一下飞机,惊了他一跳,放眼是皑皑白雪,他猛的从夏天一下子降到了冬天,像是他从上海一直骑到新疆的国门而不知出国需要签证一样,在北半球的夏天,他也同样没有想到南半球是冬天。
他没有责备自已的无知,反而以此为荣,自鸣得意的说了这句:因为我无知所以我无畏。
嗖嗖的凉风灌进他满身是洞的衣服里,使他有点后悔在美国的智行慧举——改夏装。
现在他不得不把他的冬装再改回来。而原料就是垃圾房里的黑色方便袋,那被他掏空了的羽绒服、割破了的拉风裤、戳开了的女短鞋,都是用这黑色垃圾袋填塞缝补的,幸运的是他还翻出了几只避孕套——但愿它的质量足够好。
做完这些,他站在垃圾房旁又笑了,他突然有一种想写赞美诗的冲动“啊!你仁兹的垃圾箱,你本身就是一个游子浪人的供给站。”
由于飞机上有全日制的免费三餐,他从美国带来的食物还没有吃完。
澳大利亚人的热情友好几近乎波兰人,他曾横穿整个波兰,从未遭到一次拒绝,每个他向其伸出饭盒的波兰人都把他当做客人,请进屋吃饱,走时往包子里再带上。澳大利亚人也人人把他当做远方的客人。
他离莫斯科的冬天没有多久,在那里练就的耐寒克冷,使澳洲的冬天对他来说又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他抬头望向北方,眼睛放出两条光线,从这出发,嗖的向北穿去,在堪培拉停了片刻就一冲飞向那澳洲的最北端——约克角。
他右腿踩在脚蹬上试试伤腿,虽然有些隐隐作痛,有时从骨髓里泛出一阵针扎直痛向心脏,但要是平速的骑行,它还是很好使的。
他依然凝望着北方,都忘记了脚下的路。
看来10月赶回他的出发地,用一年零三个月完成他的裸体环球是八字的一撇已经拉下了一大半。
一路走来虽风雪冷雨、石阻枪伤,他像一件破衣裳,一路缝缝补补,现在的曙光就在翻过一座小丘的东方。
他摸了摸包裹里的游记、笔记、《裸体沉思》,最后拍了拍伤腿,一股老年坐在摇椅上回忆往事的欣慰泛上他少年的心头。
可是,四天后的一个早晨,当他拉开账蓬,早晨的和煦柔光照进来,他抬腿要从账蓬里爬出来,他的双腿麻木、没有知觉,不能动了,他开始以为这是因为累,腿还未苏醒的原故。
“瞧吧!这双脚踏遍了四洲,这张嘴吃遍了全球,所以这意志是如此之坚!”他自幸道。
总是那样,每每身体受了伤,出了丑,他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感,这又是意志的胜利。
“我现在就像一颗嫩草,苦难如同热尿,当尿开始以它的高温浇上我时,我是如此痛苦,而过后,那可是上等的助长肥呀!”
他感到兴奋,这是最后一个大洲,这是旅行的尾声,眼看旅行就要结束了,他多希望多一些谈资,所以他极其亢奋的迎接他这后的苦难。
“啊!苦难,一种苦难诞生一种超越。”
“嘿!打击,是那卓绝的打击挺立了我的脊梁,使我尖如刀锋,有了刺向一切障碍的力量。”
“我对你说了,默默的承受打击等于不断的积畜力量。”
“瞧这苦难,我所承受的苦难,至使我有享受世间以极天堂一切幸福的权力。”
一个少年从他身边走过。“噢,看那飘浮悬风在空中的年轻人哟!他要经历多少的苦恨愁忧才能到达那一脚踏出两个脚印的成熟呀!”
半小后,“当你痛苦时,你应明白那是成长的预兆和反应。”
3个小时后,“在逆境中不气馁,在顺境中不轻浮,那才叫英雄呢!”
中午
“啊!挫折,你就来吧,看我高贵的头颅低不低一下;看我骄傲的熊腰直不直;看我的刚腿怎么的挺立;看我的臂膀……”
他被路过的一个好心大叔送到了医院。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依然乐观,不就是吃点儿不要钱的药,打点盐水,最多戳我一小针,他还敢动刀吗?
我说,我坏不了,我从来不得心脏病,顶多皮肤痒痒,像在美国一样,我几剂中国草药和一通按摩就能让这双腿站起来,不信?试试?算了!或许,休几天就好了,就是太累,太累了。
医生的体检报告没有出来,他也根本没把它放在心上,他真的没有任何恐惧。
同样是白床单,在俄国的那种被死亡追着跑,临死不闭眼,蹬床喊救命的时光不在了。因为永昼的工作已经完成——《祼体沉思》——虽只有一件。
真正畏惧死亡的人最终会使死亡对他构不成任何危胁,因为他找到并创造了另一种存在形式。
“嗨!你们谁也杀不死我,顶我把我的尸体杀小了!”
现在他躺在这白床单上,就算医生告知他患了癌症。他也不害怕,他躺在床上,感到一阵莫名的欣慰。
失败了,60亿的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成功了,最好别让我成功,那将是人类历史的一次推动。
我所失去的永远属于我自已,我所得到的则属于全人类。
你觉得我高尚吗?不,我恰恰不这么认为,我一切都是为了自已。
我的一切本质所向都服务于历史。为什么?私:我追求不死。公:贡献人类。追求不死是为已而战,贡献人类为了大公,而贡献人类恰恰是成为功成者、历史人的唯一途径,我欲达其一,必功及于其二。
伟人是为了死后而奋斗的,他的乐趣不在享受世俗幸福,而在享受生命永恒的乐趣。高尚一点的说,他是为历史而战斗,卑劣一点的说他是为自已的不死、生命的永恒才如此拼命。但恰好这两点是孪生兄弟,至一点必极另一点。
就如你说我爱国吗?向长生天起誓,我决不抛弃的我祖国,你说我爱她?不,我的那点爱国心恰恰同你们的一样——基于天生的情感,我没有爱国的洁癖。我不抛弃中国。是因为21世纪的中国是最好的伟人诞生的温床母体,我爱她与我自已价值的实现恰恰是相连的。100年前的英欧,70年前的美国,40年前的香港,噢!现在的中国,我爱中国,我哪也不去。
我这一生的意义和价值——功成者、历史人,而我要达到这一目标,我恰恰必须把自已连同灵魂都献给为它工作,因为献身以成事业与历史结了结婚,要追随一个就必须讨好另一下。
它正思考着,医生送来了体检报告。
“你是干什么的?小伙子。”医生说,惊奇中夹杂着几丝崇敬。
“学生,我怎么了?什么时候我可以出院。”他说。
“你的下半身没有一点脂肪,你的腿上全是肌肉,硬的像铁一样。”医生说。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他说。
“你出不了院了,你的双腿短时间内不会站起来了。”医生说。
“你说我瘫痪了吗?”他大吼,从床上跳下来,摔了一跟头。
“不,你需要休息,你需要休息半年以上才能再站起来。”医生说。
“休息半年?躺在床上半年吗?什么也不干的躺半年吗?你就不能立即治好我的腿吗?”他说。
“很是抱歉,治不好,只能休,休息半年它会自动康复,你的双腿劳损过度,右腿又受了内伤,必须休息。”医生说。
“休息,休息,休息,半年……”他一遍遍的重复着这几个字,他一仰,躺在白床单上,双臂横开,手心向上,眼睛虚空的望着虚无,他感到一股强势的恐惧将他裹围,无法挣扎。
他猛的一拳重重的抡在那双腿上。
“啊,我要杀了你,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就不吭一声的就躺倒了,你的预报机能为什么不响铃,亮个红灯提示一下也行呀!”精神说。
“意志强奸了感觉,我被奴役了。”。身体说。
“呀——你这被强奸的懦夫。”精神说。
“你是混蛋,精神脱离身体而独立了,你独自奔跑,把我甩在了后面。”身体说。
“呀——你为什不跟上。”精神说。
“妈的,太苦了,又不让哭,现在我走不动了吧,我完了,我……我被你搞垮了,你个僭主,你个独夫,你个狼心的浪人。”身体说。
“啊——人的尊严何在,人的自由何在,你这可怜的身体,你这可怜的人,为身体缚,为人性缚,为命运缚,人的自由何在?人的尊严何在?”精神说。
他听到医院给使馆打电话,他从床上滚下来要走出去,可太困难了,刚挪移几步就一头栽在地上,他用双肘爬到床边,靠着床腿坐下。
“在追求伟大的路上人当然会受到阻力,而不屈服是我的力量。”
“我最后的一个敌人——使馆。”
“坚持住,人生像一个战场,‘此一时,彼一时也’切不可在‘彼一时’时因无望而放弃。”
“对于我们在乎的事,我们要做到不抛弃,不放弃,就算死也要做到——垂死挣扎。”
“我死也要死在路上。”
“少年时的打击不是要将少年击倒,而是要赋予少年刚劲的脊梁与挺立不倒的力量,使他来时呀呀学步,去时迈脚横冲。”
“被像战败的死尸拖着送回去吗?再也没有比这更丢脸的事了。”
“而对于勇士,可以没有生命,但不能没有荣誉。”
“什么?不,不要有丝毫的动摇,哪怕是毫毛穿针眼的动摇也是有损勇士尊严的。”
“我必须振作,我必须坚持,我一定要执着。”
“不要弄脏了自己——卑劣的溃逃,不要弄伤自己——意志的溃败,不要弄死了自己——精神的绝望。”
大使馆的人来了,向他了解情况,他闭口不答只求立即出院。使馆从医院那里搞到他的护照和资料,以及病情后就走了。
半天后,医生把他放在了轮椅上,经过一番拼死发疯的挣扎乱吼,他被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开车拉到了机场。
使馆人员一直把他送到飞机上,绑在安全带里才下来。
他在飞机上又是一番拼死挣扎,摔了一跟头又一跟头,直到精疲力竭,才又被空姐锁在机座上。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躺在那儿,不动了。
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他现在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在干些什么?
就这一场噩梦变成了现实,他就这样一觉醒来不能动了,现在抛弃了自己的家什,躺在飞机上,他不能相信这一切,他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就这样一场恶作剧的玩笑断送了他凯旋的荣军。
他就那样躺在那儿,呼吸变得细了些。
飞机发动了,他一头撞向门窗玻璃对外大喊:“我没有怯懦的抛下我的战盔!”
是的,一切都在欣欣向荣,他的身体嘎然倒下了。
他冲击挑战了四洲三洋,闯过一道道栏阻道壑,搏斗了敌人,蔑视了自然,镇压了内讧,攻击了人性(弱),最终还是忽的就跌倒在了命运面前。
飞机从跑道上吼叫着向天上爬升,他的后背狠狠地挤向背靠,像是要穿过这塑料,从飞机屁股里放出来,他前脚狠狠地蹬着前座,要给这惯性一个助力,如果真的能从飞机里放出来,他希望,他的兄弟——家什也在下面等着他。
飞机穿过云层,进入了平飞,他也停止了任何形式的抵抗。
他终究是失败了,倒在了路上,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高考他也失败了。
他静了了下来,一切都静下来了,所有的解释,所有的自辩都是多余,精神、人性优、历史人也静了,像是它们也明白了:木已成舟,多言无益。
像梦一般的现实冷雨猛的浇灭了他少年的激情烈火。
他拉上帽子,戴上墨镜,捂上口罩,系上双层安全带,自己把自己与飞机捆在一起。
他把头缩到背靠下,脖子抽进衣领里,眼睛偏向窗外,落在雪地一样无际的白云上。
他就这样躺着,全身松软,萎靡的像一个入殓者。
他听不见机舱里的任何声音,他也不抬头,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就那样萎糜着。
他的手从肚子上滚落,落在邻座的大腿上,他拾起自己的手,放在两腿中间,没有道歉。
他没有任何思想、任何感觉,也没有睡,他就那样昏沉着。
不知过了多久,屁股麻酸了,他本能的动了动身子,把不受控制的双腿放在前面的轮椅上,轮椅倒下来,他就把腿搁在上面。
飞机一阵震动,他有些作呕,觉得胸膛里空空的,像是少了一些什么,不时一股盐浇注进去,使他微微有些打颤,他闭上眼睛,稍微控制一下才感觉好一点。
不知是中午,还是晚上,服务员送来的饭他也没吃,就放在哪儿。
他就那样一直睁着眼睛昏沉,像是永远也不会睡下,永远也不会醒来。
他眼睛也暗淡了,像是死了。
他也觉得自己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在一架正在飞的飞机上,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
期间一个小男孩侧着眼望着他,他用衣领遮住脸,扭过了头,又昏沉着。
他眼前一阵有些幻想,他不知道,迷糊中好像有一些这样的意识从他眼前一掠而过。
一串串伟人的图像像过电影一样在他眼前模糊又快速的一闪而过,闪过又回来,回来又换了形状。在这些人的图像中间好像有一句话:我们不追求对错成败,只追求影响。
还有几句:拿破仑的雄鹰最终会折断翅膀,希特勒的战车最终会淹没双轮,但这勇敢的冒险却铸就了人勇敢坚毅的形象。
我们开拓的脚向成功迈进,就算没有踏到彼岸,向成功发起进攻的征程本身就是值得……
他眼看就要从迷糊中醒来,可迷迷的又沉了下去。
当飞机飞到太平洋的上空,他凝望着日韩的方向,眼神久久的不愿同飞机离去。
两天半后,他落在了上海机场。
迎接他的是舅舅和舅娘。他坐在轮椅上,本能的跃过舅舅抱住了舅娘,舅舅抱住他和舅娘,哭了,他捏住舅舅的手,没有哭,没有说话,连一个多余的动作也没有。舅娘哭后又笑了,不停的抚摸着他的头颈,他把头依在舅娘的怀里。
他看着从飞机里搬出来的家什。车依旧结实,饭盒在阳光下发亮,那改装的冬装也鼓饱饱的气昂昂。
他支着不受控制的双腿挣脱轮椅,被武子架着走进舅舅的长车里。
路上他打开窗户。街上人潮涌动,到处塔吊林立,风在动,树在动,人在动,房在动,声音在动,气流也在动。他望着窗外,眼睛里一层亮光从暗淡里泛出。
回到舅舅的家,他列好《少年的裸体环游》这部新小说的提纲就睡了。
他光着身子钻进舅娘铺的白床单里,像婴儿裹进襁褓。外面没有凉风,没有响动,他的刀子也扔了。
他竟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累,他不知道床会这么舒服,他已经忘记了床的感觉。他在床上揉来揉去的像是要把自己揉进床单里。
他一口气睡了三天。舅娘一直坐在床边,舅舅守在屋外。
在这三天里,他也回到了复旦。
他梦到自己的书已经出版,他的身边围了一群要签名的女同学,他把一根根体毛拔给她们。
教室里,同学们挤坐在一起,胳膊挨着胳膊。
在教室的前面是饮水机,楼下有熟食部。
这时,一个同学向他递来开了口袋的馍片,他拈了一片,放进嘴里,同学又向他嘴里揉进去两片,弄的他满嘴摸抹,两人你扒我攘的赛起了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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