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非常经历
仲秋时节,三塘湖戈壁上黑色沙砾被太阳晒得能烤熟鸡蛋、烙熟大饼。我身上的汗昼夜难干,一天不擦身,手就能搓下来一层油泥。地处三塘湖盆地的老爷庙海关路口,有位身穿蓝色蒙古袍、头戴小礼帽、脸膛跟戈壁上沙砾一样黝黑、嘴唇干裂得流血、年近八旬的老人,手里拿着一块木牌,每天蹲在毫无遮挡的烈日下,从早晨一直蹲到太阳落山。木牌上写着黑字:
我名叫刘万顺,家原住新疆镇西汉城北街魁顺巷赵家大院,民国三十六年(1947),拉骆驼离开家乡去包头,返回途中在风沙里迷路误入外蒙古。今回来寻找大哥刘万金,二哥刘万银,三哥刘万成,大姐夫徐成仁,患难兄弟赵万东(尕东子)的大哥赵万才,二哥赵万盛,其弟赵万和,赵万东之妻甘肃金塔女人青稞。有知其下落者,请告知本人,理当重谢。
地处新疆东门户的巴里坤县城,古为镇西城,刚调到该城工作的我,还不熟悉该城的风土人情、历史人文景观,利用假期来海关帮亲戚销售一种塑料底棉鞋。看见老人蹲在如火炉般的烈日下好几天都没打问到他寻找的人,只能给他送两次西瓜解渴。
临近闭关的一天下午,天闷热得连喘息都困难,老人转悠到摊位上来对我和另几个摊主说,年轻人,赶紧收摊子,暴风雪要来了。摊主们的货摊都摆在露天水泥地上,邻近几个摊主说这老爷子可能几天没找到亲人,脑瓜子急出毛病来了,大白天说梦话,天这么热晴朗朗的,咋会来暴风雪。
可我知道老牧人看天气很准,我爬上就近一个小山头,望见西天被烟黄色的扫地云遮盖,回到摊位跟前对摊主们说,大风快来了,赶快收摊子吧,这位老人没说错。
我刚把摊位上的鞋子拿进临时租住的房子里,大风呼啸而到,天地顿时一片昏暗,就近山坡上几顶蒙古商人的帐篷被大风刮得大幅度歪斜了。刚通关不几年的老爷庙口岸,住房店铺设施还不齐全,我急忙顶着呛人的沙尘去几百步远的路口,把老人拽到我的租房里躲避风雪。
天擦黑,风力减弱,下起了雨夹雪。摊主们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损失。我心里很感激老人及时提醒我收鞋摊子,不然大风袭来,鞋上落满沙尘就不好卖出去了。
我点燃一支蜡烛,和老人吃了些西瓜和干粮,眼睛盯住老人布满沧桑的脸膛问:大爷,您当年离开镇西城里的时候,家里还有啥亲人?
老人操着标准的老新疆话说:当年我离家去包头,妈妈都年近五十了,三个姐姐都出嫁了,三个哥哥都能跟大人们拉骆驼走远路了,家里头我最小。唉,现今妈妈、哥哥、姐姐可能都已经过世了,他们的后代可能搬到外地去了。不然,我在这里蹲了六天了,咋还没有人来认我?海关虽然离镇西城一百六十多里远,每天来做生意的人这么多,我蹲在这里寻找亲人的消息早该传到镇西城里人的耳朵里了。找不见他们,能找见木牌上写着的赵万东和他老婆金塔女子青稞,了却我的一桩心事也行。
老人的话匣子打开了,急着听下文的我未插言。
我家几代人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子,我十一岁那年,大大妈妈希望我能识几个字,让我进了一家私塾念书。那家私塾有十来个十至十三岁的学生,男女生混杂。我家邻巷的马莲子和我同桌,平日喜欢跟我玩。一天下课,我要出门尿尿,有个大我三岁、高我一头外号叫大驴球的娃娃,堵在门口叉开两条长腿,要我和马莲子从他的裆下经过。我怕已经憋急了的尿尿在裤子里,就乖乖从他裆里爬出门;马莲子没听他的话回到座位上。我当着马莲子的面钻了他的裆,很丢面子,难咽下这口气,趁教室里没人的时候掏出尕牛牛往他砚台里挤了点儿尿,被撞进门的同学看见了,告到教书先生那里。先生罚我跪了一堂课,还要打我二十板子,我跑出教室,未敢回家,去外奶奶家躲了几天。大大带三个哥哥去外奶奶家找我,我又逃到大舅二舅家。躲躲藏藏十几天,再谁家都不去了,白天从东街溜达到西街,南街溜达到北街,夜里躲在城墙洞里或牲口棚里过夜。肚子饿了,趁家里或亲戚家没人的时候,翻墙头进院子偷几个刀把子(馒头)充饥。有几回马莲子拿她家的熟羊头羊蹄出来给我吃。马莲子家是镇西北街专卖熟羊头羊蹄子的。
立夏时节一天夜里,我正躲在一户人家马槽里做梦,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循声顺墙根走到那家院子跟前,从院子里几个女人呼天抢地的哭嚎声中听见,尕东子的大大赵东家,靠给大户人家拉骆驼攒钱,买来一练子骆驼,跑包头贩卖马茶、绸缎和瓷器。那天夜深归来,翻墙跳进自家院子里,敲开屋门,屋里有个野汉子,抡欢马鞭抽打野汉子的时候,他婆姨丢下八岁的儿子冲出门,跳进了院子里的深井里。娘家人和左右邻舍赶来,从井里捞出他婆姨的尸体,掩埋了。尕东子的两个姐姐不敢住在家里了,去了他外爷爷奶奶家,尕东子哪里也不去,陪我胡游荡。有了他这么个伴,他会想办法弄到吃的东西,我们吃熟羊头羊蹄的次数也多了。一天,马莲子把我们二人堵在城墙头上,瞪圆杏眼问:这几天她家的熟羊头羊蹄总丢,是不是我们两个贼大鬼(调皮鬼)干的?我说马莲子你长得水灵,我长大要娶你做媳妇,咋会偷你家的熟羊头羊蹄吃哩?
马莲子信了我的话,脸转向尕东子:尕东子,你偷过我家的熟羊头羊蹄子吗?
大我两岁的尕东子阴阳怪气地说,我说我偷过你家的熟羊头羊蹄,你抓住过吗?我说我没偷过你家的熟羊头羊蹄,你信吗?要是昨天夜里你家丢过羊头羊蹄,这阵子你过来闻一下我的嘴巴,有没有羊膻味。
马莲子狠狠瞪了尕东子一眼,转身离去。我心虚地想追上去问她家丢过几次熟羊头羊蹄?哪天丢的?迎面走来的大驴球拦住了我的去路,叉开长腿说:城墙顶上不足五尺,太窄了,你们俩人从我的裆下走过去吧。
我心里怕大驴球,往后退了几步,尕东子从后头走过来乖乖猫下腰,朝他裆里钻去,刚钻到他的裆下,头猛地朝上一顶,将他顶了个仰面朝天,双手捂住裆嗷嗷叫。我们二人转身就跑,跑到城门跟前,沿马道走下城墙。听说大驴球的卵泡子被尕东子那一头顶肿得像羊尿泡,他家大人带他去我们两家找麻达,我更不敢回家了。
这天夜里,我们二人玩乏了,躲在他姑妈家驴棚里躺下就进入了梦乡,耳刮子被人揪疼醒来,驴槽跟前站着拎马灯、拿马鞭的我大大、我三个哥哥和尕东子的大大。那年月镇西城里能买到从俄罗斯贩来的玻璃罩马灯了。
回到家,两家大人没打我们二人,叫我们连夜洗澡吃羊肉,倒像我们闯祸有功,说天亮送我们去学武功。镇西城里庙宇多,庙宇多庙会就多,过庙会就吼秦腔唱大戏,秦腔剧团里有会武功的人,我们这群贼大鬼最喜欢看耍武把子。听说要送我们二人去学武功,我们能练一身武功就不怕大驴球欺负我们了,高高兴兴洗了个澡,撑了一肚子熟羊肉,上炕躺下迷糊过去,就啥都不知道了。可是,两家大人还怕我们吃饱后跑掉,轮换着眼睛盯了我们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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