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碎在中年男子的头发上,他抬起头看了看珠珠,牛肉馅把他的额头涂成粉红色。
餐馆一下子安静下来,那西藏女人紧紧攥着手里的钱,端着米线走出来的女服务生捂住自己黑红色的面膛。
“嘣”的一声,珠珠挥出的左勾拳非常漂亮,准确地碾压过中年男人的下巴,他头顶上的碎饺子皮爆炸一般四散,地上瞬间开满了肉与粉的“花朵”。
所有人都看傻了,阿春问银子说:“难道这大叔是野兽蛋?”
中年男人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翻倒了身边好几张凳子,所以骚动仍在继续,大家一声不响,看着他爬过打碎的醋瓶,爬过潮湿的地砖,爬过珠珠的脚边,最后爬过餐馆的门槛出去了。
凤眼相信,此刻在所有人眼中,那男人就像是一只老鼠。
“他……他是谁?”
待珠珠重新坐下,很豪气地重新叫了一份饺子后,凤眼小心翼翼地问她。凤眼现在对珠珠已经彻底刮目,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像那个一直保持缄默的男人一样突然挨珠珠一拳。
“继父。”
珠珠的眼皮始终下垂。
继父……
这个中性名词经由文人和无数情色片、警匪悬疑片的渲染,已经很无辜地变成“邪恶”的一个分支。银子斜着眼看了珠珠一会儿,没有说话。
阿春藏不住,便问:“为什么揍你继父?让我想想,他是不是侵犯过你?或者趁你妈不在家的时候虐待你?他是个变态吧?你去尼泊尔就是为了逃开他对不对?可他非跟着你,要把你折磨疯!对吧?我说得对吧?啊?啊?”
珠珠终于抬起眼皮,看了阿春好一会儿,突然伸手捏了一下他的面颊,笑道:“你真可爱。”
“我说对了?有没有?要不然他为什么始终不讲话?他一定一定是欺负过你。是不是?是不是?”
很明显,银子和凤眼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她们只是不说。旅行是为了放松情绪,这么沉重的事本来就该留待行程结束以后再去面对。谁的人生里没有点不堪的章节呢?
“他不说话,是因为他说不出话,他是个哑巴。”
解释完毕后,珠珠重新叫的那份饺子热气腾腾地端了上来。
走过友谊桥之前,凤眼又给迟久发了一条微信,告诉她快要跟她见面了。但是直到过了桥,填了过境卡,接受了尼泊尔境内的首道安检,迟久依然没有任何回复。那中年男子也不见了,他没有和大家一起过境。
在坐上涂满艳丽图画的面包车去往加德满都的路上,3G网络没有了,凤眼的手机就只能通电话和发短信。
这是凤眼第一次踏上尼泊尔的国土,她和银子都有些惶惶的,因为车子的行驶方向与中国正好相反,所以每每有车迎面驶来,都像是要撞上了一般。而且这个国家像是建在一座大山上似的,环山路永远绕不停,路面窄、石块比珠峰脚下的还要多几倍,坑洼的水泥地面时不时就把轮胎颠出几个踉跄来。好几次,凤眼都闭上眼不敢看,她怕下一秒就会滚落山崖,死无全尸。
只有阿春还没心没肺地唱《旅行的意义》,向路边每一个眼睛空灵的尼泊尔美少女摆手示意。
路边都是胡乱搭起的铁皮棚,里面摆卖的是廉价饮料和咖啡,还有诸多一眼就能认出的来自中国义乌的生活用品。
这是个落后、贫穷的国家,哪儿来的寸土寸金?
“这儿真好,看不到野兽逼和野兽蛋。”阿春给了尼泊尔一个很囧的定位,完全忘记这里的气温已经完全不需要穿皮草了。
这一路过的安检数量,丝毫不比在西藏的少,中途还爬上来一个义乌来的老板娘,说话粗声大气。听得出来,她对尼泊尔充满了怨气,在打开行李箱让尼泊尔军管翻查的时候,不停叽里呱啦说尼泊尔语,后来她解释给凤眼他们听,说都是在骂他们财迷心窍。
“上个月有中国人带了十七公斤黄金过境,被查着了,黄金没收不说,当地政府还要他们的家人用与黄金同等的价格来赎人。所以他们现在搜查中国人搜出瘾来了,眼睛就盯着我们黄皮肤的。你看你看,前面那辆坐满老外的旅游车,他们看都不看。”
老板娘越说越激动,突然转头对送大家去加都的司机发火,司机是个身材细长的中年男子,典型的尼泊尔长相,他没有反驳,只是温和笑着,帮她把行李放回到车顶。
“还有这个女的,最坏了。”老板娘指着一位正在摸凤眼胸部的黑皮肤女警说,“每次就她搜得最仔细,恨不得把你剥光了。有毛病,呸!”
在老板娘的叫骂声中,凤眼开始怀疑迟久之前跟她说的都是谎话。
尼泊尔,根本就是个破地方。
“这回,你该说说来尼泊尔的真实原因了吧?”垂着眼皮,深藏不露的珠珠突然开口问凤眼。
“去那里杀一个人。”
“杀谁?”
“一个叫迟久的婊子。”
二、老蜡
凤眼是在加德满都的第三天巧遇老蜡的,看见他的时候,他也是全身红彤彤的,头上只有红粉末,没有饺子皮。
那天是尼泊尔一年一度的洒红节,大家都把红粉抹在每个人身上,凤眼不知道有这个节日,一早就出门在泰美尔区闲逛,想买一块漂亮的手绣披肩,结果身上的白T恤被毁了。
捡起自己掉地上的小金刚菩提,抬头看见老蜡的时候,凤眼很想装作没事人一样逃掉,但眼睛还是挪不开,她发现老蜡在红粉的衬托下变得年轻一点了。这是她第一次仔细地打量珠珠的继父。
老蜡穿着花色斑斓的衬衫和中裤,露出一双结实的小腿,又脏又土的西装不见了。他眼睛很明亮,深陷在眼窝里,嘴唇上还沾了一抹红,宛若珠珠胸口的朱砂象。凤眼反复确定是不是自己认识的老蜡,直到老蜡向她走来,递上了一张淡黄色便笺纸,上面写着:“珠珠在哪里?”
凤眼抬手打掉了老蜡递来的便笺,往另一条街走去,走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老蜡居然一直跟着她。
“走开!死变态!”凤眼冲老蜡竖了一下中指,但她心里不得不承认,老蜡并没有那么讨厌,他眼睛睁得很大,死死盯住凤眼,好像生怕眨一下她就会不见。他也没有普通中年男人身上的俗气,大概之前那套西装掩盖了他身上某些真实的气质,所以他现在红红的一个人,反而让凤眼认清了他。
老蜡不肯走开,他坚持走在离凤眼半米左右的地方。凤眼走进披肩店讨价还价,他就在店门口守着。反正当凤眼拎着十个绣花钱袋走出来的时候,就看到红色的老蜡杵在那儿,被几个涂成花脸的尼泊尔孩子当成丢洒红粉的靶子。
凤眼曾试图在一家卖菩提的店里找后门溜出去,她用半生不熟的英语问老板有没有后门可走,老板居然带她去了厕所。凤眼气极了,迟久不是说在尼泊尔中文可以走天下吗?为什么整个泰美尔区的尼泊尔人都只会说尼语和英语?还有那些印度女人,她们额间点着艳丽的朱砂,时不时给路人一个祈福式的微笑,但当你走过去请求她卖的钵盂便宜五百个尼币时,她们却立马换上了另一张脸。
总之,凤眼走来走去都无法摆脱英语。作为一个中考考英语在一百分里只考了十六分的笨女人,她只能反复回忆《实习医生格蕾》和《老友记》里那帮好莱坞明星都是怎么跟别人沟通的,然后绞尽脑汁地在餐馆点菜、跟酒店老板讨价还价。她多么希望能自在地讲讲中文,哪怕只是说说某个人的坏话也好,但她偏偏碰上的是老蜡——一个不会说话的男人。
“我不知道珠珠在哪儿,我跟她没有住一间旅馆。你走吧!”
凤眼粗声大气地向老蜡解释,两只手还在空气里胡乱比划着,因为她不确定老蜡能听见。俗话说,十聋九哑。在凤眼的概念里,总得先是聋子,才可能是哑巴吧?
每每凤眼对着老蜡开口,老蜡便偏过头,将一侧的耳朵对住她的嘴,然后不停点头。可见他听觉有问题,但还能依稀分辨出一些声音。
“你!听明白了没有?”凤眼火气很大,旁边走过的几个嬉皮士都纷纷转头看着她。
老蜡点了点头,又递给凤眼一张便笺,上面写着:“我是珠珠的继父,请叫我老蜡。如果你有珠珠的消息,请联系我。”右下角写着一个手机号码。
这回凤眼没有把便笺还给他,她收下这张纸,用力点着头,希望老蜡能就此转身离开。
老蜡似乎真的相信了凤眼,他向凤眼鞠了一躬,就真如她希望的那样转身去了另一条街。
老蜡的背影是那样红,红得发紫,漫天的红粉飘洒下来,盖在他和凤眼身上,街角伫立的石头佛像身上都是红,缝隙里被红色填满,显得兴高采烈。
但凤眼一点也不轻松,她觉得手里的字条是那样的沉,沉到胳膊都险些抬不起来。
她直觉老蜡是个好人,起码应该不值得挨珠珠一拳。
凤眼他们住的蜘蛛旅馆位于泰美尔区的西北角,老板是一位总是一身夏威夷人打扮的中年男子,长卷发、发福,自信满满,精明都藏在两条小小的眼睛缝里。
因受迟久的蛊惑,最初抵达加德满都的时候,凤眼死皮赖脸劝其他三个人跟她一起去住泰美尔区一家叫希望的旅店,结果看了房间后都逃了出来,那里每间房都有三张床,没有任何其他家具,而且还得走上六层楼才能住到。
凤眼这才明白为什么每天只要三十块人民币了。
结果除了珠珠之外,凤眼、阿春和银子都决定另找住处,这才搬到了蜘蛛旅馆,虽然要二十美金一天,但勉强称得上是标间。凤眼很高兴能和银子住一间,这样她就省了一半的房费;阿春也很高兴能单独住一间,这样他就能半夜随便带姑娘回来。虽然银子每天从街上回来都会向凤眼展示她的收获,从小到能托在掌心的陶壶到不分左右脚的皮革底绣花鞋,各色稀奇古怪的尼泊尔商品都会出现在银子的购物袋里。这让凤眼起了一点小小的嫉妒心,银子太有钱了,有钱到闭着眼睛乱花都不会赔掉人生,而她凤眼来这里的每一分旅费都是从微薄的薪水里抠出来的。
但不管怎样,阿春和银子流利的英语还是帮了凤眼不少忙,要不然她连早餐想吃个煎嫩点的煎蛋都困难。这对抢眼的双胞胎就像是住在云层之上的那种人,不知人间疾苦,更没有烦重心事,只会在有生之年享受活着的感觉。
而凤眼呢,她永远是每天最早一个回旅馆的,只敢去离泰美尔最近的杜巴广场转悠。因为没有多余的钱,所以阿春和银子在商量几时去博卡拉和奇特旺的时候,凤眼都没作声,她不确定还有没有能力去那儿。如果要炫富炫小资,她尽可以站在蜘蛛旅馆的天台上拍几张照片通过WIFI发送到微信朋友圈,那儿可以俯览整个加德满都,这座在义乌老板娘嘴里“像讨饭帮大本营”的城市到处都是不讲章法的建筑,凌乱、鲜艳,似乎是随心所欲搭起来的积木之城,云层里总有苍鹰的羽翼滑过,提醒她这儿附近都是山峦。
凤眼觉得自己被这座城困住了,这儿一点也不好玩,分不清是印度人还是尼泊尔人的年轻侍者穿着白衬衫和黑背心,用殖民地气息浓厚的法式做派为她服务。他用手势提醒凤眼风大了,能不能到天台里面去坐。凤眼看得出来,他知道她英语很差,她瞬间感觉自己受到了轻视。
这种被看不起的感觉让凤眼如坐针毡,她宁愿去街上买一件三百尼币的机绣T恤,反正南边角上有家T恤店经常坐着一个大眼睛男孩,像被剪掉了翅膀的天使。她就是因为这个荒唐的理由走出蜘蛛旅馆的,然后遭遇了一年一度的洒红节。
现在,凤眼拿着老蜡给她的纸条,站在街中央,看一些中国来的情侣用透明雨披挡着头随便往哪家店里冲,红雨还在下个不停,整个尼泊尔都是红的。
“这些尼泊尔人特别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想出两百多天的节日,这样他们就可以天天过节,不用上班。”义乌老板娘曾经这么评价尼泊尔众多的节日。
在这片无聊的红雨里,凤眼觉得心里有了安慰——在尼泊尔,有比凤眼更惨烈的人,那就是老蜡。
所以凤眼下定了决心,去条件简陋的希望旅馆找珠珠。她只能努力从浅薄的记忆里挖掘关于那个旅馆的踪迹,应该是在西南角上,旁边有一家很大的首饰店,店里都是优化过的绿松石,店老板是个秃顶戴眼镜的老头……
在红雨里绕了半个钟头之后,凤眼终于找到了珠珠住的旅馆。她手舞足蹈地向旅馆服务员解释了半天,对方才听懂她要找人,于是挥了挥手,让她自己上去找。
凤眼找了一层又一层,走了整整八层楼,依然没找到珠珠。她不知道珠珠的全名,所以无法问服务员珠珠住在哪个房间。但她还是给珠珠留了一张字条,她把字条交给服务员,请求他把这条子给每一个入住这里的中国女孩看看。
走出希望旅馆,凤眼松了一口气,仿佛已经完成了老蜡拜托的任务。
但回头想了想,她还是决定第二天再来碰碰运气,不管怎么说,老蜡满身鲜红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太冤了,她认为他需要在这场充满霉运的旅行里汲取一点可怜的正能量。
意外的是,没有等到次日,珠珠就主动到蜘蛛旅馆来找凤眼了。
“你看到我留的字条啦?”
在旅馆大堂里,凤眼和珠珠拥抱了好一会儿才分开。
“什么字条?没有啊。”珠珠又垂下了眼皮。
凤眼这才发现尼泊尔人多数不讲诚信。
“那你怎么想到过来找我?”
珠珠耸了耸肩说:“没什么,我的尼币用完了,想跟你换点。这里每个兑换点都太黑心了,只能找你们。”
于是,凤眼兑现了一万尼币给珠珠,然后把老蜡的事也顺便讲了。
“你是还嫌我揍他揍得不够狠呀?还提!”珠珠眼睛一拎,显得很凶的样子,凤眼还没见过她表情失控,就算是打人的时候,珠珠都有本事波澜不惊。
“你们到底有什么恩怨?从实招来。”凤眼不怕珠珠,她认为珠珠跟中国百分之九十的酷女孩一样,都是内心脆弱的女汉子。
珠珠直视凤眼五秒之后,突然开口道:“你和谁睡一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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