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凤眼提到“阿春”两个字就会浑身紧张。
“能不能从今天起,我跟你挤一间房,让银子和她弟去睡?”
“为什么?”
“因为今天希望旅馆把我赶出来了,如果我还要坚持在尼泊尔待上几天,就根本没钱付住宿费。”
然后,珠珠从身后拿出一个鼓鼓的军绿色旅行袋,拥抱了一下凤眼,问:“你住哪一间?我先把东西放一下。”
珠珠横插一杠的事,并没有让阿春和银子产生反感,阿春哼着“三天三夜,三天三夜,跳舞不会停歇”,把银子的行李搬回到他的房间,临走前还给凤眼一个迷人的笑,说:“安啦,我们不会姐弟乱伦的。”
凤眼摇了摇头,气鼓鼓地对正在卫生间摆放牙杯的珠珠吼道:“难不成你还有脸让我负责全部的住宿费?”
珠珠轻飘飘地走出来,仰面朝天,呈大字形重重地摔在床铺上,胸脯剧烈起伏了好一阵,笑道:“你分担我的住宿费,我告诉你关于老腊的事情,公平交易,怎么样?”
“那就这么决定了。”
话一出口,凤眼就悔青了肠子,直到在回成都的飞机上,凤眼还在问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折本生意。
但是,此时此刻,凤眼认为用一点钱交换一个过客的隐私是划算的。她脑中不停浮现红雨中的老腊,他那被香烟熏黄的手指节内侧、深陷的眼窝、嘴唇上的红粉,对周遭的欢腾置若罔闻的安静……凤眼觉得,这样的男人有很多故事可以窥探,也许翻到最后发现只是个空壳,但至少也是个有神秘感的空壳。
为了空壳的“美丽”外表,凤眼无端地消耗了一百美金。
可说到底,珠珠仍是个有趣的女生,在强行搬进蜘蛛旅馆的那一天,她给凤眼展示了自己收藏的宝贝,满是矿点的南红、被盘成闪闪发亮的酱油色的盘龙纹小金刚菩提、浓到发紫的青金石佛珠链、用一整个象牙果雕成的玉白色扳指、布满冰裂纹的昏黄色菩提根手串……她毫不吝啬地从里面挑出一条菩提根佛链送给凤眼,美其名曰:“暂时抵一下住宿费。”
于是,珠珠就光明正大地坐上了天台,和阿春、银子、凤眼他们共进晚餐。蜘蛛旅馆不提供正宗的西餐,只有咖喱和浓汤,但棕色皮肤的年轻服务生永远站在他们身后,随时提供需要。银子把从中国带来的速食包摆了满满一大桌,都是鸡头鸭爪外加各色坚果。那天的风很大,阿春从超市带回一瓶黑方,四个人坐在一起吃肉喝酒,后边站着的高个子侍者偶尔会抱紧身体,像是很怕冷。的确,尼泊尔白天热得要命,晚上一旦云层压底,苍鹰不见了影踪,就变得冷冰冰的。
银子嘴里塞满了鸭舌头,时不时转过身递一包零食给侍者,可能在她眼里,那侍者就是只宠物,需要接受喂养。侍者会礼节性地摆摆手表示不要,但银子很坚持,侍者只好接过,然后走到天台里侧的一个小休息室里,过两分钟,再走出来,小背心穿得笔挺,复又站在他们后面。
银子问他味道如何,他笑一笑,用尼泊尔腔的英文说:“谢谢,很美味。”
“开始吧。”阿春把玻璃杯往大理石桌上狠狠一放。
“开始什么?”
“听珠珠和她继父的故事啊,我跟姐赌了一百块呢。”
凤眼的脸皮莫名地红了一下,她心里有些气,那本该是珠珠只能对她说的秘密,为什么要跟其他人分享呢?他们有承担过珠珠半毛钱的住宿费吗?
珠珠吞了一块杯里浸酒的浮冰,含在嘴里直到融化,然后笑道:“舌头好麻。”
“不要转移话题。”阿春剃得极短的板寸显得很精神,“说,快说!”
“真是重口味啊。”银子长叹一声,褐色瞳仁发着光——她美得有一点不真实,凤眼跟她一起买披肩的时候,会有老板送她满是蓝鸟图案的手绣披肩,只为换得她一个拥抱。
珠珠放下酒杯,系上碎花兔毛开衫的扣子,停顿了几秒钟之后,指了指身后的侍者说:“他听得懂中文吗?”
“你说呢?”阿春转过身对那侍者说了句“去你妈的”,侍者对他报以亲切的微笑。
珠珠苦笑了几声,开口说道:“我的继父老腊,其实一开始是可以说话的。”
三、珠珠
珠珠第一次见到老腊,是在自己家的饭桌上。
母亲月仙那天发短信给珠珠,让她早点回家吃饭,有客人。珠珠提前半小时换掉衣服,从咖啡馆骑自行车飞奔回家,然后就看见了老腊。
老腊坐在那里,头发半白,眼睛上都是皱纹,正对着一盆油色鲜亮的炒猪肝咽口水。他看珠珠的眼神很温和,那种客气到让人崩溃的温和。珠珠当时就知道,她和老腊之间不会有好事发生。
只有月仙不这么想,月仙喜滋滋地摆了满满一桌菜,还特意开了瓶红酒,把珠珠安排坐在老腊对面,她自己坐在长条桌的顶端,像是一个裁判,审度谁的表现更出色。
“你喜欢听谁的歌?”珠珠突然发问,她有一个习惯,只接受音乐品味同路的人。
“你知道陈建年吗?”
“不知道。”珠珠摇了摇头,往嘴里塞了一片猪肝。
“陈建年是一位台湾本土的原创歌手,他的正式职业是警员,后来拿到金曲奖声名大噪。得奖后因为找他的人太多,他主动要求调去台东的一个小村子做副警长,闲暇时就去村里唯一一个酒吧唱唱歌。”
“你喜欢他到什么程度?”
“喜欢到想见他一面的程度。有一年,我办了通行证,到去台湾找他。”老腊的声音很扁,像喉咙里塞了一把艾草,“然后我就去了那个村子,找到了警察局,问里面的人能不能让我见见陈建年。一个警员跟我讲要见他,就去附近的酒吧,他基本不太能准时来上班。所以我就去了酒吧,酒吧的照片墙上满满一墙都是陈建年的照片,然后我又问酒吧老板能不能看到陈建年,老板很惊讶,他说……”
“他说什么?”
“他说,咦?刚刚你走进来的时候,不是正好和他擦肩而过吗?他现在已经出去了。”
“哈?那你后来有没有再去找他?”
“没有,我就这样带着遗憾回内地了。大概见不到他也是命运的安排,能见的,自然会见,不能见的,纵然千里迢迢,也无济于事。”
老腊说这些的时候,身上散发出某种清爽的稻草气息。
珠珠笑了一下,轻轻哼唱:“山高高,路长长,一湾流水野花香;山高高,路长长,有我同行不孤单……”
“你知道他!原来你知道他!他的《山有多高》!”老腊喉咙里的艾草被珠珠的歌声点燃了。
这顿饭让珠珠终生难忘,她很快就原谅了月仙的决定。
“后来呢?后来他就成了你继父了?”银子显然对老腊有了好感。
“后来就跟所有琼瑶戏演的那样,老腊给了我们家很多惊喜。比如他冲泡的咖啡永远比我冲泡的香;他自己开了一间花房,男人开花房,很怪吧?全用原木搭起来的房子,他可以一个人在那里待一天;他会穿很皱的西装在路上闲逛,女人都以为他是个大老粗,但他不染头发,也没有戴过积家手表,他过普通人的小日子,甚至比我妈还要接地气。”
借着酒劲,珠珠的话开始多了起来。
“老腊总是说他要来一趟尼泊尔,带着老婆一起去。他跟我妈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空气都是静止的,那么令人窒息,这个混蛋让我妈在花房免费打工,我妈还特别乐意……”珠珠吞下一口酒,脸色绯红绯红的,侍者端给她一杯水,“一年以后,我妈就怀孕了。”
月仙怀孕以后,珠珠就彻底把自己剔除出了他们的生活。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像一个没家的孩子,在每一个死党家里蹭住,实在蹭不到就背个包骑车绕着城市跑,一跑就是一整夜。珠珠仗着自己年轻,就坚定地认为没有任何事能难得住她,她无法接受母亲和老腊再生一个孩子的事实,生下来以后,她还是他们的女儿吗?抑或她还是月仙的女儿吗?
可是话说回来,珠珠与月仙的关系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深厚,她们相依为命那会儿,珠珠也没有跟韩剧里演得一样温柔似水,她们也会吵架、冷战。曾经有一个月,月仙只是每天往桌上放三十块钱让珠珠自己解决吃的问题。珠珠永远记得,有一次母亲为她剪头发,刚剪到一半,珠珠就嫌剪得太短了,母亲把剪刀往桌上一放,便不再理她了。珠珠只好顶着剪了半边的头发,硬着头皮找了附近的理发店收尾。这件事让珠珠恨了母亲一辈子,她讨厌亲人不宠爱她,她希望月仙能像她同学的母亲一样,什么都随儿女,为孩子提供一切想要的。
老腊入驻他们的生活后,珠珠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试图靠近他。老腊经常抱着木吉他,穿着土西装坐在花房门口弹唱一些冷门的台湾民谣。
珠珠慢慢有些恨老腊了。她恨老腊,是因为她爱老腊。
去年夏天的时候,老腊说要带怀孕二十四周的月仙去做个短途旅行,那种传说中说走就走的旅行,所以谁也没通知珠珠。
珠珠之所以后来知道了,是因为医院急救中心的人打电话来,说月仙死了,他们的车滚下山崖,月仙被一根竹子贯穿全身,也刺透了肚子里的男胎。可老腊没事,他只是满头纱布,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直到睁开眼想要一杯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会说话了。那把喉咙里的艾草,终于枯萎了。
珠珠的死党们说,这情景太像《洛丽塔》了,就差她和老腊没有在一起。在母亲的葬礼上,珠珠骑着自行车,绕着悼念厅转了好几圈,始终没有进去。
老腊抱着他心爱的木吉他,哭得死去活来,他嘴里发出呜呜的奇怪的声音,好像在悲叹自己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唱陈建年了。
珠珠跨着她的自行车,远远看着坐在殡仪馆门口恸哭的老腊,天色很灰很灰,珠珠决定永远不原谅老腊。
那天下午,老腊回到花房,看到所有原木上都有鲜黄色喷漆的“去死”。花房在珠珠的诅咒中死去,老腊也跟死了一样,失踪了很久。
“半年以后,那个混蛋找到我,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要去尼泊尔,再见’。”说到这里,珠珠翻了个白眼。
“然后你就跟他一起来了?”
“不是。”珠珠摇摇头,“是来送纸条的时候,我混得不太好,在酒吧门口被一个婊子用高跟鞋抽脸了,正好被他看到。”
“以你这么剽悍的气场,能乖乖被人家用鞋子抽脸?”阿春每句都问到点子上。
“因为喝得太高了,走路都困难。”
老腊看到鼻青脸肿的珠珠以后,就再也不玩失踪了。他把花房盘出去,木吉他也卖掉了,整天跟着珠珠。老腊用纸条跟珠珠说:“我要代替你妈妈照顾你。”
“谁他妈要你照顾啊?”珠珠气得浑身发抖,她想起了被月仙剪坏的半边头发,还有他们让她慢慢退出家庭的残酷感。
但老腊很坚持,他还掉了月仙和珠珠住的那个房子的全部贷款,却没有变更户主,只是带着一大堆衣服搬了进来。每天早上给珠珠做手冲咖啡,把从花房带回来的月季和蝴蝶兰摆满整个房子;珠珠去上班,他也会租个自行车在后面跟着;珠珠无论在酒吧多晚下班,走出酒吧就能看到老腊站在酒吧对面,穿着土西装,嘴里咬着一根烟。
实际上,那时候除了内衣裤之外,老腊什么都帮珠珠洗,包括染了经血的床单,他就这么样强势地走进了珠珠的生活。除了无法说话,珠珠发现老腊后来连听觉都弱了。有一次,她发现他坐在厨房里,眼睛盯着电水壶一动不动,旁边放一块手表。他就是这样训练自己掌握一壶水煮开的时间,克服听不到水壶鸣音的问题。
水开以后,老腊用它料理新鲜鸡蛋做了一个芒果蛋糕,放在桌上,提醒珠珠已经二十九岁的现实。
“你为什么不走?我看见你就生气!你滚!滚啊!”珠珠奋力挥着两条细长的胳膊,让老腊了解她对他的厌恶。
但是,老腊怔怔地看着她,她发现他眼睛上的皱纹更深了。于是她转过身去,努力不去看他,她怕看他看久了,会忍不住吻他。
珠珠吃掉了老腊做的芒果蛋糕,踩着车在外面乱晃荡,中途接到一个死党的电话,死党说要开个卖珠子的店,让她来帮忙挑珠子,珠珠就去了。
在死党的家里,珠珠发现了一个宝藏,蓝光闪闪的阿富汗青金石、血色的朱砂、磨砂琉璃、雨过天晴色的睡美人、布有曲折纹路的浅绿色松石、初雪船洁白的菩提根、满金星小叶紫檀、泛着粗犷之光的琥珀色牦牛角……死党当场用烤色加工过的鸡油黄蜜蜡做顶珠,配以金丝砗磲佛头和米黄色雕刻琉璃珠为珠珠穿了一条正月的星月菩提苹果佛珠,还很奢侈地用满肉的柿子红南红做弟子珠。
珠珠捧着那串过于华丽的佛珠,看傻了,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严格意义上的五光十色。与酒吧里打出的灯光不一样,那是死的,但珠子的光泽却是流动的。
“生日快乐。”死党说。
“你打算在哪儿进货?”
“一般的珠子我都会去当地的市场淘,但每年必须去几趟尼泊尔,那儿是菩提的天堂,能淘到好珠子。”
尼泊尔……
珠珠想起老腊给她的那张字条。
也许是为了逃避,也许是为了珠子,珠珠在向死党学完做珠串的三种打结方法以后,就收拾行李,买了去拉萨的机票,学着所有修行者那样制定路线,踏上了去尼泊尔的路。
她是在八角街巧遇老腊的,老腊远远看到她站在大昭寺门前对着一个五体投地的朝圣者猛拍照,就走过去拍了她的肩膀。她回头看到他,想也不想就抽了他一个耳光,然后转过身继续拍照。
“你这样对朝圣者很不敬,不如自己磕一百零八个头吧。”老腊的便笺纸上这样写道。
珠珠看了纸条,冲他竖了一下中指。
到了西藏,天地都浸在酥油茶里,都融在洁白的云块里了,珠珠还是没办法把自己藏起来。
老腊跟着她,一直一直都跟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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