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小青年为唐西出头的梦想很快就破灭了,他输光了兜里所有的酒钱。
紧接着,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年轻人雄赳赳地走向台球桌。辉哥的嚣张显然激怒了所有人,他们希望能为唐西挽回一点尊严,抑或为自己挽回一点尊严。
很快,辉哥的两只裤袋里塞满了零碎的纸钞,白球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只为辉哥一个人服务。
小青年们一个个迎难而上,又一个个败下阵来,骂骂咧咧地离开了酒吧。唐西看着被辉哥全面掌控的台球桌,一脸的菜色。
酒吧变得安静了,满脸横肉的老板大喊一声:“最后一轮酒了,打烊了打烊了!”
看好戏的姑娘们亦纷纷喝干杯里的酒,浮着一抹痛快的笑意,像是辉哥为她们复了仇。
薄荷就是那时候走进酒吧的,她的白头发根根竖起,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像是突然发现一头白狐闯入了平民的狂欢集会。
薄荷拿起桌上的台球杆,把两块钱插在一只球网袋上,对辉哥说:“再来一局?”
辉哥靠在台球桌旁,抽了一根烟,拿出两块钱塞进球网里,让老板用木框子把球码成一个齐整的三角,他完全不介意再欺负一个老女人。
随后,白球就成了薄荷手中的玩具,它在她的挑逗下屡屡击中其他色球,使得它们轻松落网。薄荷的眼神明亮如星,轻咬半边嘴唇,仿佛身体里住了一个神秘的男人,让她变成了妖怪,妖怪在球桌上兴风作浪。每进一个球,围观者们的眼睛都瞪大了一圈。
当薄荷连杀辉哥五局之后,大家开始认识到她潜在的巨大能量。这个女人再也不是烟雨镇上的疯婆子了,她跨越过年纪的障碍,让所有人刮目相看。薄荷那双长期用来裂帛的手臂又细又长,幽黄的灯光为她镀了一层金,白球一次又一次摧毁辉哥刚刚建立起来的威望,刚才从唐西那里拿的钱又跳回了她的胸罩里。
唐西跟随那个神奇的女人走回家的时候,薄荷跟她说:“姐夫有条船,可以不坐车就能离开烟雨镇。”
唐西也不回应,只是拿出三十块给薄荷。
梅雨季节漫长而粘腻,薄荷房子里的每块墙壁摸上去都跟刷了糨糊似的,让谷雨浑身不自在。他拼命吃辣,香烟也抽得很凶,酒吧台球桌上发生的事情他没有问过唐西半句,但好像他早已经知道了一样。
薄荷在日渐稠浓的天气里越来越瘦,从正面看,棉布睡衣上的两只短袖子都张开嘴巴在嚎叫,突之欲出的肩胛骨就藏在那里面。薄荷还越来越沉默,她把蚕丝都收起来,放进干燥的樟木箱子里,在谷雨眼里,她就是一颗活动的、细长的樟脑丸。不知为什么,谷雨有一点怕薄荷,可能阿正的话起了某些作用,但是,那样一双胳膊,那样一张无辜的脸,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她和凶手联系在一起。
谷雨想起唐西提及过她母亲的事。
唐西的母亲是个护士,手指经常被青霉素和消毒水泡得蜕皮结痂,她很精干,是砍价高手,总能在地摊上买到经济实惠的鞋子,给唐西编起扎满蝴蝶结的麻花辫。离婚以后,母亲还是像往常一般给她做早餐,在奶黄色的盘子里摆上煎成心形的鸡蛋,把黄瓜片拼成碧绿的四叶草,唐西吃了一口,满嘴苦味。后来,她发现母亲往她的食物里放洗衣粉。
母亲被送上精神病院派来的车子时,她边走边回头对十二岁的唐西说:“乖乖在家,今天晚饭做糖醋排骨。”
唐西说薄荷也许也是这样,脆弱的皮囊里裹着一颗滴血的心。
谷雨摇了摇头,说:“她没有往我们的饭菜里放洗衣粉。”
“杀人犯!”阿正眼里的愤怒与恐惧悄悄爬上了谷雨的背脊。
但薄荷似乎对谷雨的顾虑浑然不觉,她甚至带着他去菜市场买面条和水红菱。菜市场的水泥台后面,是目光诡异的菜贩,他们和薄荷住得很近,谷雨的出现让他们对薄荷有了新的看法,这看法像刀刃,刺痛了谷雨。
在一个卖馄饨皮的小摊上,谷雨看见辉哥手上的假南红戒指熠熠生辉。他叼着烟,转头冲谷雨贼笑了一下,谷雨尴尬地回报了一个笑容。
“这女的,是你妈?”
辉哥拿烟头指了指薄荷,薄荷看了他一眼,居然把他脸上的笑容给看没了。
“不是,是……一个亲戚。”
“哦,钱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谷雨头皮瞬间僵硬,只能含糊地点了点头。
“加油吧,兄弟。”
辉哥很豪气地拍了拍谷雨的肩,薄荷在旁边,一脸麻木,手里拿着一斤湿面。
回去的路上,谷雨表现得很烦躁,踩死了挡在他脚前的每一只昆虫。
家门口,唐西一个人坐在石墩子上,抬头看霞光的陨落,她的眼皮上停了一只蚊子。后来,眼皮就变成了桃红色,突起一小块,这令她面若桃花。
谷雨和唐西睡在薄荷隔壁的房间里,那是川川的房间。谷雨经常能在写字台抽屉里发现一些八卦杂志,还有几张夹在书本里的明星贴纸,陈玉莲、黄杏秀、张曼玉、刘嘉玲……她们曾经艳丽地盛放在一个封闭乡镇的少年心间。还有在石板上越磨越钝的小刀,缠在刀柄上的橡皮膏用圆珠笔写着“青龙刀”字样,字迹龙飞凤舞,有异于孩子的老成气质。
薄荷的孩子很正常。
谷雨这样想着,看唐西把川川的一件衬衫拿出来,放在胸前比划,镜子上的黑斑就顶在她的额角上,唐西的腿很好看,白皙,渗出一点血管的纹路。谷雨走上前去,抓住唐西的一只乳房,他用手指挤压她棉花糖一般的乳蕾,吻她的脖颈。
唐西推开了他,他以为那是某种调情方式,于是继续进攻,撩起她的衣服下摆,用阳具蹭她的臀部。
“别碰我。”
唐西再次推开他,径直走到床榻前躺下,背对着他勃起的身体。
“又怎么了?”
“别以为你心里想的脏事儿我不知道!”
“什么脏事?”
他终于萎靡下来,和唐西的背影交谈,这让他很火大。
“你自己心里明白!”
“你他妈又发什么毛病?”
唐西霍地转过身坐起来,眉宇间结着寒冰,说:“偷看我给那女的冲凉,还死活不肯离开镇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那点脏事?怎么?特讨厌我来找你了吧?你口味够重的!”
他想也没想就给了唐西一记耳光,唐西当即把自己的衣物胡乱往包里一塞,就跑出去了。
谷雨追到门外的廊沿下,大声喊道:“回来!太危险了!”
唐西转身,冲他竖了一下中指。
六
翌日,薄荷向谷雨问起唐西离开的事,谷雨咬着油条说:“走了也好,轻松了许多。”
薄荷喝了一口粥,嘀咕道:“男人是不是都这样?有时候会嫌弃自己的女人。”
谷雨冷笑道:“女人有时候也会嫌弃男人。”
薄荷想了一下,说:“我好像没有嫌弃过。”
“那有男人嫌弃过你吗?你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被很多男人爱过吧?”
薄荷摇了摇头,脸上有了少女的红晕。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唐西走后,薄荷开始变得话多了起来,这大概就是唐西提到过的精神分裂,多数女人身体里都住着另外一个自己,太痛苦或太兴奋了那个陌生的自己就会走出来。薄荷变得更加关心谷雨,她用红烧肉讨好他,甚至在下厨的时候还会哼越剧:“……为妻可比月边星,月若明来星也亮,月若暗来星也昏,问君有何疑难事,你快把真情说我听……”
谷雨开始觉得别扭了,镇上人家都习惯大白天敞着门,米铺老板娘偶尔会摘一把荠菜给薄荷,顺便看看屋里头谷雨的动静。谷雨大概能猜出人前背后老板娘会怎么说:“听说了哇?疯婆子现在养了个小男人,那小男人后来把自己的女朋友都赶走了。未曾想她一把年纪,都上岸了,还这么厉害。所以说,这个女人……”
一想到烟雨镇的人如何凭丰富的想象力勾勒出他与薄荷之间的情事,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所以他还是决定把唐西找回来。他无法忍受薄荷日渐红润的面庞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性的信号让他窒息。
谷雨在烟雨镇的每个酒吧里寻找唐西,往往回头去看,就发现辉哥跟在他后头,对他说:“兄弟,还有一个礼拜了,钱准备好了吗?”
谷雨的手指都在发抖,他吞了一口口水,说:“我女朋友不见了,我得找她,能不能宽限几天……”
“兄弟呀……”辉哥额上的皱纹都是锃亮的,“等付了钱,你女朋友也就回来了。哪个女人愿意跟穷鬼待一块儿?”
“唐西在哪儿?你他妈的把她怎么样了?”谷雨听出他话里有话,终于急了。
“没怎么样啊,你的女人,怎么来问我?奇了!”辉哥摇了摇头,看谷雨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绝症病人。
那天晚上,谷雨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疯狂发送古玩照片,那些东西都是从烟雨镇收来的,他知道不值钱,可同时也坚信总会有不懂行的土豪上钩。翌日清早,他翻看微信留言,果然有几个人在跟他询价,可惜每一件都不超过大四(注:三到五千),他有些绝望了,把樱桃的丈夫送的杨梅酒拿出来狂饮。
薄荷站在供桌旁边,若有所思,她的背影还是非常少女,甚至有些像唐西的。谷雨能从薄荷身上看出唐西三十年后的样子,瘦薄、轻盈、悲怆。
离还债期还有三天的时候,薄荷家门前出现了唐西的那枚红珊瑚发钗,橙色的,钗柄上的银都已经发乌了。
握着那枚发钗,谷雨的心也被揪紧了,他痛苦地看着把一锅粥摆到桌上的薄荷,非常羡慕她那种置身事外的优越感。谷雨脑中出现了把薄荷的头颅砸碎,然后从她某只樟木箱子里翻出珍宝的幻象。
就在歹念偷偷冒出的瞬间,薄荷却跟他说:“我姐夫有条船,可以载你离开这个镇。”
“不行,得先找到唐西。”谷雨说。
离还债期还有两天,唐西出走时身上穿的那件棉布碎花裙子在薄荷家门口廊沿下的彤云篙子上挂着,微风把它吹得胀鼓鼓的。谷雨发怒了,他气哼哼地跨过石板路,手里紧紧抓着唐西的裙子,要跑去跟辉哥理论。
阿正蹲在河对岸,看到疾步而行的谷雨,冲他吐了一口唾沫,说:“小白脸!跟杀人犯好!小白脸!”
谷雨狠狠瞪了阿正一眼,阿正唾沫吐得更响了。
辉哥坐在一家面馆旁边的桥墩子上钓鱼,一肚皮的脂肪堆在膝盖上。谷雨上前,一把拎住辉哥的后衣领,问:“你他妈的把唐西怎么样了?你敢动她,我他妈要你的命!”
刚说完,谷雨就倒在地上,辉哥臂膀的力道之大出乎他的想象。
“拿钱来,把女人赎回去。”辉哥说,“要不然你报警也可以,报警试试,我让你留下终生遗憾。”
谷雨红着脸,不知道要如何对付眼前的魔鬼,他只想找到唐西。
离还债期还剩一天了,谷雨一筹莫展地站在天井里,用井水冲刷发胀的头颅。井水有股甜味,他扁平的胸脯上滑下的水珠,把他变成了糖。每浇一桶水,他都颤栗不已,薄荷睡房里的电视机发出咿咿呀呀的响声,可能是某档唱歌选秀节目,他记得唐西很爱看这个。
怎么办?谷雨希望井水能把他浇化了,当辉哥来找他算账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薄荷天井里的一株虎尾草,奔放地伸展着毛茸茸的圆叶子。
但是,现实永远不可能松开扼住谷雨喉咙的手,他只能用冲凉来缓和紧张的情绪。什么唐西?跟他有什么关系?只是睡过一阵的小女人,在他居住的城市,这种女人一抓一把。
谷雨这么样安慰自己,唐西的面孔却在心里放大了,她含着泪,赤身裸体地向谷雨走来,背上都是被鞭挞造成的血痕,每一道伤口里都流淌着谷雨的思念……不知何时开始,谷雨觉得背部也刺痛起来,好像那些伤转移到了他自己身上,他想起那天薄荷把额头抵在他背上的情景,那样深、那样痛。
电视机的声音更响了,女人用铁打的嗓子在唱凤凰传奇的歌。
谷雨蓦地回头,发现薄荷的身影自厨房的窗口一闪而过。他慌忙擦干身体,套上汗衫,追了出去。
薄荷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出去,夜色掩盖了她的某些秘密。在偷窥过他冲凉以后。她要去哪里?
梅雨暂时停歇了,归桥上都是行人踩过留下的朦胧的湿脚印,谷雨跟在薄荷后面,青蓝色的毛月亮落在他们头顶上。
薄荷走得很急,布鞋底一点声音也没有。谷雨完全辨不清方向,只能盯紧薄荷萧条的背影,过了桥,转弯进到一片泥泞的桑树地,积满两脚泥浆之后,又去了镇河的另一头,那里跨着一座大桥,明清时代漕运都是从那里过的,巨大而深幽的桥洞吞没了整个夜。
谷雨眼看薄荷走下桥墩,步子踏得一点都不慌乱,仿佛是很早就准备好了要这么做。
她想干什么?投河自尽吗?谷雨再也忍不住了,他跑上前,一把扯住了薄荷的手臂,手臂那么枯细,抓在手里就像是握住了一根芦苇。
在月光下,薄荷回头看着谷雨,眼里有了恐惧的光。谷雨听见咣啷一声,薄荷手里的不锈钢饭盒落地,从里面滚出了几只粘在一起的大馄饨。
一个男人突然从桥洞里窜出来,击倒了谷雨,然后往前飞奔。谷雨迅速爬起,追了上去。
“别追了!别追了!”薄荷大叫。
谷雨停下来,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隐没在一片桑树地里,桑叶的响声此起彼伏,像正在跑过一大群老鼠。
“他是谁?”谷雨喘着气问。
“我老公。”
薄荷捡起那些馄饨,放回了饭盒里。
七
薄荷的丈夫“死”得很离奇,据说是在她大了肚子后突然“死”的。
那天半夜,薄荷从床上爬起来,跟丈夫吴阿水说很想吃酱油小馄饨,吴阿水就趿着拖鞋跑到厨房里去做了,薄荷也跟着走出去,坐在厅堂里等。
待小馄饨上桌,薄荷吃了两口,皱眉道:“太咸了,再去做个蛋花汤来。”
吴阿水说:“鸡蛋没有了,我去屠香香的鸡窝里拿两只。”
说完,吴阿水就出了门,再也没回来。
第二天早上,人们在河里捞起了吴阿水的一双拖鞋。派出所的人找到屠香香问话,屠香香说吴阿水没有来跟她借过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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