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从未向谷雨提及过吴阿水的事,都是米铺老板娘传达给他的信息,谷雨当时只觉得薄荷很倒霉。
现在,他对她自然有了另一种看法。两个人一言不发地穿过桑叶地,回到住处,一踏进门槛,她就关上门,跟他要了一支烟。
“阿水没有掉河里头,他是躲债去了。当年他跟许多人一起搞生意,要把蚕丝被销到大城市里去,于是自己贴了一笔钱,把我的首饰也贴进去了。跟他合伙的人说还不够,他就去借,在镇上借了个遍,结果被子都被那合伙人吃干净了。”薄荷吐了一口烟,深陷的眼眶显得很老气。
“那他是逃掉了,躲债?”
薄荷点点头,说:“米铺的阿嫂跟你讲的也是真的,阿水被全镇人逼债逼得太紧,只好找个机会逃掉了。我也就当他死了,这样债也全部逃掉了。当时没打掉川川,是因为不能打,打掉了,我就不会显得可怜,人家也都不同情我,万一来向我逼债怎么办?”
谷雨顿时觉出了薄荷的精明,只是那种精明里透着浓烈的可怜劲儿。
“我们都一样倒霉。”谷雨说。
“而且我们都把人想得太好了,”薄荷说,“镇上的债主没有一个放过我的,甚至也没有放过川川。我每年都要翻上百条蚕丝被子,给债主们送过去的。川川也老被欺负,只有阿正对他好的……”
薄荷的眼圈红了,她用蚕丝被维系与镇民们浅薄的友谊,试图让他们忘掉吴阿水的债务。
谷雨靠近了她,轻轻摘去粘在她头发上的一片桑叶。薄荷折过身子,靠在顶梁柱上,一动不动,她像是不希望谷雨碰她,一碰她,她就碎了。
“我去天井里站一下。”谷雨径直离开了厅堂,往厨房那边走去。
第二天,也就是到了谷雨必须还债的那一天,薄荷提着菜篮走进来,篮子里有一束唐西的头发。谷雨没有像上次那样激动,他跟薄荷借了一个装蚕丝被的盒子,往里装了一件东西便往外走,裤兜里还放着唐西的头发。
他是在那个出售本鸡汤的茶室里找到辉哥的,辉哥就横躺在包厢的长条沙发上,从窗子望出去就是镇河,两岸的石砖缝里滋生着青草和野花。辉哥有些像卧佛,庞大的身躯占满了一大片茶褐色的沙发,河岸对面,薄荷正表情仓皇地走过归桥,提着一床棉被往阿正家里去。
谷雨打开盒子,捧出用丝绵裹住的“高山流水”,那是一件重达五公斤的和田玉雕刻摆件,系籽料巧雕,黄白相间的皮色被塑成松柏与流云,环绕住一方烟灰色镂雕的亭台与石阶;每一缕松枝都雕出了纹路,精细与大气交相辉映,处处彰显大师风范。谷雨清楚极了,那块五个月前在珠宝艺术展上以五百万高价被拍出去的“高山流水”只是精良的赝品,真品一直就锁在他父亲老谷那只樟木箱子里,幸运的不是这雕件的珍贵,却是它的笨重,因为抬起来麻烦,谷雨当初才没有让它便宜了那一众古玩市场的行家。
如果薄荷现在去天井里采摘马兰头,一定会发现鸡冠花丛里多了一个深潭,那是谷雨埋藏“高山流水”的地方,他不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唐西。所以在大多数人眼睛里,他的人生已经完蛋了,殊不知还有一件宝物牢牢镇住了他的厄运。
如今,“高山流水”还是免不了要落在一个本不该与谷雨有所交集的人手里。谷雨惊奇地发现,辉哥鉴定这件宝物的样子完全不像是能被轻易杀熟的人,他眼光精准,用鼻尖轻轻贴碰雕件,放大镜和强光手电筒扫遍了它的每条沟渠。最可疑的是,他手上那枚假南红戒指居然也不见了,那可是谷雨当时决定对他下杀手的心理依据。
检验了好一阵,辉哥像是还不放心,打了个电话,很快进来一个戴眼镜的鼠相中年男子,干干瘦瘦,唇边有一粒大痣。谷雨认得他,风雅坊的主人老费,开店二十年,杀熟无数,经常拿玉石粉压制的东西为正规商场供货,此人眼睛很毒,老谷大部分藏品现在已经摆在他店里了。
老费说:“是真品。”
就这样,谷雨和辉哥清了账。
谷雨回到薄荷家,发现唐西正和薄荷一起理马兰头,唐西执着一把黑色铁剪,把马兰头的嫩根一个个剪下来,丢在塑料袋里,垂在眼睛上的一缕短发随着她的呼吸一动一动的。
“我跟阿姨讲了,不用安排船,明天去汽车站买两张票回去吧。”
唐西的语气很平静,看得出来,谷雨出现之前,她已经跟薄荷说了许多事。薄荷叹了一口气,拿剪刀指着放在墙边的两床蚕丝被,说:“这个还是要留下的,就当你消费的房租和饭钱。”
谷雨忍住气,点了点头,想想又不甘心,跟薄荷说:“你再收钱,我就把你老公没死的事情告诉镇上的人。”
薄荷愣了一下,微张着嘴瞪了谷雨一眼,放下剪刀,走到厨房里去了。
唐西冷下脸来,道:“你这话说得太过分了。”
“你懂个屁!”谷雨愤怒地走进睡房,“乒”的一声关上了门。
八
唐西再次失踪,是谷雨收拾好行李的那天晚上,天有点凉,谷雨刚盖了毯子,唐西却翻身而起,说要煮个泡面吃。然后,谷雨听见唐西的拖鞋“啪嗒啪嗒”敲打地面的声音,他没有在意,仍然全身心沉浸在失去“高山流水”的悲痛之中。
第二天早上,谷雨在床上翻了个身,没有摸到唐西的体温,他睁开眼,看着只有一双拖鞋的石砖地,有些不知所措。
谷雨疯狂地打唐西电话,听到的只有联通秘书台冰冷的留言。他去问薄荷,薄荷摇摇头,不停地扫地。
谷雨只得一个人背起行囊,走去车站,在那儿买了两张票。在站头上,他看见辉哥和老费坐在一只大铁箱子上抽烟,两人说说笑笑,谷雨猜到铁箱里正安放着他父亲的“高山流水”。
辉哥看到站在不远处的谷雨,挥手示意他过来,跟他说:“怎么?那小贱货呢?”
“不见了。”谷雨说。
“早跟你说了,兄弟,女人都不会跟穷光蛋的。”
辉哥和老费都笑起来,谷雨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走开。
此时,薄荷正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嗅吸着谷雨和唐西留下的味道,唐西手上的肥皂气息与谷雨的汗臭融合在一起,她在他们的气息里徜徉,继而失落。
门开了,谷雨跨过门槛走进来,看着薄荷。
“唐西她……又不见了……”他想找个人诉说这件事。
薄荷走到谷雨面前,一把抱住了他,很紧很紧。
他们抱在一起,谷雨的面颊在薄荷的肩骨上硌得生疼。她有多瘦啊?谷雨想念唐西弹性十足的肩膀和乳房,但薄荷扁平的身体又让他有了安全感。他的眼泪打湿了薄荷,薄荷自那一刻起,有了真正的女人味。
“婊子!小白脸!杀人犯!小白脸!鸭!”阿正站在门外狂吼,每喊一声都蹦得老高。
薄荷走过去,对着歇斯底里的阿正解开了上衣扣子。
阿正指着她大骂道:“婊子!臭婊子!不要脸!”
薄荷继续解扣子,解完,敞开衣襟,双手伸到背后脱了胸罩,胸罩落下来,一对带褐斑的乳房傲慢地对着阿正。
阿正像是被点了穴一样,终于再说不出话。他看着薄荷的裸体,没错,那是薄荷特有的示威方式,裸露能让所有男人闭嘴,包括神志不清的阿正。与此同时,薄荷的肋骨们也被激怒了,它们剧烈地内外收缩,像举剑决斗的骑士,不停地挑衅她的对手。
“来呀!来呀!”乳房和肋骨在叫嚣。
恐惧浮上阿正的面孔,他终于明白自己不是薄荷的对手,只得拔腿跑掉。
“神经病!”阿正边跑边吼,薄荷在他身后“咣”地关上了门。
从那以后,谷雨与薄荷的同居生活似乎变得顺理成章起来,他们很少触碰过对方的身体,起床和睡觉的时间却几乎都是同步的。薄荷自己在天井里冲凉,谷雨只是把热水桶放在厨房门口,便转身走了,仿佛向在那些疑心病很重的镇民证明他的清白。
说到底,他还没有勇气在败完父亲的全部家产之后回去见母亲。
但是,谷雨会为薄荷吹干头发,在薄荷洗完澡以后。她的白发就跟杂草一般难看,他把她按在椅子上,为她梳理,沾一手湿水,吹风机的热风让两个人都倍感舒畅。
谷雨甚至提出来,说:“我去给你老公送饭罢,晚上你一个妇人家外出太危险。”
薄荷笑了一下,没有答应。
其实谷雨很害怕,怕有一天薄荷像吴阿水和唐西那样带着平常的表情走出去,就再也不回来了。那时候他要怎么办?还能光明正大地待在烟雨镇吗?他不敢往深里想。
但是,薄荷似乎对这些突然消失在生命里的东西都习以为常了,对她来讲那都是意外,命运都是一些意外造成的。谷雨是她意外中的意外,现在烟雨镇上的人背地里都唤他疯婆的野男人,“野男人”谷雨带着一身清白,缩在思念唐西的蟹壳里。阿正每天都要在薄荷家门口吐一口唾沫,眼窝乌青,是谷雨留给他的纪念。
“疯婆子!野男人!”阿正现在都是这么骂的。
但他又很怕谷雨,只要谷雨抓起扫帚追出来,他便逃得飞快。
谷雨深深明白,阿正的仇恨种在每个镇民的心里,他们之所以看起来如此客气,眼睛里充满了对薄荷的同情,兼因有阿正是他们的“出气口”。
好几次,谷雨向薄荷提议道:“跟我一道走吧,在这里死都死得不安生。”
“你坐车回老家吧。”薄荷还是那句话。
两天以后的清晨,破碎的烟雨蒙蒙地在小镇头顶降落,薄荷如往常一般起床,要穿过厨房走到天井里刷牙,看见厨房的水槽上方那只青花瓷牙缸里只剩下两根牙刷了,一根是唐西的,另一根是自己的。
薄荷如释重负,却又笑不起来,她怔怔地盯着两只牙刷,然后拿出唐西的那一只,丢进垃圾桶里。
九
北方没有下什么雨,公路灰尘漫漫。
一无所有的谷雨回来了,烟雨镇被远远甩在身后,像一个隔世的梦。
母亲看了看谷雨,什么也没说,儿子落魄的处境不用问,一看就看出来了。她为他煮了一面碗,他吃得很快,大口吞嚼,舌头刚刚触到乱糟糟的一团食物他就觉得彻底安全了。
家里空荡荡的,抑或讲父亲的房间空荡荡的,樟木箱里全是廉价翡翠和叶腊石,曾经价值连城的象牙鼻烟壶、紫晶雕钟离权像、墨玉狮子手把件、翡翠柄日本龙文堂双印老铁壶,还有老谷顶引以为豪的“高山流水”,统统付之东流,它们滋养着古玩市场的一众老狐狸,为那个假货横流的地盘制造了许多神话。
谷雨不得不硬着头皮,抬着一箱次货到那块伤心地去处理,他拿塑料纸铺地,把一件件玉石摆出来,供老行家取笑。他知道,那些玩意儿只能骗骗兴趣级的玩家,可即便如此,每天的收入依然很惨淡,有时候可能一整天颗粒无收,他的心也是。
老谷的儿子就是这样败家的,谷雨被舆论包围,他坐在地摊前的小凳子上,老费偶尔会顶着一脸鼠相在他面前踱来踱去,然后冲他笑笑说:“生意还好吧?”
“还行。”谷雨硬着头皮说。
“小伙子啊,这一行水深。老谷这样讲良心的玩家也不多,赶紧把这些东西处理掉,转行吧。”
老费语重心长,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热度。没有人会真正打骨子里同情弱者,这个道理谷雨也是许多年以后才懂的。
“嗯,费老师说得是。”谷雨没好气地看着那一摊劣质翡翠。
“给。”老费拿出二十张红票子,“我包圆了。”
谷雨犹豫了一下,默默接过票子,把翡翠一件件拿起来,收进一只塑料袋。在周边游走的玩家纷纷耸动起来,他们吃惊于老费的菩萨心肠。
老费拿过沉甸甸的一袋子翡翠,交还给谷雨一枚东西,谷雨接过一看,竟是平安扣,缠腰绿的,水头十足,洁净得颇为可疑,也眼熟得颇为可疑。
“这是……”他想起唐西白皙修长的脖颈。
“没错。”老费点点头,“小伙子,跟你说了,这一行水深。”
谷雨一把抓住老费的手臂,将拳头握紧,高高举起,怒喝道:“说!唐西在哪儿?”
“有些事情,不知道要比知道得好,你还不放下的话,往后得继续痛苦。人啊,短短几十年,何必纠结在那些过去的事情上?”
老费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如丧钟,把谷雨最后的希望都击碎了,他的心脏一阵阵抽痛,眼前赫然出现一只巨大的黑洞,有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道:“别进去,别进去……”
“唐西在哪儿?她他妈的到底在哪儿?”
他下定了决心,要触摸更悲凉的谷底。
“唉……”老费长叹一声,他发现谷雨没救了。
“小伙子,你知道102吧?”
他当然知道,102酒吧,古玩行家常聚的一家弄堂咖啡馆,他们在那里交流信息,炫耀自己压箱底的藏品。谷雨倘若在变卖父亲的东西之前能常去那儿转转,也许就不会吃那么多亏。
“走啦。你好自为之。”老费像完成任务一般,转过身,拎着塑料袋就要走。
“你为什么要帮我?”谷雨叫住他。
“帮你?”老费转过身来,那张鼠脸有了狼的气息,“十年前,风雅居垫给人家一批羊脂玉器,结果还回来的全是玻璃。当时我跟老谷借钱,想把气顺过来。他给我两千块,说身上就这些。三个月之后,有人看到他盘着一件新入手的羊脂玉弥勒把件。那个时候,我就发誓,总有一天要让他尝尝我吃过的苦,他尝不到,他儿子也总会尝到!”
谷雨觉得身上的血液瞬间被抽干了。
因为玩家众多,102酒吧的灯火总亮得很诡异,像头顶上按了十多只强光手电筒。谷雨点了一杯橙汁,坐在角落里,心情沉重地看着三五个玩家头碰头在一起攀比,他们从身上不知哪里拿出一件件玩物,跟变戏法似的。谷雨对自己说,倘若让他看到其中有父亲的藏品,他一定会拿起餐叉戳进自己的右眼。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