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什么？雪凤你……”张萌瞠目结舌地看着雪凤僵硬的脸。
“张萌，你也甭装蒜了，这次回国，你就再去不了澳洲了吧？当初你老公是要在外头包小三方便，才把你送去那边游学，一年以前把婚都离了，你在澳洲的签证也到期了，再不回来就得被移民局遣送。我挺佩服你的，努力在人前把自己塑造成坚强美丽自信独立的华裔澳洲籍移民，累不累啊？”
“还有你，阿松。你可算是打肿脸充胖子的典型了。过不多久，你就得接受审查了吧？公司的假账都做得漏洞百出了，前两天外审都把你老底全给掀了起来。啧啧啧……怎么你还有钱支付这次同学会的花销？账户应该都被冻结了吧？哦，你家底厚，估计卖了把古董红木椅才能在这儿抽着雪茄，喝着干白，端着亿万富翁的架子继续喘吧？”艾喜拿起桌上摆着的木头盒子里的雪茄，含在嘴里点上，递给阿松，“赶紧抽起来吧，过了年你就没机会了，到时我相信这个温暖的小团体会坐着公交车去监狱看你的，打车太贵了，她们都付不起。”
阿松和张萌像死了一样坐在沙发上，似乎背后都被顶着一把手枪。
“都是白痴！”雪凤狠狠将一只水晶酒杯摔在地上，与阿宝刚才的碎片叠在一起，然后站起身来，一扭一扭地走出去了，头颅还是仰得高高的，她时刻不会忘记自己是贵妇。
因为音乐太吵，周边所有人都不知道那个圈子里已经摔掉两个杯子，剥了三个人的画皮了。
阿宝也站起来，把挽在手里的貂皮大衣仔细叠好，交还到艾喜手里，然后跟在雪凤后头走出去了。
站在夜总会门口的街道上，阿宝才发现已经下雪了，细碎的雪点零零落落地扫过她的皮肤，冰凉凉的，将她脸上的酒气都冻起来了。尽管没有外套，阿宝却一点没觉出冷来，她正在另一个空间里流着汗，那里蝉鸣如雷，香樟树伸展开铺天盖地的枝叶，阳光穿过盘根错节的树根，把地面烘得发了白……
现在，地面也依然是白的，水泥街道是一条巨大的、烤砸了的法式面包，上面洒满了糖霜；汽车把糖霜来回碾压，很快它们就融成脏水，结成薄冰，然后被更多车子碾过。城市里下雪，天空就会变成灰蓝色，无数杂乱的冰点向阿宝的鼻尖降下，阿宝掸了一下鼻子，发现五根手指都没了反应，它们青里带紫，像是长在别人的手掌上，或者……其中一根应该长到胡艾喜的手上？
想到胡艾喜，阿宝就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内脏瞬时被抽走了温度，现在，她全身每个细胞都在地狱里打转了。白色地狱，漫天飞舞的罪孽，十一岁那年夏天的热浪裹挟着唐素梅的哭喊袭来，记忆之门轰地开启，像撬开一个封在血咒里的罐子里，之前她只敢在梦里撕去封条，开一条缝，窥视着罐子里的那截断指——属于胡艾喜的断指。
胡艾喜当年是怎么忍受断指之痛的？阿宝反复揣摩，因为没有切身体会，她只能回味当年的唐素梅被自行车胎碾过的那只手，没有马上流血，就只是扁了，变成触目的赤紫色，其中三根指头奇怪地往上翘，无名指上的皮肉根本看不清楚，仿佛浸在了打翻的调色板里。
“试一试，身体折断了一个部分的感觉，试一试吧。”有个声音对阿宝说。
阿宝走到路口，几辆车缓缓从她面前驶过，其中一辆亮着绿灯的出租车还打算停下来拉个生意，司机观察了一下阿宝的表情，认为她不想打车，便又开过去了。
“试一试……”那声音又来了。
阿宝蹲下身子，两只膝盖发出咯咯的声音，她都冻僵了。但是她坚持趴到地上，贴着马路伸出右胳膊，然后把无名指展平，紧贴路面，等待剧痛来临……
就在这个时候，阿宝的腋下被什么东西勒死了，那东西唤醒了她的痛觉，她不由得身子往上拱起，但那股引力还在向上提，她又跟随引力站起来，鞋后跟摩擦着地面往后移，移得很慢，但她知道自己在动，被那个东西拖着走。然后，肩膀也有了重量，有什么毛茸茸的玩意儿罩住了她，雪点落在毛上，又轻轻弹开……
“回家拿菜刀切掉不是更方便？”胡艾喜从后面紧紧抱着阿宝，没有一点松手的意思，一团白色水汽温暖了阿宝的耳垂。
阿宝和艾喜站在雪里，路边的矮冬青上已经盖了一层薄薄的霜，还有公交车的蓝顶棚上，对面咖啡店门口的遮阳顶上，都变白了。
两个女人各自夹着一支艾喜烟，阿宝身上还裹着艾喜的貂皮大衣，皮草就是暖和，别管它身上背了几条貂命。
“感觉怎么样？这二十年来，我天天都在想，断了手指的唐素梅感觉怎么样。”阿宝说。
“已经没有唐素梅这个人了，我是胡艾喜。”艾喜嘴里的烟湿了，“转了学校以后，那儿的同学都叫我‘断指梅’，我觉得太倒霉了，想换个吉利的名字，就随了我妈的姓，变成胡艾喜，我以为这样就能改头换面了。可是啊，少了一截指头的女人，其实跟少了一个奶头是一样的，走到哪儿我都想把残缺的部分藏起来，怕被人家看不起。”
“如果你不讲，我根本认不出来你就是唐素梅，都二十年了。”
艾喜将那张化着浓妆的脸凑向阿宝，道：“开了双眼皮了，还有下巴都动过了，腮帮子那里打了瘦脸针。”
“你是有多不想做你自己？”
“我还是我自己，只是我不想成为唐素梅。”艾喜抬了抬下巴，眼睛变红了，“这指头上结了个硬疤，但不会再长出来了。所以……我希望给你们四个人的生活里都留个伤疤，权当纪念吧。”
“所以……你决定摧毁我们的幸福。”阿宝耳边又回响起唐素梅的哭泣，“雪凤在大学里交了个很好的男朋友，就是陶立。你知道她跟着陶立会过得很幸福，所以就利用他的善良，把他还债的钱都借走了，他的店没开下去。雪凤那么虚荣的女人，肯定不愿意跟着陶立吃苦，这才嫁给一个有暴力倾向的有钱老公，受尽虐待，直到她老公破产以后抛弃了她。宋世锋是阿松的私人律师吧？你接近宋世锋，让他迷上你，把阿松公司做假账的事情都套出来了，然后你说服宋世锋去向政府机构举报，所以阿松才会惹上官司。还有张萌，张萌被骗去澳洲也是你的主意吧？你就是那个小三，勾引宋世锋，宋世锋才把张萌推到孤苦伶仃的地步。因为知道张萌要回国了，你怕宋世锋会跟她复合，所以就算你跟他结婚又离了，也还是继续与他保持肉体关系，你是有多狠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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