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脸上保持强笑,身上每个毛孔都在叫救命,尽管他们四个人从小就是一个小团体,可她现在只想即刻逃走。
“也不是,我既没钱,也没有男人,现在是一无所有。”
与其被老同学从其他渠道打听到自己的窘境,勿如当场坦白,起码还能赢得诚实的美名,阿宝是这样想的。
兴许是三个老同学没想到阿宝会把不堪的处境全盘托出,一时不知要怎么反应才好,所以都没说话,阿松甚至还抽了一口雪茄,在香浓的烟雾中干笑了几声。
“对了,前几天我看见唐素梅了。”
雪凤终于吃力地找了一个话题,结果“唐素梅”三个字让另外三个人像腰部被人捅刀了一般僵硬起来,他们所有的动作都在空气中停滞数秒,才勉强活络起来。
“她……她现在怎么样了?”阿松干着嗓子问道。
“哎哟,根本就是变了个人呐,要不是她在美容院做脸的时候跟我打招呼,根本我就认不出来,她啊……”
“好了好了!别再提这个人了,心里瘆得慌。”张萌拍着胸口,皱眉偷看阿宝的表情,阿宝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拿起勃朗宁酒杯将干白一饮而尽。
“是啊,这种人不提也罢。喝酒喝酒……”阿松摁灭了雪茄,双手握在一起,把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大家都知道,他一紧张就会把骨头捏出声音来。
“可是……”雪凤突然满面愧疚地低下头,用轻如蚊子叫的声音嘀咕了一句,“我告诉她今天有同学会了,她可能会来……”
阿宝手里的酒杯落地,酒液洒满了她的大腿,但她似乎未觉得湿,只是机械地摇动头颅,嘴里喃喃自语道:“她要来?她要来?”
“阿宝,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就别再纠结啦。再说,我猜她也不会来……”
“对对对。”张萌适时扯了几张纸巾,仔细擦拭阿宝淋湿的大腿,仿佛这样的动作会给她安慰,“你说她来干什么?大家跟她都没什么交情。”
话毕,张萌和阿松都向俨然已成贵妇的雪凤投去责备的目光。
“嗯嗯!她没说要来,没说!真没说!”为了弥补犯下的错误,大抵雪凤已经在心里抽了自己几百个耳刮子了。
“没说什么?”
胡艾喜——哦不,应该说唐素梅,她身着霸气凌人的豹纹背心,绑着同纹头巾,脚上那双十五公分的高跟鞋头上镶着雪亮的银片,没错,她就是穿着这一身在一个半小时前与阿宝争抢过同一辆出租车,还输给了阿宝。
“三百三十七、三百三十八、三百三十九……”
一瞬间,阿宝耳边复又响起梦中的数数声,是她自己的声音,她小学四年级那年的声音,又嫩又响,尖利刺耳。
“哎呀,素梅啊,你来了可真好呀!”
雪凤的变脸术简直叹为观止,她站起身来,一把挽住艾喜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笑容像是用某个标准模子拓出来的。
“是呀,之前都没参加,也觉得挺可惜。”艾喜掏出一盒烟,抽了一支递给阿宝,阿宝摇了摇头,冷眼看艾喜和雪凤在那里表演喜相逢的戏码。
张萌和阿宝一样寒着脸,僵硬地直视雪凤,阿松低垂着头,仿佛有人在后头用力摁住了他的脖子。
“阿宝,萌萌,你们也看看素梅呀!啧啧啧!真是漂亮得不得了。女大十八变说的就是素梅这样的美人胚子,上学的时候可一点没看出来。”雪凤继续竭尽浮夸之能事。
阿宝掏出自己的烟,居然是最老牌子的女士烟MORE。
“怎么抽这个了?”艾喜指甲上的水钻在烟雾里闪烁不定,她对住阿宝挤挤眼道,“最近过得好吗?”
“老样子。”阿宝的回应很沉着,“你呢?最近过得好吗?”
阿宝蓦地睁大无辜的双眼,看着眼前的唐素梅,也就是艾喜,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楼上的三小姐啊,果然变幻莫测,包括名字。
艾喜竖起那根断指,在阿宝面前晃了晃,道:“老样子。”
“不过,”艾喜一把搂住雪凤的肩膀,还捏了捏她的胖脸蛋,堆起一脸狐笑,“我听说这几位过得都挺好的,一个做了土豪,一个做了阔太,还有一个成了澳洲居民。”
张萌见艾喜将枪头指向她了,下意识地坐直身子,摸着腕上的金属手环,道:“其实也没有大家想得那么好,在那儿也有许多不习惯的地方……”
“啊,会习惯的。”艾喜继续举着那枚断指,伤口处的老茧在水晶灯下曲折的皮纹都经纬毕露,“时间一久,就什么都习惯了。”
众人遂又陷入尴尬的沉默,没有谁想再开口说一个字,都在等着哪个不知情的人闯进这个圈子,打破僵局。接下去的几分钟里,除艾喜之外的那四个人,都在经受比死还难过的折磨。
五
十一岁那年夏天,阿宝来了月经。
作为班上最早来月经的孩子,阿宝一点都没有感到自豪,她把那当成一个暂时的秘密,必须等到其他女生陆续来过初潮以后才会公开。令阿宝自豪的是她的身高,她坐在最后一排,跟体育委员同桌,他每每野蛮地越过桌上划的“三八线”时,她都会用铅笔尖狠狠戳他的胳膊肘,让他痛得大叫。阿宝知道,其实并没有那么痛,但那个年纪的男生和女生都一样夸张,后来阿宝干脆改用拳头回敬,体育委员也只是缩回到“三八线”后面那块自己的地盘,没有和她对打。那时,她就觉得自己无比强大。
身材健壮让阿宝有恃无恐,从欺负体育委员开始,她尝到了暴力的甜头。同学对阿宝的态度也变了,有些怕她,哪怕在走廊过道里遇到都假装没看见;有些却有意识地接近她,比如经常在课堂上悄悄拿小圆镜出来照照小脸蛋的雪凤,那时候她就已经不满意母亲梳的辫子,一到学校就把头发拆了又编,编了又拆,直到辫梢上系满艳粉色的蝴蝶结为止;再比如每天都有五十元零花钱的阿松,人中上总是结满鼻涕渣,拿出成把裹金色糖纸的酒心巧克力贿赂他看得上的同学,后来他得每天抽出五十块零花钱中的二十块来孝敬阿宝,直到小学毕业为止;张萌一直非常乖巧,成绩优秀,能歌善舞,经常在学校的艺术节上大秀才艺,是被老师捧在手心里的“大人物”,更是阿宝嫉妒的重点对象,但自从她连续一周都从书包里翻出一堆蟑螂之后,她终于明白在讨好老师之外,更应该讨好班上最隐秘的“统治者”,于是她把自己十一岁的生日礼物——一个泰迪熊图案的铅笔盒送给了阿宝,然后回家告诉母亲说铅笔盒弄丢了,用母亲的一顿暴打换来了阿宝的青睐。
小帮派就这样成立,每天放学后阿宝都带着他们守在校门口,候着她看不顺眼的同学,然后把他们一个个拖进学校旁边的窄巷子里抽耳光。张萌和雪凤起初只是勉强顺从阿宝,迫不得已才入的伙,所以她们出手很轻。但阿松似乎乐在其中,他会把毛毛虫塞进同学的衣领子里,命令他们站着不许动,然后拍着手在旁边哈哈大笑。阿宝显得比较酷,她从来不亲自动手,只是靠墙看着,摆足了高级统治者的造型,微微凸起的胸部和冷傲的眼神已经压倒一切。
有一次,阿宝问张萌说:“班里你最讨厌谁?”
张萌斩钉截铁地说:“唐素梅。”
对,唐素梅很讨厌,她成绩中等,长得也不太起眼,是个单眼皮、薄嘴唇的女生,但橡皮筋跳得很好,每次蹦跳的时候两根乌亮的麻花辫就高高扬起,在空中碰撞一下,像在干杯庆祝。张萌因为生过头虱,头发在三年级时铰短过一次,所以辫子留得没唐素梅那么长,所以她讨厌死她了。
阿宝也很讨厌唐素梅,她就是属于对这位大姐大敬而远之的人之一,搞得阿宝都找不到同学跟她玩橡皮筋。不过阿宝橡皮筋跳得很烂,最多玩到第三级就跳不上去了,所以她以前也不太介意。可张萌既然发了话,阿宝就觉得必须为自己的手下出头,以此巩固她的江湖地位,赢得张萌的尊重。
把唐素梅骗到秋千架上的那天,气温很高,大家都对即将到来的暑假满怀期待。阿宝让很会做人的雪凤将唐素梅从家里叫出来,说要去公园里探险,那时候的公园是孩子的乐园,女生喜欢去那儿采花,然后把它们埋进一个泥坛子里,天真地认为过些日子泥坛上就会开出更多的鲜花;男生爱去那儿练骑自行车,他们把自行车当战马,在空旷的地方努力踩着脚踏板转圈,互相碰撞,每撞倒一个对手就仰面狂笑。唐素梅就这样被雪凤带到了秋千旁边,阿宝说:“唐素梅,你能荡几次?”
唐素梅想了一下,说:“一百次吧。”
张萌说:“那就上去荡,我们比赛!”
唐素梅摇了摇头,大抵是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于是怎么也不肯上秋千架。
“唐素梅,你吹大牛!”阿松斜着眼,嘴里吮着一颗水果糖。
“我要回家了。”唐素梅觉出来者不善,转身就走,走到香樟树那里却被阿宝微凸的胸脯挡住,她瞬间被阿宝的气势镇住了,竟不敢绕过她走掉。
“上去!我来推你,荡完一百次你就回家。”
唐素梅怔怔地看着阿宝,然后单眼皮又垂下来了,望了地面好一会儿,终于用力点了点头:“说话算数哦!”
她上了秋千架,像一名赴刑场的烈士。
荡秋千,总比被他们抽耳光强。唐素梅当时心里应该是这样想的。
“一、二、三、四……”
阿宝在后面推着秋千,力道用得不轻不重,让唐素梅一瞬间放下了戒心。
张萌、雪凤和阿松站在旁边数着,声音听起来也很正常。
数到一百下的时候,唐素梅发现阿宝还没有一点放她下来的意思,于是她在秋千上继续晃荡,香樟树在眼前忽近忽远。
“好……好了,已经一百下了……”数到一百五十一下的时候,唐素梅终于发出弱弱的抗议。
“不是说好五百下吗?”张萌笑嘻嘻地回道。
恐惧从脚底心缓缓地往上蹿,唐素梅头皮发紧,她开始明白了这个游戏的意义,在上下摇荡中感受风的戏弄,裸露的皮肤与飞扬的裙子下摆每摩擦一下便让她浑身剧痛,她害怕极了!就在这个时候,阿宝摇动秋千的力道也愈来愈大,像是要借用绳索将唐素梅整个人甩出去,有几次,唐素梅都以为自己的脸要撞在香樟树的树干上。
“我不要玩了!让我下来!”唐素梅在身体高高仰起的刹那发出了尖叫。
“不行不行!”张萌拍手大笑,“要五百下!五百下才能下来!”
周边骑自行车的男孩都被唐素梅的尖叫吸引,他们停下车,一只脚架在地上,看着那秋千狂笑。
“我要下来!我要下来!我要下来!”唐素梅像是全身血液都停止了流动,脸孔变得煞白,每一根神经都绷成笔直的钢线,似乎快要在上下摇摆中一根根折断。
“三百一十五!三百一十六!三百一十七!三百一十八……”
唐素梅的尖叫在阿宝听来就是巨大的鼓励,她加快了摇晃的节奏,加速将唐素梅推向崩溃。
“不要啦!我要下来!求求你们!我要下来!”唐素梅说要下来,然而秋千荡得太高,她不敢直接往下跳,两只手反而更用力地抓住了吊绳。
“你敢下来就给你吃巴掌!”雪凤冷冷地威胁,她已经和阿宝配合得天衣无缝。
阿宝猛力推着,她推得很累,但也很畅快。推她!推倒她!吓死她!看她还敢不敢再跳橡皮筋跳得那么好?
“她尿了!她尿了欸!羞羞羞!羞羞羞!”
阿松发现唐素梅的裙子下流出了尿液,尿水顺着秋千板往下淌,滴到泥地上。
骑车的男孩们发出一阵巨大的哄笑,半个公园都能听得到。
“玩得真疯!”路过的大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皱着眉绕开秋千,把“欢乐”留给了那些没心没肺的孩子。
“我要下来!呜呜呜呜呜呜……”
“坚持住!快要五百下啦!”阿宝喘着气对唐素梅讲。
“四百七十八、四百七十九……”
唐素梅像是灵魂不翼而飞,她不再挣扎,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空,像是已经放弃了哀求,她明白阿宝他们不会放她下来的,除非荡满五百下!
“四百九十七!”
“四百九十八!”
“四百九十九!”
骑车的男孩们也纷纷加入阿宝的阵营,他们兴奋得双眸发光,每数一下都像在欢呼胜利。
“五百!”阿宝大吼一声。
唐素梅只觉一股巨大的冲力直捣腰间,她整个人跟着那“五百”的呼声往前扑去,地面疾速向她的面孔贴来,然后紧紧贴住她的全身,没有痛楚,却是某种坠入地狱的绝望猛地抱住了她。看不见香樟树,看不见秋千,看不见雪凤和张萌通红的笑脸,甚至感觉不到尿液在腿间的湿度……
“让开!快让开!”一个男孩骑着自行车笔直地向唐素梅冲来,显然煞车坏掉了,连人带车都处于失控状态。
唐素梅的意识消失之前,耳边回荡的是自行车的咣当声,以及右手发出的骨骼断裂的声音。
“咔”的一声,比匕首更为锋利,切断了唐素梅的感知,她彻底陷入黑暗;原来地狱是这样的,手骨的剧痛、尿液的腥味,还有夏蝉鸣叫中依稀辨别出的魔鬼们正聚众狂欢……
六
现在唤作胡艾喜的唐素梅坐在当年的魔鬼们中间,气定神闲。
“素梅啊,当年的事对不起啊……”沉默半晌之后,阿松开了口,他觉得自己是个男人,男人就该承认错误。
“哎呀!”张萌的奶音复又变得夸张起来,“都过去那么久了,素梅不会跟我们再计较了啦,素梅,对吧?”
“是啊。”雪凤亦涎着脸附和道,“其实吧,咱们那也是小时候不懂事,你看看现在穿的用的,都那么好。这个包是普拉达的吧?啧啧!反倒是咱们老大啊,混得还不如你呢!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嘛。”
阿宝心里一紧,原来自己的落魄处境岂是一件貂皮大衣能掩得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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