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蜜与猪蜜-楼上的三小姐(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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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小磊在黑暗中抱着肩膀,楼道里的冷风伸出绵柔的手轻拍他的头顶,又很快移开了,像在跟他玩惊吓游戏。裹在身上的皮夹克拉链已拉到下巴底下,他依然觉得寒气由内而外地发出来。为了分散注意力,他只能紧紧盯住楼梯对面的那两扇电梯门,那儿的感应灯时亮时灭,每一次闪烁都让他的心脏爆炸一次,上下电梯时的提示音也不再亲切,“叮”得有些鬼祟,左侧电梯门旁边的“凶宅”二字已经被白石灰涂掉了,像墙壁上无故长出了一片僵硬的鱼鳞。谭小磊看看那鱼鳞,再看看阿宝公寓的那个门,适应了明暗不定的光线的双眼逐渐变得模糊了,直到一声“叮”灌入耳膜,惊醒了他的瞌睡。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电梯里走出来,身着金绿色睡袍,下摆印满了棕黄的玫瑰图案,和她素面朝天的形象极不匹配,她站在那片“鱼鳞”跟前,在黄暗的感应灯下怔了数秒,整个人就像被精美的塑料布包裹起来的一根枯木。那枯木现在伸出了一截鼓鼓的分枝,往鱼鳞上一笔一画地涂抹起来,感应灯把睡袍照得流光溢彩,因为石灰粉还未干,往上面写字有些费力,每一笔都断断续续的,但那根华丽的枯木非常坚决地加重了力道……

    谭小磊自觉紧张得喉咙都干了,但他还是毅然掏出手机,给艾喜发了一条微信。

    于是,阿宝家的门“嘣”一声开了,艾喜像训练有素的FBI一样冲出来,一把抓住枯木拿着马克笔的手腕,就差没掏出一个黑皮牌照告诉对方说:“我是警察。”

    在艾喜的掌控中,阿宝露出了史上最狼狈表情。

    “要不是我跟超市的八卦收银员放料说这屋子有鬼,要不是我在墙上写那些字,房租能便宜成那样?你们都是有钱人,不在乎每个月多出那几百块,我可是无业游民欸!无业游民你们懂不懂?就是每天都没收入,连狗都不如。”

    被逮个正着的阿宝,就样理直气壮地跟三小姐和前男友解释。

    “怎么想到这一招的?”

    “彭浩翔的《维多利亚壹号》总是给我无数灵感啊!”

    看着前男友和死不正经的三小姐站在一起,阿宝恍惚以为在看一部关于黑帮马仔与高级应召女郎天崩地裂的虐爱大戏,她内心瞬间有了想一头撞死在凶宅上的冲动。

    “亏你想得出来!穷鬼果然办法多。”艾喜忍着笑,冲阿宝翻了个白眼。

    “您别谦虚,您比我穷多了,欠人二十万还天天在这儿装富婆。”阿宝当下反唇相讥。

    艾喜蓦地将整张脸压向阿宝的鼻尖,竖起那根半残的无名指,拿硬茧指着她,道:“哼!咱们这叫旗鼓相当。”

    三

    坐在秋千上的阿宝努力想摆脱上下晃荡的局面,记忆里,她坐秋千的爱好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自行删除了,可身上那只秋千还在不停地动,铁环与栏杆摩擦出单调的噪音宛若倒嗓的戏子,在台下看客的一片嘘声中坚决要将这出戏唱完。她下意识地动了动腰肢,发现腰部以下都是僵硬的,但秋千还在不停晃,让她怎么也不敢从上头跳下来。她努力扭转脑袋,恍惚看到一个女孩正在用力推动秋千吊绳,嘴里还数着:“三百一十五、三百一十六、三百一十七……”

    “好啦!好啦!让我下来!”阿宝大叫了好几次,那女孩却像没听见,阿宝的声音从她耳边滑过,空气一样地透明。

    “三百一十九、三百二、三百二十一、三百二十二……”

    周围变得热闹起来,有几个眼睛射着冷光的孩子拍着手,在秋千旁边发出嗤笑,他们仿佛坚信阿宝很热衷于参与这个游戏,甚至连拍手都拍得很整齐有节奏,配合推动秋千的女孩数数的拍子。

    “三百三十一、三百三十二……”

    “够啦!够啦!”

    阿宝试图强行跳下秋千,可屁股就像粘在木板上一样,怎么都无法与秋千分离,只能眼睁睁望着地面忽远忽近,前边那根粗壮的香樟树上刻着七扭八歪的三个字,至于是什么字,阿宝看不清楚,秋千每次抛高的时候她都感觉整张脸疾速向香樟树斑驳的树皮飞去,就在快要辨认出三个字的笔画时距离又蓦地远了,地心引力反复跟她开这样的玩笑,风在耳边发出欢快的声音,又像是心脏快要被割裂时产生的效果,疼痛而爽快。

    “停!停下!”阿宝吓得流出了眼泪。

    “三百三十七、三百三十八、三百三十九……”几个孩子都把小手拍得更响了。

    这时,阿宝从规律的拍手声中辨出了一记泣音,那哭泣起初很轻很轻,随着推秋千的女孩嘴里报出的数字越来越快,泣音亦随之加重,让她想起五月里楼下花丛中那只野猫叫春的情景,也是如此声嘶力竭。

    开始阿宝以为是自己在哭,后来发现不对,她奋力观察每个孩子的表情,他们都在笑。三个,三个孩子都在笑,嘴巴咧成一只黑洞。

    谁?谁在哭?

    阿宝恨不得拿个刀把屁股割离那只秋千。

    谁?谁又唱“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顾虑”?谁?谁他妈在唱《我的歌声里》?

    阿宝猛地睁眼,茶几上的手机正热力四射地演绎着曲婉婷的名曲,她这才想起昨天咬紧牙关往手机里充了五十块话费,要不然怎么接听通知面试的电话?

    阿宝拿过手机,松了一口气,把梦里的不愉快亦释放掉了。她接起电话,手机里传来张萌浓重的奶音,说:“喂,阿宝呀,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了。”

    不见最好,这种小学就是同桌的虚荣女人最讨厌了。一想到张萌养尊处优的白净脸蛋和大得吓人的鳄鱼皮钱包,阿宝就很想吐。

    “是呀是呀,我这不是一直在澳洲嘛,待了两年,差点连中国话都讲不好了,张嘴就是讲英文,好讨厌哟!哦呵呵呵呵呵……”

    “那怎么又回来了?”

    张萌出国以后,几乎每天都在同学微信群里发送各色自拍照,合影里不是跟牛马就是跟男人,嘴唇涂得跟吸血鬼似的;群里聊不到三句,她必定强调:“我是肯定不回来了,为了这片蓝天,更为了热情似火的澳洲绅士,只要来到这片美丽的土地,整个人都会变得好性感哟!”

    后来,只要张萌一出现在群里,基本上所有老同学都不会开口讲话,只看她一个人自嗨。如果要排“最讨厌的小学同学排行榜”,阿宝会毫不犹豫地和其他几个同学一样将张萌放在第一位。

    “哎呀,澳洲虽然好,可就是没年味嘛,所以过年人家就回来过啦,还能吃到正宗的中国美食,好很开心的啦。”

    “哦哦。”

    “我说啊,后天晚上六点的同学会,你去吗?”

    “什么同学会?没听说啊!”

    阿宝当然听说了,已经在微信群里嚷嚷两天了,她只是视而不见罢了。这种每隔五年就聚在一起显摆各自过得有多幸福的无聊派对,让土豪们去劳心好了,她刘丽宝不适宜出现在那个场合。

    “哎呀!五年一次嘛,你怎么搞得跟失忆一样。现在还好吗?有没有结婚了啦?你现在住哪儿呀?下次我到你别墅来转转,给你带了瓶羊胎素,澳洲货,纯得很哦!”

    张萌问的每一句话都像在阿宝脸上抽了一鞭,唯有“羊胎素”三个字勾起了她的兴趣,她看了一眼艾喜的梳妆台,那儿有雅诗兰黛和兰蔻,就是没有澳洲产的羊胎素。

    “唉,一言难尽,反正后天我没空了啦,我……我约了那天去做水疗。”这借口找得阿宝自己都不敢相信,她这辈子都没做过水疗。

    “哎呀!”张萌的奶音突然拔高了,“水疗就换一天去做啦,你是我们的老大,必须来。”

    “呃……还是算了……”

    “随你啦。”隔了个手机阿宝都能看见张萌那张笑得很开的大白脸,“把你住的地方告诉我,我迟一天把羊胎素给你带来。”

    “不用了!”阿宝急得声音都大了两倍,然后又突然小下去了,“我还是来吧,到时见了面你把东西给我就成了。”

    就这样,阿宝在同学会那天翻箱倒柜地挑选穿出去拉风的外套——在艾喜的衣橱里。可无论是巴宝莉还是宝姿,她穿起来都跟裹粽子一般,这时她特别后悔自作主张把那半打皮草给了陶立,里面有一件宽大的貂皮长衣,她能穿得下。

    也不知是否老天突然开眼的缘故,就在阿宝打算穿上自己那件挫得一塌糊涂的宝蓝色羽绒服出门的时候,陶立出现了!

    他把一堆皮草和那个金坠子交还到阿宝手中,红着脸说:“皮草我不知道要卖给谁,放在店里也不合适;那金坠子也不知道是什么牌子,哪个金店都不收……”

    阿宝于是如愿以偿地套上那个油光水滑的貂皮大衣,趾高气扬地走出小区,站在路口等待出租车。小区离市中心有点路,出租车挺少,运气差的时候得等半个钟头,但那天也许是阿宝的良辰吉日,她站在街上不到两分钟,就有辆打着绿灯的出租车远远驶来。阿宝兴冲冲地朝出租车伸出右臂,却发现在离车子更近的地方另一个女人也在拦那辆车。

    不行,得抢!

    只见阿宝深吸了一口气,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出租车跑去,此时她的平底鞋帮了大忙,和那个与她争出租车的高跟鞋女子高下立见,当那女人一扭一扭地走向出租车时,阿宝却是大步流星,轻松越过那双高跟鞋,率先摸到了车门!

    干得漂亮,让那些穿高跟鞋的女人见鬼去吧!

    “喂!是我先拦到的。”高跟鞋女人的声音很耳熟,阿宝回头一看,居然是艾喜。

    “拜托,我已经开车门了。”一想到艾喜揭破了她的赖房租妙计,阿宝就决意不愿让出这辆车,也不管自己正欠着对方一笔钱。

    “麻烦你注意一下素质!”艾喜皱着眉头,显然有些生气。

    “麻烦你换双鞋再来跟我谈素质吧!”

    阿宝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屁股坐进车里,重重关上了门,她就是不想输给艾喜,哪怕只是一辆出租车。

    四

    同学会一如既往地无聊,且一年比一年来的人少,班里唯一一位被保送清华的天才儿童没来。据说是在父母的严苛管教下取得博士学位之后结了婚,五年前带着美若星辰的妻子来亮过相,但有人说他在卫生间里偷偷服药,后来才知道天才罹患严重抑郁症,每天晚上他都对着后花园里的一轮明月傻笑。两年前,阿宝在报纸上读到了关于天才的新闻,不是他又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科研成果,而是某天半夜他妻子喉咙一阵剧痛,醒来后发现他正摁着她的头,用一把美工刀仔细地切割她的脖颈,天才由此上了报纸的社会版,至今还待在精神病院。校花林楚楚没来,她入了模特的行当,听说干了很久,可阿宝只在一个酸奶广告牌上看到过她的靓丽形象,后来她嫁给一个土豪,在人老珠黄之前捞到了长期饭票,从此消失在大家的视野中,行踪异常神秘。曾经玉树临风的班长也没来,他是同期大学毕业的一届里第一个进入大企业上班的,却不知为什么五年后却是一脸屌丝相出现在众人面前,虽然穿着干净的西装,头发里却散发着油味,在老同学们诧异而客气的目光注视下,他终于决定在后一个五年同学会上把自己隐藏起来。

    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当然是混得非常好的那些人:企业精英阿松、豪门贵妇雪凤,还有风光的澳洲居民张萌等等。时间就是一把筛子,把那些生活处境尴尬的人都筛掉了,只余自我感觉良好的一批成功者,他们对同学会抱有极大的热情,那是展示成功的良机,尤其在熟悉的人跟前会更有成就感。

    在这种刀光剑影的环境里,阿宝只能选择坐在角落里,看着他们每人执一杯霞多丽干白在那儿温和地吹着牛,或者拿起一片芝士嚼得无声无息。这次同学会是阿松负担了全部费用,对他来说那是九牛一毛。但阿宝不愿意跟阿松靠近,她就挤在沙发一角,远远看着,像在观望一个触不到的愿景。

    “喂!你在这儿啊?”张萌的奶音在阿宝头顶响起,阿宝抬起下巴,看到张萌也穿着一件皮草,看起来毛很硬。

    “啧啧……”张萌轻轻抚摸阿宝身上的貂皮,显得非常羡慕,“毛针真好,是进口貂吧?看来你发了。”

    “没,是人家送的。”阿宝撒了个谎,想起在出租车旁看到的艾喜那张愤怒的脸,有些不好意思。

    “喏,给你。”张萌掏出一个白色长条纸盒,“羊胎素。”

    阿宝赶忙接过,笑道:“谢谢了。”

    羊胎素还来不及放进包里,张萌已经拖着阿宝向抽雪茄的阿松和整理爱马仕铂金包环上的爱马仕丝巾的雪凤走去,张萌握着阿宝的手腕,阿宝握着羊胎素,貂皮大衣的毛针每与张萌的金属手环摩擦一下,阿宝就担心它们会折断。

    走到阿松和雪凤跟前,张萌利索地将阿宝的貂皮大衣扯了下来,将她那件寒碜的灰绿色棒针紧身毛衣和勒出的一堆赘肉暴露无遗。

    “瞧,咱们的老大在此。”

    就在阿宝打算找把斧头劈开一面墙把自己塞进去的时候,张萌还狠狠拍了一下她的屁股,清脆的肉响与锐痛让她险些跳起来。

    “都多少年了,还叫我老大呀?忒丢人了!”阿宝忍着气,哆哆嗦嗦地将羊胎素塞进包里。

    “一日为老大,终生为老大嘛!”雪凤现在的体型是年轻时候的两倍,财富却是年轻时候的两千倍,所以她跟张萌迅速地互相打量,然后咧着红嘴唇亲热地拥抱了一下。阿宝隐约觉得这两个女的眼睛跟超市扫码枪有一拼,扫过对方全身装备的时候就已经把标价都扫出来了,香奈儿外套八千、寇驰包包一万六、普拉达高筒皮靴两万三……

    如今,老大在三位风头正劲的跟班包围下,像是自动化身为一个笑话,或者一只以贩卖自尊为生的动物,参观它的人还不用买门票。

    “老大,结婚了没有?”阿松半眯着眼,每一片指甲都修得圆滑亮泽,“我们当时都说,谁都不敢跟你结婚,你那么凶。不过现在看看挺好啊,有女人味了。”

    张萌发挥的时刻终于到了,她尖声惊笑了几声,道:“人家还待字闺中呢,要求太高,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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