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这位女士，请您冷静！”
显然宋世锋没有被阿宝的失控表现吓倒，这场犯人上演痛哭流涕的戏码他见得太多了。这位大律师干脆坐在沙发上点了根荷兰烟，坐等阿宝哭完。女人跟孩子一样，一旦发现眼泪不能换来安抚，就只能偃旗息鼓。
待阿宝擦干了眼泪，宋世锋方才缓缓道：“这位女士，请问您尊姓大名？”
“刘……刘丽宝，大家都叫我阿宝。”
“这位女士，您知道我是谁吗？”
阿宝条件反射一般摇了摇头，又急忙点头道：“知道，知道，您是宋大律师。”
“这位女士，我的意思是，您知道我是胡艾喜的什么人吗？”
“不知道……情人？”
“可以这么说吧。”宋世锋点头笑道，“我还有一个身份——胡艾喜的前夫。”
这一下，阿宝再也哭不出来了。
下篇：楼上的艾喜
一
艾喜数了数阿宝那只招财猫储蓄罐里的硬币——整整两百零七块。
她想起自己床头柜上也摆着一只储蓄罐，粗陶制作的一只葫芦，上面手绘了一枝兰花，背后的那个条形洞眼是陶立帮她抠的。遂想起当初在人家店里摔东西以后，她跟他一起打扫地板，间中陶立拿了那只葫芦过来，笑眯眯地在她眼前晃动：“奇迹！这个居然没碎！”后来，那葫芦就一直跟着她，她只在最初的一个月里投硬币进去，时间一长便也忘了，基本没有喂过它。所以艾喜欣赏自律的人——把兴趣都能当成工作，每天坚持，积少成多。
不得不承认，艾喜很喜欢阿宝的房子，虽然是租来的，却打扫得一尘不染，书桌上摆放着白瓷做的人偶，一个泥雕的镇宅娃娃，还有一玻璃瓶拗成梅花鹿形状的回形针。衣橱里堆满廉价的衬衫和牛仔裤，还有一堆毛里毛糙的围巾，它们码放整齐，中间抽屉里的胸罩倒是价值不菲，而且层层堆叠。阿宝的阳台上郁郁葱葱，同样是一个被前边一幢公寓楼遮住了半个太阳的阳台，却是从薄荷到铜钱草都长得异常繁盛，不像艾喜的阳台，每隔三个月就得进一批新的植物，换掉之前被她养死的那一批，现在正值冬季，她那儿又是一片凋零了，而且阿宝那些盆栽都不值钱，只有那盆紫色蝴蝶兰显得鹤立鸡群一点。艾喜有些嫉妒起来，这几天每天清早就扯下两片薄荷叶生嚼，希望能弄死掉一盆，让它们的主人难过一下。
虽然房子很干净，但艾喜也发现了一些诡异的事情，比如阿宝家门口的边墙上有两个模糊的红色字迹，她起初没在意，后来闲着没事就仔细看了一下，竟发现写的是“凶宅”，而且像是被人努力擦拭过，笔画都抹化了，可只要多看半分钟，依然能辨认出它的原型。
周一那天，艾喜在阿宝的房子里也听见了敲门声，开门就见一个染了一头火焰色卷发的中年妇女双手交叉站在那儿，眼底的光很冷，嘴角带一抹强硬的微笑。
“阿宝出去了，你改天再来找她吧。”
“你是谁？”那女人用下巴尖儿对着艾喜。
“我是她的朋友。”
“为什么在刘丽宝这儿？是住下了？”
“只是暂住几天，替她看看房子，帮花草浇浇水什么的。”
“你自己的家呢？在哪儿？外地？”
面对咄咄逼人的审问，艾喜心底终于涌出了反感，她不耐烦地指指天花板，道：“我家在上面。”
女人似乎松了一口气，目光越过艾喜的肩膀扫视室内一圈，然后道：“麻烦你转告刘丽宝，这个月底再不交房租，就麻烦她搬出去吧。本来嘛，都快过年了，我也不想这么绝情，但这姑娘也太过分了。”
“欠了几个月？”
“两个月了，八百一个月，一共一千六。我这儿的规矩是半年一交房租，所以她得支付六千四才能继续住，否则就算还清了那两个月的，她还得搬出去。”
“哈哈！”艾喜忍不住尖笑起来，“原来在这儿租房还挺便宜的，换别的地儿没有两千一月根本下不来。”
“是啊，我就是拿吃亏当便宜的人，就这么样，还有人不肯付钱呢！”红发女人狠狠地翻了个白眼，语气倒是柔和下来了。
“人家为什么不肯付钱？因为这里是凶宅？”
“凶宅”二字像一把机关枪，把红发女人扫得当场面色发白，四肢僵硬，她动了动左边嘴角，又动了右边的，就差把手按在自己血流如注的胸口上。
“你……你别瞎说哈！这……这里风水那么好，背山面河，不……不要听那些人背后乱嚼舌根……”
“啧啧啧……”艾喜探头往墙上那两个触目惊心的模糊字眼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直愣愣盯住红发女人道，“怪不得我这两天躺在床上都感觉半夜有个鬼在拿报纸捅我，嘴里不停哼哼。我跟阿宝讲过这事，她说她八字特硬，所以从来不受那些脏东西影响，要说一般人还真挨不住。您说您这房子是要换个住户呢？还是先从我这儿拿走一千六，过几天再跟刘丽宝拿剩下的半年房租？”
红发女人咬了咬下嘴唇，正欲接过艾喜递来的十六张红色大钞，艾喜却又把拿钱的手猛地抽高了，像所有电影里演的那样，她一脸正色，吐字清晰：“说，这屋子里发生过什么破事儿？”
“姑娘啊……”红发女人叹了一口气，道：“谣言真经不得瞎传，不要多问。”
随后，她抢去艾喜手里的钱，转身离去，电梯到五楼的时候，那女人几乎用蛮力掰开电梯门，逃了进去。
于是，艾喜换上鞋，“噔噔噔”跑下楼，去到超市买烟，接过绿艾喜的时候顺手给了收银员一把巧克力，笑道：“单位里分了太多这个，吃不掉的。”
这把巧克力终于让收银员把真相全盘向艾喜托出了。
“你说那个整天穿着睡衣瞎晃的女人啊？她怎么就住进了510呢？啧啧……”
接下来的五分钟里，艾喜觉得背后一直有只凉手搭在她后颈上，只因那超市收银员讲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办法淡定的故事。
据说，这房子曾经租给一个体重达一百公斤的单身女人居住，那女人是个没什么名气的网络恐怖小说作家，专写一些让人绞断肠子的骇人故事。女人经常闭门不出，关在家里码字，电脑桌上永远堆满了饼干和巧克力派的包装纸，她越写越多，也越写越胖。由于女作家深居简出，且没有哪位邻居会关心一个从来不化妆的胖女人的私生活，所以她哪怕两个月未跨出家门，每天叫两次麻辣烫和香肠芝士比萨也没有谁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某一天，女作家所居房子的楼下住户发现露台上出现一只摔得半死的老鼠……最后，在女作家公寓的门缝里嗅到了浓烈的尸臭。这个故事最恐怖的部分还不是肥胖女作家横尸公寓，而是后续的发展。当时原房东将现场清扫了不下一百遍，喷了十罐消毒液，还给周边邻居每家打点了一盒礼品蛋糕作为封口费，最后把房子卖给了下一个人——就是红发女房东。很奇怪的，虽然这房子住两个人都绰绰有余，但看上房子并决定租下来的永远都是性格孤僻的单身女性，她们体型各有千秋，但只要住上半年就会变得丑陋浮肿，并且无一例外地遭遇爱情事业双失意的悲惨下场。当那些女人挪着肥墩墩的屁股一个个搬出公寓的时候，大家都深觉此宅已中了“凶咒”，谁住谁倒霉。所以女房东定的租金越来越低，直到里面搬进了阿宝。可以说，阿宝是个奇葩，抑或真的“八字过硬”，她搬进510之前体重58公斤，住了两年之后体重仍在那个数值上下小幅度浮动，几乎可称得上奇迹。
“凶宅？哈！哈哈！”艾喜忍着恐惧与笑意回到阿宝的凶宅，然后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房子，搜索了每只抽屉，连垫纸都掀起来看过，除了一张被撕成两半的合影之外，几乎一无所获。也就是说，阿宝应该是个没有秘密的女人，撕裂的合影里，属于男人的那一半上是个相面老实的男人，跟所有她在“放心早餐”摊点上碰到的骑电瓶车的男人一样，气质平庸，表情温良，眉头微蹙，是那种可以让平凡女人托付终身的类型。
“你看那个叫阿宝的，别看平常吊儿郎当，倒是有些‘菩萨相’，难得什么鬼鬼神神的都近不了她的身，也就她能住510了。”想到超市收银员对阿宝的评价，艾喜对阿宝的厌恶又深了一层，这个蠢女人都快上街要饭了，还什么狗屁“菩萨相”呀？鬼扯！
二
谭小磊来拜访阿宝的那天，雨下得很大，他的皮夹克上落满密密的水珠。艾喜打开门，见到光头就笑了，然后递给他一块抹布，让他站在脚垫上擦干净了再进来。谭小磊在阿宝的房子里显得很熟门熟路，径自进到厨房拿了个无印良品的米瓷马克杯，再打开一扇橱门取出一玻璃罐蜂蜜柚子茶，舀了一点，用热水冲泡，然后搅动着杯子里的热饮就出来往沙发上一靠，道：“阿宝呢？”
“她去世了。”
谭小磊嘴里的一口茶全数喷在了地板上，然后瞪大眼睛问道：“什……什么时候的事？”
“开玩笑的，她交不起房租，搬出来回乡下老家去了。她把房子转给我了，现在我是新房主。”
谭小磊环视了一圈房子，然后坚定地注视着艾喜信口开河的嘴巴，一字一顿道：“你——撒——谎——”
“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指了指阳台上那几盆植物，道：“阿宝搬走的话，不会留下她那些宝贝的。”
“她都跟你清了债了，你还来干什么？要是想跟她复合，我立马叫她出来。”艾喜盯着谭小磊那颗光秃秃的脑袋，突然想起《绝命毒师》的男主角，于是生出了一些亲切感。
“不用了。”谭小磊起身，将杯子放在茶几上，从厨房里拿出抹布擦干净地板上的水迹，边擦边喃喃道，“阿宝最要干净了，被她知道是要杀人的。”
这一下，艾喜彻底看清楚谭小磊的头形了，后脑勺那里有一点崎岖，头顶已经长出了一些发茬，根根竖起，摸上去大概会觉得扎手。艾喜蓦地想起早餐店上将馒头豆浆一拎而过的那些辛劳的男人们，于是忍不住道：“既然放不下她，当初又何必分手？”
“不分手也没办法呀，你会要一个鬼上身的女人吗？”
“鬼上身”三个字把艾喜牢牢钉在了原地，她脑中又啪啪闪过墙上那两个心惊肉跳的红晕，难道阿宝圆滚滚的肉体已经被那个重达三百斤的女幽灵占领了？
“你别看阿宝现在总是一副懒洋洋的宅女相，刚认识她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她每天都准时上下班，笑起来特别好看，爱穿带流氓兔图案的衣服，时不时跟你卖个萌什么的，虽然长得不漂亮吧，但也挺可爱的。第一次遇见她是在一个朋友组织的饭局上，大家都在高谈阔论瞎吹牛，几个女的在攀比谁的指甲做得好看，只有她坐在角落里一个人对着手机傻笑。我正好坐在她旁边，她顺手就把手机举到我眼皮底下，硬让我看微博上那条老掉牙的冷笑话。当时我就想，跟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也挺不错的，所以我们好上了。当时，大家都挺开心的，阿宝不怎么会做饭，除了炖个鸡味道还成，其他东西弄出来都有一股烧煳了橡皮筋的怪味……”
由此，艾喜终于明白阿宝和谭小磊为什么能走到一起，眼前这个光头男人眼底漾着血丝，精神头十足地讲了足足一个钟头，他的话痨气势丝毫不亚于自己的前女友。可谭小磊的谈吐明显比阿宝要有档次，他很小心地避开那些已经讲过的话题，说故事很会挑重点，虽然包含了不少废话，听上去却让人觉得都有内涵。
“交往了半年之后，我觉得阿宝变了，可能也不是她变了，是我变了。我有点烦她，脾气也越来越暴躁，甚至有时候我下了班急匆匆赶去接她吃饭，可两人处不了半个钟头就会吵架。有一次吵得太凶，她把我推了出去，还用力关上门，我实在没忍住，就隔着门冲她大喊：‘他妈你到底想怎么样？有种分手啊？’那以后，我们就真的分手了，分得还挺干净的，她从来没找过我，连个短信都不发。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原因，去找过她的几个闺蜜，想让她们去劝劝阿宝，可她们都说阿宝住的房子不对，所以没法劝。再后来，就听说阿宝装病辞职了，整天待在家里，总之，她似乎脑筋有些不大对了……”
“嗯，我也听说这是凶宅。”不知为什么，艾喜裸露的皮肤上感觉有一阵阴风抚过。
但谭小磊似乎没注意到艾喜的感受，他仍沉浸在被抛弃的怨恨之中，说：“我到现在还记得她是怎么开始变作的！那天我好端端坐沙发上看电视，她要跟我亲热，扑到我身边，结果一屁股坐在我手背上，这缺心眼的女人牛仔裤上的一圈铆钉正扎进我皮肉里，当场就流血了。我手上裹了两层纱布都没抱怨，她倒好，第二天就说头痛不去上班了。你说现在你们女人都怎么了？不是女神都拽成这样，让我流血流泪还伤财。我怀疑啊，她是见了血才鬼上身的，整个人就……对了，怎么墙上那两个破字还没擦干净呀？”
“是啊，幸亏不仔细看还不大看得出来。”
“姐姐呀，那你眼神得有多不济呀？那字清楚得跟昨天才涂上去似的……”
还未待谭小磊讲完，艾喜已经箭一般冲出去，然后就看见当初那两团红晕已经凝聚成刺目的红线，令“凶宅”原形毕露。
一定有鬼，或者说一定有什么人把这两个字重新涂上去了。虽然用的是红色马克笔，笔画又尖又细，但那些横竖撇捺里明显有一股逼人的怨气，向艾喜张牙舞爪地扑来。
“如果你心里还有阿宝，就麻烦帮我个忙……哦，不，是帮两个忙。”
艾喜对一脸呆滞的谭小磊发号施令了，这是所有美女的权力，所以他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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