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起清扫地板上的碎片时,艾喜跟陶立说:“我要结婚了。”
“结婚是好事啊,为什么要砸东西?碎碎平安吗?”
“因为我想尝尝把幸福摔个粉碎的滋味。”
陶立即刻感觉艾喜很酷,他不敢想象婚后的艾喜是否会幸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些彩色碎片已经刺痛了他的心。
“我没有爱上她,一点也没有!我就是欣赏!欣赏你懂吗?”陶立急急地跟阿宝解释,然后又灌了一大口黑方。
“嗯嗯,继续继续。”阿宝抽着艾喜烟,没有要打断陶立的意思,她还等着看这部肥皂剧接下来的狗血情节。
艾喜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去陶立的店里做陶,就在那时他财运渐通,热爱做陶的小资在这个城市亦愈来愈多,他甚至已经打算和大学时代就在交往的女友谈婚论嫁了,沉浸在幸福里的陶立,理所当然地把艾喜忘记了。他过得很滋润,也觉得自己特别高端,一个开陶艺店的男人,实在太文艺太拉风了。就在陶立打算向女朋友求婚的前一晚,艾喜来了,她变得陌生而精致,手里的鳄鱼纹包包上挂满金灿灿的金属环,化了妆,口红颜色很深,那棕色有点骇人。虽然两人面对面寒暄了好一阵,陶立还是不太确认眼前的女人就是当初云淡风轻的艾喜,她气质变得尖锐了,周身透着霸道和仇恨。仔细观察,才发现她整了容,下巴垫长、鼻子也拔高了,两道眉毛又尖又细,简直能扎死人。
毫无疑问,当时的艾喜应该很有钱了,陶立这样在心里下了判断。孰料艾喜却跟他说:“能借我点钱吗?”
“这女人是什么情况?借钱的理由是什么?”阿宝努力掩饰喜悦之情,继续盘问陶立。
被酒精全面入侵的陶立像是被呼啸的冷风刮过,突然表情变得沮丧起来,缓缓说道:“理由是怀孕。”
陶立永远记得艾喜解开羊绒大衣扣子、露出半个西瓜大小的肚皮的那一瞬间,先前犀利的气势顿时矮了半截。毫无疑问,艾喜怀的是她丈夫的骨肉,但陶立完全不明白这跟借钱有什么关系。
“我离婚了,净身出户,需要钱,要不然没地方养孩子。”
这一番简洁明了的说辞彻底打动了陶立,尽管艾喜已经不是从前的艾喜,但陶立还是一成不变,经营陶艺店保持住了他纯真的品格。所以陶立把要还之前押土地证贷来的二十万,全数交到了艾喜手里。
“等等!”阿宝强咽下一口酒,竖起一根手指道,“艾喜有小孩儿?她不是一个人住么?”
“对!我他妈的被一个靠垫给忽悠了!因为她不还那二十万,土地证拿不出来,店被收走了,女朋友也掰了!女人真他妈都是势利眼!”陶立恶狠狠地将杯子甩落,地上瞬时绽放水晶之花,碎落一地的样子不知可否让他忆起当初自己店里那一地陶片。
阿宝无法想象当年的艾喜素着脸,站在一家阳光下灰尘曼舞的店铺中高举陶罐的情景,那时的艾喜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她当年得清新到什么地步才能用猪油脂蒙住了一位文艺愤青的心眼?
陶立离开的时候,阿宝把三小姐的所有皮草都拿出来,装了满满三大环保袋,连同一个沉甸甸的金挂坠递到他手里,然后说:“小小利息,不成敬意。另外,不准再在我家空调外机上扔烟头了!哥!”
六
西装绅士这种人在阿宝心里的男人等级排行榜中大概放在倒数第二位,谁会喜欢一个穿得人模狗样背地里却喜欢到处乱扔烟头的“绅士”呢?对方如果是古惑仔或者摇滚歌星也就罢了。所以到了周二,阿宝就决定戴上耳塞做十字绣,坚决不给西装绅士开门。然而,到了晚上六点,响铃五下之后,门对面那个人却说了声“有快递”,阿宝只得拔下没用的耳塞,光着脚跑出来开门,于是和手里抱着一个快递包裹的西装绅士来了个正面对决。这位西装绅士架着秀气如GAY的无边眼镜,五官非常端正,鼻头尖细得像女人,还有一点点可爱的双下巴,可那不并代表他胖,身材还是匀称的,胸前口袋里还插了一支Visconti钢笔,蓝色树脂浇筑的笔身露出半颗奢华的小脑袋。阿宝猜想,如果现在此人正在哭泣,估计会掏出一块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名贵手帕拭泪罢。
“呃……”西装绅士看到开门的阿宝时,脸上的表情跟陶立一模一样,但他显然智商要高一些,很快就搞清楚了状况,“这位女士,你好。我找艾喜,请问她在吗?”
“艾喜出门了。”
“什么时候回来?你是她的朋友?”
“不知道她几时能回来。”
阿宝刻意忽略了西装绅士的后一个问题,她根本不敢承认自己跟那女骗子是朋友。
“我……能进来一下吗?”西装绅士显得有些尴尬,说这句话就跟吐铁钉一般艰难。
“她欠你钱吗?”阿宝主动拿过西装绅士手里的快递包裹,掂了一下分量,还挺轻的,肯定又是围巾之类没用的东西。
“没。”
“那就别进了,改日再来,来之前先打个电话给她。”
西装绅士终于急了,红着脸道:“能让我上个厕所么?”
事后回想起来,阿宝至今都觉得把西装绅士放进来解决内急是个天大的错误,但当时她只当自己是动了恻隐之心。所以西装绅士在排尿的时候,阿宝就对着关闭的厕所门唠叨道:“我说这位先生啊,你知道什么叫素质吗?能不能别再把烟头从窗口往楼下丢呀?搞得人家空调外机上全是!你猜我在这儿找到几个烟灰缸么?五个!整整五个欸!你说你们这些男人是有多……”
西装绅士从厕所出来的时候,阿宝正穿着淘宝爆款的珊瑚棉两件套睡衣,唾沫横飞地给他上课,也不管对方是不是在听。
“我打过她手机,她……不接……”西装绅士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那过几天你再来吧。”
“她真没告诉你她要去多久?真没告诉你她去哪儿了?”西装绅士显然对阿宝充满了不信任。
“她没告诉我这个,就像你都进来这么久了,还没告诉我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什么人不重要,总之我知道这里的房主叫胡艾喜,至于你就有点可疑了,刚才一直在叨唠外机上被人丢烟头的事吧?说明你就住在五楼,你跟艾喜什么时候认识的?她为什么让你给她看房子?要是这儿少了什么东西找谁算呀?她这人头脑简单,保不齐什么时候被人骗了也……”
“呸!呸呸呸!”阿宝终于爆发了,“先生,麻烦你搞搞清楚到底谁是骗子呀?要不是艾喜哭着喊着求我给她看房子,我他妈愿意整天楼上楼下瞎跑呀?再说了,你见过穿着睡衣入室行窃的小偷么?看你西装笔挺跟模仿《金装律师》男主角似的,整天脑子里就是男盗女娼,什么玩意!”
即便在盛怒之下,阿宝还是拥有女性最基本的说谎能力。但是,很快她就绷不住了,因为西装绅士正直冲卧室,并迅速拉开梳妆台上的每一个抽屉,翻开里边的每一个首饰盒,看得出来,此人对这座房子里的每一个边角都很熟悉,也清楚艾喜把值钱的东西塞在哪儿;翻完首饰盒之后,西装绅士又利索地拉开了衣橱大门,一对镜片背后的眼睛跟超市扫码枪似的;搜查艾喜的卧室,他只用了两分钟时间,阿宝不明白怎么这两个男人都习惯在同一个女人的睡房翻箱倒柜,究竟谁是小偷?
“拿出来。”西装绅士的面孔已变得铁青,一边向阿宝伸手,一边掏出自己的手机,“要不然我报警了!”
“什……什么意思?”阿宝亦不由紧张起来。
“艾喜的一件金首饰不见了,衣橱里一排皮草不翼而飞。这位女士,麻烦你尊重别人拥有的东西,不要随意掠夺!”
阿宝顿时头顶心扫过一阵凉风,没错,她确是动过艾喜的东西,非常慷慨地送给了一位喝得烂醉的文艺愤青,甚至都没来得及跟对方扫个微信好友。
“这位先生,麻烦您也别随意污蔑他人的品行好吗?你怎么知道金首饰和皮草不是艾喜出门的时候带走的呢?再说了,您见识过偷了东西还一直待在失主房子里等着被某个神经病发现然后报警的盗贼没有?”阿宝只能硬着头皮把戏演下去。
“这位女士,如果艾喜要带走那么多皮草,必须得拎上她的大旅行箱,那箱子还好好地放在衣橱底下,说明她不会出远门,更不可能穿着一堆皮草出门。我虽然没见识过偷了东西还留在原地等着被抓的盗贼,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生物叫变态,入室行窃、杀人,以满足自己扭曲的欲望,他们中很多人甚至全身赤裸在被害人的房子里待上好几天,所以有些罪犯穿睡衣行凶也不是不可能。再说了,艾喜的手机从来没有联系不上的时候,除非……”如果没有那两个镜片,可能西装绅士眼里的寒光能让阿宝冻死当场,他一字一顿地吐出了带血的三个字,“她——死——了!”
倘若换了平常,阿宝一定会拎起西装绅士的一只耳朵,抽他两巴掌,然后把他拎到五楼,敲开自己家的门,把他交给艾喜,再补上一句:“姑娘,你自己跟这个神经病玩吧,老娘不干了!”
但是,一想到成堆的皮草、沉重的金坠子,以及拖欠至今的两千大洋,阿宝即刻气短十分,她长叹一声,道:“不瞒你说,我知道皮草和首饰的去向。但是,请相信我绝对没有杀人!”
“我相信,这里没有一点杀人现场的血腥味。”
“你闻得出来?”
“当然,职业习惯罢了。”
“你什么职业?”
“资深律师,处理各色经济案件和刑事案件。”西装绅士掏出一张铂金镶边的名片,双手微托,递给阿宝,阿宝接过名片看了一眼,上面印着“宋世锋”三个字。
于是乎,西装绅士卓越的口才、低调的奢华形象,以及敏锐犀利的做派瞬间有了一个重要依据。阿宝其实知道这个人,八年前网上传得沸沸扬扬的一宗亲生女弑母案让此人一举成名,原本那案子很简单,母亲赌博成瘾,把家里能输的东西都输光了,为了翻本,她提出要刚刚大学毕业的女儿去卖淫,女儿不从,与母亲起了争执,最终酿成血案。虽然是情节严重的杀人案,但舆论纷纷倒向了凶手一边,大多数人都认为那恶母活该被剪刀捅死,所以辩护律师如何让凶手摆脱死刑变得万众瞩目;正是宋世锋接了这个案子,并用华丽而煽情的堂辩让那可怜的女孩免于一死,只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当时阿宝还年轻,亦是激进的网友,在论坛里不停为那女孩喊冤,与众网友团结一心,誓要给凶手一个公平的判决。所以当庭审结果出来的时候,阿宝还跟几个朋友找了家小饭馆大醉一场以示庆祝,搞得好像这场胜利是全靠她争取来的。与此同时,她也不停跟人家说:“什么歌星影星韩星日星,全是狗屁!宋世锋才是我的偶像!”
的确,虽然媒体一直未公开宋世锋的照片,但阿宝还是凭着一腔热血收集到了这位偶像的一些人生点滴。比如知道他平素行动低调,然而口才卓越,喜欢亲自到案发现场勘察,甚至好几次在法庭上揭露了真相,为被告沉冤昭雪。这才是真正的男人,有智慧、有魄力、有成就。
如今,这位偶像就站在阿宝跟前,仿佛在嘲笑那个唤作缘分的玩意儿。
“好吧,宋大律师,我承认,首饰和皮草都是我拿走的。但是,我没有收起来,那些东西都是替艾喜还债用掉了。”
面对声名显赫的宋大律师,阿宝只能一五一十把之前与陶立之间发生的事情交代出来了,但还是坚决没有出卖艾喜,只说她是出远门了,死活要隐瞒这桩真相,是因为她生怕艾喜知道她擅自动了她的东西情况会更麻烦。宋世锋听完,神色不再那么凝重了,他看着阿宝就像看一个坚决要求放弃治疗的白痴。
“这位女士,请问你如何确定那个陶立说的是真话?我又如何确定你刚刚跟我讲的是真话?”
阿宝哑口无言,她的确不能确定陶立是个老实人,完全是直觉作祟才相信了他;她也无法证明那些东西没有占为己有,因为宋大律师会列出一百种理由将她定罪。阿宝彻底绝望了,她以为没工作没男人还负债已经是人生跌到谷底的状态,未曾想现在还得面临牢狱之灾,想着想着,她便往地上一蹲,哇哇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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