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可把我坑苦了。”李经纬痛心地说。
“不光这个。今天我到组织部去找我的老乡说事,他是中青年干部科的科长。听他说,任世屯到处散布你的谣言。”
李经纬心里一阵紧张。问:“我有什么可散布的?”
“你给省里一个建筑公司的老板送有钱,让人家帮你在省里活动?”
“没有啊!那有这事。”
“到底有没有?”
“没有。你想想我是那种拉关系托门路的人。我要会那样,不早上去了。”
“可人家说的有鼻子有眼儿。说是给了谁谁谁,给了多少。还说人家走的时候,你忘记了给人家写你的基本情况。你说传真传去,人家让你送去。还说就因为这个事,你爱人知道了要和你闹离婚。说是任世屯在一个酒摊上说的,当时组织部好几个人都在场。”
“还说了什么?”
“还说前段你打着市长旗号,给一个歌舞厅的老板办事,还收了人家钱。”
“他妈的纯粹是诬蔑!”李经纬大声骂道。
“你说话声音别恁高。”
“这人怎么这样卑鄙无耻!借钱有这回事。就是以前在这儿建北方商厦的冀老板,来买东西了,钱不够,临时借给了他一些,谁让他给我找关系了。歌舞厅的事是陈市长让安排个好点的舞厅,招待省里的客人,都是为了工作,谁收人家一分钱了!”李经纬高声说辩解道。
“你声音别恁高,只咱俩听见就行了,我也是为你好。”
“这家伙太无耻了。”
“李科长,你别着急,你好好想想,这些事你都对谁说过?”
“这也算个事,我去对人讲讲?”李经纬烦躁地对宁顶柱说。他突然觉得宁顶柱竟是个嚼舌头的家伙。
宁顶柱没有觉察出李经纬的表情变化,仍说道:“你一定对人说过,要不然他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李经纬想想宁顶柱说的有道理。他自己不说,谁会把这些事向外说呢。于是,在心里搜寻着自己泄露情况的种种可能。可想遍了也没有想到。
突然,宁顶柱指着电话说:“你这个电话是和隔壁串着哩吧?”
李经纬说:“是的。”
说着,他瞪着眼看着宁顶柱,心里想到了施桂枝。
“哎呀!”他的心里尖叫了一下。他在电话里偷听施桂枝的电话,就怎么没想到施桂枝会偷听他的呢。他恍然大悟了。他失神地望着宁顶柱,宁顶柱也望着他。
过了一会儿,宁顶柱指着隔壁埋怨说:“常言说‘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你怎么这么大意呀!另外,你可不要得罪那个女人。人家上边有人,你是抗不过的。”
停了停,宁顶柱又神秘兮兮地问道:“你知道任世屯和二马的关系不知道?”
“不知道啊!”李经纬又给宁顶柱让根烟。自己也又点了一根,深深吸了一口,愈加紧张地说。
宁顶柱说道:“我跟你说,任世屯和二马可不是一般关系。二马在县里当书记时,人家就认识。任世屯的弟弟当乡党委书记,就是二马提的。”
“他为啥要提他的弟弟?”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任世屯有个本家哥哥在中组部当局长,听说下步还要提副部长哩,二马想利用这个关系为自己将来当市长铺路。听说前段任世屯还和二马一起去找过他的堂兄。任世屯的爱人调到市财政局,就是二马做的工作。还听说林书记、朱市长每去北京,都要去看望任世屯的堂兄。”
李经纬听了这些话,心里咚咚咚直跳。他想不到任世屯竟有如此深的背景。想到真要这样,刘伯伯的砝码就太轻了。还有老冀……想不到还好,一想到老冀的事,反而心中更加沉重。
“我是死猪不怕热水烫,就这样了,二马再害我也无所谓了。可你已到了关键时刻,一定要把握住,千万不能出一点差错。常言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你可一定要小心啊!”停了停,宁顶柱又说:“我再给你透露个情况,你一定要舍得给二马上货。那人是除下毒品不要以外,啥都敢要。有什么东西情往上上了。”李经纬盲目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李经纬几乎通晓没有合眼。在迷糊着的瞬间里,做了个可怕的梦。他梦见自己睡在一个悬空的建筑物里,就像是山西大同的悬空寺一样。上去了才发现,要赶快下来。到了门口,上来时的梯子不知被谁抽走了。这时,从下面传来汽车的喇叭声。车子的一侧已扛着了支着的柱子,房子摇晃着,眼看就要塌下来。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正在着急,忽然见柳叶往门上拉了根绳子,大声喊道,你赶快下来,房子马上就要倒了还在那儿不动!于是赶快去抓住绳往下下。在往下溜的同时,那个房子就垮塌了下来。他顺着绳子往下下,却溜到了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沟里。他大声地喊柳叶柳叶,你快来救我呀!柳叶却没了踪影。自己突然失重,就像一团云飘了起来。他还是可着嗓子喊柳叶,你快来救我!可是柳叶早已不知去了何处。他想起来,可身子钉住了似的一动不能动,后来在喊叫声中醒了过来。
两天后的下午,霍哲来李经纬屋里闲坐。李经纬正在看当地报纸上登的一则消息,题目是《全国桑那每年洗去多少钱》。下面写道:“据有关人士估计,包括宾馆饭店,全国有1万家桑那浴。洗一次低档的200元,中档的400到800元。北京大酒店的泰式按摩一次1500元。深圳一度假村45分钟480元。内地中下等城市贵宾房每小时250元,普通房100-150元。按照每家年营业300天,每天接待15个客人,每人300元消费,全国一年至少花掉100亿人民币。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开发票报销。有的人用公家发票结算、记账,几乎全是餐费、会务费……”李经纬跟霍哲念了这条消息,霍哲不以为然地说:“人家洗说明人家有那本事,你想洗想报还没那本事哩。”说着,伸了个懒腰,一副慵懒的样子。李经纬看霍哲的脸白白的,问是不是哪儿不舒服?霍哲说:“跟老刘也是刚去洗了个澡。今天干了个俄罗斯小姐,感觉就是不一样。”又感叹道:“真是一览众山小啊,这个一弄,啥都不想了。”
李经纬惊讶地看着霍哲,说:“你可不敢叫公安逮住了。”
霍哲说:“早都打听了,这几天不查。”
霍哲看到了放在墙角的那个摇摆器,就责怪道:“老李,这东西放这儿几天了怎么还没送去?”
李经纬说这几天太忙,还没顾上。
霍哲说:“快去送吧。你这样磨磨蹭蹭的,再不弄孩儿都醒了。”
“老霍,我真的拿不出脸。”
“你那脸能值几个钱?”说了感觉到太重了,又说:“李哥,快去吧,不要犹豫了。就一千来块钱,也不是多珠贵,既然拿来了,就送去吧。”
李经纬说:“老霍,早两天我听到了一些新情况,秘书长的胃口大得狠,心计也深得像太平洋,可不是一个小小的摇摆机就能解决问题的。”
“东西上去就做活,你不要相信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先把这个东西送去再说。”
“过两天等闲点了我给他送去。”
“还过两天哩?现在每分钟对你都是万分宝贵的。不要等了,今天就去。”
李经纬看着霍哲,咬了咬牙,说:“对,今天就去。我他妈的不要脸了。”
才七点多钟,天就黑了下来。雷声在楼顶上炸开,闪电如金色长蛇,在黑色背景上闪烁。李经纬提了那个摇摆器盒子,向冯秘书长家走去。
只知道秘书长住的大概位置,问了几个人才问清,在第三排平房第二个门。到了门口,看着那扇黑漆漆的门,又犹豫了。犹豫了一会儿,又朝回走。走了一段,又回来。有一对夫妇推着自行车过来,看到李经纬鬼鬼祟祟的样子,上来盘问。李经纬又心虚得不敢答话,往回就走。走了一会儿又走回来,敲响了门。心里祈祷道:“秘书长可千万不敢在家。”
这时,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狂风几乎能将李经纬那单薄的身体吹走。风声、雷声、雨声相互交加。里边半天没有动静。大雨下来了,盆浇一般,李经纬用身体护住那盒子,一只手习惯性地捂着头上的伤口。一会儿,里边终于有人喊谁叫门。李经纬说是我,市政府办公室的。门打开了,李经纬急走进去。
秘书长果然不在,只有秘书长夫人、儿子和儿媳,还有个小孙子。李经纬讲了,说您女儿结婚,这点东西是表表心意。并说是一个朋友送的,我也没啥病,用不着,就送给秘书长用吧。可人家无论如何不要,说秘书长有交代,不让收任何人东西。李经纬说既然拿来了,就请收下,不然就是瞧不起我。但无论李经纬把劝收的话用得尽尽尽,人家还是不收。说要收下,秘书长回来要发脾气。李经纬说:“天下这么大雨,也无法拿回去了,先放这儿,让秘书长先用,然后我再来拿走。东西还是我的,行不行?”
李经纬的诚恳终于拨动了人家的心弦,还没等张口,便告辞出来。听到后面喊问他姓名,这才又扭回头,和着风声雨声,报了自家姓名。
李经纬在雨中抱头鼠窜,雷电在建筑物顶上格格巴巴作响。大雨翻江倒海一般,朝地上浇注。李经纬正往办公室奔跑,忽然想到家中的窗户没有关上,于是又调头向家跑。跑了一会儿,跑不动了,也淋透了,就不再跑。一只手捂着头上的伤口,干脆顶着雨水不紧不慢往家走。
马路上浊流滚滚。楼顶上的水顺着下水管喷泉一般往外喷溅。前边不远处一棵行道树倒了,砸断了电线,线头啪啪冒着火花。头上的雨水浇下来,眼睛睁不开,手捂的伤口已经湿透,可还是捂着。终于到了自家楼道口,摸着黑走上楼梯。打开门,拉灯拉不着,这才意识到了刚才满楼的漆黑。
摸遍了所有的抽屉,找不到蜡烛。手电找到了,却不亮。去对门借了一茎蜡烛,点着举回来。先用手巾抹了脸,赶快去关窗户。玻璃打了两块,雨水从缺口扑进。摸了床,早已湿透了半边。拉上窗帘,旗帜一般飘飞。蜡头左右摇曳。去拧水管洗身,一滴水拧不出。于是眼前出现冒火线头,知道了停电停水。
李经纬一身水,一身泥,一筹莫展。暖壶里还有半瓶水,便倒出来,马马虎虎地洗了脸,擦了身。唉了一声,吹了蜡烛,在床上躺下。想到人要倒霉,盐都会生蛆。
外面雷声渐渐遁去,闪电的余威在窗户上闪出最后的亮光。雨声渐渐弱下来,如人大恸之后的抽泣。地上的流水声则哗哗入耳。大雨适时而来,燥热一扫而空,室内清凉宜人。可是一天来外界给予李经纬的各种新鲜刺激,使他的脑细胞处于异常活跃状态。思想的篦子把几天事情细细梳理了一遍,最后停在内兄传达宋秋月将提出离婚的骨节上。
离婚在当今社会已是一种时髦。古人云:人生有四大喜事,”衣锦还乡日,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今人在此基础上予以了丰富和发展,于是有了”老婆离婚日”这一新的幸事。
离婚的舞台如此热闹非凡,但我们的李经纬先生如不谙官场、不晓世事一般,对此全然不觉。在他看来,妻子、孩子如同事业一般重要。尽管宋秋月把他骂得狗血喷头,宋秋月的小指头差点儿把他的鼻子掇塌,嘟噜埋怨的话语无时不像盐酸一样浇着他的心,在他的额头上摔碎了那只至爱珍贵的路易十三酒瓶,把他看得如同他的乳名一般一文不值。他还是把宋秋月视作掌上明珠,那轮秋夜的圆月依然那样皎洁明媚。我们的李经纬太迂腐、太老实了。虽然见了花花绿绿的漂亮小姐也曾为之怦然心动,也有非分之想。可每逢此时,他就想到了东坡先生那”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固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之佳句。他认为拈花惹草是大款们的特权,他们有雄厚的经济实力作保证。纳妾取小是大人先生们的必需,他们需要有更为健全的身心去从事伟大而繁重的工作。怜香惜玉是艺术家们的专利,他们需要从异性身上提高审美趣味儿,获取创作灵感。而自己是什么呢?自己什么都不是。像自己貌不惊人,心眼死板,身无余钱又毫无政治庇荫的庶家子弟是根本不该有这种奢望的。自己身边的女人虽然母老虎一点,但她有本事,有能力,有胆识,里里外外一把手,上上下下一手抓,自己省去了多少心。每逢在前方冲锋陷阵,便想到了后方的固若金汤。虽然有人奚落他是早上起来开屋门、开窗门、打火门、端尿盆的”三门一盆”干部,是男子汉大豆腐。但自己的女人对他是忠贞不二的,起码至今为止,还未发现她与哪个男人有过那个。再说,哪个女人没有缺点呢?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金无足赤,没有缺点的人是不存在的。有一得必有一失,而有一失必有一得。上帝把这样的女人赐予自己,也是前辈的积德了。
当然,”实践出真知”,以上这些对妻子的认识,是婚后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获得的。刚结秦晋之好的那几年,小两口经历了一段痛苦的适应过程。像所有感情不和的人那样,吵、闹、打,像李经纬家里刚发生过的战争场面几乎是家常便饭。他们吵够了,闹够了,邻居们也劝烦了,两人都已心灰意冷,都认识到了”人到世上来,不是专为了吵架的”这个真理,开始想到那个呼之欲出的”离婚”二字。于是个人开始考虑个人的前途。孩子、财产的处理方案已经定下,二人商量好,由李经纬提出离婚起诉。到了法院传讯的那一天,当法官听他们讲了”什么都不为,是感情不和”的原因之后,啪地把桌子一拍,说他们是瞎折腾,”回吧,过过就好了,要多为孩子想想。”当时此人不知,这最后半句话是怎样蝎蛰一般刺痛了他们的心。他们都是那样地疼爱着自己的孩子,她还不到三岁啊!
李经纬想到了在自己搬到办公室居住的那段时间,每到吃饭时间,孩子前来叫他,他闩了门躲在里面。孩子奶声奶气地叫:“爸爸,爸爸,俺妈叫你回家吃饭哩。”他不答应。他听到孩子在窸窸索索抠门缝,一会儿好像又趴到了地下。孩子又叫了一会儿,失望地嘤嘤哭着走了。他拿了碗出来到学校食堂吃饭,碰到学校老师,对他说:“看孩子多可怜,趴在地上从门缝往里瞅,你的心可真硬。”
他和宋秋月商量离婚时,孩子依在他怀里,眼泪汪汪一声声地问:“你们离婚了,我咋办哩……”
他问:“瑶瑶,你要谁?”
“我也要你,我也要俺妈。”
下课时间,他去托儿所给孩子送冰糕,阿姨抹着眼泪告诉他,别人问瑶瑶,你爸和你妈离婚了你咋办哩?瑶瑶说:“俺爸俺妈离婚了,我去卖冰糕。”
他不在家,孩子便彻夜地哭叫,睡不安稳。在校园里,每次见到孩子,想到她将会离开她的亲生父亲,随着妻子到另外一个陌生的男人那儿去生活,她将会终生失去那珍贵的父爱时,他的心如同万箭攒射。
就在往法院去的半路上,快走到那座铁路立交桥时,突然从漫天空中劈下”爸爸--爸爸--”瑶瑶那救命似的呼喊。他四下望去,他的目力搜寻了目光所及的地方,见不到孩子那瘦小的身影。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的灵魂在颤抖。往前走,过了立交桥,见到一个乡村妇女怀中抱着一个幼子,手里扯着一个破衣烂衫的小女孩,小女孩又扯着一个稍大点儿的小男孩,四个人正从右往左横穿马路。不知何故,那男孩儿朝女孩儿身上拳打脚踢。女孩儿哇哇直哭,躲之不及。而男孩儿毫不手软,继续穷追猛打。而那位妇女则好象一点儿没听见。啊啊,那个弱小的女孩儿,多象自己的瑶瑶。如果一旦家庭破裂,她也会像这个小孩子一样受人任意欺负。”不,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失去我的瑶瑶,她是无辜的。她还不到三岁,她是我的亲骨肉啊!”
他从法院回来了。他从办公室搬回来了。他中断了和叶子的联系--那同样是割肉剜心般的痛楚。他又回到了孩子的身边。从此,孩子晚上不再哭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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