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栏-坚信还有下一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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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星期的时间,李经纬几乎是读着秒过来的。家庭的破裂,事业的坎坷,爱情的挫折,再加上天气的阴雨连绵,这一切无疑对中年的李经纬都是一个巨大的考验。一个星期以来,他的心中无时不刻地回响着霍哲的那句”下一批”的话,在绝望中做着垂死的挣扎。除去必要的工作,他千方百计地从各个方面打听那个”下一批”的时间,但却难以得到准确的消息。他不停地吸烟。过去宋秋月在家时,经常嘟噜他吸烟污染了家中的空气,造成她和孩子被动吸烟,现在无人管他了,他可以自由地抽了。他的嗓子里几乎要冒火,疼得吃不下东西,可还是一根挨一根地抽。他的脸明显地瘦下来,两颊塌下形成的坑能填进两个核桃。他的头发也在短短的几天里,几乎全白了。一次他上班经过门岗时,那位老眼昏花的守门人蒋师傅盯了他好半天,问他是不是去面粉厂来?他感到奇怪,说去面粉厂干啥?蒋师傅说,你的头上咋撒着一层面?他说:“蒋师傅,你的眼睛还真管用,我的头上是有一层白。可那不是面,是我的头发白了。”

    霍哲几次对他说,让他到医院作个检查,看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还又给他讲了一个段子,叫做”高职不如高薪,高薪不如高寿,高寿不如高兴”,让他想开些,不要思想负担太重了,长期这样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李经纬知道他的病灶在什么地方,那个目的达不到,就是山珍海味供着也不可能胖起来。

    他去找朱市长,一次次地找不到机会。后来又不见了人。问了秘书科的人,说去北京开会了。他又去找了秦明达,然而却没有一点收获。秦秘书长和他一样只是干着急,除此以外,毫无办法。他试探性地问,敢不敢给领导们送钱?秦秘书长说恐怕不行。为什么?因为平时没有感情基础,拿去了也不敢要。弄不好,还会起到负作用。谈到政府办的两个人,秦秘书长说,据说一个是冯秘书长的极力推荐,一个是上面的指示。还说他听一个常委说,施桂枝的事,是林书记亲自给常委们逐个打招呼的。他又问,据说他的问题要在下一批解决,不知是真是假,有无可能?秦秘书长说,看来如没有特殊原因,可能性怕不大。因为市委那边也只是提了两个。而且,上一次研究之后,干部安排问题大面积已经结束,剩下的位置已经很少。事情到此,已是木已成舟,大局已定,只好听天由命了。秦秘书长说得很无奈,很凄苦。他看着自己的学生,眼中有晶亮的东西在闪动。他劝李经纬要想开点,不要把身体弄坏了。还要把家庭的事处理好,不要造成影响。

    但他不甘心,他坚信还有”下一批”,哪怕只剩下一个位置,他也要尽最大努力去争取。他又给父亲打电话,让他再想法给刘伯伯说,让刘伯伯无论如何再给朱市长讲一次,行不行就这一次了。说现在已到了最最关键的时刻,眼下的机会一旦失去,一辈子就彻底完了。父亲也很为他焦急。说只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去也去过了,催也催过了。要行,就行了;要不行,再打也是多余。说他最近听一个学生讲,县里提的两个副县长,都是花了几十万才当上的。那个学生说,现在的事不花钱根本不行。说当一个兵还要花几万块,何况是提拔。咱也没有钱,就听天由命吧。李经纬还是固执地央求父亲最后再给刘伯伯打一次,行就行,不行就再也不找了。李经纬说的时候,甚至想到去个车把刘伯伯接来,让他亲自当面给朱市长做工作。话到嘴边没敢提出。最后,李经纬说:“爹,你就只当救你的儿子哩!”

    李经纬的父亲责备李经纬是鬼迷心窍走火入魔了,说着就剧烈咳嗽。咳过了,喘着气还是责怪李经纬。说你当不上官就不活了!就要死哩!全国十几亿人,当官的才有几个,人家都不照样活着。李经纬不再说话。谁知父亲过了一会竟说:“那我就再打一次吧。”

    李经纬说:“爹,就再打一次吧,这次要真的提不上,我就完全死心了,以后就再也不提这方面的事了。”

    李经纬的父亲又问他去找秦叔叔了没有。李经纬给他讲了去见秦秘书长的情况。李经纬的父亲说:“你秦叔叔也是力不能及,就不要过多去找了。坷垃啊,这个事你一定要想开些,就是再给你刘伯伯打,恐怕也不一定行。咱们家的人都没有当官的命,尽到自己力量就行了。真当不上,能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就行。世上没当官的还是多数,秋月也没有非要你当官不行。”父亲又问了家庭情况,之后说:“坷垃,你看你这一辈子混个啥,眼看都五十了,官当不上不说,连家都没有了。你妈要在世,不知会多难过。”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李经纬顺着父亲的话说,说让父亲放心,他会处理好自己的事的。又说这几日秋月没有再催他离婚,可能有些回心转意。等这段时间忙完了,就去找秋月。父亲说,秋月还是不错的,在有些事情上,一定要听秋月的劝告,不要一意孤行。最后反复交代,千万不要努太狠了,身体要紧。还让他注意安全。说县里的猪龙河发大水,淹了几个村,还死了几个人。说你老舅家的村也淹了,你的一个表妹的孩子也被淹死了。父亲说他这几天晚上一直做噩梦,前天梦到老家院子里的一棵大榆树被风吹倒了,还砸塌了房子,心里一直不安宁,让他干什么事都要小心点。听父亲说的时候,他想到了老家那个”树倒亲,墙倒邻;房倒屋塌自己人”的关于梦的谚语,心里怪怪地响了一声,对父亲说他一定会注意的。想到了父亲的病,就对父亲说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坚持不住了就往医院去。也不要过多挂念他,他会处理好自己的事的。还让父亲给弟弟妹妹们都交代一下注意安全。

    那段时间,办公室最幸福的人有两个,一个是任世屯,一个是施桂枝。当李经纬在这边烟雾燎绕长嘘短叹时,施桂枝在隔壁的房间里,把那首唐老鸦的歌曲唱得响遏行云。施桂枝见了他,老李老李地叫了之后,就给他反复阐述妇联的工作性质。还跟他说:“你要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就去找妇联。”说完了,想想不对劲,就又补充道:“你要是个女的就好了。”外面的人到科里来办事,一叫施主任,施桂枝虽然嘴上说还没有宣布哩,但她的脸早就笑成了一朵花。有的人不知情况,或是不会逢场作戏,来了仍叫施科长,她不但不答应,还把桌上的水杯弄得咚咚响,搞得人家莫明其妙。

    任世屯的头发已向后边背了起来。留起了背头的任世屯,还真像那回事。他的额头突然宽阔起来,印堂处发出耀目的光亮。在走廊里,他昂头挺胸,龙行虎步。见了人,腔调里多了”这个--这个--”的词汇。见了李经纬,就眯起眼睛,沾沾自喜地说:“李科长,这个--有空到市财委来玩啊。”于是,早上大家在走廊里打扫卫生时,除去说”亲自拖地,亲自倒痰盂,亲自提水”以外,又多了”亲自讲性质”和”亲自这个--”两个新的词汇。

    李经纬见了施、任二人,虽然心里鄙视得要命,但在实际上却像矮人家半头似的。他低着头,腰也弯了下来,口里不由自主地喊人家主任。碰了面,就赶快往一边躲,给人家让路。有一次一个公司老板请他们全科人吃饭,到了饭店,施桂枝还没等人到齐,就一屁股坐到了主位上,还吆五喝六地指挥这个喝酒,那个吃菜。那个老板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就把最美好的恭维词汇都送给了”施主任”,而把李经纬晾到了一边。施桂枝每到他的屋里来,他就赶快站起来。对施桂枝说的事,口里不是”中”,就是”行”、”好”,再也做不出科长的样子来。施桂枝在他面前哧啦哧啦地撕纸上厕所,不但不是在浪费,而成了一种威严和风度的象征。施桂枝给王卓立和顾大军布置工作,布置错了,他也不敢去指正。而等施桂枝出去听不到脚步声了,才做纠正。

    李经纬关上门,把牙齿咬得咯嘣嘣响。要是手边有一枝枪,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对准自己的脑袋扣动扳机。一种耻辱感那样强烈地笼罩着他。他感到有一只手,一个巨大而无形的手,张开了,从天而降,卡着他的头,要把他摁下去。他想去挣脱,想从那只巨手下挣脱出来,可没有足够的力量。他觉得自己的面前站着一位敌人,那个敌人硕大无比,却又虚空一片,如同一个聚散无常的鬼魅。他伸出了拳头,却击打不住。他击打不倒那个敌人,却能打倒自己。于是就往自己的头上打,用力地打,打得自己头昏脑涨,打出几个像长出了角似的大疱。”我日他奶奶啊,这世界是怎么了。日他奶奶啊--”他伏在桌子上,喝醉了似的大口大口地喘息。

    点着烟,大口大口地吞着,喷涌出的烟雾翻滚缭绕,把自己罩了起来,就像暴雨之前乌云笼罩着的山头。想到自己的事,很可能就在最近这几天里研究。这是多么关键的几天啊,要是别人,不知上蹿下跳成什么样子了,可自己还蜗居在这里坐以待毙。不行,我要做最后的抗争,决不能等死。”上货上货,赶快上货……”他的耳边一次次地响起在公园打太极拳的那位老科长谶言似的话,想着霍哲那些至理名言。一边想着,一边拿笔在桌上的报纸上乱划。”官官官……上货上货上货……坐以待毙……”吸完了烟,拿着烟头往放在墙角的纸篓里投。想着要是投进了,就会成功。心里为自己祈祷着,闭着一只眼瞄了瞄,胳膊在空中来回比划了几次,猛一松手,看着那个烟头翻着跟头朝纸篓飞过去,却正好落在了篓沿上,左右晃了晃,还是落到了外面。不死心,过去捡起来回到椅子上再投。接连投了几次都没有进到里面,想到真的要完了。又过去捡起烟头回来坐下,想着这一辈子光吸烟,还没吃过烟哩。古人说吃烟吃烟,今天我就吃一次,尝尝什么味道。心里一恨,就把沾满了灰尘的烟头吃到了嘴里,咯吱咯吱地咀嚼着。辛辣的气味直灌嗓眼,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泪不住往外冒,却还是嚼成沫伸着脖子咽到了肚里。犯了会儿神经,又在椅子上坐下,想到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也许就在现在。晚一分钟,或许就完了。要当即立断,不能再等了。先当上再说,老天爷总会给机会的。他掏出手机,给霍哲打通了,叫他马上过来。

    一会儿,霍哲来了,气喘吁吁的,以为出了什么事。看到了李经纬的黑嘴唇,问吃了什么了,一嘴黑。他说:“老霍,我要急疯哩。”

    霍哲问:“什么事你说呀。”

    “老霍,什么都别说了,你赶快想法给我弄钱吧。”

    霍哲看到桌上报纸上胡乱划的字,立即明白了。高兴地说:“说,需要多少,早都等你说这句话哩。”

    “我知道多少!”他朝霍哲恶狠狠地说,”你给我弄十万块来。等我当上了还你。”

    霍哲说:“李哥,你别慌。你先想好,准备给谁上?”

    “我想了,给陈市长。”

    “陈市长!”霍哲眼瞪得老大,”他行?”

    “你说,除了他,我还能给谁上。我敢给谁,我给谁谁又敢要。”

    “先不说能不能办成事,你给他他就敢要?你是服务他的,他会忍心要你的钱?”

    “正因为我是服务他的,我才给他上。”

    “这个没良心的家伙,你服务他这么多年了,他的心让狗吃了。他为什么就不为你说句话呢?不合适,不合适。你想想,一旦弄不成,你怎么在陈市长手下干哩。你别着急,让我想想。”

    李经纬说:“老霍,不要胡说,陈市长对我还是不错的,还经常和我交心。”

    “不错个球,那都是在唬你哩。什么‘祸从口出”,都是哄小孩子的话。那是做样子给你看哩。他要是真关心你,早替你鸣不平,为你争取了。”

    “陈市长的力量有限,对我是爱莫能助。”

    “行行,我不和你打嘴官司了。你说陈市长对你好就对你好行不行。”过了一会儿,霍哲忽然站起来,用拿烟的手朝下狠劈了一下,说:“给朱市长上。”

    “朱市长?为什么?”

    “你给陈市长上,他肯定不会要,而且也起不到多大作用。他还得去给常委们说好话,成不成还在两可。而且,人家说不定也说有人,一个市长顶多也不过说一两个人,再多就不管用了。而朱市长就不一样,他是二把手,说话有分量,多个少个都不要紧。你父亲不是还托人给他写过信吗,还有这层关系,而且朱市长本人也吃货,叫我说,就瞄准他一个,其他任何人都不要再找。”霍哲说的时候,李经纬想到了前段陈市长跟周部长打的那个电话。

    霍哲起来又习惯性地走到桌旁拿话筒,李经纬按住了。霍哲怔了一下,骂了声她妈那臭B,打开了手机,边按号边说:“就这,不要再考虑了。喂喂,老刘吧,我是老霍。你在哪里?吃饭吃饭,光记球吃饭!你听我说,立马给我弄十个数过来,干啥回来再说。限你一个小时,十个数,一个子儿不能少,我有急事要用。”打完了,坐下,对李经纬说:“你算迷过来了,我替你高兴。要早这样做,你鸡巴市长都干上了,还能熬到现在。”

    李经纬说:“霍弟,我心里可慌。”

    “慌个球,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局长主任的位已在向你招手了。你一定要拿出一点男子汉的气概来,把你知识分子的臭架子彻底扔掉。要先当一回小人,当了小人以后才能当上大人。你要当一回狗,当了狗,才能当主人。”

    “老霍,这些道理我全知道,可我话是这样说,我做不出来咋办哩。”

    “咋办哩,你说哩?你就熬呗,你就熊这儿呗,叫人瞧不起你呗,叫人永远把你当泥踩呗。”霍哲说着,气得脸一红一赤。接着又恨恨说道:“老李呀,到现在了,你还在迷。像他妈的施桂枝任世屯什么样的人都上去了,你还要在这儿熬下去。你还有脸没有了?啊。你还是个男人不是?是,是个球,你是个蹲那儿尿尿的人!连我都快瞧不起你了,你知不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就这个是真的!”霍哲从沙发上站起来,大步跨到李经纬的面前,攥起拳头举到他的头上,对李经纬恶狠狠地说:“有了权就有了一切,丧失了权就丧失了一切,老人家的话说得多么精辟。这年景,没有权,又没有钱,你就是个龟孙!”

    李经纬被霍哲的举动吓了一跳。

    “多少女人为了当官,都恨不得让领导把她日叉,人家都不知道贞操纯洁。这个世界上谁傻,谁没有自尊,还不都是为了活得体面些,自在些。你要想得到尊严,就要先失去尊严。要想得到钱,就要先失去钱。你要想有思想,就要先没有思想。要想骑别人,就要先从别人的裤裆下钻过。你懂不懂?你懂,你懂个球!”霍哲说得唾沫星子乱飞。

    “李哥,最最亲爱的李哥,你千万千万不能再犹豫了,再犹豫下去,一切都完了。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你的事。你现在想通了,和我想到一块儿了。钱的事,你不要发愁,由我给你想法。只要上去了,还怕回不来?这也是个投资,是个最有价值的投资。你的眼睛瞧着我,我吃不了你,我说的你听见没有?”霍哲看到李经纬的眼睛看着别处,熊小孩一般呵斥着李经纬。

    “老霍,你别对我这个态度,你这样子我受不了。”

    “受不了,我都恨不得揍你一顿,你知不知道?”说着又举起了拳头,吓得李经纬身子朝一边趔了趔。

    这时,有人敲门,霍哲大声问谁?外面响起了刘老板的声音,说是我。霍哲过去开了,只见刘老板夹着包,满头大汗小跑着进来,抬腕看着表说:“五十九分,五十九分。”霍哲没有答腔,从刘老板手里接过用报纸包着的钱,对刘老板说:“走吧,没你事了。”刘老板大惑不解地看了看霍哲,又看了看李经纬,好像意识到了一点什么,说:“你们说,我先走了。”霍哲”呯”地关上门,打开报纸卷,现出十沓崭新的人民币。霍哲把那一包推到李经纬面前,豪迈而悲壮地说:“把这炸药包给我送上去,把他掀了!这是政治任务,一定要完成,党和人民盼望你胜利归来。”说时做着掀倒什么的手势。霍哲走到门口,又扭过脸不放心地看着李经纬,下命令似地说:“送不出去以后我就永远不再见你了!”说完”呯”地摔上门走了。

    李经纬看着那堆钱,像看着堆呼呼冒烟的炸药包。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竟嘿嘿地笑起来,口里念叨着”钱钱钱钱钱……”他想把那一沓沓的钱摆成一个”官”字,摆了半天摆不成。又摆了半天,终于摆成了,不很像。他嘿嘿地笑着,想到霍哲说的当狗的事,就伏下身子,用口叼起官字上边的一点,在屋里转了两圈,又”汪汪”叫了几声,那沓钱就落在了他的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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