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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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Ⅰ

    泽可夫家一下子显得空荡荡的,罗吉昂·波达佩奇一直住在矿上,很少回家,差不多隔两星期才回家一次。雅沙在穆恰什卡基什金小组里“拼命”。家里惟一的男人是唯命是从的女婿普洛科比。以前一个热热乎乎的家庭现在冷清得像座空粮仓,连耗子也能逮住。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经常闹病,嫁出去的女儿安娜成天忙于鼓捣着自己的孩子。只有老姑娘玛丽娅一人带着还未成年的娜塔什卡操持家务。娜塔莎的父亲把她托付给孩子的祖母后,几乎置之脑后了。泽可夫家就像刚死了人一样,寂寞凄凉,加上玛丽娅跟谁都要拌嘴吵架。

    “你这是怎么啦?”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对女儿动辄吵架惊诧不解地说,“着了什么魔了?……”

    “我们家有什么好高兴的?”玛丽娅粗鲁地回答,“比苦役犯过的日子还不如……一点乐趣也没有!……瞧弗吉扬卡那边……鲁凯莉娅大婶捞钱都捞疯了。马上又要盖新房子……还答应给菲尼娅再买一条头巾,还要买羊皮鞋。”

    “你也眼红了?居然也嫉妒起别人来了……”母亲责备她,“菲尼娅在家受够了。”

    “她受什么?日子过得挺好的……脸红彤彤的,人高高兴兴的。要不了多久就会嫁出去……弗吉扬卡现在可热闹着呢,人山人海……有一次酒店老板叶尔莫什卡去串门,见到菲尼娅说:‘我的达丽娅就要死了,到时候我请媒人找你……’”

    “唉,叶尔莫什卡的话就像一堵破围墙,哪一条狗都能钻过去……酒鬼灌饱后,什么胡话都说得出。再说达丽娅会比他长寿十倍……这种病恹恹的女人活得长着呢。”

    “不要叶尔莫什卡,另外找一个……现在弗吉扬卡人多得像过节一样。所有的弗吉扬卡女人都在大把大把地搂钱:出租房间,卖吃的,给矿工缝制衣服。短短的一个夏季盖了多少新房子……自由采金使大家像着了魔一样。每天傍晚矿工们到处寻欢作乐,好不自在。”

    “你就知道弗吉扬卡,”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对女儿的废话很不以为然,她挥着手说,“发横财倒是高兴,可是轻易到手的钱是留不住的。玛柳什卡,有了这种钱,你原来的钱也会保不住的。”

    “从前,弗吉扬卡很有钱……”玛丽娅笑着说,“有钱人过得挺自在,而大伙却拥挤在一个山旮旯儿里……如今,弗吉扬卡的女人都穿红戴绿,脚上穿的是皮鞋,头上披着厚头巾,可是他们连道儿也不会走。瞧着她们真好笑:又粗又笨,比起我们巴尔楚戈夫的女人那就是些大棒槌。”

    “听说彼得·瓦西里奇最近挺阔气的?……”

    “对,他那双皮靴走一步响一下,头上还戴顶毛茸茸的皮帽儿,一摇一晃活像只大公鸡。有一次,妈妈,他看都不愿看我一眼,他跟鲁凯莉娅大婶为了钱差一点没有动手:她搂钱,彼得·瓦西里奇更贪。菲尼卡真是个大傻瓜,她把钱全交给了他们……”

    “的确够傻的……”由于女人贪财的本性作怪,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不由自主地表示同意,“我们没有什么可争吵的……父亲给的够我们吃用了。”

    “巴尔楚戈夫人全都去弗吉扬卡了……”玛丽娅叹了口气补了一句。

    安娜只管照顾孩子,对这种谈话很少插嘴。她生性内向,是一个非常温顺的女人,性格与她母亲一样。快长大成人的娜塔莎替姑妈当“保姆”,整天照管孩子。这个充满活力的小姑娘在祖父家艰苦的环境里,吃的苦头比谁都多。玛丽娅整天喋喋不休,搬弄是非,娜塔莎听起来总觉得津津有味。有关弗吉扬卡的传闻也传到孩子的耳朵里,周五在娜塔莎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非同寻常的神话般的图景。小姑菲尼娅的事情在她看来是相当富有诗意的,这种诗情画意现在竟与矿场上的沸腾生活融合在一起。整个夏天,父亲雅沙只回家来过两次,一来是看看孩子,二来是取点衣服和食物,长期呆在林子里,人消瘦多了,头也秃得更厉害了。

    “喂,让我看看金子,”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执着地说,“哪怕是让我看看是个什么样子……”

    “等着吧,妈妈,就会有的。”雅沙神秘地笑着说,“到时候你就会看到的……”

    “你瘦了,雅申卡,我看出来了……咳,你那该死的金子,让你神魂颠倒。梅尔尼可夫在哪儿?”

    “跟我们一起在穆恰什卡河上干着。不过,我们对他很失望,他又懒又滑头。”

    “很久没有见到你父亲了吧?到矿上顺便去看看……”

    “不去,妈,够了……他一见到我就骂街。在矿上哪怕再苦,也是我心甘情愿的……什么事好歹我自己可以做主……”

    回家的父亲使娜塔莎高兴得像过节一样。雅沙对自己的家一往情深,非常怀念孩子。为了看望他们,宁愿徒步六十多俄里回到家里。见到了孩子,旅途的困顿立刻消失了。娜塔莎和小彼得一个劲儿地吊在父亲的脖子上。娜塔莎已经懂事,因此更加思念父亲,对父亲倍加亲热。可是雅沙似乎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表露自己的情感,他悄悄地把孩子们带进菜园里,噙着眼泪抚慰孩子。

    “爸爸,好爸爸,带着我吧!”娜塔莎请求道,“这里把我憋死了……”

    “以后带你……可是我带你去林子里干嘛呢,小傻瓜?……”

    “我可以帮你缝缝补补、洗衣服、做饭,我什么都会。”

    “小彼得怎么办?”

    “也把小彼得带着……”

    “不忙,以后再说。”

    “你倒好,”娜塔莎翘着嘴抱怨说,“可是这里,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奶奶成天唠唠叨叨,玛丽娅姑妈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他们都数落我,说我是靠别人养活的。我真想跑掉……跑到城里去当佣人。圣母升天节我就满十五岁了。”

    “你这就糊涂了,娜塔莎,你走了,小彼得怎么办?”

    娜塔莎只有对父亲才能倾诉自己天真无邪的心里话,每次都是饱含痛苦的泪水送走父亲。雅沙每次离家时也难过得热泪潸潸。父亲走后,娜塔莎每天早晚都要虔诚地祷告,祈求上帝早日给父亲送去金子。

    雅沙最近的一次回家惹起了一场风波。温顺的安娜一反常态,出乎大家意料大吵大闹了一场。她发现雅沙已经不止一次与普洛科比在一旁嘀咕着什么,她起了疑心,怕雅沙出什么鬼点子:怕不是在怂恿丈夫跟他到林子里去。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可是人们都像着了魔似的……

    “你说到哪儿去了,安娜·罗吉昂诺夫娜妹子!”雅沙劝解她,“难道跟普洛科比说句话都不行?……我说了,我们不会坑害谁的……”

    “我知道你们说了些什么!”安娜喊道,“我身边三个孩子,拿他们怎么办。你把自己的孩子扔给了爷爷,还要来骚扰普洛科比……”

    “哎哟,妹子,看你说的!……我白天夜里都惦记着孩子,而您却说:扔给……”

    好像故意要在火上加油,普洛科比对妻子吆喝了一下,这一下惹了一场大祸。安娜大喊大叫,哭哭啼啼,这就把乌斯吉尼娅和玛丽娅也卷了进来。总之娘们儿都团结成了一个又哭又闹的整体,向雅沙兴师问罪。

    “你们不要吵了,娘们儿!”普洛科比劝架,“没有你们都够烦的了……”

    “我要把你这个教唆犯的眼珠子挖出来!”安娜痛骂雅沙,“自己都要饿死了,还想把别人也搭进去!”

    说实在的,女人们没有错,因为普洛科比确实与雅沙私下秘密商量了有关自由采金的事情。泽可夫的这位素来温顺随和的女婿,越来越渴望离开工厂从事自由采金的行当。他以性格软弱的人所特有的韧劲作了周密的考虑,最后,做出了这个决定,而且连妻子也瞒着。这场戏的结局是男人们以最丢人的方式退出了战场,而且最后似乎是理所当然地出现在叶尔莫什卡的酒店里。

    “日子真不好过!”普洛科比把帽子往地上一扔就说,“娘们儿不好对付,我都要疯了,雅沙……”

    “别着急,妹夫,慢慢来,”雅沙俨然以庇护者自居,“给我点时间,准保把事情办好……眼下最好先喘口气。娘们儿你就别理她们:谁都知道她们是些什么玩意儿。老弟,她们对于我们哥儿们就像马的绊绳一样……我自己就有体会,还挺深的……你跟我去林子里,准保你日子过得高高兴兴的……看来,你对工厂也腻了,对吗?”

    “真还不如去死……就像被链条拴着的狗守在狗窝旁,要不是有老爹罗吉昂·波达佩奇,我一个钟头也呆不下去。”

    普洛科比一时冲动,就显得口无遮拦,可是等不到第二天就垂头丧气,沉默不语起来。而安娜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讨厌极了。

    “你敢去,窝囊废!”她喊着,“让爸爸知道了,有你好瞧的。”

    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只是以缄默和叹息来表达对女儿的支持,只有玛丽娅来为安娜帮腔。

    “安娜,算了……真听够了。”

    还没有来得及把雅沙送走,又发生了新的不幸。傍晚,有人小心地敲窗子,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看了一眼窗子,立刻惊讶得喊起来:大门前停着一辆双套马的敞篷马车,梅尔尼可夫手执鞭子在窗下徘徊。

    “丈母娘,我来看您……”他解释,“让我进屋吧,有件小事来找您。”

    “你白天来多好,塔拉斯,不然你就要在这儿过夜了。”

    “我跟你说,有事……”

    当玛丽娅跑出去开门,门一打开,她惊呆了:科任竟与梅尔尼可夫一起来了,玛丽娅本能地挡住他们,可是科任却像梦游人一样无所顾忌地走进去。

    “别碰他……”梅尔尼可夫推开玛丽娅,解释说,“别怕,他不会伤害你们。”

    像往常一样,梅尔尼可夫浑身散发着烧酒气味,就好像掉进了酒桶里似的。他弓着身子阴沉地说:

    “听到消息没有,马柳什卡?”

    “什么消息?”

    “这消息……你就会知道,你快成老太婆了。”

    当科任进屋时,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站在房中间,她惊诧地张着嘴,挥动手臂,无力地在身旁的小凳上坐下来,似乎她面前出现了一个幽灵一样。由于惊恐不安,老太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科任站在门前,用木然的目光望着她。只是在玛丽娅和梅尔尼奇进来后才打破这个僵局。

    “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亲爱的丈母娘,祝您长命百岁……”梅尔尼可夫醉后放肆地说,“听到新闻没有?”

    “别靠近我,塔拉斯……”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笑着说,“我们不想听什么新闻……我在窗口看到你时,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怕死你了……你来我们这儿总没有好事。”

    “这就怪不得我了,丈母娘……”

    “那就把话说清楚吧!”性急的玛丽娅不耐烦地说,“你带来了什么新闻?”

    “你就问他吧,”梅尔尼可夫指了指科任,“事情跟我没有关系……现在你,小妹子,该先请我坐了吧。常言道,怠慢不如敬客……”

    “好吧,那就请你坐。嚼舌头的家伙……请坐。”

    客人摇摇晃晃地向桌子走去,最后坐在一张板凳上,他像一个没有睡醒而又想睁开眼睛的人一样惊诧地环顾四周。玛丽娅发现他的嘴唇哆嗦着。她也与母亲一样感到害怕。科任不是喝醉了就是精神失常了。

    “是我的奥克霞自己决定去鲁凯莉娅大婶那儿的,”梅尔尼可夫终于嬉皮笑脸地说,而且腔调令人讨厌,“是她,这畜生自己要去的……”

    “菲尼娅怎么样?”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和玛丽娅异口同声地问。

    “她死了……呸!……不对,她还活着,不过事情有点那个……”

    菲尼娅的名字好像对科任开了一枪似的,把他惊醒了。他想说什么,可是只是掀动了一下嘴唇,挥了挥手没有说。

    “你好好说啊……”梅尔尼可夫紧催他,“是这样,我们的菲多西娅·罗吉昂诺夫娜跑了。喂,你就说啊……随身什么也没有带,全都不要了。情况就是这样!”

    “她在卡拉春斯基那儿……”科任终于低声说,“我亲眼看到的。当佣人……”

    他用拳头猛击了一下桌子,立刻就像一个受伤的人,被别人不慎触及伤口那样痛苦地呻吟起来。玛丽娅惊恐地望着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可怜的老太婆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复说着一句话:

    “在卡拉春斯基那儿?干吗要呆在卡拉春斯基家里?这个鲁凯莉娅大婶怎么不看好?不可能这样……”

    “不,就是这样!……”科任回答,“谁都知道在卡拉春斯基家当佣人是怎么回事……白天是佣人,晚上是情妇。是谁让菲尼娅去的?是你们!……你们!……菲尼娅,我的心肝……我的亲人……你怎么这样干?……”

    “他会把卡拉春斯基干掉的。”梅尔尼可夫若无其事地说,“这得想法让人家提防着点……”

    首先回过神来的是玛丽娅。

    “听说,你不是又娶了一个,阿金菲·纳扎雷奇?你跟我家的菲尼娅还有什么关系?……你是你,她是她,你们互不相干。”

    “可是我要是忘不了她怎么办?……她总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没法忘掉她。我不喜欢我的老婆,那是母亲逼我娶的,不是我自愿的……我跟她合不来,我见不得她……我日夜都想着菲尼娅。我现在成了个什么人:扔进泥坑里,一钱也不值。当我听到她去了卡拉春斯基家,我眼前昏天黑地,不知所措……我套上马车就直奔这儿来,路过老爷的屋子时,她就在窗前张望……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幸亏塔拉斯把我从酒店里拽出来。”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阿金菲·纳扎雷奇?”

    “记不得了,不是今天,就是昨天……我太痛苦了,倒霉透了,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我们信仰不同,可我的心是火热的……我眼看周围,一切都是火红火红的。哎哟,我痛苦死了……菲纽什卡,亲爱的,你怎么这样干呢?……你还不如去死……”

    塔拉斯带来的新闻就这样使得女人们难过得又哭又号,就像家里死了人一样,而科任脑袋耷拉在桌上,伤心得如同刀绞。

    “喂,走吧!……”梅尔尼可夫感到情况出乎意料,“我去找卡拉春斯基跟他算账……把菲尼娅领回来,这不就得了!……阿金菲·纳扎雷奇,你就算了……有了老婆就别再为别人的娘们儿伤心了……”

    “住嘴……我斩了你!……”科任眼露凶光低沉地说。

    “罗吉昂·波达佩奇知道了会说什么呢?”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翻来覆去地说,“早知如此,菲尼娅还不如呆在泰伊波拉,虽然不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好歹也是你的。现在不能让她抛头露面……不能让乡亲们看到我们伤心!”

    Ⅱ

    果然,梅尔尼可夫离开了泽可夫家直接去找卡拉春斯基。科任驾车把他带到老爷家门口,自己守在门旁,静候结果。

    “你就在这儿等着,”梅尔尼可夫劝他,“我马上把菲尼娅给你带来……我只要对她说一句话,就跟开炮一样……”

    卡拉春斯基碰巧在家,在前厅迎接梅尔尼可夫的是仆人甘卡,仆人都有挡驾的习惯,他也想把客人挡回去。

    “我要见菲多西娅·罗吉昂诺夫娜,她是我的小姨子……”梅尔尼可夫在门旁争执起来,“只说一句话……”

    “走开,走开!”甘卡厉声地说,“我对你也只有一句话……奉命不许进去。”

    仆人甘卡的无理行为,惹怒了梅尔尼可夫,他二话不说就与奴性十足的孬种短兵相接地交起锋来。在甘卡的喊叫声中,菲尼娅的惊恐的脸在客厅门口闪现了一下,接着卡拉春斯基本人走了出来。

    “斯杰潘·罗曼内奇大人……”与甘卡争吵得精疲力竭的梅尔尼可夫请求道,“有一句话想跟您说一下。”

    “那就说吧……”卡拉春斯基简单地回答,他认出了是梅尔尼可夫,“你来干什么,塔拉斯?”

    “请您让甘卡走开……有一件事跟您有关,斯杰潘·罗曼内奇,是一件私事。”

    甘卡被支开后,梅尔尼可夫整了整打架时扯乱的衣服,闷声闷气地说:

    “科任在门外等我,斯杰潘·罗曼内奇……他实在使人讨厌,是个大傻瓜。我已经跟他周旋了两天两夜了……我是菲尼娅的亲戚:我的妻子塔吉雅娜是她的亲姐。所以我一来就声明是私事。为了菲尼娅的事,家里都闹腾了。科任扬言要干掉你,而我跟他做工作能做的都做了……事情就这样,斯杰潘·罗曼内奇,我的力气全都使完了……”

    “科任我倒不怕,”卡拉春斯基镇静地回答,“我还准备向他解释一下。”

    “您怎么啦,斯杰潘·罗曼内奇,那么一个讨厌的人,您竟要跟他谈话。那种人只有我来对付……斯杰潘·罗曼内奇,要是您能在乌里亚诺夫丘陵上划一小块地给我,”他换了完全另外的一种口吻说,“就这样,我一定尽力为您效劳……划一小块地给我,对您来说算得什么,不就是九牛一毛?”

    梅尔尼可夫的讹诈使卡拉春斯基非常恼火,他皱起了眉头。

    “不行,我办不到……”卡拉春斯基考虑了一下决定,“划给你一块,给别人也得划。”

    “嗨,亲爱的,那是外人,我是自己人。”梅尔尼可夫厚颜无耻地说,“我一定为您效劳。”

    “不行,办不到……”卡拉春斯基更加坚决地回答,说完就转身走了。

    卡拉春斯基是说话算数的,所以,梅尔尼可夫可能就此一无所获,可是当卡拉春斯基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时,菲尼娅喊住了他。

    “斯杰潘·罗曼内奇,我可以跟姐夫谈一谈吗?”

    “不必了,这是多余的,”卡拉春斯基亲热地劝阻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他的要求是办不到的。再说,我觉得此人非常可疑。”

    可是,菲尼娅是那样温情地望着卡拉春斯基,使得他无可奈何地挥了一下手。哦,这些女人……天下的女人求情、落泪、爱抚都是那样雷同!……卡拉春斯基的这种体验在菲尼娅身上又一次得到证实,他还预感到不得不为这个新“亲戚”收回自己的成命。“亲戚”这个字眼使他非常反感,可是他看到菲尼娅的那对水灵灵的眼睛和向他请求时的笑容,怎么能拒绝这么一个女人的请求呢?这时候菲尼娅已到了前厅,恳求梅尔尼可夫把等在门外的科任带走,免得惹出麻烦。

    “我马上带他走,可是你得想法在克拉尤亨山划块地给我。”梅尔尼可夫趁机提出要求,“凯德洛夫林地我放弃了,菲纽什卡……让它见鬼去!我们曾合伙干过:白干一场。大家不团结,勾心斗角,带头搞鬼的是彼得·瓦西里奇……这条独眼龙!……他与雅斯特列波夫狼狈为奸,替他套购金子……我对你说的你也清楚。你也该为自己准备一块……什么时候说不定会有用的,菲纽什卡。没有我,就好比没有垃圾桶一样,你就没法过日子……”

    “塔拉斯,你去我家里没有?”

    “刚去过……与科任一起去的。家里像遭了劫一样:女人们不是叫就是哭,简直受不了。哦,你也不要着急,菲纽什卡……这种事也不是一两天能解决的。现在要紧的是你给想法划一块地给我……”

    “妈妈怎么样?”菲尼娅没有接他的话茬儿,“哎哟,我的心都要碎了,塔拉斯……看来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我怎么活下去……”

    “别伤心啦,傻丫头,”梅尔尼可夫安慰她,“莫斯科不相信我们的眼泪……你还是想法给弄一块,我已经完全是个穷光蛋了……”

    “咳,塔拉斯,你真让人难以理解!我都活不下去了,你还在一个劲地要你的地。一到晚上我总反复想,只有死了算了。见到妈妈时,替我问个好……让她不要难过,不要责怪我:看来我注定是苦命的……”

    “不要紧,你会习惯的。要不了多久,老爷家的粮食准会把你养得白胖白胖的。眼下主要的是给我搞一块地……你要知道,托上帝的福,现在我跟斯杰潘·罗曼内奇已经不是外人喽……”

    梅尔尼可夫说到最后那句话时,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还嗒的一声弹了一下舌头,这一下把菲尼娅羞得粉脸通红。她没有说一声就跑掉了。梅尔尼可夫一个人站着,却露出得意的笑容。“啊哈,娘们儿千千万,造的孽却一个样。”

    “喂,你这个奴才,去开门!”梅尔尼可夫对出现在门旁的仆人甘卡大声喊道,“你有眼无珠,不认识我塔拉斯·梅尔尼可夫了?……我得好好教训你们,要你们都知道该怎么做人。”

    梅尔尼可夫走到台阶上,站了一会儿,摇了摇自己轻佻的脑袋,向大门走去。

    “喂,阿金菲·纳扎雷奇,你的事不好办呀,”梅尔尼可夫神态严肃地对科任说,“菲尼娅完全受骗了,就是那条毒蛇缠住她不放……女人家的事真没有办法。我说,你知道我想了个什么主意:我们得马上赶到弗吉扬卡去找鲁凯莉娅大婶,没有她不行……”

    梅尔尼可夫站在台阶上时就想出了这个主意。他不愿意步行去弗吉扬卡,于是科任驾着他的双套马车带着梅尔尼可夫奔驰而去。现在,他就像一个小孩一样,一切都听从梅尔尼可夫的摆布。途中,他们又顺道去了叶尔莫什卡那儿要了半升烧酒,梅尔尼可夫凑到酒店老板耳边低声说:

    “叶尔莫莱伊·谢苗内奇,有学问的给我这个大老粗赶马车了……”

    “是不是该早点把你吊死,塔拉斯?”叶尔莫什卡也用同样的腔调回答,“我一定捐送一根绳子……”

    “吊死咱俩的山杨树还没有长起来呢……”

    科任始终没有说话,只顾喝酒,连叶尔莫什卡都可怜起他来:这汉子要垮了。

    去弗吉扬卡的路上,梅尔尼可夫的嘴一直没有停过,甚至还吹牛说,科任在老爷家门外等他时,他怎样与卡拉春斯基喝茶聊天等等。

    “我主要是想把菲尼娅骗出来……我没有必要得罪老爷,所以我就喝了茶。现在我们去弗吉扬卡,到那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烧茶炊……我在鲁凯莉娅大婶那儿就好像回到家里一样,因为我的奥克霞已经取代菲尼娅在她那儿站住了脚。别看她蠢得要命,这一回到挺机灵的……她已经是第二次从我们的矿上跑出来,直接去找了大婶,而大婶正赶上菲尼娅走了,就像少了条胳膊一样。奥克霞在各方面都挺合适的……”

    他们到达弗吉扬卡时,彼得·瓦西里奇家里的灯还亮着,雅斯特列波夫在与主人秘密策划着什么,这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

    “深更半夜的上哪儿去?”鲁凯莉娅大婶冲着梅尔尼可夫喊,“白天不够你逛的,你这个二流子?”

    “大婶,我想奥克霞想苦了……”梅尔尼可夫瞪着眼睛说瞎话,“她一个人一定干不过来。主要是这活儿她还不习惯……”

    “你的奥克霞只配干粗活,”老太婆不满地说,“才来两天,我的碗盏全给砸了……哦,塔拉斯,你是不是想在这儿住一宿?不,兄弟,你最好别这样干……彼得·瓦西里奇已经为了你的奥克霞,把我可骂够了。‘我说,你就养着她,总有一天她家里的三亲六故都会找上门来……’他就是这样说得直截了当。”

    “他就是这样给我面子……这算什么事儿,鲁凯莉娅大婶?做亲戚的一点面子也不给……您这么说的话,那我就把奥克霞领回去。”

    “请便,领走吧……我们不在乎。我刚才说了,她把碗盏都砸了。你别打算在我这儿过夜:没有你就够挤的了。”

    “嗨,我的天……遇到了这样一门亲戚!……”梅尔尼可夫一边惊诧地说,一边解下腰带,“我从巴尔楚戈夫拼命赶来找你?而她这样来款待我……”

    “那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我跟科任已经打了整整三天交道了。现在他就在门外……大婶,你去劝劝他,让他回家去。这儿没有他的事了……为了你们这些亲戚,我任劳任怨,可是我得到的是什么报答。够了,说实在的……”

    鲁凯莉娅大婶果然亲自出去劝说科任回家。他默默地听完了她的劝导,调转马头消失在黑暗中。老太婆在门外站了一阵,叹了口气回到屋里。这时候,梅尔尼可夫已经像死人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凳子上睡着了。

    “这些不要脸的东西……”老太婆摇着头对他很感惊讶,“真是个浑家伙!……这些人连睡觉都一副模样:奥克霞也是爱睡大觉,睡起来就跟木墩子一样。人还没有到地方,脑袋就耷拉下来了……啊,作孽,作孽!……”

    财迷心窍的鲁凯莉娅大婶把菲尼娅想苦了,因为菲尼娅在她看来,就像是神话里那只神奇的会下金蛋的母鸡。这个女人温顺,文静,干什么事都挺利索。现在菲尼娅却走了,而且走得那样坚决……一个老太婆怎么对付得了,再说她又不会像菲尼娅那样去悉心照顾房客。鲁凯丽娅大婶一想起菲尼娅,就伤心得痛哭流涕,而且咒骂卡拉春斯基夺走了这个温柔麻利的女人。菲尼娅本人终于禁不住老爷家美好生活的诱惑,把姑娘家的羞耻置之脑后。

    梅尔尼可夫把他到过泽可夫家和卡拉春斯基家的事故意放到第二天讲述,这是因为他想用这些新闻来换一杯解醒酒喝,果然,他的算盘没有落空,鲁凯莉娅大婶亲自派了奥克霞去酒店买了半升酒请他喝,自己还聚精会神地倾听他胡扯,而且仔细琢磨他的话里哪点是真话,哪点是假的。

    “菲尼娅要我向你问好,大婶,”梅尔尼可夫一边扯谎,一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她还说,‘你告诉她,我很想她,不过我挺好的,因为斯杰潘·罗曼内奇老爷是个好人,我感到他非常尊重我……’”

    “他是条狗,这个斯杰潘·罗曼内奇不是个好东西。他干吗不找别的姑娘?城里姑娘有的是……”

    “那是因为菲尼娅最合他的胃口……嘿嘿!……是一块肥肉,而不是个姑娘:把她切成一块一块地吃。大婶,你知道后来怎样,后来我去找老岳母,把菲尼娅的情况原原本本地给她们讲了……这些婆娘又哭又叫,声嘶力竭,简直不想活了。你大婶也挨了骂:‘这老家伙就会吹牛,连个菲尼娅也看不住……’我的大婶,眼下到处都在这么说。他们让你发财,这当然太好了,可是同时又尽说你坏话。”

    彼得·瓦西里奇对梅尔尼可夫的胡扯虽然也在一旁听着,但没有把它当作一回事。他现在想的事情是他已向母亲让了步,把房客给的住宿钱都交给母亲掌管。至于奥克霞或是别的什么姑娘来不来,他都无所谓。梅尔尼可夫的胡扯,只不过使这位精明的女主人解解闷罢了。就让母亲去发脾气吧,谁让她那么贪……彼得·瓦西里奇现在有他自己要干的事,而且非常认真。

    酒醒后,梅尔尼可夫又胡诌了一会儿就到弗洛尔卡的酒店去了,他想在那儿听听别人在说些什么。在酒店附近,经常有人聚在一起,因为这里能听到各种新闻,就像是个新闻发布中心。当梅尔尼可夫快走到酒店时,差点没有被疾驰而来的马车撞倒。他本想骂起来,可是回头一看,认出来人竟然是小姨子玛丽娅·罗吉昂诺夫娜。

    “这么急急忙忙地上哪儿去,妹子?”

    “去看大婶,”玛丽娅赶着马,她不想理他。

    “原来是这么回事……您对老太婆倒真够关心的。”

    当马车转了弯,梅尔尼可夫很快琢磨过来,猜出小姨子为什么要去看望大婶。他不禁冷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

    “晚啦,玛丽娅·罗吉昂诺夫娜……没有你的份儿了。”

    梅尔尼可夫这一回可估计错了。当他在酒店里享福时,奥克霞的命运发生了变化:她的位置被玛丽娅·罗吉昂诺夫娜、梅尔尼可夫的嫡亲小姨子顶替了。

    “你走吧,亲爱的,回家去吧,”鲁凯莉娅大婶向蒙在鼓里的奥克霞宣布,“谢谢你把我的碗盏全砸了……”

    “不走……”奥克霞反复说这句话,因为她喜欢上大婶的家了。

    于是,一场闹剧终于发生了。彼得·瓦西里奇当然是这场闹剧的主角。

    “你怎么啦,亲爱的,既然请你走,你怎么不走?”他质问奥克霞,“总该知趣点……”

    “你干吗缠住我,独眼鬼?”奥克霞受够了彼得·瓦西里奇的气,终于恶狠狠地说,“我说了,就是不走……”

    “妈妈,这是怎么啦?”彼得·瓦西里奇恳求道,“既然这样,看来,我得打断她的脖子。我们家究竟谁是主人?……”

    鲁凯莉娅塞了一个二十戈比的硬币给奥克霞,算是给她干了几天活的酬劳,接着就把她推出门。这是奥克霞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完全能由自己支配的钱。她紧攥着硬币一直走到巴尔楚戈夫矿场。到家后,把钱藏在外屋的一根开裂的墙木里。奥克霞也像鲁凯莉娅大婶那样贪婪起来,不同的是奥克霞知道该把钱用在什么地方。

    玛丽娅离家出走的想法是在她知道菲尼娅妹妹的生活中出现新情况时产生的,那天晚上她整夜没有睡,考虑着如何来安排自己的生活。住在父亲家里对她会有什么结果呢?正是由于父亲的缘故,她至今还没有嫁人,一旦老头子死了,那才真没辙。房子留给女婿普洛科比,是给“孩子”的,这是罗吉昂·波达佩奇亲口答应的,他不寄希望于自己法定继承人——自己的雅沙身上。玛丽娅虽然很同情自己的老母亲,可是母亲毕竟已活到岁数了,而她玛丽娅年轻,还得活下去。因此,姑娘含泪忍痛告别了生身之地,自己套马前往弗吉扬卡。

    Ⅲ

    基什金小组已名存实亡。情况是这样的:梅尔尼可夫把所有的人痛骂了一通后就溜之大吉了,接着彼得·瓦西里奇也来“打游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偶然来矿上待上半天就溜了。基什金本人、小雅沙、马丘什卡、土尔卡和米纳·克雷伊门内依倒成了地地道道的工人,克雷伊门内依在小组里当了炊事员。米里亚耶夫岬角仍在争议中,而在穆恰什卡河上游拨出的地段上工作仍在推进着。马雅可夫圆木大道经过整修,情况比官营时代好些,工人们到矿上去或从矿上回家,连走带骑马全程不需一个小时。一个夏季,梅列达河整个流域,包括它的各条支流,顷刻之间变得面目全非:树林砍光了,土地挖得坑坑洼洼的,浑浊发黄的河水泛滥成灾,把热气腾腾的矿场席卷一空。

    基什金的事情进展得还算凑合,因为他比别的人早得到开矿用地,所以比别人也就早干了些日子,这使他占了便宜。他的矿坑名叫“小孤儿”。它坐落在穆恰什卡河右岸的一个宽谷里。如果单靠“后台”来干,资金显然不足,因此一半工作由手工采金工人来干,一半则靠基什金本人的资金来解决。基什金捞钱的功夫是令人吃惊的,可是谁也没有料到这些黑钱竟来自大名鼎鼎的秘书伊里亚·菲多蒂奇。这是一种独特的贿赂,目的是要基什金不要把那位著名的实业家牵扯进这桩令人诅咒的巴尔楚戈夫矿场案件中去。

    “你给我小心着点……”伊里亚·菲多蒂奇给钱时威胁说,“有一句俗话,你也知道:臭虫吃臭虫,最后自己吃自己……”

    按正规的做法,“小孤儿”地区的工程应该在整个矿区作全面的勘探后才能开始,也就是说要在矿区内星罗棋布地钻一些探井,以便查明含金矿层的走向、储量和各种断层条件之后才能开工。可是,这项工作需耗资约一千卢布,他根本拿不出这笔钱。花费最大的是“岩屑层的剥离”,也就是把上面一层无用的岩层去掉,这个工作在大型工程中都是少不了的。这样做是很合算的,而且可以算出未来的含金量。但是,基什金小组不得不用手工采金的办法进行:划出一块岩屑层,然后沿宽谷朝上开一些“层内横巷”。于是上层剥离和洗矿砂两项工作就毕其功于一役了。虽然矿砂的品位各处并不一致,但总的来说品位是相当不错的。

    “这样干像话吗,就像耗子啃面包,”基什金抱怨说,“这简直跟从下往上扫楼梯一样。”

    马丘什卡与土尔卡在“掌子面”上取沙,小雅沙推车运沙,而米纳·克雷伊门内依与基什金负责洗矿。说实在的,洗矿活是娘们儿干的活,很轻松。工作进展得总算还顺利,“确有成效”。五个人每天能洗出两佐洛特尼克黄金,这相当于每天能赚一个半卢布。有一件事使基什金深感不安,那就是金子品位不稳定,时高时低。另外更令人伤脑筋的事是冬天越来越迫近,届时,要么搞个暖暖和和的宿舍,要么收摊散伙,等到来年春天再说。眼下大伙凑合着住在一间小屋里,避风躲雨,可是一旦散了伙,各奔东西,然后一切又要从头做起。基什金一想到这些,就惶惶不安。

    要是没有这些令人心烦的事,情况不知会有多好。林中度过的夏季似乎使基什金的脾气都变温和了,他甚至于开始对自己惹的麻烦感到后悔。由于多年来的一事无成、贫困潦倒、孤单寂寞,几天前还是那样怒气冲天,现在却变得和颜悦色,容光焕发。林中生活太好了……多么美好的夜色,多么明朗、沸腾的白昼:二十年的重负释下了。白天干活,晚上围坐在篝火旁,天南海北,无所不谈,白天的疲劳很快就消失了。这时候,别的矿场上的工人也经常来到这里,因此整个穆恰什卡成了一个新闻发布中心:什么人找到了什么金子,什么地方在搞新的工程等等。于是穆恰什卡又成了人们为了追求相同的利益、怀着相同的愿望而聚在一起的场所。

    “咳,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第一个问题是我们缺马,”马丘什卡每天都不厌其烦地说,“第二个问题是我们一定要有娘们儿……别的矿场上都把自己的娘们儿带来了……”

    “奥克霞,这个不要脸的,不是跑了……”基什金反驳说。

    确实,曾经试过吸引女人来干活,可是每次尝试都失败了。对弗吉扬卡的女人,不要有什么指望,她们漫天要价。显然,她们呆在家里不知道天高地厚,当然,也有一些离家出走的姑娘,她们也到矿场上逛荡,可是这种女人谁愿意让她们来掺和呢。总的来说,娘们儿是争先恐后要到矿场上来,这种特殊货物的主要供应者是巴尔楚戈夫矿场。在“小孤儿”曾一度有两个女人待了一阵子,但没有多久就走了。总之,矿不大,工人也很少,而且几乎全是老头儿。

    “你们这里太单调了。”女人们说了这话后就到邻近的矿坑去找雅斯特列波夫了。

    梅尔尼可夫曾两次带自己的奥克霞来矿上,可是两次她都逃之夭夭。总之,找娘们儿的事难办,虽然彼得·瓦西里奇许诺一定要找到合适的女人来。

    “那么你自己呢:是跟我们一起干,还是打退堂鼓?”基什金问彼得·瓦西里奇,“你现在是干一天,闲逛一个礼拜。”

    “您等一等,我把事情办了就来。”

    “彼得·瓦西里奇,你来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家里待着,挣得更多。你已经在家里开了旅店,现在,你再开一个,雇几个女竖琴手……眼下这在弗吉扬卡是最吃香的。你本人还可以像只大公鸡趾高气扬地发号施令。”

    “我没有那份能耐,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彼得·瓦西里奇得意地微笑着,却谦虚地说,“你这是拿我们乡巴佬寻开心……你说的那种店,我恰好进城时去过一次,那店里的人捞钱的招儿可真让人吃惊。”

    “看来是开了窍了?……彼得·瓦西里奇,你对人家的钱眼红了。瞧你,眼睛滴溜溜的,像见到钱似的……”

    虽然大家都知道,彼得·瓦西里奇是不会平白无故地来浪费时间的,可是谁也猜不透他到矿上来晃悠的目的是什么。他不是那号人……特别讨厌他的是马丘什卡,他总爱在伙伴面前恶作剧,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彼得·瓦西里奇对一切都无所谓,好像事情跟他无关似的。然而他躲不过基什金那对尖锐的、老奸巨滑的眼睛。有一次,工人们都已在木板房里睡着了,他俩坐在篝火旁,以前所未有的心平气和的态度交谈起来。

    “你胸前是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基什金用完全没有恶意的口吻问道。

    彼得·瓦西里奇好像被烫着似的揪住自己的胸口,基什金摇了摇头笑起来。

    “嘿,彼得·瓦西里奇,彼得·瓦西里奇,”他责怪地说,“连偷也不会。主要是你的秤太大了:瞧你的秤杆都露出来了。哈哈……”

    “哦?……我这是拿去修理的……”

    “拿到林子里来修理?……好吧,算啦,不要装蒜了……你去买个小戥子,装在小盒子的那种小秤。你不能拿着手提秤杆到矿上去。搞不好你就会倒霉。你们这些人都一个样,又笨又蠢:鸡毛蒜皮的事下大本钱,可就是舍不得花三个卢布去买把戥子,自己的脑袋丢了也不可惜……不过,你小心点,可别碰我的金子!要是动我一厘一毫,当心你的脑袋。”

    “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你的眼睛真够尖的。我很后悔造了这分孽……我只试了试,是挺诱人的。”

    “谁给你秤?”

    彼得·瓦西里奇又吞吞吐吐,坐立不安起来。

    “算了,算了,你不说我也知道,”基什金宽慰他说,“不过有句话得告诉你,彼得·瓦西里奇……你也知道,像用拉网打鱼,大狗鱼跑了,剩下的都是小鱼。你的情况也差不多……雅斯特列波夫这家伙出了事会溜之大吉,他神通广大,诡计多端,而你跟你的杆秤都会倒霉,像只落汤鸡。”

    这种父亲般的劝诫以及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男子汉的愚蠢,使彼得·瓦西里奇在情绪上倍感压抑。如果基什金痛骂他一通,他反倒会觉得好受些。任何人都可能遇到令人难堪的无地自容的窘境,彼得·瓦西里奇现在就处于这种心境里。他离开基什金,良心上感到有愧,留下来也不自在。他沮丧地坐在一旁眨巴着惟一的一只眼睛。由于男人的自尊心作祟,彼得·瓦西里奇感到对基什金开始产生一种无名的怨恨,怨恨他揣摩别人内心秘密的本领像狗一样灵敏。更主要的是基什金竟拿他的愚蠢肆意取笑。

    “怎么样,是这样吧?”基什金拍着他的肩问道。

    “反正是那么回事,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你刚才指责我的秤是冤枉我了:我根本就没有带什么秤,那是我开的玩笑。我找找乐,也就是……”

    “算了,你就说下去吧……”

    “你大概在这里收购金子,顺不顺手?……你是不会放弃一切捞钱的机会的,可我们,我们这些傻瓜上哪儿去找钱!……”

    他俩终于不欢而散。

    基什金早就猜出彼得·瓦西里奇秘密活动的目的就是收购新矿场上乱开滥采来的金子。因此这个行当干起来并不难,虽然需要小心谨慎,还得瞻前顾后。雅斯特列波夫本人并不直接从手工采金工人手中收购金子。相反,如果有人去找他,准保会碰一鼻子灰。这是众所周知的,所以他们都把金子送到叶尔莫什卡处或者卖给雅斯特列波夫控制的小收购商。彼得·瓦西里奇干这一行还是个新手,工人不太了解他,因此他不得不单枪匹马到矿场上去“悄悄地”做交易。饱经世故的工人虽然不敢轻信新的收购商,但卖给他却很有诱惑力,因为卖给叶尔莫什卡,你得想办法把金子运去,诸多不便,而这里,在矿场上,就地交货,钱就到手。

    为了避开矿上的看守人和有关人员的注意,他想了一些办法。比如说,他佯装丢失坐骑,手拿笼头到处寻找而来到矿上。

    “兄弟,见到我的那匹母马没有?”他问道,“右耳有点扎伤,左耳不好使……我已经在林子里找了三天三宿了。”

    “请问你自己从哪儿来?”有人对他表示怀疑。

    “我从穆恰什卡来……我在‘小孤儿’替基什金干活。”

    话茬儿接上了。彼得·瓦西里奇在洗过的沙子旁坐下来,点燃“自卷纸烟”,慢条斯理地扯起来。工人们都是饱经世故的,他们早就理解这个独眼汉子来找什么样的马。

    “你的母马是什么毛色?”

    “黄色的……不是黄褐色,也不是棕红色,而是那么一种天生的黄色。是一匹相当机灵的牲口……”

    聊了一阵后,彼得·瓦西里奇离开了他们,悄悄地守候着自己的猎物。他在树丛下安顿下来,佯装摆上一个小摊。没多久来了一个手工采金工。

    “给多少?”

    “三张票……”

    “马林诺夫那边给四张。”

    “给倒是给得多,可就是拿不回去……我的三张票马上到手。”

    他们这番话的意思就是买主只给三卢布收购一佐洛特尼克金子,而卖主要价四卢布。经过了时间不长的讨价还价,彼得·瓦西里奇获胜了。他相当警惕地从怀里取出用头巾裹着的戥子称起金子来,当然他是不会轻易放过骗人的机会的,因为他的秤砣是“加重”的。慌乱之中卖主没有来得及检查他的秤,只是在事后挠着后脑勺琢磨过来后,追在独眼鬼的后面骂街。

    有时候,彼得·瓦西里奇骑着自己的黄色母马,装成“迷路人”出现在矿场上,有时候直接闯入金矿办事处,说是要以优惠价格给他们提供一批食物等等。经过一番活动,他招摇撞骗的伎俩和厚颜无耻的手段颇有长进。如今,他在矿场上已是远近闻名的人物,在多数情况下,只要他在附近某处一出现,那些贪得无厌的人就会闻风而来。凯德洛夫林地的黄金也确实够丰富的。虽然至今还没有发现古老的传说中的金山银山,人们还是到处干得热火朝天。因为这里毕竟是有活可干,几千名工人能赖以为生。

    这样来之不易的金子以二十个戈比交给雅斯特列波夫,也就是说,雅斯特列波夫每个佐洛特尼克金子加付二十戈比奖金。对此,起先彼得·瓦西里奇非常满足,因为运气好的日子里,他每天能挣到三卢布,再加上他秤上的“加重”还有在计算上糊弄工人所得,数目就相当可观了。可是彼得·瓦西里奇也与母亲一样,利欲熏心,欲壑难填。话也要说回来,他每个佐洛特尼克只挣到二十戈比,而雅斯特列波夫却把同样的一个佐洛特尼克转手以四卢布五十戈比买给官家,不费吹灰之力净挣一个卢布。当然,雅斯特列波夫出钱买金子,把金子登记在自己的矿场的账上,然后卖给官家,但不管怎样,彼德、瓦西里奇自认为功劳更大,因为他提着马笼头到处招摇撞骗、装傻瓜,而且经常要拿自己的皮囊在主人和工人面前冒险。稍有疏忽,他们会拧断你的脖子或者抢个精光,还可能把你出卖给官府,可是连个愿意听他诉苦的人都没有。彼得·瓦西里奇生性胆小怕事,可是在金子这盏魔灯的照耀下,他早已生死置之度外,他现在已经比最奸诈的收购商还要胆大。咳,他如果自己有钱的话,他什么事都会干出来!暗算别人的伎俩一定比亚斯特列波夫更高明。为了能把收购来的金子记到“小孤儿”矿的账上,他与这位基什金必须搞好关系,狼狈为奸。可是现在难就难在力不从心,而小打小闹又不值得。彼得·瓦西里奇当然不会公开自己这些隐私,对任何人都秘而不宣,至于对雅斯特列波夫,他从来不表露出任何不满。

    根据原来的默契,彼得·瓦西里奇与雅斯特列波夫表面上继续扮演着彼此为敌的闹剧。彼得·瓦西里奇以主人的身份,对每一件小事都要挑毛拣刺,有时候还当着大家的面辱骂雅斯特列波夫。

    “妈妈,是你让他住进来的!”彼得·瓦西里奇对母亲喊叫,“谁当家作主?……看我教训他……别看他在我这儿像只好斗的公鸡。我会赶走他……”

    鲁凯莉娅大婶费尽力气力图平息儿子的撒赖,但没有效果,因为雅斯特列波夫也气得几乎发疯,好几次想狠狠地揍这个惹是生非的独眼龙一顿。当然,彼得·瓦西里奇只是在弗洛尔卡的酒店里才骂自己的房客,骂得特别野,以至引得哄堂大笑。

    “吹破了牛皮还以为自己最了不起!……”他针对雅斯特列波夫大声嚷着,“不,老兄,你等着瞧吧……是我在给你卖力气,你跟我们没有什么两样。你是靠别人的钱肥起来的……”

    当雅斯特列波夫坐着马车路过酒店时,彼得·瓦西里奇从酒店里冲出来站在路上深深地鞠了一躬,喊道:

    “尼基塔·雅可夫里奇,带我一起去西伯利亚,你一个人走挺寂寞的。”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雅斯特列波夫竟告到乡公所里,于是乡公所的老人把彼得·瓦西里奇叫去开导了一番。

    “你别把自己打扮成个富翁,”来人劝告爱顶撞的彼得·瓦西里奇,“为了让你汲取教训,我们得狠狠地揍你一顿。雅斯特列波夫哪点跟你这个独眼龙过不去?”

    “这不就是跟我过不去,”彼得·瓦西里奇并不让步,“我对他无法忍受……他在我家里干的那些事我知道,往后这法律责任可承担不起。我们也该懂得这个道理……”

    “你这条狗,真该揍,没有说的……你浑身长刺了?”

    Ⅳ

    菲尼娅逃离鲁凯莉娅大婶家的消息是在关键时刻,也就是在鲁布里哈达到关键的二十俄丈、应该“见矿”的时刻传到罗吉昂·波达佩奇的耳里的。老人大概是太专心致志于自己的工作了,他听到这个更令人痛苦的消息时,竟然无动于衷,也许是强作姿态,故意装出对这个他曾经无比宠爱的女儿已完全失望的样子。老人镇静下来后,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以免招来人们的嘲笑。

    在此时刻,工人们最关心的是卡拉春斯基马上就要会见罗吉昂·波达佩奇,他们的会面是避免不了的,因为卡拉春斯基也开始对这个新矿井感兴趣起来,而且十分关注它的情况。他们是在鲁布里哈的井底里相会的,卡拉春斯基也是踩着绳梯下到井里的。

    “看来,这第二十俄丈把我们骗了?”卡拉春斯基察看了一下掌子面心平气和地说。

    “矿脉有平移断层,”罗吉昂·波达佩奇也冷静地回答,“矿脉是躲不到哪儿去的……不可能是大海捞针。”

    两人再也没有说话。这时候,在罗吉昂·波达佩奇的心里出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卡拉春斯基:一个是主宰一切的卡拉春斯基,另一个是企图占有菲尼娅的卡拉春斯基。罗吉昂·波达佩奇即使身处困境,仍然对前一个卡拉春斯基深怀敬意,因为就是这位卡拉春斯基对这个鲁布里哈抱着相当大的希望,而且几乎是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它的每一步进展。现在鲁布里哈的情况由于以下的原因而复杂起来:矿场年度即将结束,而鲁布里哈矿场的原来的预算早就超支,因此向公司申请进一步拨款的麻烦事全靠卡拉春斯基一人去张罗。至于奥尼可夫工程师,他一开始就反对这项工程,当然,他只会从中作梗。总而言之,现在必须争分夺秒来解决这个问题,一定要使卡拉春斯基下决心破釜沉舟,义无反顾。罗吉昂·波达佩奇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全面研究了这位狂热的采矿迷各个方面的特点,认定了卡拉春斯基是自己的志同道合的靠山。至于菲尼娅的新情况那就不算一回事了。

    在最近的一个星期六,罗吉昂·波达佩奇回到家里。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匍匐在他脚前哭诉着,而他只冷冷地说了一句:

    “知道了……”

    泽可夫家再也没有提菲尼娅的事了,就像她已经死了似的。当老头得知玛丽娅也出走去了弗吉扬卡时,他只是毫不在乎地挥了一下手,似乎跑掉的只不过是一只小猫。男人们就是这样看待家里的姑娘的,姑娘是人家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总要远走高飞的。有没有玛丽娅,那也不过是多一张或少一张吃饭的嘴而已。她想尝尝自己当姑娘谋生的味道,那就请便……内心感到宽慰的倒是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因为一切都出乎意料地顺利过去了,虽然她悄悄地注意到严峻的丈夫似乎有些疯了。

    “哪怕是装装样子严厉一点儿也好,”从来就是胆小怕事的老太婆心里暗自可怜起丈夫来,“家里没有一点威严,会成个什么体统?娜塔莎快嫁人了,说不定也会跑掉,或者女婿普洛科比也要胡闹起来。”

    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内心深感痛苦的是,她感到罗吉昂·波达佩奇在自己的家里竟然与外人无异,家里发生的一切好像都与他无关似的。这可真叫人伤心,乌斯里尼娅·马尔可夫娜避开家人,独自一人哭得泪如泉涌。

    当罗吉昂·波达佩奇回到自己的乌里亚诺夫丘陵时,那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引起了整个弗吉扬卡议论纷纷。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塔拉斯·梅尔尼可夫靠菲尼娅的说情,获得了一块地皮,这块地就在主矿井旁,离矿井只有百来丈远,起先,罗吉昂·波达佩奇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来到现场看个究竟。这里有一道云杉树丛把梅尔尼可夫的小竖井与公司的矿井设施隔开。当老人到达现场时,那儿已经干得热火朝天了。塔拉斯本人站在齐胸的井里,正在用一把短小的铁铲把表土铲出来,堆到用从矿上偷来的木板搭成的吊板上,奥克霞则忙着把表土装上手推车,运到一旁。这时候他们挖出的表土已经形成了一个新的黄土堆了。

    “你疯了?简直是个疯子,”罗吉昂·波达佩奇冲着这个没有被承认的女婿嚷着,“你钻到哪儿去?……”

    “罗吉昂·波达佩奇,你好哇……”塔拉斯在井筒里露着脑袋快活地回答,“怎么,眼红了?别担心,我不会抢你的金子……我们好歹得谈一谈啦。”

    “我告诉你,这是公司的地界,你这条哈巴狗!……快给我滚到克拉尤亨去;你的地在那边。”

    “你对那地方感兴趣,你自己去好了,我还是在这儿。再说,这块地是斯杰潘·罗曼内奇亲自赏给我的……不信,你去问。”

    “好哇,你又撒谎!……”

    “罗吉昂·波达佩奇,我要跟你说的是我们干吗要吵架?谢天谢地,上帝给我们的地够多的,再说,我也没有超出自己的二十五俄丈,而且也不打算挖过十俄丈。总之,我也跟别人一样,符合规定……我说,你还是去问问斯杰潘·罗曼内奇!他是个好人……”

    老工长向对手唾了一口,转身走了。

    “喂,罗吉昂·波达佩奇,别往井里吐!”梅尔尼可夫在他背后喊,“我担心你自己也要喝井里的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我会给你找出金子的,这你可能会受不了。喂,奥克霞,你怎么成了根木桩了?你在那儿乐什么?”

    罗吉昂·波达佩奇这时候站住琢磨着梅尔尼可夫究竟用了什么办法搞到这块地皮,他一个劲儿地直摇头,“咳,斯杰潘·罗曼内奇见到女人就心软,这样放纵自己只有丢自己的脸。也正是这位梅尔尼可夫背着人家说三道四。狗就是狗:忘恩负义。”

    果然,有一个星期之久,卡拉春斯基没有来鲁布里哈:他不好意思见到这个忠心耿耿的老工长。

    梅尔尼可夫像一只鼹鼠一样不停地刨。当刨出的土无法往外掏时,他也像其它手工采金的井上一样装了一台木质绞车。奥克霞就通过这台绞车来“对付”小竖井里挖出的土。可是眼下两人已经应付不了,于是梅尔尼可夫从弗吉扬卡的酒店里把老刽子手尼基土希卡也抓来,这老家伙反正闲着没有事,到处游荡。此人是个高个子驼背的老头,一对浑浊呆板的眼睛,好像是锡铸出来似的,头发蓬松,还有长长的两只孔武有力的大手。曾经是又宽又密的棕色大胡子结成了一块驼毛色的毛毡。尼基图希卡经常衣衫褴褛、破鞋烂袜,但那件红布衬衣从不离身,这件大红衬衣对他来说差不多就是他的制服。城里的商人每年都要给他几件这种衬衣,给他的条件是要他唱当年流放犯人偷着唱的歌曲,而且还要跳几个舞。

    “喂,老爹,抖一抖你的胡子!”梅尔尼可夫从自己的井里对刽子手喊。

    不管你怎么说,这的确是群颇具特色的伙伴:退休的官家的刽子手、废物梅尔尼可夫,还有奥克霞。梅尔尼可夫用什么手段搞到三个人吃的食物这一点是很难说清楚的。虽然伙食不怎么好,但反正是搞来了。奥克霞起先只是煮些土豆,后来有了黑面包。刽子手尼基土什卡清醒时,几乎不跟任何人交谈,一对呆板的眼睛直愣愣地,什么话也不说。饭后抽上几口后,又干起活来。梅尔尼可夫经常用一些无聊的话来逗弄他。

    “喂,有时候你梦见以前抽打苦役犯人时,你害怕吗?刽子手究竟也是有心有肝的……对吧?……”

    “住嘴,别缠着我……”

    可是,只要尼基土什卡喝上一杯,他马上就会“面目一新”,他会又唱又跳,滔滔不绝讲他当年干刽子手时的情况,或者干脆发起酒疯来。大家都了解尼基土什卡的这个毛病,因此,每逢节假日,他的这个毛病就成了人们最感兴趣的娱乐项目。

    三人干活却进展得很缓慢,而且越往深处挖,速度越慢。梅尔尼可夫已经生气地揍了奥克霞好几次,但这无济于事。冬天逼近,更增添新的烦恼:需要有暖和的衣服和鞋子,秋天实在太短了。现在连梅尔尼可夫自己也考虑起这个小本经营的企业的前途来。这个小竖井总共才挖到五俄丈,因此,越来越频繁地遇到“一钱不值”的矿石,这些矿石就像魔鬼有意塞进去似的。

    “马上就有矿脉了,”梅尔尼可夫自我鼓励,“克里伍晓克生前跟我一起喝酒时告诉我,罗吉昂·波达佩奇就是在岩块上找到矿脉的,矿脉的整个上层是裂开的,把它劈开,矿脉就……”

    这本来是含金矿脉成矿理论的一个完全独到的见解,但需要去相信它,可是梅尔尼可夫也如其他手工采金工人一样,有他自己的一套地质学和矿业术语。终于有一天,梅尔尼可夫的耐心崩溃了。他爬出小竖井,把湿透的帽子和手套甩到地上说:

    “让矿脉连同这个竖井见鬼去吧……用炸药也穿不过这‘一钱不值’的石层。矿脉太深……这个该死的克里伍晓克,一定是喝醉了胡说八道,算了,死人就不提他了。”

    刽子手脸色阴沉,默不作声,奥克霞也不说话,梅尔尼可夫鄙夷地望了望自己的两位伙伴,在篝火旁坐下来,狠狠地吸起烟斗来。痛苦的思绪萦回脑际。的确,拼命挖啊挖啊,干啊干啊,除了无用的脉石外,一无所获。好歹挖出点也行……唉,好命苦!还不如呆在穆恰什卡基什金那儿呢。

    “那么,你的意思……收摊算了?”刽子手若无其事地问,就好像问一件早已解决了的事情一样。

    “谁对你说的?”梅尔尼可夫激动起来,这时候,他的疑惑好像鹅身上的水珠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老兄……我塔拉斯·梅尔尼可夫可不是那号人,有财不发。嘿,奥克霞,快下井去……”

    “我不下去……”奥克霞木然地望着父亲身上刚沾满泥污的大褂坚决地回答。

    梅尔尼可夫勃然大怒,狠狠地揍了可怜的奥克霞一顿——正好需要有个人拿来撒撒气。

    “我要把你这个烂货头朝下地放入井里去!”梅尔尼可夫因为训斥女儿搞得筋疲力尽,吼叫着,“刽子手,过来,把她的脚拴在绳子上放进井里。”

    刽子手同意了。正待要动手,就在这紧急时刻,奥克霞竟含泪自己下到人身难以动弹的井里去。出乎意料,呆在井里倒使她很高兴,因为里面比地上暖和,只不过井壁上淌着黏糊糊的泪水般的黏土,她还没来得及装满两桶无用的矿石,全身就湿透了——脚是湿的,背和头巾也是湿的。奥克霞蹲下哭起来。如果她上去后从乌里亚诺夫山去弗吉扬卡的路上就会冻成冰块。此时,梅尔尼可夫听到奥克霞的啜泣声后,又在上面骂起来。

    “瞧我收拾你!”他从上面往井里扔冻结的泥块,“我要教会你该如何听大人的话……难怪上帝惩罚你,让你成了这么个废物!……我能分身有术就好了……”

    这可诅咒的一天,奥克霞过得真不容易……当她爬出小竖井时,已浑身湿透,到了上面,立刻冻得浑身哆嗦,牙齿打颤。

    “快跑,笨蛋,跑跑就暖和了!”疼爱孩子的爸爸怜悯自己的女儿了,“要不你会冻死的……还要替你负责!……”

    奥克霞果然拼命跑起来,只不过不是向弗吉扬卡跑,而是朝相反方向,向鲁布里哈跑去。

    “不对,傻瓜!……”梅尔尼可夫对她喊道,“嘿,傻瓜……不是那边!……”

    奥克霞很快就消失在云杉树丛里,后来,她直接跑到公司的矿井上,最后找到了罗吉昂·波达佩奇那个暖和的办公室。事不凑巧,在这个关键时刻,老人不在家,到矿上去装炮眼了,办公室里一只洋铁油灯还亮着。暖烘烘的屋子使奥克霞顿时感到一股暖流遍及全身。她在桌旁坐了一会儿,很快就感到全身酥软,不禁缩成一团倒在宽大的板凳上,也就是老头经常裹着皮袄躺着过夜的那条板凳。奥克霞疲惫不堪,很快就像一头累坏的牲口一样打起鼾来。不难想象,当罗吉昂·波达佩奇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发现在自己的床上竟熟睡着一个天真的矿家闺女时,他会有多么惊诧和生气。

    “喂,小麻雀……”老人生气地摇动她的肩膀,“飞错窝了!……你是谁家的?”

    奥克霞睁开眼睛坐起来,但不愿作什么解释,只是含糊其词地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出乎意料的是矿井里的泥污帮了她的忙。她的衣服、手、脚、脸,全身都是泥污。罗吉昂·波达佩奇对这种泥污似乎有着本能的敬意,因为一名真正的工人身上总是沾有这种泥污的。眼前这个姑娘既然全身泥污,活像个小鬼,那就不可能是个游手好闲的丫头。奥克霞身上的湿衣服就像跑累的马匹一样热气腾腾的,这也缓和了当时的紧张空气。

    “刚从井里出来……”奥克霞也打量着自己身上简陋的衣着:花粗布衬衣,破旧的印花布无袖长衫,狗皮短上衣,一边随便地解释了两句:“差一点没有冻死……”

    “看来想吃点?”

    “早上就没有吃……”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罗吉昂·波达佩奇说着话就从柜子里取出自己的“茶点”与奥克霞分享。奥克霞像一头野狗一样狼吞虎咽,吃得满意地眯起眼睛。老人瞅着自己的客人,严酷的内心不禁产生了本来不该有的怜悯之心,这种怜悯还掺杂着男人对女人的鄙视。

    “你从哪儿来,小麻雀?……”

    “从井里,从梅尔尼可夫那儿。”

    “是他把你赶下井的?真是个没有脑袋的家伙……有谁会把娘们儿赶下井:没有这个道理。咳,塔拉斯这蠢货……那么你怎么会到他那儿去的?你大概是弗吉扬卡人吧?”

    “我是塔拉斯的女儿,奥克霞……”

    罗吉昂·波达佩奇立即皱起眉头转过身去,不让外孙女看到自己的神情。这真是做梦也不会想到的……眼前的这个姑娘竟然是他的外孙女!奥克霞吃了点东西后,又躺了下去,眼皮立即粘到了一起了。

    “行啦,现在该走了……”老头儿头也不回厉声说,“也吃了,也暖和了,走吧。”

    “你真想得出!我上哪儿去?亏你说得出口……”

    “你是在跟谁说话?”

    “别揪住不放……居然有你这样的……”

    罗吉昂·波达佩奇还想说点什么,刚要开口,奥克霞已经鼾声如雷了,老人看了看奥克霞,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踮起脚尖走出自己的办公室。正在排水的蒸汽机有节奏地响着,矿井里传出的声音有像人临终前的呼哧声,还有紧固件的铿锵声和齿轮单调的碰击声。罗吉昂·波达佩奇走到蒸汽锅炉前,在炉门旁坐下来,炉里冒出的明亮的火舌照出老人的那张满是怒容的脸上竟透出稚气的笑容,然而笑容像淡淡的阴影,在老人的嘴边掠过,又像一颗火星在眼睛里闪烁了一下,立即消失在老人脸上的深深的皱纹里。

    “是她自己来的,小雀儿……”老人自言自语,他这时候的情绪从来没有这么愉快,“看来得跟她谈谈!……想法让她回家……”

    由于奥克霞每天来罗吉昂·波达佩奇的办公室,使得整个鲁布里哈,也就是那些司机、烧锅炉的、工长和工人都感到很尴尬。她来这里就如回家一样,而且几天里搬来一些妇女用的什物、破衫烂袄和“换洗衣服”。老人变得很有耐心,奥克霞要做什么就让她去做,连自己的长凳也让给了她,而在她的对面墙边为自己又放上一条。退一万步说,即使大家都知道奥克霞是罗吉昂·波达佩奇的亲外孙女,她待在外祖父处不会出什么问题,但毕竟是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矿上,这样一来,还谈得上什么金子。

    “罗吉昂·波达佩奇,你最好还是把奥克霞赶走,”副工长劝他,“这种地方有个女人总不妥当……总之,不是什么好事。”

    罗吉昂·波达佩奇出乎人们意料,他对这些颇有道理的规劝只是付之一笑。让他们说去,说腻了也就不说了。

    Ⅴ

    刚下了一场雪,凯德洛夫林区的大部分工程都停工了,只有五六个矿场除外,因为这些矿场的洗矿工作是在暖和的室内进行的。雅斯特列波夫在盖涅拉尔卡就有这样一个矿坑,这个矿是他专门用来为他套购来的金子做假账的。基什金则趁气候还允许在室外干活的时候,在自己的“小孤儿”上拼命干,可是一场大雪,使他不得不罢手,因为力不从心了。干了一个夏天,所剩不到一百卢布,这点钱是维持不下去的,基什金又去找了自己的赞助人卡布鲁可夫书记员,可是碰了钉子。

    “太多了,我怕你噎死……”

    “事情是可靠的,伊里亚·菲多蒂奇!只要盖一间暖和的房子就行了……我绝对保证,会找到一个佐洛特尼克的!”

    “好吧,说下去……我们倒是听到你们的佐洛特尼克了。你们对凯德洛夫林地全都着了魔……”

    “那就是说你不借?”

    “我本人不借,也不许别人借。”

    “你这样做会……就要到手的钱都不会要!雅斯特列波夫在穆恰什卡申请了一块地,离我的矿坑大约有十俄里……那里的沼泽地已成旱地,他用浅井勘探了一阵就放弃了。迹象倒是出现了,可是就没有找到实实在在的东西。有一次,我遇到他,他对我说:‘你收下,就算白给你这块沼泽地……’我从夏天起就注意到了这片沼泽地:是块有油水的地儿,就跟当年的弗吉扬卡一样。情况就是这样,可是你倒说什么‘太多了’真是有福不会享。第二个弗吉扬卡马上就会出现,你就相信我说的……”

    基什金的这份好意把在气头上的书记员逗得笑出眼泪来。

    “我有福不会享?咳,你们这些小丑……什么第二个弗吉扬卡……哈哈……你要进疯人院喽,安德罗什卡……沼泽地里连青蛙都能踩死,而他要在那儿发财。不行,你可不要拉清白人去跟着倒霉。”

    卡布鲁可夫书记员嘲弄了这位“东山再起的”金矿主后,钱还是一文不给。由于基什金的告密而引起的那个远近闻名的案件,被拖沓的官僚主义差不多置之高阁了,因为案件要先送到矿业司去预审,然后再根据一般诉讼理由审理。正是这套程序使卡布鲁可夫颇感高兴,因为最主要的是赢得时间,至于其他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分手时,他亲切地拍打着基什金的肩说:

    “你可丢脸了,安德罗什卡……判决书你可要等一辈子了。惹了麻烦,自己又不去兜着……咳,你真是个没有出息的家伙!……”

    “怎么,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这跟你没有什么关系。你还是找你的第二弗吉扬卡金矿去吧……雅斯特列波夫会给你一个干水塘去养你的蛤蟆。”

    “嘿,恶棍……你会后悔的,不过就晚了,记住我说的,伊里亚·菲多蒂奇……”

    “追荐亡灵的星期六,我会想到你的……”

    这样一来,财源断绝,基什金不得不束手坐待漫长的严冬的来临,他深深地陷入绝望之中,这种无法自拔的绝望只有那些精明能干的人在自己的宏愿濒临破灭的时刻才会产生。基什金就是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回到巴尔楚戈夫矿场自己的窝里,在往回走的路上,遇到醉醺醺的科任,他正在远处挥着手喊着:

    “听到消息没有,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

    “是天塌下来了?……”

    “还要更糟……知道吗,塔拉斯·梅尔尼可夫找到矿脉了,我的话完全可靠……听说金子像面饼一样夹在石英里,用指甲都能抠出来。据说,这样的矿脉还从来没有过。就是那个奥克霞在小竖井里干活时找到的……”

    “你上哪儿,阿金菲·纳扎雷奇?”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进城,大概是去那儿。”

    “我们最好去弗吉扬卡,一路上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你也可以醒醒酒……”

    “不是我要喝,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是我太痛苦了。在家里把我憋死了,所以就到处逛逛……我妈妈已下了决心,要是我还这样下去,她就要念咒语了。”

    “那么我们就走吧……顺便去看看塔拉斯的矿脉。真是傻子有福气……这奥克霞比块木头还要笨。”

    他俩一起朝弗吉扬卡方向驰去,在路上,因为喝了酒而很兴奋的科任突然心情沉重起来,基什金也因为想到自己跟那个可恶的书记员的那场谈话而感到非常沮丧,不时地摇头叹息。他非常后悔谈了穆恰什卡的沼泽地的事,因为伊里亚·菲多蒂奇非常狡猾,说不定就会派人去找雅斯特列波夫把那地方夺走。他什么都会干出来的……基什金就是在这种沮丧的心情下对科任说:

    “这世界上竟有这种无赖,阿金菲·纳扎雷奇……”

    “你是指我?”

    “不是……我说的是一个有钱不会花的人,有一个老朋友去找他借钱办企业,可是他不给。他没有借……当年他俩曾经是坐在一张课桌旁的同学。他那个企业要比塔拉斯的矿脉可靠十倍,总而言之是个大宝库……这件事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因为早在官营时代,我就是个矿场上的老手了。如果好好干的话,赚上十万卢布是不会有问题的……”

    “十万?……”

    “至少十万……”

    科任被这个巨大的数字惊得猛地清醒了,他惊诧地望着这个显得如此矮小而可怜的同伴。

    “找金子得运气好……”科任说着又迷迷糊糊起来。

    “是谁找到了弗吉扬卡矿的?……”

    “这说不准……对啦……你需要多少钱?”

    “用不了几个钱:第一笔五百卢布左右……”

    “五张卡捷琳娜……你那位朋友不借?……我借给你……你怎么不早问我借?哦,不,早些时候我也不会借给你的,现在你就尽管拿着吧,因为现在我的钱会让你交好运的……这已经有了预兆。”

    “你这是指菲多西娅·罗吉昂诺夫娜说的?”

    “是她,就是她……在我活得没有什么意思时,钱有什么用,可钱倒来了。”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连基什金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可是预兆确是明摆着的……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带我进林子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菲尼娅,我的菲尼娅……亲爱的……小鸽子……”

    本来应该经过巴尔楚戈夫矿场,但为了避开老爷子的住宅,基什金掉转马头,绕了一下。此时此刻老头儿因为福从天降,脑袋有些晕头转向了,这五百卢布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他现在对自己的事业充满信心,似乎已大功告成了,可是眼下主要的是各种不祥之兆都凑在一起了:两个倒霉的人凑在一起,两人都不知往何处安身。现在金子自己马上就要出土了,怎么不早点想到这位科任呢?……好在一切都在好转,剩下的是怎样来对付雅斯特列波夫。

    梅尔尼可夫发现新矿脉的消息震动了整个弗吉扬卡。原来金子就在身边,而且品位是那么高!……几天里,“奥克霞矿脉”的传说流遍四方。奇谈怪论接连不断,说什么矿脉躲过了梅尔尼可夫和刽子手,却躲不过天真无邪的找矿姑娘。至于奥克霞本人,别人怎么盘问,她还是好像不会说话似地一言不发,只是咧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傻笑。事情发生在冬天,一到冬天,人们闲着无事,搞搞“家务”,因此梅尔尼可夫出人意料的走运更使大家对他刮目相看。这里的弗洛尔卡酒店集中了来自各方的新闻和消息,经过一番议论后就散发到每一个角落里,梅尔尼可夫一天里要来好几次,一到就胡吹乱说,信口开河,连那些原来对他还有几分信任的人也都听得直摇头。他吹得也真玄乎……

    “这是因为矿脉躲开了克里伍什卡,”梅尔尼可夫做出失望的姿势解释,“他自己就说过:‘据说,金子这玩意儿总是以天然金的形式躲在深处……’公司把自己的鲁布里哈搞得挺好的,可是自然金还是躲得不知去向。金子在罗吉昂·波达佩奇的眼皮底下溜了……”

    几天来,梅尔尼可夫完全变了样:身穿红布衬衫,波利斯绒灯笼裤,头戴新帽,身披新皮袄,脚蹬新毡靴,但他最引以为荣的是他用第一笔钱买的那匹马。自置一匹马是梅尔尼可夫多年来梦寐以求的理想,现在居然有了一匹鞍笼齐备的马匹,还带有大雪橇,坐上就可以驰骋飞奔了。

    梅尔尼可夫为了在乡亲们面前炫耀一番,他带着刽子手尼基土什卡到处兜风,尼基土什卡坐在梅尔尼可夫身旁俨然是他的一名副官。这件事引起了更大的反响,因为他们兜风的路线只是在弗洛尔卡酒店与叶尔莫什卡酒店之间反复往返。当然也应该为梅尔尼可夫说句公道话:他拿到第一笔钱回家,当即给了妻子三个卢布。这也是苦命的塔吉雅娜出嫁以来第一次得到的一点钱,因此这可怜的女人感动得哭泣起来。

    “我要使大伙都发财……”梅尔尼可夫当着妻子的面吹起来。

    自从塔拉斯不干皮鞋匠这一行以来,塔吉雅娜领着孩子靠什么过日子,要回答这个问题正如要回答穷人如何过日子一样,是难说清楚的。不过,塔吉雅娜挺过来了,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等着,塔吉雅娜,我们来盖一座宫殿,”梅尔尼可夫就爱吹牛,“就跟当年的‘醉汉之家’那样……我说了:我要大家都发财!”

    第二天,梅尔尼可夫给妻子带来了一瓶马德拉酒和一盒沙丁鱼,这一举动可把妻子窘得不知所措,结果,马德拉酒还是自己喝了,而沙丁鱼他吩咐熬来吃。总之,这汉子的行为古怪起来……最后,梅尔尼可夫绕着屋子走了一圈,还用拳头敲了敲墙壁说:

    “真是个破地方!……”

    这时候,梅尔尼可夫脑际浮现出一幢带有油漆一新的百叶窗、半石结构的小房子。果然,弗吉扬卡的男人们都开始了盖房子——哪儿架新屋顶,哪儿该是大门,哪边应是木墙,他有求必应,指点着该怎样盖房子。

    梅尔尼可夫正在得意之际,基什金和科任来到弗吉扬卡。梅尔尼可夫带着一大帮醉汉坐着雪橇在路上赶上他俩。

    “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梅尔尼可夫挥着帽子喊着,“干吗缩着个脖子?要钱花吗?……我刚把二十五卢布的票子打散……”

    “得啦,你又发酒疯了,塔拉斯!”基什金惊讶地说,“你现在真可以说是春风得意了……而且还找到了好兄弟了。”

    “嗨,别说了,这种伙伴送给鬼,鬼也不要……阿金菲·纳扎雷奇,你看我的马怎样?花了四十个卢布……”

    “你会后悔的,”科任以行家的眼光打量了一下浑身湿透的马匹说,“这马对你没有用……”

    基什金到了弗吉扬卡就直接去到彼得·瓦西里奇家,以便找到雅斯特波夫把事情了结了,幸好雅斯特列波夫正在家里。只有经常来弗吉扬卡的叶尔莫什卡使他们感到碍手碍脚,叶尔莫什卡经常到彼得·瓦西里奇家来的目的是打玛丽娅·罗吉昂诺夫娜的主意,最近他对玛丽娅倾注了全部情感,如果说,上帝没有注定他与菲尼娅成亲,那么,显然应该娶玛丽娅,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姑娘,完美无缺。再说,在短短的一个月里,玛丽娅·罗吉昂诺夫娜完全变了样:体态丰腴,作风泼辣,眼睛晶亮。

    “玛丽娅·罗吉昂诺夫娜,再等等,只要我的达莉娅一断气,”叶尔莫什卡迫不及待地劝说,“我马上派媒人来……”

    “这事儿不好说,到时候再说吧,”玛丽娅打趣地说,“不过,我当姑娘的年龄已经过了,您会找到更年轻的,叶尔莫莱伊·谢苗内奇。”

    “您最合我的意,玛丽娅·罗吉昂诺夫娜……就这样定了。”

    基什金与科任的来到把他们的这场谈话打断了。叶尔莫什卡立刻紧蹙双眉,厌恶地望着这个走运的对手,就是他打破了他的家庭生活的如意算盘。当基什金与雅斯特列波夫在他的房间里谈话时,三个人都感到很窘,科任默不作声地紧盯着玛丽雅·罗吉昂诺夫娜。

    “你们是不是来谈金子的?”玛丽娅问科任。

    “想碰碰运气,玛丽娅·罗吉昂诺夫娜:豁出去了。这不,我跟基什金干了……”

    “你这是白费劲,”叶尔莫什卡提醒他,“一个无聊的小老头,尽说废话……”

    叶尔莫什卡本来就感到很不自在,所以找了个借口就走了,科任没有走,而且还是一声不吭。

    “菲尼娅怎样了?”他终于低声问,“玛丽娅·罗吉昂诺夫娜,您知道我要跟您说什么,我活不了多久了。人们都把我当成外人……我要憋死了,憋死了!……不,干吗我要说这些?……您不懂,但愿任何人都不懂……”

    “您求求上帝试试,阿金菲·纳扎雷奇……”

    “咳,试过了……一点也没有用。有些人的话尽是废话……我没有什么要祷告的,那只有叫人难受。您见到菲尼娅时,代我问好……告诉她,我阿金菲·纳扎雷奇爱过她……真爱她,太爱她了!……再对她说……算了,什么也不要说,反正她什么也不懂……她现在不要脸……死有余辜……”

    “您说的什么,阿金菲·纳扎雷奇!冷静点……”

    “对,对,我又胡说了,我不要脸,我心里漆黑一团……菲尼娅,她是个好人……我的心肝儿,菲尼娅……我的亲人!……”

    科任自己都没有觉察到脸上大滴大滴的泪珠往下滚,玛丽娅吓得不敢出声,直勾勾地盯着他,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这是男子汉发自内心的痛楚,这种情感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纯洁,以致使得玛丽娅深为感动。她真想跑上去搂着他的脖子,拥抱他,抚慰他,用女人所特有的同情的话语劝说他,跟他一起哭一场……可是就在此时刻,彼得·瓦西里奇步履蹒跚地走进来……他用仅有的一只眼睛怀疑地向客人和表妹瞥了一眼,接着絮絮叨叨地说;

    “谁是这里的当家的?啊?科任,你在这里哭什么?……咳,老弟,你把娘们儿的绝招学到手了……”

    玛丽娅向主人走去,把他掉转身,轻轻地推出门外。

    “走吧,走吧,彼得·瓦西里奇,”她劝着,“等一会儿来。你不在怪难受的……”

    “玛柳什卡,你说谁是一家之主?啊?我要给雅斯特列波夫来一顿臭骂,我要让他瞧瞧……老弟,玛丽娅,我是因为烦恼才喝了点。也真气人:梅尔尼可夫这么一个大笨蛋居然发了财。我那点不如他?……”

    梅尔尼可夫发现的矿脉使彼得·瓦西里奇完全失去了自制,眼红得发了疯,几天来都想找这位走运的财主寻衅,甚至还干了几仗。

    “你这个废物,准会把事情搞糟的!”彼得·瓦西里奇骂骂咧咧地说,“你搞到的那几个钱还不够让你那伙人白白地喝掉……你一个佐洛特尼克只得到一个半卢布。嗨,梅尔尼可夫大傻瓜……真该把你的手齐胳膊砍下来……扔进水里……傻瓜,傻瓜,傻瓜!找到了矿脉就别吱声,你却扯大嗓门儿到处嚷:‘找到矿脉了!’你说你傻不傻?……真该把你这个家伙的舌头割下来……”

    基什金与雅斯特列波夫的会谈持续了很长时间。谈判过程中,雅斯特列波夫突然蛮横起来,因为他在沼泽地上已经进行了坑探,花了不少钱,后来谈妥了补偿条件后又突然表示同意。于是相互拍了对方的手掌,事情终于谈妥了,基什金最后在契约上签字时双手都在发抖。

    “好了,归你了,祝你走运!”雅斯特列波夫笑着说,“我没有穆恰什卡,事情都干不完,一个雅戈德内伊就够干的了……”

    Ⅵ

    卡拉春斯基在度着自己的蜜月。他漫长的一生简直就是一条由无数风流韵事构成的长链,而且他喜欢变换口味,今天喜爱一种风韵的女人,明天可能就会换一种风韵完全相反的女人。他经常在提心吊胆、争风吃醋、高雅的泪水和不文明的谴责声中与“上流社会”的女人通奸。的确,女人都喜欢他,但他从来不专注于一个女人,总是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这就是文学作品中所描述的那种处世秘诀。如果有谁耐着性子追根究底,他准会发现这是一部多么独特的巨著!有人指责他干尽了坏事,有人威胁他,也有人向他求情,而事情最后都得到预期的结果,也就是说一切都化为“乌有”。使卡拉春斯基最为烦恼的是所有的上层社会的女人都一个样,令人厌恶——连喜怒哀乐、狡黠和流的眼泪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的模式,甚至于她们的优点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情妇”都善于守口如瓶。除此之外,作为一种休息的形式,卡拉春斯基也不拒绝从那些“纯真孩子”那儿获取廉价的满足。这些“纯真孩子”都是以女仆或女管家的身份像昙花一样出现在他身边,她们的命运都很悲惨。“纯真孩子”也给他带来很大麻烦,她们威胁要告到民事法庭等等。然而这些“纯真孩子”都有一个共同的弱点:卡拉春斯基用钱把她们都打发走了。熟人们把这一切都看成是一个老光棍、老天真的淘气胡闹。所幸的是卡拉春斯基与这些女人没有留下任何“生理上的后果”。他没有孩子,这救了他。

    与菲尼娅的关系完全改变了卡拉春斯基长年的处世态度。她的气质是他完全不熟悉的。这不可能是钱的问题,但另一方面,卡拉春斯基深深感到他被这位与众不同的奇特的姑娘迷住了。这姑娘最主要的魅力是天生自珍自重、举止端庄,而且善解人意。后者使卡拉春斯基感到很不好受,因为卡拉春斯基习惯于居高临下傲视女人,他对待女人的方式虽然极为高雅,但毕竟是令人感到屈辱的。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菲尼娅的每个动作、每一句话、每一种想法都那样令人注目。卡拉春斯基知道,只要菲尼娅感到自己在这间屋里是个多余的人,她会立即离他而去的。正是这种珍贵的女性的高傲和随时准备自我牺牲的精神,使得卡拉春斯基对这位普通的、充满生命力的女人更为尊敬。更有甚者,卡拉春斯基恐惧地感到他正在丧失他习惯了的主宰一切的权力,而且正在变成一个在他看来是令人不齿的可怜的奴隶。在女人天生只配扮演一个被动的、惟命是从的角色的环境里,男人就应该是支配一切的主人。总之,他感到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深深地坠入了情网。这个发现使他吃惊,使他犯愁。他长时间望着自己的焕发着老年风采的脸,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起来;

    “这并不是爱而是衰老……这可悲、可增的衰老却用僵硬的手抓住他人的青春!……难道我卡拉春斯基也会重蹈那些昏聩的老家伙们所走的路吗?”

    菲尼娅对这些情况都很理解,虽然她用话语大概是无法解释眼前发生的事情的。当卡拉春斯基以各种借口来弗吉扬卡找鲁凯莉娅大婶,实际是来看菲尼娅并与她谈上几句时,菲尼娅是心领神会的。起先他感到诧异的是为什么菲尼娅不回到科任身边。后来他明白了:年轻人的幸福破裂了,破镜不能重圆,于是她就在卡拉春斯基身上寻求安宁的栖身之地,寻找每个没有丧失妇女美好本性的女人梦寐以求的栖身之地。菲尼娅在他卡拉春斯基身上觉察到连卡拉春斯基本人也无从知晓的气质:首先,他并不是一个歹徒;其次,在他身上还保留着某种程度表面上正派人的情感,这两点就是他们赖以建立关系的基础。

    不仅如此,有一次在进早茶时,菲尼娅突然宣称;

    “让我走吧!斯杰潘·罗曼内奇……”

    “去哪儿?……出了什么事儿?……”

    “真要走……我不愿意让你丢脸。”

    菲尼娅垂下眼睛,两颊绯红。卡拉春斯基惊恐地望着她,似乎有一个巨大而恐怖的东西凌驾于他的头顶之上。菲尼娅站在原地一声不响。卡拉春斯基双手插在衣袋里,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他一生中很少想的事,而且完全是突然出现的事现在竟然发生了。是的,就是这个姑娘想把他当作父亲,使他愉快……一种像彩虹的光晕围着的关于妻子和孩子的概念有时候在卡拉春斯基的脑际闪过。要知道,妻子是与其他任何女人最少共同点的特殊人物,尤其不同于卡拉春斯基习惯于与之有瓜葛的女人,而母亲则是无可类比的神圣而纯洁的字眼。现在突然这个菲尼娅要成为他自己孩子的母亲……卡拉春斯基开始对这个菲尼娅产生类似憎恨的情感,因此全身都凉了。在朦胧之中,先是科任接着是弗吉扬卡在他面前一闪而过,还有一种对她的往事怀着卑劣的醋意使他内心隐隐作痛。

    “你想去那儿?”他机械地问。

    “去城里……”菲尼娅回答得很简短,“在城里我总会有办法的。”

    “是的……对……”

    没有眼泪,没有抱怨,没有责备,而是像无形的重负深藏心头的无声的痛楚。

    卡拉春斯基彻夜未眠,相互矛盾的情感和思绪折磨着他。首先他必须正视一个残酷而无情的事实。在短短的时间里,一个神秘的来客、一个小生物就会来到人间,随着小生物的来到,一个新的天地也将随之而诞生和消亡。这里没有讨价还价,没有妥协和折衷,更没有回避躲闪,只有一个动物的残酷真理,“您没有呼唤我,没有等待我,而我自己来了……”这是生命的永恒的隐秘,它将与地球上最后一个人一起消失。与这个隐秘共存的是低级的本能、动物的利已主义和可鄙的情欲。在卡拉春斯基身上萌发了一种对自己的罪孽有所悔悟的模糊认识,他惊恐地回顾过去,他的往事像阴影一样一幕一幕地浮上心头。

    这是一个可怕的夜晚,他深深陷入无声的绝望中,受着良心上的谴责。当然往事是不会重返了,但重新生活又为时已晚。可是良心,良心这个铁面无私的法官,每当夜深人静就来到你身旁,开始进行严厉的审判!……要不要娶菲尼娅?她会是第一个拒绝他的女人……收养一个孩子,这对一个做母亲的女人将是一种屈辱,这未来的母亲是别人不愿意娶之为妻而他本来是可以与之成亲的女人。卡拉春斯基苦思冥想,可是问题没有得到丝毫解决。

    因为一夜没有睡好,为了清醒一下头脑,卡拉春斯基一大早就去了鲁布里哈。当他来到室外新鲜的空气里,他第一次感到能畅快地呼吸。当然,还有清新的空气,雪花扬扬的冬日和灰色的低垂的天空也使他顿感神清气爽。这时候,一对膘肥体壮的维亚特卡种马旋风似地急奔而来:拉梢的那匹马特别撒欢。卡拉春斯基发现马车夫穿着一身新的厚呢上衣,怡然自得地驾驭着调理得油光水亮的冒汗的马匹。这是矿场上的老车夫阿加封,不久前专为卡拉春斯基赶车。他性格奇特,是只有马车夫才有的性格。他经常一连几个月滴酒不入,每个戈比都积攒起来,添置衣物,然后与一个士兵的遗孀过上几天,把钱全花光,最后在幽会结束时总要把她狠揍一顿。卡拉春斯基每年都想把他解雇了,但每次都放弃了这个决定,因为世上所有的马车夫都一个样。阿加封当然有不少毛病,而且颇为严重,但他爱马,驾驭本领又很高超。卡拉春斯基头脑里的这些琐事不知怎的总与家里的事情联系起来无法排遣。例如,菲尼娅不喜欢坐阿加封驾驭的马车,因为她感到自己是人家的半个夫人,这种最容易引起人们闲言碎语的角色使她在自己的庄稼汉兄弟面前赧颜。还有一个原因是她喜欢到马厩里去亲手喂这些维亚特卡种马,甚至于给马儿的鬃毛编小辫子。

    后来,卡拉春斯基强制自己去考虑鲁布里哈的事情,以免家庭琐事萦绕心头。他做了罗吉昂·波达佩奇希望干的一切工作。而且为新脉矿工程拨了一大笔预算。关键的问题是排水平峒,通过这个平峒就可以将主矿里的水导入巴尔楚戈夫卡河,还必须把乌里亚诺夫山拦腰打通,这项工程耗资甚大,这是因为工程必须建在黄铁细晶岩、页岩、矿岩的坚硬的岩层上。多年的经验表明,矿水在三十俄丈水平线上开始“灌注”,所以排水平峒必须在这个部位引出。这一切都有很大风险。卡拉春斯基也知道奥尼可夫背地里反对他,但这反倒使他更为执着,也可以说,正是因为这一点,卡拉春斯基对新的矿脉发生了兴趣。

    “瞧我们的手工采金工都呼呼地往弗吉扬卡奔,”车夫阿加封对着衣衫褴褛的人群轻蔑地摇头,“看来,弗吉扬卡已解冻了……也闲够了,现在就坐等春汛吧。”

    从这些话里可以听到看家狗对狼群发出的呜呜叫声,对此,卡拉春斯的反应只是耸了耸肩。工人们的神色是不怎么好看的——刚刚把夏天挣的钱吃光,人也瘦了。他们按老习惯脱下帽子,可是他们的眼里露出阴沉而仇恨的光,对于他们来说,卡拉春斯基就是矿场上一切不幸和灾难的化身。

    不知怎的,罗吉昂·波达佩奇突然对卡拉春斯基显得非常傲慢无礼,总是躲躲闪闪,避开对方的目光。卡拉春斯基认为出现这种尴尬局面是由于家庭问题引起的,因此,当罗吉昂·波达佩奇坦率地说出下面的话时,他感到很高兴。

    “这算什么,斯杰潘·罗曼内奇,”老人不满地说,“这日子没法过了……”

    “又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你在我鼻子底下把矿脉给了梅尔尼可夫……这成何体统?现在大家议论的都是梅尔尼可夫的矿脉。人们都在酒店里吵吵闹闹,都来找我……使你无法脱身。更主要的是使人非常难堪,尽让人取笑……”

    “嗨,这不值一提!”卡拉春斯基安慰道,“再也不把地分给任何人……让梅尔尼可夫按规定搞到十俄丈就打住。我们把自己的工程干下去……这个矿脉不会使公司吃亏的:他必须按一个佐洛特尼克一个半卢布卖出……甚至于我们还能捞到白白给我们勘探的好处。这不,我们自己什么也没能找到,而梅尔尼可夫给找到了。”

    “还有一件事,斯杰潘·罗曼内奇:这个梅尔尼可夫还把我的女婿,我的那位普洛科比女婿给骗了。他以前是洗矿厂的精洗工,可是现在简直是疯了,连老婆孩子也不要了,自己就好像黏在矿上……儿子雅沙也差不多。哼,这畜生,早该揍死他,免得这小子胡作非为。夏天里,他在凯德洛夫林地里晃悠,而现在跟着梅尔尼可夫——花天酒地。在斯帕索-柯尔切坦斯卡亚矿上我的一个机械师,名叫谢苗内奇,是一个好手,梅尔尼可夫也把他骗走了。这是怎么搞的?……”

    “这是你们家的事,老爷子……我管不着。”

    “不,一切都跟你有关,斯杰潘·罗曼内奇:是你纵容了梅尔尼可夫这条蛇。这才出了这样的事……他们会把大桶的酒直接弄到矿上去狂饮。呸……又拉手风琴,又扯着嗓子唱——这成何体统?……”

    “好啦,好啦,我们会去查的。先说说我们的事怎样了?……”

    “眼下还没有多大进展……半天打通了横巷——遇到的全是含矿岩层。”

    “那么平峒呢?”

    “已经到第九俄丈了……我们准备以这个平峒打通整个山梁,到时候一切都会分晓,有什么,没有什么。噢,已经出水了。当开到三十俄丈,我敢肯定地说:到处是水。整个林地里我们的情况都一样……”

    只要卡拉春斯基一提到矿井,老工长就立刻精神抖擞,神采焕发起来。办公室的桌上堆放着各个工程的平面图,图上详细地绘着各“开过的”矿层和不同标高、不同方向的已设计好的“横巷”。不论是卡拉春斯基或是罗吉昂·波达佩奇,担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千万不要再出现斯帕索-柯尔切坦斯卡亚矿井那样的地质情况,特别是一旦出现倒霉的“红土”,那么所有的工程就会成为泡影。当然,一般的矿苗是较多的,但大家主要的注意力都放在某些岩层的成层的特点、厚度以及岩层的排列层次上。目前,从这方面来看,一切进展得还算不错,虽然矿脉连个影子也没有,只是偶尔碰上一些无用的石英岩枝。

    在这场业务谈话中,卡拉春斯基心头闪过一个令人心寒的想法。他望了望交谈者自信而聪慧的脸,擦了一下额头说:

    “我说,罗吉昂·波达佩奇,我们是不是碰上了所谓的游离矿脉了?这是明摆着的……我们在瞎忙乎。最有力的证明就是梅尔尼可夫的那口井……”

    泽可夫也望了望总经理,抚摸着自己灰白的大胡子回答道:

    “那么,克里伍晓克是从哪儿搞到金子的,斯杰潘·罗曼内奇?据说金子都是天然金块,深藏在地下……是这样吧?”

    “可是我们眼下不是什么也没有找到?是不是矿脉断裂了,也可能矿脉……不,我们这方面犯了个大错。”

    卡拉春斯基又望了望总工长,现在他恍然大悟:眼面前坐着的是一个疯人,只有在有风险的工业企业里才会有的疯人。是的,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疯子,他不仅要把自己,而且还要把他卡拉春斯基埋葬在这矿井坟墓里。一个人走进了这种死胡同,再用任何话语、任何证明与劝说都无济于事。更糟糕的是他卡拉春斯基就像一个被人揪住耳朵的孩子,非走下去不可。现在退却为时已晚,因为事情已经走得太远了。上策是放弃这个该诅咒的鲁布里哈,但这样做意味着自己名声扫地,如果继续干下去,倒是至少可以赢得整整一年的时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说不定会碰上一个矿脉,一个新的“矿巢”等等。到时候,哪怕是捞回一部分资金再退却,也可以少丢点脸。该诅咒的鲁布里哈使人倾家荡产,更令人为难的是无法停下来。卡拉春斯基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蒸汽机就好像在他们头颅里轰响着。

    “我们只要打通平峒……”罗吉昂·波达佩奇又说,“到时候一切就会水落石出,了如指掌。”

    “没有什么可水落石出的……”

    卡拉春斯基木然地回答,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菲尼娅告诉他的有关罗吉昂·波达佩奇家庭中的悲欢离合,因此他愈加感到这是一个疯子,更准确地说是一个狂躁病患者。他对待小雅沙、菲尼娅和玛丽娅的态度都证实了这种感觉。

    Ⅶ

    梅尔尼可夫的行为连那些见过世面的人都感到诧异。当有人寻找金“矿巢”或者在某处的圆粒金刚石中偶然发现品位较高的砂金夹层时,在巴尔楚戈夫矿场和弗吉扬卡就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发横财的机会。表明这些机会出现的标记是人们新购置的马匹、新衣服、酗酒、木屋上的新屋顶,甚至还有整座的新木屋。仅仅刚过去的一个夏季里,弗吉扬卡出现的新木屋就多达十座,而新屋顶就更多了。总之,在黄金的光辉所映照之处,立即发出奇迹般的影响,只有巴尔楚戈夫矿场仍然悄然无声,因为巴尔楚戈夫人中还没有一个人有幸找到凯德洛夫的金子。梅尔尼可夫找到了矿脉后,他采取的做法是在他之前还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他不是“连续不断地”每天都干,而是在需要用钱时才去干一下。

    “这矿脉在二十五俄丈处,没有什么前途,刚够开一个礼拜!”他解释说,“都开出来,钱也就喝光了,最后喝得酩酊大醉,钱就一个子儿也不剩……我们见得多,那些人到后来都后悔莫及。不,老弟,你骗不了我……我们要一层一层地像挤奶一样把矿开出来。”

    “梅尔尼可夫的确是这样做了:一个星期只干一两天,其他时间则“合伙干”。跟梅尔尼可夫搅在一起的有小雅沙、普洛科比和机械师谢苗内奇。本来还有不少的人想入伙,但梅尔尼可夫认为他们都是外人,一概拒绝了。只有谢苗内奇一人是个例外,梅尔尼可夫收下也是为了气气亲爱的岳父大人罗吉昂·波达佩奇的。

    “让老家伙感到……”梅尔尼可夫恶作剧地笑着,“我要把他整个矿上的人都挖过来,上帝让我有这么一门亲戚……”

    普洛科比妹夫的入伙是小雅沙早在夏天就策划的结果,他们企图以此来折磨这个严厉的老爷子,老人的家庭里不到一年内搞得分崩离析,各奔东西。泽可夫家里留下的只有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和安娜与孩子们。多年建立的古老而牢固的大家庭完全崩溃了。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精神上似乎完全垮了,她对普洛科比的出走差不多是麻木不仁:这是人们通常在天灾面前表现出来的束手无策和听天由命。安娜对事情的态度则完全不同。这个文静的女人悄悄地收拾了一下来到乌里亚诺夫山,就在犯罪的现场抓住了丈夫:当时他正坐在小竖井旁与别人喝伏特加酒。安娜扑了上去,又喊又叫,死死抓住丈夫,人们好不容易才把她拽开。

    “败家子!瘟神!……你把大家害得好苦啊,都成了要饭的了……”安娜哭诉着,同时使劲挣脱别人抓住她的手,“你若再不马上回家,我就死给你看……我带着孩子怎么办?……咳,我真命苦……”

    “不要闹了,我的好妹子,安娜·罗吉昂诺夫娜,”梅尔尼可夫装得很关切地说,“你的普洛科比既不是第一位,也不是最后一个……让他老岳丈用铁链拴着吧。”

    “哼,你……我要把你这个不要脸的眼珠子抠出来!……你这个榆木脑袋就会把大家搅得鸡犬不宁。你们把矿喝光了,普洛科比到时候上哪儿去。”

    “嗨,安娜·罗吉昂诺夫娜妹子,俗话说狼靠四条腿,人靠手勤快,至于我们喝一点有什么了不起,猪还要过节呢。上帝总有一天会让我们交好运的。……你,我的好妹子,最好还是跟我们喝一小杯甜酒。您的苦恼就会手到病除……喂,雅沙,快去搞点马德拉酒来!……”

    “你们这些该死的,我见都不想见到你们,别说跟你们喝一杯!”好妹子骂个不休,甚至于还对梅尔尼可夫唾了一口。

    梅尔尼可夫的脑子里有一套他爱用的词汇,这些词如“伙伴”、“领导”、“模范”等,不管用得是否恰当,他都拿来用。他爱与好人谈心,但类似安娜·罗吉昂诺夫娜好妹子敢于做出的那种放肆无礼也会使他感到委屈,干吗要冲着人家的脸吐唾沫?这太不该了,还是当着好伙伴的面……

    就这样,安娜第一次一无所获地离开了矿区,因为丈夫并非一人,而是怯懦地躲在别人的背后。现在只有等待时机,趁无人在场时抓住他再跟他算总账。

    现在我们应该讲一下梅尔尼可夫矿上的工作是如何进展的,干些什么活儿。当钱花得差不多时,梅尔尼可夫就在傍晚通知自己的伙伴一早出工。

    “我这儿要像官办时期那样一丝不苟……”他煞有介事地向大家约法三章,“我已经挂好一口钟,上下班敲钟,要有法有纪……”

    一大早,大伙就来到了现场,梅尔尼可夫不许任何人下井,总是他亲自下去或派奥克霞下去。小竖井已经挖到一定深度。起初是把“脉石”挖上来,现在由小雅沙和普洛科比当“绞车工”或“提升工”,而提升起来的“脉石”则由谢苗内奇运到废石堆积场上。四个汉子活儿干得挺顺利,不像当初那阵儿刽子手尼基土什卡在的时候。顺便说一下,尼基土什卡因为不能容忍这班家伙酗酒狂饮而躲开了。后来发现了这个“矿脉”,这是一些含有黄金的锈蚀斑斑的石英块。通常,除个别“矿巢”外,即便品位不错,也从来没有见到过“可见金”,而“奥克霞矿脉”却有数不清的可见金,有些矿石里这种贵重金属简直多得就像“工蜂”一样。

    “就像吐出金子一样!”梅尔尼可夫把自己的矿石运到洗选厂时心里在思忖着,“我才不管你像牛油或者是鸡蛋黄……”

    有时候一百普特石英居然“下了”一磅,这就意味着一百多卢布到手,也就是说干一天就可以逛上整整一个星期。有一次,梅尔尼可夫搞到钱后,回到家里,交给老婆规定的三个卢布后宣称,他想要盖房子。

    “也真该盖了,”塔吉雅娜同意道,“反正钱都喝掉了。”

    “住嘴,臭婆娘!这不关你的事……我们要盖一座漂漂亮亮的房子。”

    梅尔尼可夫有他自己的建筑设计。他先置了一座大门。这是一个规模颇为庞大的计划:雕花的柱子,上面是有斜脊的高屋顶,镀锡的门环,屋顶上还要装一只迎风转动的洋铁皮做的公鸡。大门装修了好几天,这使梅尔尼可夫忙得团团转。可是,当他的建房热一冷下来,就把一切都弃之不顾,去了弗吉扬卡,小木屋因配上新的大门而显得更为低矮,就好像一个人伤心得站不起来似的。邻居们都拿梅尔尼可夫取笑,可是他只是付之一笑:好当家的总是先置鞭子和笼头,以后才买马匹。

    前面已经谈到,彼得·瓦西里奇对梅尔尼可夫交好运眼红得无法自制,总是牢骚满腹。的确,财神爷为什么要特别青睐这个挥金如土的傻瓜,而不照顾一下他彼得·瓦西里奇?……为了收购偷窃来的金子,他冒着风险,心惊肉跳,而钱都让雅斯特列波夫赚了。该想点办法了……彼得·瓦西里奇想了又想,终于琢磨出该怎么办。有一天,在街上遇到醉醺醺的梅尔尼可夫,他把他叫住,亲昵地说:

    “还在糟蹋你的那些货吗,糊涂虫?……”

    “这又惹着你什么了,独眼龙?”

    “是啊……别人看你们干傻事都感到难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彼得·瓦西里奇环顾了一下,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后,拍了一下梅尔尼可夫的肩膀,低声说:

    “塔拉斯,你这个傻瓜,我跟你说实话……你把矿的一半卖给公司办事处,而另一半卖给我。一个佐洛特尼克给你两个半卢布。……这正好是公司价钱的两倍。我说:傻瓜……你会把货糟蹋了的。”

    梅尔尼可夫考虑起来。说他是个傻瓜,确实不过分,不过彼得·瓦西里奇的“花言巧语”说得也不错。办事处开的价确实坑人,不过俗话说,眼前有福享,何必远处寻,不要去惹麻烦了。

    “不,兄弟,这么干不合适,”梅尔尼可夫摇着头回答,“因为我清清白白的脸上不想抹黑。”

    “唉,傻瓜,傻瓜……”

    “我生来就这样……我说,我现在这么干是不会出事的。”

    “你怎么这样傻……啊?就凭你这些话,真该敲碎你的糊涂脑袋。”

    彼得·瓦西里奇出言不逊,伤害了梅尔尼可夫的自尊心,于是彼此对骂,最后发生了一场斗殴。梅尔尼可夫因为醉后无力,被彼得·瓦西里奇狠揍了一顿,直到人们赶来,才把他们劝开。

    “你这个新金矿老板,老叫花子,给我听着!”彼得·瓦西里奇破口大骂还踹了梅尔尼可夫一脚,“让我来掐死他,这条狗……”

    梅尔尼可夫从地上爬起来,抖了一下身子,整了整扯破的衣服,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

    “上帝赏赐了我这门亲戚,没有什么可说的……”

    两个亲戚的争吵很快就被弗洛尔卡酒店里的伏特加浇灭了,弗洛尔卡酒店是梅尔尼可夫最爱光顾的地方,他一到那儿,就有回到自己的家里的感觉,而且往往爱坐在柜台后面,坐在酒店掌柜身旁,好让大家看到他塔拉斯·梅尔尼可夫是何许人也。

    但是,彼得·瓦西里奇并不甘心这次失败。他暂时放过梅尔尼可夫本人,而把梅尔尼可夫的伙伴作为自己猎取的对象。小雅沙对他可以说是至亲,但很糊涂,其次是普洛科比,人可能聪明些,但此人胆小如鼠——牛犊舔他都害怕。最后还有一个谢苗内奇,他是个外人。有一个星期天,彼得·瓦西里奇把他喊到家里,吩咐玛丽娅准备茶炊,自己去买了果子露酒后,对他低声而亲昵地说:

    “谢苗内奇,你原来是吃公家饭的,现在一下子落到我们这般境地,一定很困难吧?”彼得·瓦西里奇转动着一只眼珠,试探着说,“看来挺苦闷的,是不是?”

    “开始时是有些苦闷,这不假,可后来也就习惯了……”

    “那,当然是个习惯问题,可总是……坐在机器旁暖暖和和的,现在你风里来雨里去,大冷天也在外面挨冻。”

    谢苗内奇三杯下肚加上热茶,马上迷迷糊糊起来,舌头也不好使唤了。这时候,玛丽娅一直在鼓捣着她的茶炊,而且不时地看他几眼。

    “别老看人家,玛柳什卡,不然你会自找烦恼的,”彼得·瓦西里奇打趣说,“小伙子白里透红,没有说的!”

    “大概是我们巴尔楚戈夫人;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从来就口齿灵俐的玛丽娅大胆地回答,“我们跟彼得·谢苗内奇曾经差不多是邻居……”

    “每到礼拜六,从矿上回家,都要经过您家,玛丽娅·罗吉昂诺夫娜……您在弗吉扬卡这儿大概够腻烦的?……总而言之,这是地道的流放犯的窝子。”

    “玛柳什卡,你稍微回避一下……”彼得·瓦西里奇眨着独眼低声地说,“我跟彼得·谢苗内奇有点事儿要谈一下。”

    玛丽娅很不愿意地走出去,于是彼得·瓦西里奇向客人挪近一点,给他又斟了一杯,接着更甜言蜜语了一番,还数落了那位“糟蹋货物”的梅尔尼可夫如何愚蠢,如何不是。最后,当谢苗内奇明白了这位慷慨大方的主人说话的用意何在时,立即摇头拒绝。简直毫无办法。梅尔尼可夫虽然确实很愚蠢,但他究竟没有让任何人下井,不是他亲自下去,就是派奥克霞下去。

    “算了,算了……”彼得·瓦西里奇无可奈何地表示同意,真遗憾,半俄升果子露酒白请掉了,这小伙子原来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可是,谢苗内奇,现在,你这个……走吧,回家吧。”

    谢苗内奇蹒跚地走出屋子时,在昏暗的穿堂里,玛丽娅把他挡住,她在这里守候他整整一个小时了。

    “彼得·谢苗内奇,亲爱的,彼得·瓦西里奇的话一句也不能相信”,她低声诉说,“他对您甜言蜜语没有安好心……是要出卖您。”

    谢苗内奇没有说话,却把这个活泼的姑娘拉过来吻了她的嘴唇。玛丽娅紧挨着他,浑身颤抖。这是她有生以来得到的第一个男人的亲吻,它像一束炽热的阳光,使姑娘憔悴的心又重新焕发活力,但她很快就镇静下来,帮助这位亲爱的客人走下又陡又窄的阶梯,直送到大门口。轻而易举地尝到甜头的司机还想再抱她一下,但玛丽娅风骚地转身躲开了,而且伸出手指吓唬他。

    “以后傍晚的时候出来……”面红耳赤的谢苗内奇要求。

    “太早了……走吧,快走,别走迷路啦。”

    晚到的幸福像一团烈火在玛丽娅内心燃烧,她兴奋得像一股旋风一样登上台阶,这时候,鲁凯莉娅大婶正在等着她。老太婆一句话也没有说,揪住了外甥女的耳朵,拽入后屋。

    “你这是想干什么,臭丫头?”

    “大婶,亲爱的……我的好大婶……”

    “你还有我这个大婶?……菲尼卡跑了,你也要跑,我跟谁留在这儿?唉,如果你还是个小姑娘,轻浮点倒还不要紧,可是你……呸!……真叫我说不出口……竟在穿堂里找老公,真不要脸!”

    玛丽娅耐着性子听着老太婆的唠叨和责备,但脑子想的却是:鲁凯莉娅大婶,怎么不明白,既然年轻的姑娘都急着嫁人,那么她大婶就该关心一下自己的头脑是不是出了问题。不能再靠别人了……玛丽娅心情烦躁,头晕得气也喘不过来。锅炉司机谢苗内奇算不上出众的对象,可是毕竟是个男子汉……鲁凯莉娅大婶自己活了那么大岁数了,现在竟尽说别人的闲话……父亲罗吉昂·波达佩奇也一样:他们关心的只有自己。

    想利用梅尔尼可夫脉矿的人中,有自己人也有外人,他们对他施尽了种种诡计,但眼下一切都还平安无事。梅尔尼可夫我行我素,不顾一切。例如,他及时地得悉有人策划夜袭他的脉矿后,巧设埋伏,使小偷落了网。后来,为了防止类似的阴谋,他在自己的小竖井上装了一扇沉重的小门,还加了两把大锁。可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小偷比梅尔尼可夫更狡猾,更诡计多端。于是形成了这样一种局面:梅尔尼可夫亲自下井,或者在他不想下去时就派奥克霞下去,派奥克霞下井干活已逐渐成了梅尔尼可夫的家常便饭,因为仲冬以来,他本人完全停止了下井,而是大大方方地把此重任委派给了奥克霞。

    “喂,奥克休哈,快点!”他向井下喊着,“别让你老爸丢脸……”

    奥克霞的回答不是低沉的嘟囔声就是不怎么文雅的话语。奥克霞已经学会了顶嘴,不过,她在井底里却有一种充分的安全感,可以躲避父亲的拳脚。当井下需要男人干活时,总是把小雅沙沿着一根绳子送入井下去帮奥克霞。每次奥克霞从井下爬上来时,浑身总是沾满污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使她无法忍受,因此只有立刻跑到鲁布里哈外公那里去烘烤一下,暖和一下身子。罗吉昂·波达佩奇总是又气又爱地接待这位外孙女。

    “阿克西妮娅,你又来啦,像头小猪一样,干吗又用你的猪鼻子去拱泥巴?……”

    “要是你自己下井的话,我看你从井下爬上来时还像不像个天使。”奥克霞回答。

    “法律规定女人是不许到地下去干活的。我要把你关进牢里去。”

    “我反正都一样,让我坐牢好了,咳,你以为把我吓倒了……”

    罗吉昂·波达佩奇很爱与奥克霞聊天,甚至于还与她商量矿里的“横巷”问题,因为奥克霞与金子特别有缘分。

    只有一件事无人知晓:奥克霞每次从井下总要带出一些含金的石英块,她用各种破布缠得严严实实的,藏到外祖父的办公室里,这真是个万无一失的好地方。这件事她干得像猴子一样机灵,而且冷静得像个梦游病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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