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第二卷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Ⅰ

    每天早晨,叶尔莫什卡酒店的长凳上坐满了一大帮工人,从远处看简直就是一堆活动的破烂,这是真正的金矿上的破烂。太阳已经像春天那样暖烘烘的,破烂们期待着“春汛”这个关键时刻,只要一有水,大家就会有活可干……这就是众所企盼的,水一到好运就来了。

    叶尔莫什卡的小酒店就开在他两年前重建起来的半石砌小屋里。底层的一半被小酒店占用了,另一半经营日用小百货和纺织品,所以可以说是一个颇具规模的企业。屋子就坐落在拐角处,正好面对洗矿厂。这屋子早年属于基什金。街的尽头是过去苦役犯的营房,营房的砖墙以其红色的斑点显得与其他建筑不同,很显眼,旁边就是“醉汉之家”那巨大而即将坍塌的圆木建筑。原来的苦役酿酒厂就建在现在的洗矿厂的厂址上,在农奴解放后,酿酒厂烧毁了。最后还剩一个“醉汉之家”和一个石砌的院子,院子里是过去苦役犯低矮的石砌营房。那个美好的旧时代留下的这两所纪念物是叶尔莫什卡的眼中钉,他经常坐在自家的楼上,长时间地望着这两处地方,叹着气念叨着:

    “这样好的东西白浪费了……得想办法搞到手!看我会干出个什么名堂来……”

    叶尔莫什卡中等身材、斜眼、宽肩,方脑袋,一对眼珠突出的眼睛像山羊眼睛一样彼此离得远远的。一个扁塌的软鼻子好像是从别人的脸上摘下来贴在自己的脸上似的。一绺稀疏的山羊胡子使他显得很邋遢,给人以刚从床上慌慌张张起身的印象。这是一个典型的俄罗斯小掌柜,狡猾、谄媚、厚颜无耻,善于伺机奉承别人。他在社会上混得颇为不错,靠的是他的老婆达莉娅。当年老奥尼可夫得势时,她就在老头身边当“侍女”,那时候,叶尔莫什卡是个家仆,就跟现在的甘卡一样。奥尼可夫是个老光棍,经常拿漂亮的女农奴来开心、解闷,达莉娅是她们中的最后一个。她从小就是个孤女,因为长得美丽而当了老爷的侍女,可是她从来不利用自己的有利地位,如果不是叶尔莫什卡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的话。情况是这样的:奥尼可夫不知什么原因猝然死去,最令人惊诧的是他死后没有任何存款。老头猝死的原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最后归罪于叶尔莫什卡,因为在发生这事件时,他已享用了老爷的家产。老爷死后,他立即娶了达莉娅,像一个体面的男子汉一样过起有妻室的生活来,后来又开了酒店和小铺子。然而,达莉娅的处境非常不好:叶尔莫什卡把在老爷家遭受的坏名声归罪于自己的妻子。可怜的女人就像一个幽灵一样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每当听到丈夫的脚步声时,吓得浑身直哆嗦。叶尔莫什卡不像别的男人那样,他不明着打骂,而是冷酷地、一点一点地折磨她,就好像折磨一条老朽无用的牲口一样。

    “赶快死了算了……”有时候达莉娅这样想。

    他们没有孩子,叶尔莫什卡有个打算,等妻子一死就重新组织一个真正的家庭,而且已经看上了泽可夫家的菲尼娅,可是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当叶尔莫什卡得知菲尼娅从家里出走后,只得摊开双手无可奈何地说:

    “咳,菲多西娅·罗吉昂诺夫娜,你就不能再等几天,等我的达莉娅死掉……”

    达莉娅本人对这种现状也感到很遗憾,因为她早就感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很乐意把自己的位置让给自己丈夫未来的年轻可爱的妻子。

    “我把你束缚住了,叶尔莫莱伊·谢苗内奇,”她对丈夫提到自己时,就好像说那些死去了的人一样,“正好你可以娶泽可夫家的菲尼娅了……那姑娘白里透红的。噢,我怎么还不死……”

    “难道老婆会找不到?”叶尔莫什卡随声附和着妻子说,“只要你一死,四十天后,我就会讨到老婆……”

    “我们巴尔楚戈夫姑娘有的是,叶尔莫莱伊·谢苗内奇,随便挑,挑最好的。”

    “我到泰依波拉找一个,要不,就找个城里的……谢天谢地,我们还没有碰上丑人国。”

    “别找有钱人家的,找个普通一点的……最好是孤儿,叶尔莫莱伊·谢苗内奇,因为你已经上岁数了,现在就要成光棍,有钱人家的姑娘不会尊重你这样的男人……”

    “你说得对,达莉娅……可是你得死快点,不然时间不等人,你还没有死,我就过了年龄了……”

    “哦,我马上就死,叶尔莫莱伊·谢苗内奇……看到你跟着我受苦,我有多难过。”

    达莉娅想方设法使自己快些死掉,可是怎么也没有死成。她曾赤脚在雪地里行走,喝过“贵草药”,绝过食,都没有成功。叶尔莫什卡只有在醉后才揍自己的妻子,要不是怕承担责任,他早就把妻子折磨死了。再说,他内心深处朦胧地感到达莉娅就是他的命运,是他骑着任何好马也绕不过的命运。达莉娅的自惭形秽、妄自菲薄达到了令人不解的程度,她竟然为自己的丈夫选一个新媳妇以备在自己身后来顶替自己。为了这件事,还经常在家里与叶尔莫什卡进行严肃而认真的谈话。真是一对不可思议的夫妻。

    叶尔莫什卡盼望春汛到来的急切心情不亚于巴尔楚戈夫的采金工,因为夏天各矿场热火朝天的日子正是小酒店生意最兴隆的时刻。叶尔莫什卡对工厂和弗吉扬卡的情况了如指掌:谁家破落了,谁家日子过得去,谁家日子过得凑凑合合。任何一个统计专家掌握自己的“收入额”的情况都不如叶尔莫什卡掌握采金工人的家底那样详尽和准确。他不怎么喜欢低地,因为那儿住的都是一些游手好闲的废物,穷得揭不开锅盖,倒还是在“教民”里偶尔会交上好运。

    “怎么样,上帝的仆人们,滚吧!”叶尔莫什卡在柜台后面对着吵闹不休的一伙采金工喊着。

    “大恩人,我们是在替你卖力气!”醉汉们回答,“我们不会躲着你吃独食的……瞧你这里就像一锅烂肉。”

    “没有我,你们上哪儿去?啊……”

    “这你说得倒真对,我的亲爹……”

    叶尔莫什卡最讨厌的是梅尔尼可夫这个废物,他每天都要到酒店里来,莫明其妙地在人堆里挤来挤去,而且爱缠着每一个人,惹是生非,吵架闹事,经常挨揍,挨了揍却一点也不汲取教训。

    “你最好回去吧,塔拉斯,”叶尔莫什卡经常劝他,“你老婆大概正在家里等着你呢。你还是顺路到你老丈人家去喝茶,你的老丈人可是个富翁。”

    “你眼红了?我会去喝的,而且要喝个够。”

    “你不怕吃人家的闭门羹?……”

    有几分醉意的梅尔尼可夫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傲慢。他捶打着自己胸脯,喊得整条街都能听到他的声音:等着瞧,他会让大伙知道他塔拉斯·梅尔尼可夫是何许人……这一来,酒店的老主顾们无不捧腹大笑,而且趁机纷纷敬上一杯。

    “且慢,哥儿们,我来算账……”梅尔尼可夫一本正经地说,“我能搞到……大家都请自便,那点账好算。”

    复活节后,梅尔尼可夫经常与雅沙和基什金来泡酒店。他总是要半升酒与同伴躲在一角喝个精光。他们几个人聚在一起,鬼鬼祟祟地交谈着,声音很低,但总感到必须躲得更隐蔽些。当梅尔尼可夫蹒跚地向柜台走去要第二个半升酒时,叶尔莫什卡问他:

    “什么高兴的事让你这么摆阔起来?得到遗产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嗨嗨……谁也不能对我塔拉斯·梅尔尼可夫指手画脚:我现在是个说话算数的人,而你,叶尔莫莱伊·谢苗内奇还在拿我来取笑,把我看成个废物,一钱不值……”

    “你们低地所有的人都把你这穷光蛋看透了。哪怕是把你的口袋翻过来也找不出二十戈比来……”

    “当真的,譬如说,我有钱你怎么说,叶尔莫莱伊·谢苗内奇?我看你准是第一个脱帽弯腰,没有出息的家伙……要是我穿上浣熊皮袄,怀揣夹层表盖的银表,围着粗毛线围巾,坐着马车,神气活现地到你这儿来,你是个什么态度?”

    “衣锦荣归,当然是夹道欢迎,塔拉斯……发了财可别忘了我们。是谁走运了,知道吗?……”

    “咳,你这兔崽子!……我可能要把整个巴尔楚戈夫矿场买下来,把它来个彻底翻新……你看我是个什么人物……”

    “可别再吓我了,不然我做梦也会看到你成了大富翁的……乌鸦哇哇叫,阴雨天就到。”

    为了引起人家对自己注意,梅尔尼可夫的这套把戏已经演了很多次了,可是谁也不相信他的吹牛,但使大家感到奇怪的是他从哪儿搞来那么多的钱去灌得烂醉如泥。

    后来加入他们一伙的还有克雷伊门内依·米纳,他是巴尔楚戈夫苦役犯中还健在的十几个老头儿之一。此人沉默寡言、秃顶、宽脑门,还有一对深陷的眼睛。他偶尔来一趟酒店,来后总是独自一人坐在一个角落里。接着来的是弗吉扬卡的淘金工:美男子马丘什卡,老土尔卡,还有彼得·瓦西里奇。梅尔尼可夫请所有的人大吃大喝,在酒店里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矿场里的怀疑派起先对这一伙人持怀疑态度,后来突然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深信不疑了。还有人放出风声说,由于凯德洛夫林地开放了,基什金慷慨解囊,组织了一个小组,准备去勘查穆恰什卡河上的一块地方,早在官营时代,克雷伊门内依·米纳就曾在那个地方找到过金矿,不过,他始终秘而不宣。现在连叶尔莫什卡也被大家热衷的黄金热所感染,因而也对这个小组表示了信任。于是他多次找基什金谈了话。

    “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让我也入伙吧……”

    “你不合适……”基什全煞有介事地回答。

    “可你们反正还得把金子卖给我。”叶尔莫什卡眯起一只眼睛低声补了一句。

    “那就看有没有机会了……不过,卖金子是一回事,采金子又是另一回事。你没有那个福分,叶尔莫什卡·谢苗内奇。”

    “那梅尔尼可夫呢?”

    “太走运了,他的运气可好着呢。”

    这一伙人的聚会并没有提供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因为人们关于穆恰什卡河早就议论纷纷,把它说得天花乱坠,简直就是个聚宝盆,而且都准备在凯德洛夫林场一旦正式开放,马上去抢占一块地方。甚至于还出现了拿穆恰什卡做投机的交易:有些工人经常进出于酒店、饭馆;在市集上和人多的场所转悠,他们以极为秘密的方式给你提供发财致富的办法,只要你支付一张“红票”。更有甚者,竟然形成了一个穆恰什卡行市。

    还有一些地下选矿人以绝密的方式告诉你,某段河床、某条小溪金子多得不可胜数,尽管用铲子去铲好了。还流传着许多有关穆恰什卡河上黄金的传说,比如说,那儿的金子有一个复杂的咒语,这个咒语对天真无邪的少女不起作用,而男人又学不会。还有一个传说,是早在巴尔楚戈夫服苦役时期,有一批逃犯藏匿在凯得洛夫林地里,是他们首先“偶然碰上”穆恰什卡,只用一只普通水罐就淘出了他们的背包能带走的金子,后来,这些背着金子的流浪汉在泰伊波拉被人盯梢后被杀害了。因此穆恰什卡的金子埋藏于何处,至今无人知晓。一些轻信的人屏息静气地听人讲这些故事,越听,发横财的欲望越发火辣辣地难熬。穆恰什卡的行家里手们很快就不满足于“红票”,而开始索要二十五卢布的票子了。当然,独眼龙彼得·瓦西里奇也干这一行当,不过他不在巴尔楚戈夫干,而是在城里活动。干得最顺手的是梅尔尼可夫,他花天酒地,把挣的钱喝得精光。大家都知道,这是个不可救药的人,对金矿业一窍不通,但是人们对金子的渴望达到了如此饥不择食的地步,以至对这样一个尽说大话、向大家许愿一定找到金山银山的草包竟深信不疑起来。实际上,梅尔尼可夫说的完全是空中楼阁,而且有相当戏谑的味道:

    “我来搞……你们会一辈子感谢我的……金子对我有缘分,奥妙就在这里……对……我完全能一切搞定。”

    气氛一下活跃起来,梅尔尼可夫的花言巧语也像叶尔莫什卡一样能把别人变得比自己要聪明一百倍,叶尔莫什卡也曾经给过那些“废物”以红票子。不过,第二天,梅尔尼可夫还是在叶尔莫什卡的酒店里嘲弄了他。

    “你就感谢我吧,叶尔莫莱伊,谢苗内奇!”他喊道,“你的那张红票就留着拿来追荐我的亡灵吧。……”

    整个酒店哄堂大笑,叶尔莫什卡啐了梅尔尼可夫一口,不好意思地上了楼。叶尔莫什卡的酒店是吵架争执的中心,人们来这里至少可以听听关于黄金的故事和传说,当然吵起架来时,酒店主人免不了要吃点亏。

    除此之外,每天还有神秘的带后座的大雪橇从城里来到叶尔莫什卡酒店。一个机灵的城里人或者是一个做小本生意的兄弟从一辆雪橇上下来,他为了避开众人的耳目,下来后先到小卖店里去转了转,然后很随便地与坐在酒店旁的采金工攀谈起来。

    “要货吗?”采金工问道,“大概是来搞金矿的吧……”

    “不,我们不搞这个,”大胆的城里人还是装得若无其事地说,“我有自己的一些事……”

    叶尔莫什卡躲在楼上,从窗里观察着这些城里人,嘴里骂个不停。

    “一帮傻瓜!……你瞧,萨蒂金走路的样子,东倒西歪的,我认识他,他在谢普内市场里开了一家小铺子。哈哈,当然也想来尝尝巴尔楚戈夫的金子。你瞧,梅尔尼可夫朝他走去了!嘿,这条狗,嘿,这个异教徒!……哦唷唷!这帮城里佬,十足的傻瓜……梅尔尼可夫这家伙一开口就要价二十五卢布,我从他脸上就看出来。一个丧尽天良的人……”

    城里人为了不惹人注意,故意又寒暄了几句后进入了酒店,仅用了半俄升伏特加酒就诓出黄金藏于何处的最准确的情报。

    “没有说的,干脆来他一俄石!”梅尔尼可夫忘乎所以地吹嘘着,“没有伏特加那能有金子?我们来喝他一俄石,就有你的金子了。”

    没有梅尔尼可夫那样有“语言”天才的普通工人们,得到城里来的猎手给的一点预付金,就心满意足地立刻报名加入了几个勘探组,而到手的钱,当然随即在酒店里喝光,没有人想到替自己添件新衣服或买双皮靴。他们把希望寄于未来,特别是寄托在凯德洛夫林场上。

    “瞧,简直就是一群乌鸦围住了酒店!”叶尔莫什卡幸灾乐祸地说,“不过伙计们……常来这里,多多关照。”

    以专事收购偷窃来的黄金闻名的雅斯特列波夫的来到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这是一个身材高大,肩膀宽厚、神态威严的汉子,一脸横肉。两道浓眉完全连在一起,鹰一样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活像一头猛禽。他身穿浣熊皮大衣,头戴海狸皮帽,胸前飘洒着又宽又密的灰白胡须,使他增添了几分持重的商人风度。

    “尼基塔·雅可夫里奇,我们的大恩人!……”传来谄媚逢迎的声音,“要不要给你弄个暖和点的地方?……”

    “算了,别给我摆迷魂阵了,”雅斯特列波夫用怀疑的目光环视这些衣衫褴褛的金矿工人,阴沉地说,“你们找错人了,我可是很了解你们……骗到好人头上来了,鬼东西。”

    雅斯特列波夫向叶尔莫什卡走去,与他谈了很长时间。叶尔莫什卡和雅斯特列波夫都是众所周知的巴尔楚戈夫被盗黄金的收购人。谁都知道这件事,谁都议论这件事,可是谁也拿不出证据来:这是两个狡猾无比、善于销赃灭迹的人。雅斯特列波夫是个酒鬼,喝起来没完没了,每次喝醉后,都要拍打一下叶尔莫什卡的肩膀说:

    “喂,叶尔莫什卡,这回我们该坐牢了!……”

    “不是那个时代了,尼基塔·雅可夫里奇。”叶尔莫什卡谄媚地回答,他对雅斯特列波夫佩服得五体投地。

    Ⅱ

    梅尔尼可夫可以说难得住在家里,一清早酒还没有醒就起了床,把作坊里的“任务”草草安排一下,把什么活儿都干的奥克霞骂一通后就出门,一直到深夜才回家。

    梅尔尼可夫的小屋破烂不堪,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房屋的一角已下塌,屋顶腐朽,大门倾斜,院内建筑物逐渐变成了木柴。总之,眼看着就要塌垮,现在看上去就好像无人居住的一样。当然,在低地这种破落的院户有不少,因为这里实在太贫困了。情况是这样的:服刑期满的苦役犯所定居的高地,农奴解放后仍然忠于传统的矿业。流放移民集中的地方弗吉扬卡的情况也一样。至于“新兵”定居的低地,农奴解放后想靠“自己的办法”来生存,因此迅速发展了一些手工业,如木匠、皮鞋匠等。巴尔楚戈夫的行业虽然名声不佳,但这里所做的一切毕竟都是为了摆脱金矿的动乱和矿场的劳累。他们的产品主要是销给城里居民,因此巴尔楚戈夫的手工业品行销好几个县,甚至更远。几百个家庭都从事同一个行业,而且傻乎乎地以最低的价钱卖掉自己的产品,于是城里的商人发了财,而低地人的境况则糟透了。梅尔尼可夫的小屋就是矿区赤贫的一个鲜明例子,它的沧桑就是整个矿区的缩影。

    塔拉斯·梅尔尼可夫是一个世袭兵。父亲是一名应募新兵,被送到巴尔楚戈夫矿场,由于受不了金矿上的苦役,加上犯了点过失,不得不穿过几千条长鞭组成的“绿街”。他经受不住酷刑而死在手推车上。这种小车是用来把半死不活的“罪人”运到街的尽头的。情况是这样的:先是把犯人拴在士兵的枪托上,押着走,当他们走不动时就装到手推车上,那就没命了。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种“罪人”受刑后只要一喝水,准完蛋。老梅尔尼可夫就是这样死去的,至少家里人都认为他是死在喝水上。小塔拉斯在父亲死后当了世袭兵,在当地的新兵营里受训,成年后就送到矿场上。一到矿场上他就交了好运,因为让他当了矿场上的马具匠:工作不重,日子过得挺热乎。农奴解放使塔拉斯摆脱了当兵的苦活和矿场上的无偿劳动。不久他就迁到了低地,买了一间小屋,干起木匠活来。单身一人不需要很多东西,因此日子过得相当不错,确实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就在这段小康时期里,他结识了塔吉雅娜并成了婚,塔吉雅娜是他从富有的泽可夫家骗出来的。

    接着出现了一个大转折。六十年代末,开始了希瓦之战,巴尔楚戈夫的皮靴需求量陡然猛增,于是塔拉斯又放弃木匠活干起皮匠来。他是有自己的打算的:木工活一个人吃苦受累,干皮鞋匠的活,老婆孩子都可以当帮手,事情就这么确定了。塔拉斯的算盘是打对了,全家都铆劲儿苦干,但好景不长,随着孩子一天一天长大,塔拉斯也一天一天懒起来,经常偷闲到叶尔莫什卡的酒店去胡扯。能大大减轻梅尔尼可夫负担的是他的即将成年的大女儿奥克霞,一个麻脸翘鼻子的姑娘,结实得像根圆木桩。这姑娘非常温顺,遇事逆来顺受,从不放在心上。妻子塔吉雅娜已经被重活、贫困和孩子折磨得精疲力竭,而更多的是操持不完的家务,因此全部活儿都由奥克霞去对付,两个未成年的弟弟在她的监督下也帮着干些活。

    “奥克霞,你长得像谁啊?”塔吉雅娜经常端详着女儿说,“好像我们家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缺个心眼的女人,简直是根木头。”

    “生来就这样,妈,”奥克霞弯腰干活,身子也不抬一下回答,“这都是……”

    “唉,你真使我痛苦,奥克霞!”塔吉雅娜难过地说,“人家的姑娘早就嫁人了,而你得当一辈子老姑娘……谁要你这个头脑不清的女人!”

    “上帝保佑,我会找到人家的,妈妈……谢天谢地,我哪点不如别人。”

    “嗬,傻透了,傻透了……”

    最令人不解的是靠自己拼命干活来养活全家的奥克霞,却动辄被数落忘了父母衣食之恩,在这方面塔拉斯本人的做法更是花样翻新。每次奥克霞交活儿时,他都要百般挑剔,甚至于拿起手边的东西:皮靴、木鞋楦、锥子等直往她的脸上揍。

    “畜生,你就会吃!”他大骂,“该死的!”

    塔拉斯把越来越多的活儿压到唯命是从的姑娘身上,只要她没有做完,马上就用皮带狠揍或使劲扯她的头发。奥克霞不求饶,也不哭,而这更使塔拉斯怒不可遏。

    “这个没有感觉的畜生……”塔拉斯非常惊讶,他打得连自己都精疲力竭了,“你怎么教训她也没有用,就跟没有事一样。”

    奥克霞的运气总算还不错,塔拉斯没有时间来为她认真上这门课,因此,父亲不在的时候,她还能享受片刻的安宁。奥克霞平时想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也无人想知道,她拼命干活,连腰都不直一下,总是默默地干着。只有一件事使她感到满足,那就是伫立门旁,望着街道,一站就是两三个小时,而且总是露出雪白的牙齿。小伙子们都把她当傻瓜来戏弄甚至对她恶作剧:掷污泥,向她的头发里塞擦缝皮鞋线的蜡块,往她脸上抹烟黑。奥克霞像一只被人抓住的猴子一样挣扎着,可是绝不求饶,好像就该如此。

    梅尔尼可夫家的日子就是这样过着的,一直到梅尔尼可夫靠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从轻信的人骗取的黑钱滚滚而来时,日子才有了改变。一天傍晚,他甚至于领来几位客人,这是前所未有的,跟他一起来的有基什金、雅沙、弗吉扬卡的彼得·瓦西里奇和米纳·克雷伊门内依。

    “欢迎光临,”塔拉斯请客人进门,“这儿说话方便得多,酒店里,搞不好有偷听的、包打听的……再说,现在的人骗子不少。喂,奥克霞,快去叶尔莫什卡那儿要一俄石伏特加……你给我小心点,快去快回。爷儿们,别管她,她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傻丫头。当着他的面什么都可以说,因为这丫头像一堵墙,听不懂。”

    奥克霞围上头巾,向门外跑去。

    “喂你,桦树墩!”父亲喊住她,“站住,笨蛋,听清楚了……买了伏特加回来时,顺便去小店里买一磅灌肠。”

    这简直太可笑了,奥克霞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买什么灌肠?爸爸真想得出。

    “瞧,傻不傻?”塔拉斯又向客人说。

    “你到底是住上宫殿了,塔拉斯,”基什金因为不知往哪儿坐而惊讶地说,“简直是座大楼。”

    “你就等着瞧吧,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我什么都会搞到,上帝会帮忙的。”

    彼得·瓦西里奇神情庄重,默默地审视着塔拉斯寒碜的屋子。他禁不住后悔来到这里:到这里来得到的只是丢人现眼。可是眼下就要商谈要事,梅尔尼可夫一再拖延的大事:就在今天,该由米纳·克雷伊门内依把穆恰什卡河的神秘故事讲个清楚。这是一个只剩一副骨头架子的老朽,只有在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还能看到一线生机。他的克雷伊门内依是一个绰号,来自他两鬓的烙印。至今在他那干瘪发黄的皮肤上仍清楚地印着“CK”两个字母,这两个字母就是流放苦役犯的意思。在巴尔楚戈夫矿场,这种面带烙印的人为数已不多了:老头儿们死得差不多了。米纳是梁赞省人,家仆出身,因为杀了村长而被发配到这里。往事如烟,米纳自己也记不清为什么杀人。长年的苦役把往事从他的记忆中抹消殆尽。

    当奥克霞把伏特加和硬如石块的灌肠买回来后,谈话立刻轻松活跃起来。大家都喝了一杯,只有基什金和主人吃了灌肠。奥克霞站在炉旁忍不住要笑,因为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别人如何吃灌肠,她不禁吐了几次口水。

    “米纳,给我们从头讲起,”塔拉斯把老人请到上座坐下后说,“讲讲你们那儿以前的情况……还在官营时期,穆恰什卡曾挖过浅井,那时候你是不是在那批流放犯中?”

    “在,怎么的,”米纳吧嗒着掉了牙的嘴巴,“很大的一批……”

    “是归拉左夫管的?”彼得·瓦西里奇仍然一本正经地追问。

    “别打断他!”塔拉斯阻止他,“老头儿岁数太大了,会把他搞糊涂的……怎么样,老爷子再来一杯!”

    “是很大的一批……”米纳好像在咀嚼着每个字一样继续说着,“我们都戴着脚镣被赶去干活,穆恰什卡河两旁都是沼泽地……树林……哥萨克手提皮鞭跟着……简直就是打仗,哪是干活……遇上阴雨天,太可怕了。粮食也受了潮……肚子饿极了……浑身湿透……可是,拉左夫赶上来就给我们一顿揍。他不揍人就难受……凶狠极了。就这样,我们在穆恰什卡整整受了一个月的罪。有一天,突然一个长老出现在哥萨克面前。他隐居在这个树林里,修身养气……哥萨克把他抓起来押到这里。老人头发花白,脑袋直颤……拉左夫命令上刑……老人受了刑,画了十字而且还为拉左夫祝了福……还说‘你是个好人,我说,我很可怜你,你这么凶不是出于自己的本意’。拉左夫又揍了他……这时候,长老倒了下去:完全不行了。拉左夫好像也良心发现,手下留了情……而我们还是使劲干,拼命挖,那个长老躺在一棵杉树下,瞧着我们。瞧着,瞧着,突然叫我过去,对我说:‘你们是怎么啦,我说,你们在挖什么?……金子是有的,可是你们拿不到手。你们的脏手是拿不到的……’我说:‘老爷子,那怎么办呢?'得有办法,得有办法,因为这里的金子有一个誓言。你找它,它就躲开你……我说,得有一个纯洁的姑娘在凌晨三点前绕过那地方,姑娘就会告诉你金矿藏在什么地方……’可是那时候,哪有纯洁的姑娘,我们这一帮里不是苦役犯就是哥萨克:金子就这样没有找到,眼看着金子跑掉了……洗矿机上倒是经常金光闪闪的,可是精选时,一无所获。就这样我们空着手离开了那个地方……”

    “那就讲讲猪是怎么回事,老爷子,”塔拉斯给他提示,“你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个清楚……”

    “也是那个长老说的……”米纳深深地换了口气继续讲下去,“他是泰伊波拉人,旧教徒……那是很早以前,还是普加乔夫之前的事情。泰伊波拉的一个庄稼人到凯德洛夫林场来找好运。他只到了穆恰什卡就在岬角的某个地方干起来,你,我的老弟,你猜出了什么事?……铲子当啷一下响起来……庄稼汉吓了一跳……他鼓足劲挖下去,竟然挖出一块重达两普特的天然金块。庄稼人越挖心里越害怕……首先,这块金子样子活像一头母猪,有嘴有脸,还有猪蹄,像极了。其次是他拿这块金子怎么办?那年头对金子的规定是非常严格的,严格得令人害怕……听说了吧,在巴尔楚戈夫卡第一个找到金子的人被长官打得死去活来……所以泰伊波拉的庄稼汉无不谈虎色变……”

    “他是不是傻了?”彼得·瓦西里奇阴郁地叹了口气,“上帝赐福给他,他倒害怕起来……”

    “别打扰!”塔拉斯打断他,“让他讲完。”

    “这庄稼汉非常害怕,差一点没有被吓死……如果把金子卖出去,一定被人逮住,要是扔掉,那实在太可惜。要是去向长官报告;那么就会把整个泰伊波拉变成苦役营地,变成又一个巴尔楚戈夫矿场。庄稼汉三个晚上没有入睡:翻来覆去,冥思苦索。最后终于决定把金块放回原来的地方。他丢下金块后,跑回泰伊波拉,一直到死前都守口如瓶,只是在弥留之际才把一切告诉了自己的儿子,还要儿子发誓至死不许告诉外人。儿子也到死守口如瓶,只是死前像爷爷那样要求孙子发誓保密,至死不得告诉外人。”

    “咳,乡巴佬真蠢!”基什金喊起来,“这不是太傻了?”

    “还有比这更傻的吗:财神爷上门,而他把财神爷给打发走了……真该把这个蠢货的胳膊给砍掉,把他扔进水里,蠢货,蠢货!”

    “掐死他也不解恨!”塔拉斯有他自己的看法,“要是上帝让我交好运,我一定马上扛着金块进城去找雅斯特列波夫,然后再找……这土包子真蠢!”

    大家对挖到金母猪的庄稼汉肆意谩骂,使得米纳·克雷伊门内依以为是冲着他的,因而感到非常不安。

    “这可不是我,老弟!”他一边向角落里躲,一边求饶着。

    “咳,这乡巴佬……真该把他活活地烧死……蠢货,蠢货!”

    连忠厚老实的雅沙也挥着手跟着大伙咋呼起来,而且还用拳头向米纳比画着,所有的人都因为激动又灌足了酒而满脸通红。

    “我们会找到这块天然金的,”梅尔尼可夫大声说,“再去找雅斯特列波夫……哈哈!……妙极了……话说回来,人家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我说得对吗,彼得·瓦西里奇?我亲爱的……要知道我俩还是姻亲呢。”

    “的确是亲戚,算是堂表亲。”

    “你别含糊其词。罗吉昂·波达佩奇的前妻玛尔法·季莫菲叶夫娜是你的母亲鲁凯莉娅·季莫菲叶夫娜的亲妹妹。所以说是姻亲。鲁凯莉娅·季莫菲叶夫娜巧妙地制服了罗吉昂·波达佩奇,一下就把他镇住了,要不然早在乡公所里就要收拾雅沙。”

    “喂,哥儿们,该谈正经啦,”基什金插进去说,“五月一号就要到了,该组织起来……”

    “快搞起来吧,把大家都编进去!”醉汉们同声喊着,“把穆恰什卡开发出来……要不,我们自己去找天然金,去找这头金猪。”

    “那我就给自己写个申请……”基什金提议。

    “当然,为自己:只有你是有文化的……”

    “我让奥克霞去找,她会找到金猪的,”梅尔尼可夫也提了个建议,“别看她傻乎乎的,人挺老实……”

    “也可以把玛丽娅妹妹拉进来一起去找,”雅沙壮起胆说,“她完全是个姑娘……两人一起找,可能很快就找到。而你,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你最重要的事是不要把文件搞错了,因为文件是头等大事。”

    “你们就看我的吧:不会坏大家的事的。”基什金要大家相信。

    屋子里立刻闹哄哄起来,闹得谁也听不清谁说的话。奥克霞又搞来一俄石酒,还弄来了咸穆松白鲑鱼当下酒菜。当别人在喝伏特加时,她趁机拿走了一半咸鱼,分给坐在冰冷的穿堂里的弟弟和母亲。

    “他们现在正来傻劲儿……”她一面狼吞虎咽地吃咸鱼,一面迸出两句,“爸爸快要疯了……”

    “难道只有一个穆卡希卡才有金子?”梅尔尼可夫嘴里喊着,两腿已不听使唤,到处都有金子,譬如说胡金卡亚河、马利诺夫卡河、格涅拉尔卡河,还有斯维斯土尼亚、列姜卡、米利亚耶夫地岬,苏霍多伊卡、马雅可夫沼泽地,到处是金山……”

    梅尔尼可夫得意忘形,完全忘了他就是用这些地方诓骗了城里来的企业家,今天竟然还要花言巧语要人们相信他亲自到过这些地方,发现了可靠的迹象。

    “别再撒谎啦,糊涂虫!”彼得·瓦西里奇打断他。

    烂醉如泥的米纳·克雷伊门内依早就躺在桌底下睡着了。只是在第二天早晨,奥克霞起来收拾屋子才发现他。老头醒来后,半天也没有搞清楚怎么会躺在人家的桌子底下,一个劲儿地吧嗒着没有牙的嘴巴。醉后脑袋疼痛得像教堂的破钟一样,裂开了。

    Ⅲ

    今年的春汛对矿场的作用不像往年。工人们不耐烦地期待着五月一日凯德洛夫林场开放的日子到来。金矿业大业主通过自己的代理人组织了几个采矿组,小矿业主则亲自在巴尔楚戈夫张罗着。劳动力的身价猛涨,因为到处都需要真正的采矿工。巴尔楚戈夫的男人们正在用刚得到的定金过日子,因此去干公司活的只有那些走投无路的穷光蛋和矿上最穷的人。即便是这些劳动力也没有什么可指望的,因为这些废物也在等待五月一日的到来。罗吉昂·波达佩奇绝望地直揪自己的头发。

    “没有关系,让他们胡闹去……”卡拉春斯基安慰说,“至少现在不会有人抱怨我们让他们干重活、给钱少,让他们受气。他们会来找我们的,我把话说在头里……”

    “那是什么时候?……”罗吉昂·波达佩奇埋怨说,“去年我们这里熙熙攘攘可热闹呢……采金工多得要不完,可是现在找他们是嘴唇贴胳膊肘,办不到。嘴里离不开一句话:凯德洛夫林场,凯德洛夫林场。斯杰潘·罗曼内奇,我们马上就会一个工人也不剩了。”

    “看你说的……让他们去闹腾去,要不了多久就会罢手的。不管怎么说,目前我还没有看到什么可怕的……”

    为了使老人高兴,卡拉春斯基又补充说:

    “当然,采金工在新矿场上一定会偷金子,我们就收购……等新金矿主把他们多得花不掉的钱埋进凯德洛夫林场后,工人就会来找我们的。只有雅斯特列波夫照样会安然无恙,而且一如既往收购我们的金子。”

    “这家伙竟然还会安然无恙……吊死他也不过分……现在他跟酒店老板叶尔莫什卡打得火热,水也浇不进去,狼狈为奸……也不知弗吉扬卡出了什么事:全都疯了。大伙都从巴尔楚戈夫矿场赶到弗吉扬卡……吵吵闹闹,一片混乱,听不清一句像样的话。这位基什金也在里面掺和,那位雅斯特列波夫已去了三次……这帮人想把凯德洛夫林场像块肥肉一样分了。我瞧着他们,心里感到纳闷:上帝居然让他们落到这个地步,真叫人看不下去。”

    “哦,你的菲尼娅怎么样了?”

    罗吉昂·波达佩奇不喜欢别人问他这类问题,因此,遇到这种问题时总要紧蹙眉头。卡拉春斯基笑眯眯地看着他,没有再问下去。

    “安排好了……”他垂下眼睛三言两语地回答,“我不想把她领回家丢人现眼,我把她安顿在弗吉扬卡一个亲戚家里,鲁凯莉娅大婶那儿……她是我前妻的姐姐,我的大姨子。我暂时把菲尼娅托付给她……”

    “以后呢?”

    “以后只有听天由命。”

    沉默了一阵后,老头补充说;

    “我的大姨子,就是那个鲁凯莉娅大婶,是一个正派女人,而她的儿子……”

    “是彼得·瓦西里奇?”卡拉春斯基记别人名字的记忆力非常出色,没等泽可夫说完就接着说。

    “就是他……当然也是我的亲戚,不过说实话,他是条狡猾的毒蛇。先是跟基什金结伴,后又把雅斯特列波夫捧上天……现在他们在弗吉扬卡搞得乱七八糟。”

    为了把菲尼娅从泰伊波拉搞回来,不惜施用了兵家诡计。首先,鲁凯莉娅·季莫菲叶夫娜亲自去科任家宣布,如果菲尼娅回去认错,罗吉昂·波达佩奇就宽恕她。

    “当然,老头为了装装样子,一定要发一通脾气,”她向玛列米娅娜老太婆解释,“一定会暴跳如雷……说不定还要打人。可是也只有做父母的心肠最软。你自己也知道,你对自己的孩子不就是这样吗?”

    “他把她关在家里怎么办?”老分裂派教徒盯着这位狡猾的使者怀疑地问。

    “关在家里?”鲁凯莉娅大婶表示不解地说,“现在她对他有什么好处?当姑娘时都看不住,现在关起来还不是白费力气……再说,巴尔楚戈夫的人都喜欢惹是生非,说不定会惹来麻烦的……现在的年轻人的嘴可厉害呢,他们准会说:菲尼娅看不上我们,竟跟一个异教徒跑了。他们都有自己的想法……”

    “你说得对,鲁凯莉娅大婶……”玛列米娅娜勉强地同意,“好歹跟谁说说。”

    “我并不是别人要我来的,而是同情你才来找你的……如果做父母的比外人还不如,那么菲尼娅的日子还能好过?可是菲尼娅毕竟是自己的骨肉,你总不能让她六亲无靠,举目无亲吧。”

    “那就得靠你帮忙了,大婶……”

    老太婆说服了这位古老教派的女信徒后走了。科任一家考虑了整整一个星期该怎么办。阿金菲·纳扎雷奇反对让妻子独自回去,可是经不住女人的泪水。毫无办法,只得在傍晚把马套好,准备送菲尼娅回家。他在傍晚套马是为了不让那些好心人看见他亲自领着妻子去和解。至于专门选在星期六,是可以趁罗吉昂·波达佩奇本人在家的时候。科任在教堂附近把妻子抱上马,亲了最后一个吻,放开妻子,站在路边等候着妻子。当菲尼娅匆匆离去,消失在夜幕中,他心中一阵痛楚,不由得潸然泪下。

    罗吉昂·波达佩奇果然在家,而且还亲自为女儿开了门。当菲尼娅哭得像个泪人似的,跪在他的脚下,他却一声不吭。接着,他吩咐普洛科比备马,当一切就绪后,他把女儿带进院子,让她与自己一起坐上大雪橇驶出院子。他没有向右边、阿金菲正等候着妻子的地方转弯,而是向左驶去。这时候,菲尼娅像一只落入罗网的小鸟,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可是老头对她只是大声呵斥,赶马前行。他猜想科任一定躲在附近某个地方,因此,他走了另一条路,绕过科任的埋伏,一路上“醉汉办事处”、叶尔莫什卡的酒店和两边的一些房屋不断地在雪橇两旁闪过。

    “亲爱的爸爸,你把我带到哪儿去?”菲尼娅哀求着问。

    “你马上会知道去哪儿……”

    菲尼娅惧怕得浑身发冷,怕得连反抗和哭泣也不会了。雪橇驶过克拉尤亨山冈、矿井、巨大的官营露天矿、垃圾堆放场和长起幼林的排土场。当弗吉扬卡的灯光在前方闪烁着时,菲尼娅猜出父亲要把她带到何处后,暗自高兴起来:菲尼娅很少见到鲁凯莉娅大婶,但她一直很佩服她。雪橇驶过巴尔楚戈夫卡河上的一座破旧的小桥,登上弗洛尔卡酒店所在的岬角,在彼得·瓦西里奇的门前停下来。随着马蹄声响,窗户里出现了鲁凯莉娅大婶的脑袋,接着老太婆亲自来到台阶上迎接贵客,她把菲尼娅直接引进自己的后屋里。

    “你先在这几坐一下,小火鸟,我去跟你父亲谈谈。”她一面说着,一面用铁门栓把门闩好,以免出什么纰漏。

    罗吉昂·波达佩奇坐在前屋里,这间前屋用一道主墙隔成两间,前间是俄国式火炕,另一间是整洁的正房。

    “喂,我的贵客,到正房里去吧,”鲁凯莉娅大婶邀请他,“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

    “聊什么呢?全都说了,没有留什么在家里……你的独眼龙呢?”

    “哦,别提了……他们几个搞在一起,在酒店里都快混了一个月了,没完没了,什么都可能干出来……今天你的女婿塔拉斯·马特维伊奇带着基什金到这几来了一下就去了弗洛尔卡:他们搞了个什么企业。哦,菲尼娅的事你尽管放心:我想办法开导她……”

    “第一件事是你马上把她身上那件异教徒的衣服脱下来……这对我就是把快刀,如果泰伊波拉来人纠缠,你马上到矿上或堤上找我,我会让他们乖乖地滚回去。”

    “每只鹬在自己沼泽地里都以为自己是一只大鹏,罗吉昂·波达佩奇,你就别自吹自擂了……没有你,我们对付得了……我请你吃点什么呢,妹夫?不来一杯?”

    “我生下来就没有喝过酒,连酒有什么气味也不知道,再说现在已经很晚了……就这样吧,大姨子,怎么对付我这个迷途的姑娘你就看着办好了,而那边,以后再算账。你需要什么,我一定照办。现在,我得走了……”

    鲁凯莉娅大婶没有再留他,因为她知道老头担心会碰上彼得·瓦西里奇和基什金。她把他送出门。

    “我找时间再来……”老头坐到雪橇上后低沉地说,“现在我很痛苦……我不能提她。好吧,再见……”

    菲尼娅就这样留在了弗吉扬卡。几天来,鲁凯莉娅大婶对菲尼娅很冷漠,好像身边并没有她的存在似的:进屋后,只干她自己的事,对菲尼娅看都不看一眼。

    “大婶,好大婶,我怕……”有好几次老太婆准备离开屋子时,菲尼娅一再求她。

    “怕什么,还有比你自己干的事可怕……”

    菲尼娅来后只伤心地痛哭了一次,那是在雅沙大哥从巴尔楚戈夫给她送嫁妆来的那天。菲尼娅在脱下婆婆玛列米娅娜送她的分裂教派的无袖长袍时,意识到从此就要与泰伊波拉的美好日子永别了。哦,特别是想到阿金菲·纳扎雷奇情意绵绵的话语,她不由得痛苦、难过极了……心上人现在在哪儿?他们还要把她婆家送的衣服,像从溺死的人身上脱下来的衣服一样给她丈夫送回去。鲁凯莉娅大婶理解姑娘的痛苦,因此她皱着眉威严地说:

    “别哭了,轻骨头……别再傻下去了。问题就怪你们姑娘的良心……俗话说得好:姑娘的良心不可靠。”

    “就让我跟他说一句话也行……”菲尼娅哭着说,“感谢他对我的尊重和抚爱……”

    “男人家对爱情都非常简单,”老太婆一边包着菲尼娅换下的衣服,一边唠叨着,“他们不会可怜你一辈子,他们只顾自己。你就别担心了,你的那位会从别的古老信徒派教徒那儿得到安慰的。你的大哥和姐妹不会来了……你再闹的话,我要你赔礼求饶。”

    菲尼娅希望见到雅沙,想托他给阿金菲·纳扎雷奇捎个信问好,可是鲁凯莉娅大婶不同意,而且又把她锁在后屋里。菲尼娅万分痛苦,感到好像是被活活地埋在了弗吉扬卡了。

    鲁凯莉娅大婶独自住在后屋,当她躺下睡觉时,为了抚慰一下菲尼娅,她讲述过去的“官营生活”,她与妹妹玛尔法·季莫菲叶夫娜那时候怎样“为地主”而活着,地主怎样糟蹋女仆,玛尔法·季莫菲叶夫娜怎样受不了辱骂而放火烧了老爷的住宅。

    “我们当姑娘时,受了多少耻辱,”大婶在黑灯瞎火中说,“今天搞一个,明天又换一个……当然,我们姑娘家都是被迫的,可是还是把我们发配到巴尔楚戈夫来服苦役,到了这里,死鬼安东·拉扎里奇又拿我们来解馋,这都是身不由己作的孽,不过也没有挨罚,因为从女苦役犯身上罚不出什么油水来,后来刑满定居下来后,知道吗,这些娘们儿怎么样:没有一个人名声不好,而且没有一个人想改信别的教……她们逆来顺受,可是从来没有改变信仰,也没有忘了上帝,而且总是到自己的正教教堂里去做礼拜……服刑期间只有上教堂才是我们的乐趣。正教教堂就是我们的生身母亲:一般来说,人忏悔、祈祷得如何,你的日子也就过得如何。事情就是这样……罗斯人是坚强的,不像这儿的人。”

    大婶娓娓而谈,菲尼娅聚精会神地听着,鲁凯莉娅大婶往日在遥远的罗斯和服役中所遭受的深重苦难使菲尼娅沉思起来。早在童年时代,她曾听过这些故事,而现在鲁凯莉娅大婶拿来旁敲侧击地责备菲尼娅背叛正教,特别是鲁凯莉娅大婶最后说的一段话使她大吃一惊:“你想过没有,菲尼娅,将来你要是生个孩子,玛列米娅娜抱着孩子去找他们的老头老娘洗礼怎么办?他们的洗礼能算数吗,玛列米娅娜只会把纯洁的小灵魂断送掉,不会有别的结果;你会造下什么样的孽?……姑娘家保不住自己的身子那是没有办法的,我们矿场上的人就这个德行!可是孩子生下来了,好歹总要洗礼的……姑娘家的羞耻自己去受着,孩子的灵魂得保护好。你还想过没有,要是你生下五个孩子,你怎么办?……”

    “大婶,亲爱的,我想……阿金菲·纳扎雷奇非常爱我,可能他会改信我们的正教,这件事我白天黑夜都在想……”

    “可是玛列米娅娜?……不,我的小鸽子,只要这老太婆活着,你就别指望什么,你这是白日做梦,老太婆的信仰是根深蒂固、顽固不化的。”

    “要是玛列米娅娜死了,大婶?她总不会活两百岁……”

    “那当然另当别论了……可是老一辈人都说,母猪养不出海狸来。至于对你的阿金菲·纳扎雷奇的甜言蜜语,你相信得过早了……”

    每天傍晚,菲尼娅回忆那些柔情的话语时,越来越感到鲁凯莉娅大婶的那些道理是无懈可击的。另一方面,一种无声的力量在吸引她,如果变成一只小鸟,飞向泰伊波拉……那儿情况怎样了,哪怕是看一眼也好!

    过了整整一个星期,科任开始寻找菲尼娅藏身之处。他终于骑马来到弗吉扬卡,为了避人耳目,他先绕道进了酒店,佯装准备去凯德洛夫林场找金子。在酒店里,他与人随便搭讪了几句就请人替他找彼得·瓦西里奇,这位一请就到。当他一见到科任就猜出对方的来意,彼得·瓦西里奇为了不露马脚,他与科任故意商谈金子的事儿,一场闹剧演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上我那儿去,阿金菲·纳扎雷奇,”他最后终于邀请窘迫的科任,“家里说话方便些……”

    科任把马留在酒店旁,自己跟着彼得·瓦西里奇走去。

    “我说,我的朋友,”彼得·瓦西里奇说,“你来干什么是你的事,可你得注意,要平心静气,要冷静。让不让你进门,得听我妈的。你给我记住了……”

    “你放心,我会老老实实,像只绵羊,彼得·瓦西里奇,你的好意我不会忘的……”

    “好吧,就算订君子协定了。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你是白来一趟了。我看出来母亲对菲尼娅有她自己的一套办法……娘们儿是做得出来的,只要她悄悄话说个没完,只要她眼泪鼻涕使人心烦,就比打你几棍还要糟糕。”

    彼得·瓦西里奇先进去通告母亲,鲁凯莉娅大婶听到科任到来的消息,全身哆嗦了一下,但琢磨了一下后吩咐让科任进屋。科任进屋时神情沮丧、温顺谨慎,使得老太婆暗暗可怜起他来。他问候致礼后,坐到板凳上说明来意,似乎说他到弗吉扬卡来的目的是雇用工人开办金矿的。

    “阿金菲·纳扎雷奇,先别说你的金子,”鲁凯莉娅大婶开门见山地说,“想看菲尼娅吧?尽管说……大树不怕风吹。我马上就叫她出来。”

    科任没有料到情况如此突然,心头不禁紧缩起来。当鲁凯莉娅大婶进入后屋去叫菲尼娅时,彼得·瓦西里奇木然地站在火炕旁,科任则坐在板凳上,低头不语。时间过得慢极了。突然门吱的响了一下,科任浑身哆嗦了一下。菲尼娅站在门旁,没有往前走。

    “菲尼娅……”阿金菲·纳扎雷奇向她走前一步,低声喊她。

    “别过来,阿金菲·纳扎雷奇……”她阻止他,“你要我做什么?”

    科任停下来,望着菲尼娅说:

    “菲多西娅·罗吉昂诺夫娜,我只想问你一下,你到这儿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到这儿来是被迫的,可是现在住在这儿是自愿的,阿金菲·纳扎雷奇……你爱我,体贴我,我很感激,可是泰伊波拉我是不去了,要是……”

    她欲言又止,叹了口气低声说:

    “我希望一切都按我们的教规办……”

    这些话对科任不啻当头一棒。他坐下,双手捂住脸哭起来。彼得·瓦西里奇表示同情地咳了一声,鲁凯莉娅大婶站在一旁,垂下眼睛。菲尼娅脸色苍白,然而还是没有向前走一步。屋中只听到科任的号哭声。菲尼娅无法自持,差一点就要扑到他的怀抱里。就在这个时候,科任站起来,挺直身子说:

    “上帝会主持公道的,菲多西娅·罗吉昂诺夫娜……你原来在我那儿不是这样想的,不是这样安排的,你太使我痛心了。”

    “你干吗在这里打扰她?”鲁凯莉娅大婶制止他,“是她自己做的主……”

    科任盯着老太婆,捶打着胸脯,好像病人在呻吟似的:

    “大婶,我没有权力来教训你,可是你得负全部责任……”

    “好吧,我本人也想跟你谈谈……菲尼娅,你回你的屋里去。”

    话不投机,比麻雀嘴还短,两人各说各的互不相让。科任并不为自己痛哭流涕而感到不好意思,他只用惊恐的目光望着老太婆。

    “看来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告别时他决绝地说,“算我白来了!”

    当科任走出屋子,鲁凯莉娅深深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

    “要不是玛列米娅娜老太婆,倒是个好男人。”

    Ⅳ

    基什金及时地一下完成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写完了关于原官营巴尔楚戈夫矿场管理处情况的告密信,写得非常详尽、谨慎、无懈可击,写了差不多三年。搜集实际材料、附以数字材料、证明材料并作了结论,这一切基什金以一个伺机报复者所特有的缜密,做得天衣无缝;第二件事是做好一切准备去申请凯德洛夫林场的一个砂金矿,这件事用了不少时间,耍了一些手腕。

    基什金曾经有过自己的住宅、兴旺的事业,而如今却不得不蜷缩在塞满各种破烂的斗室里。他爱财如命,把能搞到手的东西部不择手段地搞回来置于自己的斗室中,这里有他向公司里某个职员要来的旧报纸,有路上捡到的铁挂钩,各种岩石标本等等。房间的一角,放着一个木质小保密柜,装着用来告密的材料,基什金就在这间小屋里点着洋铁灯,编写着他的“官营时代”的不幸的故事。在这个告密信中,他写下了自己整个的一生。他花了几个月的功夫誊写了一遍。他以老年人紧凑的笔画一行一行地写下来,就像蜘蛛编网一样齐整。工作结束时,基什金总要虔诚地画十字:抒发内心的苦闷、倾诉自己潦倒的日子里经受的痛苦。

    “天下乌鸦一般黑!”他手捂着嘴,阴险地笑着大声说,“我基什金眼下算不了什么:一个小人物!一堆臭狗屎……一个大坏蛋!……嘻嘻嘻!……突然就是这个基什金居然会要什么有什么……什么都有!……咳,亲爱的,你们日子也过了,福也享了,该懂点羞耻了。大概都以为一切事过境迁,忘得一干二净,想不到突然会出现个小小的意外……要追究你们的责任:嘻嘻……你们坐四轮大马车,我基什金靠两条腿。你们住洋楼,我在窝棚里受罪……等着吧,我要把你们的丑事都兜出来!让你们好好记住我基什金。”

    这位老告密者彻夜不睡,一个劲儿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大声嚷嚷,嘻嘻窃笑,闹得寡妇房东以为这位房客发疯了。

    基什金把自己的大作卷成一个小圆筒,步行到离巴尔楚戈夫矿场约二十俄里的城里去。途中经过泰伊波拉。一路上他神清气爽,似乎一下年轻了二十岁,脸上始终露出笑容,手稿紧贴胸口。这手稿就是他的命根子……正在酝酿一场骗局。一些人将要为这一张状纸付出高昂的代价,这些人至今也没有料到基什金还活着。“哪个基什金?……”哈哈,你们看看是哪个基什金:善良、年迈、可怜的……这个基什金正在路上走着,还给你们捎来一件小礼物。

    基什金认识城里所有的人,因此直接登门拜访检察官。检察官府里的人让他在接待室里等着。检察官是个仪表堂堂的中年人,非常冷漠地接待基什金,他接过状纸放在写字台上,说要以后审理。

    “没有关系,我恭候着,大人。”基什金温顺地回答,同时想象着在不久的将来这位要员对他另眼相看的态度。“我是个小人物……我恭候着。”

    离开检察官官邸后,基什金来到了所谓的“金柜台”的矿务管理委员会。当年这里曾门庭若市、显赫一时。进入这片乐土曾经是基什金朝思暮想的理想,可是理想没有实现:“金柜台”被一个经营矿业的家族统治了五十多年,外人是无法插足的。可真是个宝地……统治这个矿业的是卡布鲁可夫一家:长兄伊里亚·菲多蒂奇当矿长办公室主任,弟弟安德烈·菲多蒂奇是“金柜台”的科长。围绕在他们周围的是一大批亲朋故友。卡布鲁可夫兄弟是孪生兄弟,他们的出生时间先后只差几个小时。他俩掌握金矿大权,而工程师和其他头目都不过是摆设而已。

    “怎么样,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小卡布鲁可夫问道:当年腰缠万贯的时候,基什金曾经与他有过密切的交往,而且差一点没有娶他的亲姐妹,当然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是企图借此挤入显赫的阶层。“日子过得不错?”

    “我打算在凯德洛夫林场找金子。”

    “未必你的钱多得发慌?”

    “大概是上帝可怜我这个孤苦伶仃的人,赐福给我……”

    “好吧,但愿上帝保佑我们的小牛犊逮住一只大灰狼。把申请递上来,马上就拨一块地给你。看在老朋友的面上一切都好办……”

    “我忘不了您的交情……”

    安德烈·菲多蒂奇为人忠厚,性格豪爽,爱开玩笑,因此,引起基什金内心的嫉恨:你在银行里存放着五万卢布,当然有兴致寻开心。老大伊里亚·菲多蒂奇则相反,是一个非常阴郁的人,从不说一句废话。他是矿上的首要人物,是一个深谙复杂的矿业的老企业家。他平时接待基什金时总是爱理不理的,这一回却把他引进隔壁的屋子里,严肃地问:

    “安德罗什卡,你是不是疯了?”

    “怎么的?”

    “就是你干的那件事……,你还以为我们不清楚?你别慌,我们全知道,你那个状子快罢手吧。”

    “你不喜欢?”

    “你高兴些什么,安德罗什卡?俗话说癞皮狗对自己的脑袋嗥叫——白费力气。你的事也是这样。你还没有考虑好,我就全知道了。你尽干这些无聊的事。”

    基什金望着伊里亚·菲多蒂奇,而且冷笑着,似乎要说:这位先生比谁都敏感……你可骗不了他。

    “是这样的,伊里亚·菲多蒂奇,”基什金煞有介事地说,“现在跟你谈为时已晚。只有听检察官的了。”

    “嘿,这条狗!……”

    “没想到我居然是条狗……确实生来是条狗。以前我跟着你们走,现在你们得跟我走。走下去,甚至一直走下去……眼下我准备申请凯德洛夫林地。”

    “不给。”伊里亚·菲多蒂奇干脆地拒绝。

    “算了,你会给的……”基什金冷笑了一下,也干脆地回答。我对你们暂时还是有用的。我要不是没有实力,就不会来找你们了。我早该想到这一天……”

    伊里亚·菲多蒂奇惊诧地望着基什金:在他面前的的确确已非昔日的基什金了。矿业大亨想了想,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作出决定:

    “行啦,见鬼,把申请交上来吧……”

    这个微不足道的胜利对于基什金来说,不啻是他东山再起的好征兆:伊里亚·菲多蒂奇本人对他也惧怕三分,而这一点是颇为重要的。

    回到巴尔楚戈夫后,基什金立即干了起来。

    四月末,天气已风和日丽。公司开足了马力,主要是在弗吉扬卡后面开采,那边的巴尔楚戈夫卡河两岸蕴藏着品位很高的砂金矿。由于五月一日即将来临,探矿小组都聚集在弗吉扬卡,因为这里离凯德洛夫林区很近,总共不到十二俄里。首先来到弗吉扬卡的是著名的黄金收购商雅斯特列波夫,他在一家最好的住宅里租了一套房间,而这所住宅正是彼得·瓦西里奇家的。鲁凯莉娅大婶由于担心罗吉昂·波达佩奇的反对,本不想租给雅斯特列波夫,但经不住贪财的彼得·瓦西里奇的纠缠,终于让了步。

    “怎么,难道我们是你的那个罗吉昂·波达佩奇的奴隶?”彼得·瓦西里奇大喊大叫。“他倒挺自在,可是别人也得……这家伙真像一条狗躺在草堆上:自己不吃草,也不让别人吃。把自己卖给了公司,自己还不愿意去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拿弗吉扬卡来说,老百姓穷困潦倒,可是有谁重视呢?从他那儿,谁也没有多挣一分钱……”

    “他们最好少去酒店!”

    “这跟酒店没有关系,妈妈……他们酗酒伤身,那都是累死累活才去泡酒店的。跟着公司没有不完蛋的……就拿我们家的事来说,你每个月从雅斯特列波夫那儿拿到十五个卢布,他罗吉昂·波达佩奇管不着。机会难得……要不然,我们拿什么去开发凯德洛夫林地。”

    老太婆终于让步了,钱在弗吉扬卡究竟是很缺的,雅斯特列波夫果真每月付给十五卢布,而且还声明只是偶然来住几天。雅斯特列夫坐着三套马的四轮大马车来到弗吉扬卡,轰动了整个弗吉扬卡,似乎他的驾临给古老的流刑犯驻地的历史开辟了新纪元,他挥金如土,俨然是个豪门大亨。

    “好吧,大婶,让我们就在这儿安居乐业吧,”他一边在整洁的房间里摆放自己的物件,一边打趣说。

    “尼基塔,雅可夫里奇,我得跟你说一句话,”老太婆回答,“你住是可以尽管住,不过我挺害怕的……”

    “你是不是怕得早了点?”

    “怎么不怕,你一开始收购金子……我们就得进班房。”

    雅斯特列波夫笑了起来。

    “哦,我可不干这个,大婶,”他要鲁凯莉娅大婶放心,“我有一条规矩:工人里有谁胆敢拿着偷来的金子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就自找倒霉。我马上让他们滚蛋……我是不讲情面的,大婶。”

    “这就对了,亲爱的,小心着点……”

    “大婶,小心点,看看哪儿不太保险,容易暴露,”雅斯特列波夫打趣说,甚至还拍了拍老太婆的肩,“别怕,尽管快快活活地过日子,顶多是吊死……”

    “就凭跟你搞到一起、跟你聊天,也得被吊死……”

    这位危险的房客的快活性格博得老太婆的欢心,现在她再也顾不得罗吉昂·波达佩奇了。

    对雅斯特列波夫寄宿彼得·瓦西里奇家最为恼恨的是基什金。他原打算把自己的公馆安置在彼得·瓦西里奇家中,现在只得借用他家的澡堂,因为鲁凯莉娅大婶与菲尼娅住在里屋。

    “嘿,这不合适吧,彼得·瓦西里奇,”基什金抱怨说,“你以前是怎么说的:‘就住我家里,就像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我这儿你随便住’,可是你现在自己把雅斯特列波夫请到家里。”

    “啊呀,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不是我让他来的,是我妈妈。”彼得·瓦西里奇厚着脸皮为自己辩解。

    “别当面撒谎了,不然谎话把你噎死……”

    这样一来,澡堂就成了未来百万富翁们重要聚会场所,他们把各种探矿用具都拿来堆放在这里。五花八门,什么部有,如水动洗矿槽、唧筒、刮板、铁铲、采石镐、淘洗勺等等。基什金不失时机地把登记证送到乡公所里,因为这样才能合法。其他人都盲目地追随着基什金这个大头目。

    五一前夕,弗吉扬卡沉浸在欢腾之中。全村的人一大早就起来了,一批又一批的人从巴尔楚戈夫矿场赶来。金矿业主们坐着双套马车也来到了弗吉扬卡。快到午饭的时间,弗洛尔卡酒店周围的人简直可编成一个大队。基什金在人群中挤进挤出,偷听这些人议论些什么。

    “瞧你干的好事,该死的!”基什金责备被人恨之入骨的梅尔尼可夫,“你看,你骗了多少人……”

    “是罪过,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城里人来钱太容易了……让他们来开开心吧。”

    中午时,叶尔莫什卡也赶来了,他先在酒店里转了转就去找雅特列波夫,他俩关紧门密谈了很长时间,到了傍晚,整个弗吉扬卡几乎空无一人,因为有差不多三十个小组都奔赴凯德洛夫林区,大家走的是唯一的一条从弗吉扬卡直达梅列金斯基哨所的道路。这简直就是一次军事行动,他们就像千军万马,向林地浩浩荡荡地推进。行列中骑马前行的是金矿业主们,因为春天的道路泥泞,他们的马车无法通过,工人们当然靠自己的双脚了。基什金小组是出发得较晚的一个小组,是梅尔尼可夫给耽误了,他在关键时刻不知去向,好不容易才把他找到,这个人一有机会就要耍点滑头。

    “你给我注意着点,滑头!……”基什金以俨然是个头头的口吻说,“到树林里我们再跟你算细账。”

    这个小组的成员有基什金、彼得·瓦西里奇、梅尔尼可夫、雅沙、米纳·克雷伊门内依、土尔卡、马丘什卡。真正干实活的只有马丘什卡一个,彼得·瓦西里奇和梅尔尼可夫可能也还凑合,其他人则都是凑数的。顺便提一下,金矿活儿要求技能很高,所以老头能为青年人作后盾。米纳·克雷伊门内依只不过是来给大家带路的,其余的几位只是来验证米纳老头的话有无根据。至于小组的尾巴奥克霞,那是大家一致同意吸收进来图个吉利的。她是所有探矿小组中唯一的女人,这使像马丘什卡这样的男子汉感到难堪,他装出好像小组里根本没有奥克霞这么个娘儿似的。

    “老爷子,你没有搞错,”基什金问米纳,“这不是你年轻时找到的那个地方……能想得起来吗?”

    “怎么想不起来?”米纳委屈地说,“一过列姜卡河,向右就是通梅列金斯基哨所的大道,可是我们要向左转,走卡仑那亚山……”

    “你说的是不是米里亚耶夫岬角?”

    “嘿,你怎么啦,老弟,这么糊涂!这儿哪有你的米里亚耶夫岬角,穆恰什卡河在卡仑那亚山旁流入了梅列达河。”

    “瞧着点,老爷子,别走错了……”

    基什金非常不安,怀疑地打量遇到的每一个路人。

    “啊呀,雅斯特列波夫在哪儿?”他突然想起来,“糟了,我的老天爷……他会赶上我们的,或许正跟踪着我们。”

    “可能还在跟叶尔莫什卡喝着茶呢……”彼得·瓦西里奇不置可否地回答。

    凯德洛夫林地占地四十万俄亩,梅达列河横贯其间,在弗吉扬卡下方二十俄里处流入巴尔楚戈夫卡河,整个林地到处是无尽头的沼泽和茂密的森林,唯一的一个有人烟的地方是梅列达河上的哨所,每逢冬夏两季,守林人就住在该哨所里。沼泽地里有许多溪流,如穆恰什卡、盖涅拉尔卡、列姜卡、斯维斯土尼亚、苏霍道伊卡都流入梅列达河。沼泽里发臭的水就是通过这些小溪灌入梅列达的。这儿地方偏僻,只有在秋天才有人去那儿捡松果。苏霍道伊卡和列姜卡的上游,早在官营时代就修了路,而且还取名为马雅可夫圆木大道,现在是这里最糟糕的一段路,因为铺路的圆木早已腐朽,人和马匹不得不在漂浮着朽木的、黏糊糊的泥水中艰难地跋涉着。关于马雅可夫圆木大道流传着令人胆战心惊的故事:在这里稍有胆怯,就会神志不清迷失方向。快到马雅可夫圆木大道时,各个小组都坐下来小歇了一下,然后部分人马沿着苏霍道伊卡下游前往自己的申请地点。

    “这是你干的……”基什金指着苏霍道伊卡河岸上开辟出的一条羊肠小道对梅尔尼可夫打趣说,“他们会感谢你的。”

    在马雅可夫圆木大道上,基什金小组“变得黑乎乎起来”。因此,他们不得不摸黑在这个可怕的地方艰难地走着,特别艰难的是可怜的奥克霞,她在黑暗中跌跌撞撞,有好几次差点摔倒在泥泞中。梅尔尼可夫跟在她后面,每逢危险的地方他就用铁铲把儿顶她的后背。

    “嘿,你,这头上帝的畜生……”他喊道,“真是头天生的畜生!”

    在马雅可夫圆木大道的尽头,有一条小径通向哨所,小组在这里停下来商量了一下。由这里到卡仑那亚山必须直穿树林过去。

    “米纳,瞧着点,别搞错了!”七嘴八舌喊着,“要是没有猜错,该到马林诺夫卡了……”

    马林诺夫卡河是穆恰什卡河右边的支流,这条河也有一些不祥的传闻。当小组进入树林时,发生了一件令人惶惑不解的事。

    “爸,有个骑马的在那边。”奥克霞指着通向哨所的小径说。“停住了,东张西望了一下又走了……”

    “唉,去哪儿呢,这个怪人?”

    “盯我们的梢……”

    基什金也感到有人总保持一段距离在小组后面“盯梢”。

    Ⅴ

    五一那天的夜晚是黄金工业编年史上前所未有的一页:人们像抢占一座宝库似地向凯德洛夫林地发起猛攻。仅在梅列达河及其支流上就熙熙攘攘地聚集了一百多个小组。十二点一到,大家立刻挖预占坑,立标桩。主战场就在卡仑那亚山麓,这里除了基什金的小组外,还有几个小组。雅斯特列波夫、酒店老板叶尔莫什卡,还有小市民扎蒂金以及一些从城里赶来的陌生人也出现在这里。所有的人都希望能在这条被梅尔尼可夫吹得像神话一般的穆恰什卡河上抢占一块最好的场地。在基什金准备申请的米里亚耶夫岬角上展开了一场争夺战。当基什金率领自己的小组来到现场时,抢先来到的小市民扎蒂金早把自己的预占标桩插遍了米里西耶夫岬角。

    “小伙子们,砍倒它!”基什金挥舞双手命令道,“十二点以前立的……不算数!”

    “撒谎,你的表做了假!”扎蒂金指着自己的表大声喊,“不许砸我的桩……”

    一阵争吵……马丘什卡什么话也不说,拔起扎蒂金的标桩,插下自己的标桩;这时候,扎蒂金的工人扑向马丘什卡,一场斗殴发生了。混乱中只听到梅尔尼可夫的声音压倒所有的人,“老天爷,杀人啦!……亲老子,别打了!……”

    夜幕的来临加剧了混乱,连自己人也看不清,原来死寂的森林现在响彻人们的狂呼乱叫、骂声和吼声。正吵得不可开交时,雅斯特列波夫骑马来到。

    “干吗打架?”他喊道,“这是我的地盘,快滚开,蠢货!……”

    “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地盘?”基什金咬着牙说,由于刚才的吵架,嗓音都嘶哑了,“你捡便宜来了……”

    雅斯特列波夫对基什金挥起鞭子,但马上克制住。

    “怎么,想打?”基什金挑衅地嚷着,“怎么?……怕啦……打么!……当着大伙的面不敢撒野了……”

    “不想打!”雅斯特列波夫果断地说,“你们要在我的地界里立标桩……那我就服了你们……”

    “哦,是吗?”

    “事情是明摆着的……我已经画了从卡仑那亚山麓到米里亚耶夫岬角的草图:正好是五俄里,完全符合法律关于拨地的规定。”

    “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应该承认叶尔莫什卡是先到弗吉扬卡去申请的,而雅斯特列波夫为了掩人耳目,从中挑拨离间,引起混乱,”梅尔尼可夫低声地说,“说实在的……他应该在这里,只不过他没有来。”

    这一来。基什金懵了:显然,雅斯特波夫耍了滑头,他先派了叶尔莫什卡抢先提交了申请。基什金他们太大意了,没有什么可说的……

    “这么办吧,梅尔尼可夫,快去一趟弗吉扬卡,”基什金低声地说,“尽量快些……可不要在马雅可夫圆木大道上迷了路,记住那儿有一条小道通哨所。”

    “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我一个人怪害怕的。最好还是马丘什卡……”

    “你这个滑头,我给你马丘什卡!”基什金威胁说,“快跑着去……”

    “可是,比如说,奥克霞怎么办?”

    “那就连你的奥克霞一起见鬼去吧……”

    朝日东升,照亮了米里亚耶夫岬角上的人群。他们一堆一堆地围在自己的篝火旁。经过一夜的争吵,大家都疲惫不堪,工人们都躺下睡着了,只有雇主还精神振奋,睡不着觉,他们相互盯着,就好像一群伺机扑向对方的猛禽。基什金坐在自己的篝火旁,低声地与米纳·克雷伊门内依谈着。

    “那么,官营的那些矿脉在哪儿?”他试探着。

    “就在那边,快到山脚下的地方……”

    “就是那棵小杉树下长老躺着的地方?……”

    “就在那儿,那地方现在你认不出来了。不过官营矿脉能找到……”

    “那么,金猪的事你是怎么看的?”基什金把声音压低得几乎听不到了,“长老说了具体的地方没有?”

    “他没有直接说,只是对穆恰什卡河挥了挥手……”

    “穆恰什卡河?……还说要靠姑娘去找?”

    “提到金子他总是这样说的……”

    “那就是说关于猪的事他也是这样说的?因为那头猪也是金的……”

    “说不准……那边有片沼泽地,就在卡仑那亚山后面,说不定就在那儿。”

    “你不是说过,有个庄稼汉在林子里挖出头什么猪来?”

    “我几时说过?哦,就在林子里……”

    奥克霞在火旁蜷缩成一团酣睡着。基什金费了很大劲叫醒了她。

    “起来,小姐……搞来这么一个傻丫头让我来照顾。”

    “别闹!……”奥克霞用脚蹬着基什金埋怨说,“连想死也不让……”

    基什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迫使这个蛮横的姑娘起身。奥克霞的一对野性的眼睛望着折磨她的人,懵懵懂懂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基什金抓住她的手使劲拽。米纳·克雷伊门内依紧随其后,小组里除了彼得·瓦西里奇佯装睡着外,谁也没有听到他们是怎样走掉的。彼得·瓦西里奇的行动总是那样诡秘莫测,在昨天的那场夜战中,他自始至终没有吭一声,简直就像嘴里含满水似的。弗吉扬卡的这位外交家只相信一件事,那就是他们所干的事情,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另一方面,他对基什金的每一句话都打个问号;因此,当基什金把奥克霞拽走时,他就偷偷地跟在后面,看个究竟。

    “很明显,他想独吞金猪,”彼得·瓦西里奇躲在小丛林后面气愤地说,“怪不得尽耍滑头:有饭一起吃,有烟自己抽……不行,等着瞧,老兄,你找错人了。”

    另一方面,基什金拽奥克霞就像揪住耳朵拖一头猪似地,这使彼得·瓦西里奇感到好笑。米纳·克雷伊门内依先把基什金带到长了树林的废弃的官营勘探地,后来又引到长老曾经躺过的杉树下,最后前往穆恰什卡河。

    “这混蛋!……”彼得·瓦西里奇骂道,“想一个人独吞……”

    为了不被希什卡发现,他绕了个大圈子。米纳·克雷伊门内依迈着老年人稳健的脚步只顾往前走。彼得·瓦西里奇很快就累了,甚至还出了汗。最后,米纳在一个圆泥潭边上停下来。泥潭的水流入穆恰什卡河,那水色就如铁锈一样。

    “喂,快找!……”基什金推了一下懵懵懂懂的奥克霞,“哎,干吗像根木桩一样站着?……”

    “我是你的看家狗怎么的?”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大嘴巴顶撞起来,“自己去找……”

    “咳,真是个蠢货……人家诚心诚意地跟你说话!”基什金挥动两条短小的手臂,用威胁的口吻说,“你要这样的话,小心点,我跟你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当基什金扬起手臂要揍她时,她突然冲着基什金哈哈大笑,而且还猛推了一下他的胸部,差一点没有使他一头栽倒在草地上。彼得·瓦西里奇在暗处闭紧嘴巴,免得大声笑出来。可是正在这时候,身后响起了响亮的笑声,他回头一看,愣住了,雅斯特列波夫站在身背后,两手捧住肚皮哈哈大笑。

    “对,蠢货!一批蠢货!……”雅斯特列波夫摇着脑袋大笑,“真是批蠢货……互相欺骗,互相拆台。你们这样干,是不是蠢货?……”

    “去你的,尼基塔·雅可夫里奇。”彼得·瓦西里奇傲慢地回答,“我们是蠢,你聪明,可是你别掺和。”

    “怎么,害怕我找到你们的金猪?”

    “量你没有这份能耐……”

    雅斯特列波夫的狂笑使基什金赶快抓起奥克霞的手,把她拽入林子里。米纳·克雷伊门内依站在原地,一个劲儿地画十字。

    “上帝保佑!”他闭着眼睛嗫嚅着。

    当他们走到一起后,基什金低声问老头:

    “听到了?他还要笑的……”

    “他不喜欢有这样的事……难怪长老说,对金子是立了誓的。瞧他笑的……”

    “我皮肤都起鸡皮疙瘩了……”

    现在原地只剩下雅斯特列波夫和彼得·瓦西里奇了。

    “我全都清楚,亲爱的朋友,”雅斯特列波夫拍着彼得·瓦西里奇的肩膀说。“全是娘们儿想出来的,你们就相信……我早就听说金猪的事儿,我只是一笑了之,根本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别去找了……彼得·瓦西里奇,要是头脑还清楚,你家里就有头金猪……你跟你的伙伴搞到一起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除了浪费你的时间,使你倾家荡产外,你会一无所获的……”

    雅斯特列波夫的话正说中彼得·瓦西里奇的下怀,他本人也是这样想的,因此他无可奈何地搔着头皮,因为当着别人的面承认,确实不怎么光彩。

    “什么,我家有什么金猪?尼基塔·雅可夫里奇。”

    “有……不过,你,彼得·瓦西里奇,第一件事是不要脱离你的伙伴,第二是要装成我们好像是吵过架。现在明白了?……”

    “好像是明白了,又好像是不明白……”

    “得了,得了……别装傻。这种事我能对别人讲吗?”

    奥克霞的遭遇成了矿场上议论纷纷的话题。究竟是什么人使奥克霞充当了现在这个角色仍然是个谜。可是在米里亚耶夫岬角和其他找矿点都在谈论着奥克霞。无所顾忌的矿场工人们都拿这件事来取乐,杜撰了最难以令人置信的各种说法。

    “他,就是那个基什金,他用绳子拴住小奥克霞,像牵一只绵羊一样拽着走;而米纳·克雷伊门内依在后面推她。基什金一个劲儿地喊:‘快找,听到没有,奥克霞……’真是一些笨蛋!……后来他们把她带到一个泥潭旁,希什卡发号施令:‘爬下去,奥克霞!’这些该死的巫师!奥克霞确实是个傻丫头,她爬了下去,希什卡抓住绳子,米纳不断念着咒语。要不是雅斯特列波夫在一旁哈哈大笑,奥克霞早就找到金猪了。奥克霞已经完全嗅到金猪的气味,可是他看了一看就哈哈大笑起来……”

    牢骚最多的是彼得·瓦西里奇,因为基什金没有要他一起去找金猪,这使他感到非常委屈。

    “嘿,这可不好,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干的时候,大家在一起,到要发财的时候就只有你一个人了。你尽管独吞那头金猪,不过人家总会看到的。你可真够朋友,老兄……”

    “够啦,这么黏糊糊的!”基什金粗鲁地回答,“你的臭嘴怎么张得比澡堂的窗子还要大?……遇到这么一批蠢货!”

    工人们虽然都拿奥克霞来取笑,可是心里都深信确有金猪存在。于是金猪的神话越传越远。难道长老会胡说?……官营时代是无奇不有的,虽然那个发现金猪的老乡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米里亚耶夫岬角成了争夺的中心,虽然发生了一些争执,但希望在米里亚耶夫岬角争得一块地盘的斗争仍然紧张地进行着。还有一些在穆恰什卡河及其支流——胡金卡亚、马林诺夫斯卡亚以及梅列达盖涅拉尔卡河上进行了勘探的小组也在米里亚耶夫岬角上“站住了脚”。

    这真是个好地方,难怪叫米里亚耶夫岬角。

    卡伦那亚山像一顶绿色的毛茸茸的帽子,往下直到梅列达河是林木稠密的一溜漫坡,穆恰什卡河就在这里流入梅列达河。短短的几天,岬角上就出现了几十间手工采矿工的简易房子,都是用桦树皮、云杉树皮和松树枝等凑合搭起来的。这个集中露宿营地一到晚上就呈现出五光十色、生机勃勃的景象——到处点燃着篝火,人声鼎沸。林子里不时传来砍树声,偶尔还有巴拉莱卡琴声。豪爽的工人大声唱着。白天还是互相敌对的小组早就称兄道弟起来:让主人去狗咬狗好了,工人之间没有什么值得争吵的。如果二人之间有什么不和,那也是在家里结下的。譬如说,高地的弗吉扬卡的苦役刑满犯和巴尔楚戈夫人都认为自己是金矿业真正的主人,他们生来就是搞矿业的,而他们的邻居,也就是低地的那些“刮皮的”和“废物”,既不会使镐,也不会用锹,更不能胜任沉重的土方工作。苦役刑满犯对待他们的态度理所当然的是蔑视的,而且处处表现出自己是工人的优越感。由于这些原因,经常发出摩擦、争吵、嘲讽和谩骂。

    米里亚耶夫岬角最出色的工人马丘什卡就这样嘲讽过他们:“这些刮皮精走起路来就像架着拐子,早该进养老院了!……让他们上那儿去做黄金梦。让他们用锥子、凿子什么的去刨土吧……”

    基什金小组里还有小雅沙,不过,他在组里也与在家里一样,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

    普通工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而基什金对待他的态度更是高高在上,架子十足。马丘什卡只跟老土尔卡和自己的弗吉扬卡人来往。他们在一起无话不谈。每天傍晚,自己小组的人总是聚在自己的篝火周围说三道四。

    “我们拼命找金子,最后都归老板。”马丘什卡发着牢骚,显然,他发横财的愿望已使他动了心,“别给他们干……主要是哪儿都能赚到钱。”

    有一次,马丘什卡也是这样坐在篝火旁扯他最爱扯的话题——钱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使大家都不愉快的小事,这件事使马丘什卡更感到恼火。

    “嘿,要是想法搞到三百个卢布就太棒了!”马丘什卡沉迷于幻想中喊着,“我马上就去申请自己干……这笔钱不算多,可没有它你就活不了。”

    “你说得对……”土尔卡蹲在篝火旁无精打采地表示同意,“俗话说,人靠生,钱靠弄,就看谁走运……拿叶尔莫什卡来说,他现在三百卢布是不会在乎的!”

    周围漆黑一片,只有晃动的火焰照亮围在火旁的人。突然树丛里发出簌簌声,引起大家的注意。马丘什卡捡起一段烧着的木柴照亮了树丛,发现树丛后面站着一个人,原来是奥克霞惊慌失措地在那儿站着。她非常小心地藏在树丛后面,一直在偷听着他们的谈话,要不是脚底下的树枝发出响声,谁也不会发现的。

    “你这个怪物在这儿干什么?”马丘什卡冲着她大喊。

    “好啊,偷听,”工人里有人说,“傻丫头,干这个也有好处……”

    “赶走她,马丘什卡,撵她走!……真是个糊涂虫……”

    马丘卡什抓住奥克霞的肩膀,把她转过身猛地推了一把,使她跌出三俄丈远。这一下把大家引得哄然大笑。

    “马丘什卡好样儿的!对这个小姐真给面子……难怪她瞪着眼瞧他。这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奥克霞支撑着站起来,走到一旁,坐到草地上,悲伤地哭起来。她从小就受惯了打骂,可是现在情况却很特殊。自从小组从弗吉扬卡出发,他第一次见到马丘什卡后,在奥克霞内心就产生了某种特殊的变化。一路上她紧盯着马丘什卡,到了米里亚耶夫岬角后,眼睛也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瞧着瞧着就发愣。整个世界似乎除了马丘什卡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存在了。奥克霞内心透亮,充满了连对自己的存在都不敢相信的喜悦。类似的心境,她在童年时代,当午夜过后,洪亮的钟声召唤人们去做晨祷的时候,在夜幕即将消失,欢乐、热气腾腾、愉快即将来临的时刻曾经体验过。

    Ⅵ

    除了在米里亚耶夫抢占要申请的地盘外,基什金还不失时机地在穆恰什卡河岸上的三个地点立了自己的标桩。各处挖的探井都显露出有希望的苗头。申请手续只是事业的开端。根据卡布鲁可夫的允诺,基什金申请的地都拨给了他,而且比别人都早。难题是从何处搞到钱来向公家交税,因为按对私人金矿业订的条例,规定每一俄亩应征收一个卢布,这相当于从一个矿征收平均六十至一百卢布。数字实际上是微不足道的,可是基什金的经历告诉他,当你穷途潦倒的时候,哪怕三个卢布也难搞到手。

    “天无绝人之路!……”他考虑了对策后宽慰自己。

    能搞到手的搞来了,能请求的请求了,能抢占的也抢占了,甚至于能乞求的也乞求了,总之能做的全都做了。现在剩下要做的是出卖一两块申请到的地,以此来补偿开采其他地点的费用。眼下,基什金不得不与其他工人一样干活,这就使他比别人劳苦十倍,因为它不习惯干体力活,更主要的是年老体衰,力不从心。在林子里忙了一天,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板房里,工人们马上倒下就睡,而基什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嗨,但愿他老来交个好运……是啊,总该有个公道,他穷愁潦倒,低三下四地度过了多少个春秋!……现在只要找到一个理想的地点撒开手干,一定会兴旺发财:钱就会像鸟群一样今天飞来,明天飞走……

    “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安德龙·基什金是个什么人!”基什金在黑暗里自言自语,甚至还举起拳头吓唬大家。“到时候都来巴结我……讨好我……不,老弟,那没有用!……过去我是个大傻瓜,下回就对不住了。”

    沉浸在这种遐想中的老基什金,完全忘了告密的事了,的确,现在每一天都可能是命运攸关的一天,他哪有时间来考虑告密的事。

    基什金经常独自一人在穆恰什卡河上溜达,察看要申请的新地段。每一小块还空着的土地都会引起他一阵惊恐:金子会不会就埋在这里?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真想把整个梅列达河包括它的各条支流都据为己有、分寸不让,哪怕是他亲爹娘。当他看到别人立的申请标桩时,忌妒心像一股寒气一样透入骨髓。穆恰什卡河上已经没有空地了:不到三天的工夫,所有的空地都被一块一块地分完抢光。甚至于米纳带领大家去找金猪的那个泥潭也被雅斯特列波夫占领了。

    “这是拿来凑个数的,”雅斯特列波夫又一次遇到基什金时向他解释,“干吗让它这个泥潭白白空着……你说对吗,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看起来我们得有福同享,有财同发……”

    “鹅跟猪是合不到一起的,尼基塔·雅可夫里奇……”

    “那么你认为谁是鹅呢?”

    “你倒对鹅感兴趣……”

    基什金对不时觊觎着米里亚耶夫岬角的雅斯特列波夫抱着戒心,他总爱插科打诨:当然,有钱人,玩世不恭……跟他在一起的人有时候还有酒店老板叶尔莫什卡、扎蒂金和其他金矿业主,这都是一些小人物。申请拨地的热潮过去了,企业家们开始逐渐互相探听虚实。但林子里的情况却与城里完全不一样:每个人都喜欢富有活力的人,因此,饱经风霜,阅历丰富的雅斯特列波夫就成了公众的灵魂。他们一伙聚集在篝火旁,彼此打趣着。

    “尼基塔·雅可夫里奇,你会收买我们的金子的,”人们对雅斯特列波夫开玩笑说,“准会买的。”

    “有就买点,”雅斯特列波夫吃得饱饱的,不会因为别人一句话就掏腰包的,“不过你们的那点金子还太少了……不过我的金子还得靠你们。那位基什金还要从我的采金工手里收买……对吗,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你在官营时代就是这行的老手……”

    “是的,那是过去的事,”基什金粗鲁地回答,“你最好还是讲一讲你自己怎样收购巴尔楚戈夫的金子……”

    “你看到我收购了?问题就在这里……大家都冲我喊,说我收购别人的金子,可又有谁见到。所以说,谁还聪明,谁就不会胡说乱道。”

    有一天,雅斯特列波夫有点醉意地来到基什金的板房旁,在篝火旁坐下来。他摇晃着自己的大脑袋,微笑着,没有说话。基什金长时间地打量着他那矮壮的身躯和那张酷似土匪的嘴脸,最后以林区人的直率说:

    “尼基塔·雅可夫里奇,我瞧着你就感到惊讶……只要给你一把刀,你拿着刀在大路上一站,完全就是个土匪。”

    “你这就说对了……哈哈!……”雅斯特列波夫笑起来,“要是没有土匪,就不会有正人君子了。”

    雅斯特列波夫突然亲昵地拥抱着基什金深情地说:

    “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牢房正等着我们俩……不管我们怎么拼命,都得去坐班房。算了,别管这个……唉,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难道我雅斯特列波夫是小偷?你们的那个巴尔楚戈夫公司的人才是一帮小偷,他们吸老百姓的血,还有那些工程师,一群像你一样的办公室里的耗子才是小偷,而我给老百姓的是活路……公司每个佐洛特尼克给出的钱连一个半卢布都不到,而我给三个卢布。”

    “这样说来,你倒是个大善人喽!”

    “眼下怎么喊随你便,可是有朝一日我尼基塔·雅斯特列波夫不在世了,就会喊我大善人的。”

    这种强盗逻辑逗得基什金笑得直流眼泪。官营时代大家都偷,只是谁也没有夸自己偷盗有理,今天雅斯特列波夫居然自诩为大善人。

    “尼基塔·雅可夫里奇,瞧你把我逗的……你说你是大善人?哈哈……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大善人。该为你的善行给你挂枚奖章……而我这个有罪的人,竟然把你看成了土匪。”

    雅斯特列波夫并没有见怪,反倒一起哈哈大笑。

    “这是怎么回事,梅尔尼可夫还没有回来?”自从梅尔尼可夫走后,基什金一天好几次问彼得·瓦西里奇,“好像找死去了。”

    梅尔尼可夫第二天就该回来,可是他没有回来。过了两天还是见不到梅尔尼可夫的踪影。

    “我去找找……”彼得·瓦西里奇想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溜之大吉。

    “不行,老弟,不能走!”基什金恶狠狠地说,“梅尔尼可夫走了,现在你又想走,谁留在这儿?这还算伙伴,没有说的……”

    “可是,是不是该到村公所声明一下?”彼得·瓦西里奇说,“我们在这儿立标桩,而扎蒂金和雅斯特列波夫在村公所里把我们的申请地段登记在他们的名下……这也不合适吧。”

    “得啦,你说下去……”基什金不满地说,“我了解你们,都是一帮爱胡闹的家伙,真是一帮小人!……我们再等一等,稍后我亲自去交涉。”

    “可是你四十俄里要走上两个礼拜,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你腿脚短,会累死在半道上的……”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大家都已入睡,梅尔尼可夫出乎意料地突然回来了。他抓住彼得·瓦西里奇的一只脚,把他从板房里拖出来时,差一点没有把彼得·瓦西里奇吓死。他原是个胆小的庄稼汉,所以吓得就差没有喊救命了。

    “我以为抓的是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的脚,”梅尔尼可夫解释道,“你们俩的脚一个样……”

    “你得先睁开眼睛看一看……你到了什么地方,糊涂虫?”

    “好了,不说了。”

    吵闹声把基什金惊醒了。大家把熄了的篝火又点燃起来,一直在唉声叹气的梅尔尼可夫,故作正经了一阵后讲了事情的经过。

    “是这样的,我赶到弗吉扬卡,准备到村公所去登记,”他装成要流泪的样子,“可是扎蒂金已经把米里亚耶夫岬角登记了……”

    “啊?这不是太不要脸了……是吧?!嘿,这个骗子……”

    “我说的是实话……可以这么说,现在我们的申请,还有雅斯特列波的申请都完蛋了,因为扎蒂金的标桩立得比我们的远,在我们争吵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的申请办完了。他把我们划进了他的地界内……”

    “他这是在骗人!”基什金说,“这就是说,他已经越出了五俄里,这是非法的……我们得超过他。好吧,继续讲下去……”

    “下面是我的脚不行了,这就是你要知道的下面……我在冰水里蹚了一阵,脚都冻坏了,走路就跟喝水喝撑的马一样。”

    “哦,你撒谎!”彼得·瓦西里奇怀疑地说,“你的脚大概是陷在叶尔莫什卡的酒店里了?你们这些刮皮的都是一个模样,一副德行……”

    “对,我又作了一次孽……”梅尔尼可夫表示忏悔说,“几个哥儿们使劲拽我。我的兄弟,我们就,譬如说,在酒店里坐一会儿。忽然,嚄!检察官来了……突然把大家召集到地方行政长官办事处,而我是首当其冲,因为在他们的文件中有我的名字。据说,这个检察官非同一般,是一个很有地位的检察官。”

    “后来是不是调查你的那份状子来了?”彼得·瓦西里奇搔着后脑勺无精打采地问。“你,我的老弟,喝得够痛快……干得真利索!”

    “接着说,说下去,”基什金显出一副颇有见地的神气催梅尔尼可夫说下去。“不是个有地位的检察官,而是个办要案的检察官……”

    “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我告诉你,你惹出事儿来了。状子和检察官的事,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一听到这事,就好像有人在我后面踹了一脚,我气也喘不过来。亏得叶尔莫什卡可怜我,给我端了一杯……后来,我就到了地方行政长官办事处,当时村长、警察,还有我们巴尔楚戈夫的五个老头儿都在场。检察官,譬如说,马上就问我:‘您就是塔拉斯·梅尔尼可夫?’——‘是,大人……’——‘您能为退休的办事处职员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的案子作证吗?’——‘是,大人……’——‘基什金在哪里?’这一下可真把我吓坏了,我脱口而出:‘我无法知道,大人……我根本不认识他,只是听说有那么一个叫基什金的在我们的矿场上当差。’”

    “那真是个笨蛋!”基什金气急败坏地说。“你怕什么,笨蛋?难道人家要扒你的皮……”

    彼得·瓦西里奇沉默不语,叹着气,心情显得很压抑。他现在的整个神情只有一句话可以表达:上当了!

    “你听我说下去!”梅尔尼可夫争辩道,“检察员开门见山地说……‘您,塔拉斯·梅尔尼可夫曾经在矿场上当过马具匠,您该知道给五个马具匠开了薪水,可是收据上签名的怎么只有您一个人?’——‘我是不会干这事儿的,大人,我是个大老粗,画个十字就完了……’接着是审问,折腾,还捉弄我,气得我两腿直打哆嗦。我已经记不得我是怎样离开那家伙直奔这里的……跑得比鹿还快!”

    “塔拉斯,我的事你干吗要瞎说?……”

    “我害怕,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我跑回来时,总觉得有人在追我。基督可以作证……”

    谈话声压得很低,免得让工人们听到。可是梅尔尼可夫一件事总要说上五遍,而且有各种版本,添油加醋。

    “你怎么老不吱声,彼得·瓦西里奇?”基什金问道。

    “我有什么可说的,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我们的金猪可能因为你的状子而痛哭了……等着传你上法庭吧。”

    “我的奥克霞呢?”梅尔尼可夫最后问道。

    大家曾经找过奥克霞,可是没有找到,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Ⅶ

    公司的开发工作在这年的夏季,主要集中在两个地点:一是在梅列达河口,也就是梅列达河注入巴尔楚戈夫卡河处,还有一处是乌里亚诺夫丘陵地。第一个开发点上正在开采一个大砂矿,它叫杰尔尼哈,在去年冬天就露天开采了。第二个点上正在新建一座矿井,叫鲁布里哈。两处矿床都是弗吉扬卡的手工采金工人找到的,而公司捡了现成。鲁布里哈矿最有前途,手工采金工人曾用小竖井从鲁布里哈采了半普特金子,这也就是卡拉春斯基本人在矿场里做了检验的那个矿脉。这个矿脉是弗吉扬卡的老住户、苦役犯出身的克里伍晓克老头发现的,他是一个一贫如洗的苦老头,苦了一辈子。他发现的这个矿脉使他暴富起来,有一个时期,克里伍晓克差不多挣了三百卢布。这种横财在几个星期里就把一个苦老头毁了。贫困时办不到的事,发了财就办到了。克里伍晓克把一包钞票藏在皮靴筒里,整天泡在弗洛尔卡的酒店里,泡在弗吉扬卡手工采金工的天堂里。老头孤身一人,家人全都死了。他很晚才结婚。他喝醉后就要为自己的钱财伤心,钱财对他完全是一种嘲弄。

    “要是早点找到这个矿就好了……”克里伍晓克见人就说。“老婆累死了,孩子饿死了……我这钱有什么用?……”

    酒鬼们包围了克里伍晓克,大家都喝他的,而且都喝得烂醉如泥,倒在酒店里。

    “你该给自己盖间房子喽,”弗洛尔卡劝他,“不然喝光了,自己再想喝点的钱也没有了。再说,也该添几件衣服……”

    “弗洛鲁什卡,我又没有发疯。你要我再来成家立业,”克里伍晓克回答,“我都大半截入了土,新房子对我有什么用……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至于说买件衣服,那就更不必了;我穿破烂都穿了一辈子了……”

    克里伍晓克死得比预计快。人们在酒店附近发现了他的尸体,身上的钱不见了,据说是弗洛尔卡抢了他的钱。但总的来说,这桩案子始终没有查清。克里伍晓克死后,公司接管了他的矿床,在原地建了鲁布里哈矿井。

    杰尔尼哈沙矿的各项设施由泽可夫负责监督,可是他对沙金矿的业务不太感兴趣,因为他热衷于搞一个新矿井。

    “罗吉昂·波达佩奇,小心点,我们不要把这个鲁布里哈估计错了,”卡拉春斯基担心地说,“会不会也像斯帕索-科尔切坦斯卡亚矿一样……”

    “斯杰潘·罗曼内奇,克里伍晓克从哪儿搞到金子?……他生前亲自对我说过:是这样的,据说矿脉差不多是自然金,藏得很深……在他最后一次请大家吃喝时,小竖井就倒塌了。没有问题,这里肯定有金子,跟克拉尤亨山冈不一样……”

    卡拉春斯基盲目相信泽可夫的经验,可是鲁乔克持相反的看法,这就使卡拉春斯基感到为难,因为鲁乔克对鲁布里哈的态度是否定的。

    “就是这个鲁布里哈会使你们上当的。”鲁乔克固执地说。

    “怎么会上当?”

    “是这样的……那不是个确有金子的地方。窝子矿的金子的情况是这样的:碰到了一窝后,另外一窝可能在二十俄丈以外……这已不是什么深奥的学问,斯杰潘·罗曼内奇。可靠的矿脉分布均匀……那才比较可靠,而这是个调皮捣蛋的家伙,今天让你尝点甜头,明天你就得成年累月受折磨。这不合算……”

    鲁布里哈成了老工长们争执的根源,每个人都坚持己见,特别是为新矿付出自己心血的罗吉昂·波达佩奇更是寸步不让。这位老工长对公司的忠心耿耿达到了狂热的地步。

    “您尽管放心,斯杰潘·罗曼内奇,”泽可夫信心十足地说,“我用脑袋担保,鲁布里哈是有希望的……”

    泽可夫的保证使卡拉春斯基联想到那位保证地球是旋转着的法国人。可是卡拉春斯基有他自己的打算:新发现的原生矿床使公司的业务引起矿业司的关注而处于有利地位,也就是说能得到迅速发展,而这才是压倒一切的。退一万步考虑:鲁布里哈有八万卢布就能对付过去,因为机器设备和矿用器械都是从克拉尤亨山冈搬过去的,而斯帕索-科尔切坦斯卡亚矿脉是个“光棍”,那就只有留待秋季时再说了。

    根据拟定的计划,鲁布里哈的工程的规模是相当大的。克里伍晓克的小竖井当然弃之不用了,新矿井建在稍低处,这样可以在二十俄丈深处切断矿脉,这一举就解决了两个问题:先把水抽到最低水位,然后就能从上下两个方向分段开采。实际经验表明,正如乌里亚诺夫丘陵上的矿脉一样,所有的矿体都有一定角度的倾斜。因此,根据粗略的计算,可以知道矿脉的深度。在短短的两个星期里,乌里亚诺夫丘陵上出现了一座新的木建筑,装上了蒸汽锅炉、蒸汽机,高耸的铁烟囱也冒烟了。还为职员们建了办公房,罗吉昂·波达佩奇在里面占了一小间。后来还建了堆放各种采矿工具的库房,还有澡棚、马厩,总之应有尽有,简直就是一座金矿小镇。乌里亚诺夫丘陵从弗吉扬卡一侧封闭了鲁布里哈,泽可夫老头对这个环境非常满意,因为这就能使他完全栖身于林中,甚至于连星期六也不必回到巴尔楚戈夫矿场的家里。另一方面,他却经常去杰尔尼哈,去看那儿正在运转的“布塔拉”。布塔拉是西伯利亚地区用来洗大量矿砂的机器。这种设备的主要部件是一个铸铁的多孔圆筒,用蒸汽驱动旋转。洗矿的过程是把含金的矿砂装进布塔拉,然后从上通以大压力的水流,洗选时噪声很大。一台布塔拉一个昼夜可洗选数万普特矿砂。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罗吉昂·波达佩奇对杰尔尼哈不怎么感兴趣,虽然这里的砂金矿相当可靠,据粗略统计,一个夏季定能采到二十普特左右的金子。

    “弗吉扬卡的砂金矿曾经采过一百多普特,”泽可夫经常拿这句话来贬低杰尔尼哈的可靠性,“等着瞧我们的鲁布里哈一鸣惊人,你就刮目相待吧……”

    梅列达河与巴尔楚戈夫卡河汇流处,地势低洼、多沼泽,还有一小片已枯萎的沼泽林。罗吉昂·波达佩奇轻蔑地望着这个“魔鬼的陷阱”,心里暗自拿美丽的乌里亚诺夫丘陵来比较。的确,沙矿金根本不能与脉矿金相比。不知是什么原因,他认为砂矿金算不上是金子,因为那玩意儿开采起来没有什么声势,更没有什么惊险,而脉矿金就得有办法,动脑筋,要谨慎从事,不是谁都能顺手的。

    老头对鲁布里哈的操心达到了入迷的程度,似乎他把自己的最后的精力全都投进了鲁布里哈的工程中。谁也不知道这个倔老头儿晚上什么时候睡觉。不过,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你都能在矿井上见到他,在那儿他活像一头秃鹰在守候着自己的猎物。开始的进尺速度惊人,再深挖到石质“金矿岩层”时,就要用炸药了。这是花岗岩原生岩层,矿脉就夹在这些岩石之间。罗吉昂·波达佩奇记下了每一俄寸的掘进深度,而且早就暗自定下矿井掘进到具有重大意义的二十俄丈和切断矿脉的日子。每昼夜都循着绳梯下井十次,仔细查看矿井支撑得是否牢固,防止出现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事故。眼下一切都很正常,因为土质很坚实,不会有像沙层或松软土层上说不定哪一天矿井突然“倾斜”的危险。工人们也不禁被老工长的充沛精力所感动,也殷切地盼望着二十俄丈的到来。

    要说有什么事情使泽可夫不愉快,那就是上司任命年轻工程师奥尼可夫为新脉金矿工程的总监督。虽然老头“按父亲的方式”尊重奥尼可夫,但这并不影响他把奥尼可夫仍然看成是个孩子、一个小崽子。奥尼可夫一开始就做得很不得体:手戴雪白的手套,一到就发号施令,这也不行,那也不是。说得容易,你自己下井试试。虽然罗吉昂·波达佩奇在对大小长官都要毕恭毕敬方面训练有素,但奥尼可夫的举止毕竟触痛了他的自尊心:他感觉到年轻的工程师不相信这个矿脉,当然也就不赞成这项工程。

    “一到就是抽烟,也不管这里的事情堆成山,”泽可夫对卡拉春斯基诉苦说,“斯杰潘·罗曼内奇,要你亲自……”

    “不行,我到这儿太远了,应该让奥尼可夫干点事情。我没有地方安排他……别等我,你想办法自己处理。”

    罗吉昂·波达佩奇无可奈何地只是叹气。卡拉春斯基去杰尔尼哈倒是有时间,差不多每天都要去,而这里离弗吉扬卡很近,不到两俄里,他却嫌太远。总之,就是不想来。更有甚者,是故意把奥尼可夫派来。毫无办法,只有与奥尼可夫和睦相处,还得听他的指示,好在奥尼可夫多少还懂点业务。

    “往后,到夏天时还要领客人来鲁布里哈,那只好随他的便了。”这个对别人插手自己的矿井异常忌恨的老人抱怨着,“换成别人是不会让这种不相干的人靠近矿井的。再说,矿脉金最不喜欢的是别人闯入矿里来闲逛。”

    泽可夫最担心的是怕奥尼可夫从城里带一批贵妇人来,要是当中存在个把轻佻的女人钻入矿井,那么事情就会糟透了。可是奥尼可夫这样一个吃吃喝喝的人会有什么别的想法呢?至于卡拉春斯基,此人对女性特别感兴趣,只不过他伪装得非常巧妙。

    时间过得很快。矿井已掘进到十二俄丈,这时候村警长从弗吉扬卡来到矿井上,要工长泽可夫去见检察员。老头垂手肃立着。

    “是不是办基什金的案子来了?”他问道。

    “大概就是办他的案子,检察员在巴尔楚戈夫矿场已经待了差不多一个礼拜,现在到了弗吉扬卡,把人都召集起来。差不多把所有的老头儿都找来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传讯使泽可夫非常惊恐,主要是事情来得很不适时,工作正在热火朝天地进展着,而他泽可夫竟然要把时间浪费在传讯上。

    “检察员就待在彼得·瓦西里奇家里,”警长解释道。“雅斯特列波夫和基什金也在那儿。惹出这样的麻烦,如何得了。主要是现在大伙儿都在忙着干活儿,而检察员偏要把人叫去……”

    罗吉昂·波达佩奇迅速地穿上衣服跟着警长走了。泽可夫难得有心烦意乱的时候,可基什金惹起的案件确实使他内心异常烦乱。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总不能随便就把人传到法庭上去。去弗吉扬卡的二俄里路程一转眼工夫就过去了。彼得·瓦西里奇的屋前,坐满了检察员找来的证人,其中有工长鲁乔克、米纳·克雷伊门内依、雅沙、土尔卡。还有梅尔尼可夫。总之,差不多整个小组的伙伴全都到场了。显然,大家都感到惶恐不安。罗吉昂·波达佩奇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径直走进屋子。当他登上台阶进入门廊时,迎面遇到女儿菲尼娅,他正拿着盘子快步去地窖取黄瓜。

    “爸爸!”姑娘站住喊起来。

    罗吉昂·波达佩奇对女儿的喊声没有任何反应,慢步从旁走过。

    检察员坐在正屋里与雅斯特列波夫喝着伏特加,雅斯特列波夫正在详细地讲解金矿方面的技术词汇:什么叫砂矿、露天采矿场、圆粒金刚石、横巷工程、掌子面、探井等等。检察员是一个秃顶的中年人,棕色的胡子,一对聪明的黑眼睛。他以审视的目光端详着雅斯特列波夫肥胖的身躯,而且随着他的话语,有节奏地点着过早谢顶的脑袋。

    “小偷居然教人做好事……”泽可夫在远处看到这一幕时心里想道。

    梅尔尼可夫和彼得·瓦西里奇正站在门口,背后是基什金坐在门旁的椅子上。警长挤进去向检察员报告证人已带到。

    “哦,太好了……”检察员一连吞了几口酒菜兴奋地说,“把他带进来。”

    雅斯特列波夫起身想走,可是检察员摆了一下头示意他留下来。罗吉昂·波达佩奇进入房里,在神像前做了祈祷后向检察员深深地鞠了一躬。

    “您就是罗吉昂·波达佩奇?”

    “是……”

    开始了一般的讯问,泽可夫回答得简短、干脆,像个士兵。

    “弗吉扬卡沙金矿发现时,您已经当总工长了?”

    “是……我已经当了四十年的总工长了。”

    “啊哈……”检察员拖长嗓音,还很快地扫了一眼,“那就更好……这么说,您一定在弗洛罗夫管理员和他的助手戈尔诺斯塔耶夫下面当过差。请问维洛姆基的露天矿是什么时候开始洗矿的?”雅斯特列波夫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提醒他:

    “开采……”

    “对,维洛姆基的露天矿是什么时候开始开采的?”检察员重复了一遍。

    “年份记不清了,大人,反正是在农奴解放前。”泽可夫脱口而出。

    “当时您已经在当差了?是吗?您在那儿干活时,露天矿就开采了?好极了……您记不记得在弗洛罗夫管理下这个露天矿上是否又搞了新的工程?”

    罗吉昂·波达佩奇听到这个问题后,向基什金睥睨了一眼后以极其冷静的口吻回答:

    “整个砂矿都开采完了,还搞什么新的项目?至于手工采金工,当然继续采圆粒金刚石,而办公室里的事,我们不喜欢问长问短:与办公室里的事情过去毫无关系,现在也毫不相干……”

    检察员以征询的目光看了看基什金。这一来使得他坐立不安,负疚地睥睨着泽可夫,嗫嚅着:

    “大人,罗吉昂·波达佩奇,也就是泽可夫总工长应该知道维洛姆基的工程是怎样注销的。日报表就是从他那儿发出去的。”

    “你别绕弯子了,希什卡!”罗吉昂·波达佩奇晃了一下大脑袋猛地发作起来,“你们办公室干的事我怎么会掺和呢?那时候是你坐在办公室里写这写那,所以该你来回答……”

    “您应该只回答我的问题。”检察员严厉地说。

    “这起黄金案子等国家监察官来这儿我再起誓作证行吗?”罗吉昂·波达佩奇气得嘴唇直哆嗦。

    “这跟案子不相干。”检察员一边说,一边在一张纸上记录着。

    “检察官先生,您只要起誓讯问他,”基什金咧着嘴鼓捣检察员说,“他就会一五一十地把维洛姆基露天矿的事儿告诉你……”

    “这是我的事,”检察员一边写,一边回答,“泽可夫先生,您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大人,这些事情我一无所知……”罗吉昂·波达佩奇说着话时甚至于还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这个基什金对我有仇才这样咬我……我管的是小事儿,大人。我一辈子都是在林子里的矿场上度过的,他们在办公室里干了什么勾当,我一概不知道。再说,这事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就是知道点,也想不起来了。”

    “您的意思是您知道,不过是忘了?”

    罗吉昂·波达佩奇被人抓住了把柄后,显得非常局促不安,嘴唇吧嗒着不知如何是好。

    “您不要着急,我已经有旁证了。”检察员阴沉地说,“露天矿新工程的情况您应该了解得更清楚……手工采金工在维洛姆基采过金子没有?”

    “记不得了,大人……”

    “那我就来提醒你:手工采金工人在那儿采过,他们每个佐洛特尼克金子可以得到一卢布二十戈比,而巴尔楚戈夫矿场管理处卖给国家是五个卢布,有时还要贵些。也就是从总数来看还超过五卢布一佐洛特尼克。”

    “不是手工采金工,而是金矿工,大人……”

    “反正是一回事,只是字眼不同……”

    讯问泽可夫时,雅斯特列波夫和基什金两人的目光片刻也没有离开过他,检察员就从他们两人脸上的神情证实了自己提出的问题。他从案件中看到泽可夫是一个主要的证人,于是他把宝押在泽可夫身上,决心一句话一句话地挤出来。现在必须搞清两个情况:管理处默许的手工采金工作量、向采金工收购的金子作为自产黄金记入矿场的账册里并标上浮动价格,这个价格超出手工采金工的价格二倍至三倍;最后是将维洛姆基的旧官营露天矿整修一下,将其作为新矿上报。

    此外,还有其他的违法行为:给子虚乌有的矿场职员开薪水,招收不存在的零工等等,等等。

    当工程正进展得热火朝天的时刻,应召来的证人却在那儿白白地浪费了两个星期,故此怨声载道,愤愤不满,于是大家都归罪于基什金惹出了麻烦。

    “我们去把他,这只老耗子的脑袋拧下来!”工人们骂开了,“应该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

    作为证人而被传讯的彼得·瓦西里奇把他答应要证明的事件,推得一干二净,这使基什金相当难堪……

    “你这是怎么回事,彼得·瓦西里奇?”基什金质问道,“你临阵脱逃了……”

    “那不是我们干的事,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

    “好吧……等起誓审讯时,有你求饶的。”

    梅尔尼可夫是个喜剧人物,每次审讯时都要翻供,引得检察员也忍不住笑起来。他每次来的时候都是醉醺醺的,到后第一件事就是宣称:

    “检察官先生,我是个清清白白的人……我没有任何不干净的地方,要我昧良心,那我是不会干的。这就是我塔拉斯·梅尔尼可夫……”

    虽然情况错综复杂,矛盾百出,仍然能看到一幅营私舞弊、巧取豪夺的广阔画面。已得到的旁证已足够供此大案件结案,可是仍有一些新的线索不断出现。只有泽可夫一人,检察员拿他毫无办法,这个老头儿坚持己见,一问三不知。这个最主要的证人不能轻易滑掉,检察员决心不惜任何代价要使他开口说实话。每次讯问时,老头总是闷坐着,故此检察员几乎每天传讯他一次。

    “大人,您饶了我吧!”执拗的老人终于求饶了,“矿上的活儿在等着我,可我还要在这儿瞎诌。”

    “这只能怪你自己,是您把案子耽误了……”

    从凯德洛夫林区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遍地是黄金。到处流传着有关穆恰什卡河的各种神奇的传说。接着在马利诺夫卡、盖涅拉尔卡、斯维斯土尼亚、列姜卡一带又有几百份申请提交了上来,而且到处都“充分表明黄金有望”。这些新闻和最新消息当然都是在弗洛尔卡的酒店里发布的,因为工人都是从预占地直接来到这个酒店。每到节日里,这家酒店吵吵闹闹得简直像个地狱,因为四面八方的人都来到弗吉扬卡。这个败落的小镇立即活跃起来:家家户户都接待房客,为矿场制作面包和一些采矿用具。这主要是弗吉扬卡的妇女有了一个赚钱的机会,她们靠侍候房客和外地人赚一点钱。总之,这个苦役犯老巢好像受到春风吹拂而发生了神奇的变化。男人们都组织了劳动组合,购买粮食、添置采矿用具,准备在新的自由的矿场上当手工采金工。这可以说是拿自己的劳动来做赌注。至于经营有方而获得黄金的只有两三个像雅斯特列波夫那样的大金矿业主,而其他人,当然只有把矿坑租给手工采金工,就这样也使跃跃欲试的工人们兴奋异常,激发了他们的采矿热情和谋取暴利的欲望。

    Ⅷ

    彼得·瓦西里奇的阔气的住宅最走运,所有的“老爷”,譬如说亚斯特列波夫和检察员都借宿在他家里。起先老太婆鲁凯莉娅大婶对这种借宿很反感,但不久也热衷起来,因为这些房客挥金如土,对诸如住宿、茶水、伙食、马料以及各种小帮小忙,无不慷慨解囊。现在正巧菲尼娅这个精力充沛的姑娘也在这里,可以做老太婆的帮手。她端茶炊、进地窖、收拾房间、侍候老爷,无事不干。

    “小鸽子,你好好干……”鲁凯莉娅大婶亲切地说,“你年轻力壮……”

    鲁凯莉娅大婶,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活了一辈子也没有见过钱是什么样子。的确,成天待在家里被家务活和小孩子累得精疲力竭的妇女与钱有什么相干。死去的丈夫在世时盖了一所相当不错的房子,还放养牲口、处理各种家务,因此,这个家庭在弗吉扬卡是算得上富有的。鲁凯莉娅大婶还为自己的后事积攒了大约十五个卢布,分藏在各个角落里。说是富有,也不过如此。现在一下子来这么多的钱……本来是头脑僵硬的老太婆,突然被老年人的贪婪支配了自己。她开始感到不知足,不能错失良机。一天不积攒一两个卢布,她是不会罢休的。每当人家付给她银币时,更是爱不释手,因为一辈子见到的只是铜币,现在居然滚滚而来的是白花花的银币。鲁凯莉娅大婶竟然高兴得像个孩子,把银币数了又数,收藏好又取出来仔细欣赏。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的发生过程只有短短的两个星期。此外,鲁凯莉娅大婶还悉心研究了谁、何时、该付多少钱,如何巧取才能多得。老太婆发现老爷们特别爱塞钱给菲尼娅,因此她就有意多派她一些事去与他们接触。当然,当老爷的没有不喜欢娇嫩的女人的:开开玩笑、取取乐,接着就是大大方方地赏一枚半卢布的银币。起初,菲尼娅还不好意思接受,怪难为情的,但不久,就习以为常,这样做也可以多少使大婶高兴。

    “干吗不好意思,傻丫头?”老太婆劝她,“这些人发的是横财……下次再逗乐,大概也不会让你吃亏的。”

    菲尼娅不是个贪心的姑娘,所以很乐意地把钱给了大婶。

    在遇到父亲的瞬间,菲尼娅感到非常窘迫,立即激起了童年时代对严父的恐惧心理,但这种突发的情感很快就平息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某种不在乎的心情。“那又怎么样,外人就外人……”菲尼娅内心非常痛苦。早些时候,她认为自己白吃大婶而异常苦恼,现在已经没有这种想法了,因为她尽了自己的力,而大婶还许诺给她买块鲜艳活泼的花布做件衣服。

    “好好干,亲爱的,我给你买块头巾,”狡猾的老太婆利用菲尼娅的单纯幼稚怂恿说,“我们女人上哪儿去挣钱……我的那个宝贝儿子彼得·瓦西里奇是不会慷慨大方的,他就只顾自己……我们女人家干的尽是鸡毛蒜皮的事。”

    鲁凯莉娅大婶的如意算盘差点没有砸锅。一个星期天,姐姐玛丽娅来到了弗吉扬卡。她趁老太婆不在家的机会与菲尼娅谈起来。

    “听说你们这里挺不错的,不像我们那个鬼地方:成天坐着、坐着,简直把人都坐呆了……普洛科比就知道他的工厂,安娜管孩子,妈妈现在成天不是叹气就是唠叨,我呢,就像个傻子……看着别人真眼红。”

    “爸爸上我们这儿来过几次,”菲尼娅说,“可是他看都不看我一眼……还不如外人。”

    “他现在难得回家……跟新矿井干上了,白天夜里都在那儿。说真的,我的妹子,你该独立生活了,好歹……反正家里也没有什么可干的。”

    菲尼娅告诉姐姐,阿金菲·纳扎雷奇来过几次,哭了好几场,后来就没有再来,好像是一刀两断了。菲尼娅说着说着,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她太可怜阿金菲·纳扎雷奇了。

    “你看吧,他难过一阵,痛苦一阵,就会娶个泰伊波拉的古老信徒派教徒的,”菲尼娅噙着泪说,“他年轻,用不了多久,痛苦就会过去的……每到傍晚我痛苦得简直不想活了。”

    “听说这个阿金菲·纳扎雷奇在酗酒……到城里去鬼混。男人都这样,我们女人总是守在家里,而他们到处浪荡……找乐儿,哪怕是找不到也要找。”

    说话间,玛丽娅巧妙地把话题转到鲁凯莉娅大婶滚滚而来的钱的事情上。

    “我们都听说他正在搂钱,”玛丽娅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妹妹忌妒地说,“真了不起,也走运了……别看我们家是出了名的财主,可是家里经常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爸爸就会抠门……买什么都亲自去买,钱抠得紧极了。我们就这样凑合着、对付着……连买个针头线脑的钱也没有。”

    “我知道你们过的什么日子。没有什么好的。”

    “嘿,听说你也沾了光……梅尔尼可夫曾经来过一次,他说:‘菲尼娅发财了——这位给二十戈比,那位又给半卢布……’他还对上帝起誓说,他说的是真话。”

    “我全交给了鲁凯莉娅大婶,玛丽娅……我要钱有什么用?……”

    “你这就太傻了……鲁凯莉娅大婶有她自己的,你不要为她担心,她可贪着呢,给自己留着点……将来会有用的。你总不能跟大婶过一辈子……”

    菲尼娅不爱听这些话,她甚至为姐姐忌妒别人的好运而感到羞愧。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鲁凯莉娅大婶的恩情,”菲尼娅说,“她收养了我,疼我……我们不要算计她的钱。”

    由于话不投契,姐妹俩分手时显得相当冷淡。然而这次谈话毕竟对菲尼娅产生了影响,她开始对鲁凯莉娅大婶有了隔阂,开始觉察出许多以前从未注意的事情,甚至于大婶本人似乎都变了样,连脸都拉长了。

    鲁凯莉娅大婶照常把银币、钞票收藏好,而且还是那样贪婪地盯着老爷们,就好像要把他们一口吞下似的。有一天总经理的马车驶到房前停下,从车里出来的竟是卡拉春斯基本人。鲁凯莉娅大婶一下子惊慌得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该把这位大老爷请到什么地方才合适。卡拉春斯基此行是应召来作基什金案件的鉴定人的。前屋的两间挤满了人,卡拉春斯基不知道自己该坐在什么地方。

    “我们进后屋去,亲爱的……”鲁凯莉娅大婶提议,“这里没有您坐的地方,先到后面去坐坐。”

    “谢谢大婶,”卡拉春斯基很感激地说。

    “要不要给您烧个茶炊?要不来点牛奶,炸个鸡蛋……”老太婆的声调显得很做作,“眼下这么大热天的,检察官还要动不动就把人叫来。”

    卡拉春斯基比给他规定的时间来得早,所以他不得不暂时等一下。他推开了后屋的门,正欲进去,猛地遇到了菲尼娅,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因此惊诧得不知所措。菲尼娅两颊绯红地低下头。

    “您怎么会在这儿,菲多西娅·罗吉昂诺夫娜?”卡拉春斯基惊讶地问。“见到您太使我高兴了……”

    “我早来这儿了……住在鲁凯莉娅大婶家里……”

    “啊哈……”卡拉春斯基注意地看了一眼在一旁盯着他的老太婆,拖长声调说,“原来如此……挺好吧!太好了……我也听到一点。大婶,您去准备茶炊吧!”

    “就去,亲爱的……”

    老太婆很不乐意地走出屋子,显然卡拉春斯基的举止引起了她的狐疑。菲尼娅也非常不好意思,不知如何是好。卡拉春斯基在房间里来回走着,锃亮的高筒皮靴吱吱作响。突然,他站住说:

    “菲多西娅·罗吉昂诺夫娜,听我说,您这一向变得更美了,乍看到您,都认不出来了。”

    菲尼娅的头垂得更低了,脸更通红了。

    “斯杰潘·罗曼内奇,您是在取笑……”她泪水盈眶地低声说。“我哪谈得上美。”

    “对,对……我理解。好了,就算我开了个玩笑。您就暂时不要想自己的年轻貌美,我们来像老朋友那样谈谈吧。要是我没有弄错的话,您的婚事好像不怎么顺心?……对吗?咳,那有什么办法……生活里有许多事,您得想得开。嗯……”

    他在茶桌旁坐下来,亲切地向菲尼娅问长问短:来这儿多久了,日子过得怎样,感不感到寂寞等等。还从来没有人与她这样温存地说过话。这时候在菲尼娅的眼前闪过了与丈夫一起去巴尔楚戈夫矿场、斯杰潘·罗曼内奇劝他们与父亲和解的场面。的确,这个卡拉春斯基真是跟亲人差不多,他望着菲尼娅时,目光是那样深情而温存,更主要的,还是他那样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使得菲尼娅深感跟他在一起非常轻松愉快。于是她详尽地讲述了鲁凯莉娅大婶如何把她从泰伊波拉骗出来,阿金菲·纳扎雷奇如何来过几次,她寄人篱下如何苦恼等等。

    “太可怜了……”卡拉春斯基更温存地说,甚至于还爱抚地拍了拍她绯红的脸颊,“该想个办法处理一下。我来跟阿金菲·纳扎雷奇谈谈,我还可以在进城时顺便去找他一下。”

    菲尼娅摇头表示拒绝,还深沉地叹了口气。卡拉春斯基看到菲尼娅内心深处已经有了转变就不再问下去了。这时候,鲁凯莉娅大婶端着茶炊进来。

    “哦,大婶,您过得挺好吧?”

    “凑合,亲爱的……上帝眼下还能宽恕我的罪过。菲尼娅,你在这里照顾一下,我到外屋去看看。”

    卡拉春斯基喝了一杯茶后就有人请他去见检察员,他在走出后屋时,把一张捏成一团的钞票塞进菲尼娅手中。

    “您这是干吗,斯杰潘·罗曼内奇……”

    “打扰您了:我不喜欢占别人的便宜……”

    为了这点小钱,彼得·瓦西里奇家中差点没有闹出事来,当彼得·瓦西里奇进来喊卡拉春斯基去见检察员时,撞见卡拉春斯基正把一张钞票塞给菲尼娅。门关上后,彼得·瓦西里奇像一头秃鹰一样扑向菲尼娅。

    “喂,拿出来,他给了你什么?……”

    菲尼娅本能地把钞票紧捏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鲁凯莉娅大婶进来推开了儿子,为菲尼娅解了围。

    “妈妈,就让她远远地让我看一下,到底给了多少!……”彼得·瓦西里奇坚持要看一下,他对娘们儿的贪心很好奇。

    鲁凯莉娅大婶犯了一个不能原谅的错误,她马上感到后悔已迟。她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展开了那张捏成一团的纸币。

    “五卢布!……”彼得·瓦西里奇向母亲前跨了一步,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妈妈,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准备把所有的钱都带进棺材……”

    “用不着你管!……”老太婆大声斥责。“难道我要过你的钱?……”

    “妈妈,我很奇怪……譬如说,我们家里谁是一家之主?……菲尼娅,下次你得把钱交给我,不然我扒你的皮。”

    “不,不给他!”老太婆脸都气得走样了,“交给我!……给我!……”

    “妈妈,你就别再作孽了!”

    “给我滚开,我要念咒了!……”

    菲尼娅被她自己引起的这场争吵吓坏了,幸而这场风波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卡拉春斯基走了,外面送行人的脚步声传进后屋……彼得·瓦西里奇闻声就冲出去,赶到马车旁,此时卡拉春斯基已经上了马车。

    “斯杰潘·罗曼内奇,往后请常光临!……”他抓住车夫的座位低声嘟囔着。“来杰尔尼哈时,请过来喝杯茶……或者喝点牛奶……我是这儿的当家的,菲尼娅是我的表妹。我们总是……”

    卡拉春斯基斜着脑袋惊讶地看了看这位“这儿的当家的”,没有理他,只是对车夫点头示意开车。马车开动了,地道的马尔代地方产的铜铃响着清脆的铃声,向前驰去。彼得·瓦西里奇的丑态引起了聚集在一旁的男人的嘲笑。

    “彼得·瓦西里奇,你就做一条哈巴狗赶上去……咳,骗子!瞧他那一只眼睛转得滴溜溜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