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什金急匆匆地赶着路,两条短腿不断地迈着步子,样子令人发笑。他在去弗吉扬卡的路上经过巴尔楚戈夫矿场时天刚发亮,这是冬天的一个晦暗的早晨。冬日的寒意,使老人神清气爽,积雪像白色的地毯一样铺在车辆轧过的路面上。穿了一冬的毡靴使基什金大大地放慢了脚步,他轻蔑地看了看几眼脚下的靴子,大声自我解嘲地说:
“唉,好戏唱完了……想当年,安德龙,你从厂里到弗吉扬卡哪一次不是坐自己的双套马车,要不就骑溜蹄马,好不神气……”
要不是那对好奇、诡秘而不服老的小眼睛表明他说的是一派胡言,这些话出自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人之口就显得颇为轻浮了。由于身材矮小,采金行业中的人都喊他希什卡。以前,人们只是背着他喊,如今却当面叫他希什卡了。
“见到罗吉卡就好了……”基什金自言自语,还加快了脚步。
从巴尔楚戈夫矿场出来,大路先是沿着巴尔楚戈夫卡河岸而下,接着来了个急转弯,爬上林木茂密的克拉尤亨山冈,从山冈上向下望去,工厂的宏伟场景一览无遗,还可眺望流往远处的巴尔楚戈夫卡河和村庄周围的淘金作坊。基什金站在山顶上往回看了看,但见工厂的建筑沉浸在冬日灰蒙蒙的晨霭中。四周覆盖着茫茫白雪,矿场的黄色土路纵横交错地刻画在雪地上。克拉尤亨山冈上的雪地里到处是令人生疑的红褐色斑点,似乎大地自身长了疥疮而浮肿起来,这就是那些手工采金场,大部分采金场已经废弃,可能是因为无利可图或者开采完了,有些矿坑附近还有篝火在冒烟,看来还有人正在铆劲儿干着。
“瞧,这帮混蛋,把地挖成个什么样子,”基什金以行家的眼光察看隆起的土堆大声说,“这也叫找金子……哈哈!……不下功夫,就别费劲……我们淘金,把嗓子都得喊干。”
基什金紧了紧系在灰呢面磨光的老皮袄上的腰带,踏着碎步加快走下山坡,就好像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似的。
矿井都坐落在克拉尤亨山冈的另一边,有别尔文卡、乌格洛瓦亚、希什卡列夫斯卡亚、波达鲁耶夫斯卡亚、鲁布里哈和斯帕索-柯尔切坦斯卡亚。矿井周围是堆得高高的矸石堆、赤褐色的石英堆、木材垛和形形色色的建筑:板棚、营房、岗棚和完整的厂房。所有的矿井中只有斯帕索-柯尔切坦斯卡亚一家的砖砌大烟囱还在冒烟,没有停工。还有一台蒸汽机不知道在哪儿正在喘着粗气,其他废弃的矿井显得破落凄凉:烟囱倾斜了,建筑物不是腐朽了就是倒塌了。基什金眯缝着眼睛,环顾了一下这个如金字塔那样劳民伤财的工程,禁不住笑了起来。
“倒是个挺有气派的山沟……”说着他向一个停工的矿井走去,“喂,还有人吗,罗吉昂·波达佩奇在这儿吗?”
一个头发蓬松的脑袋在岗棚里惊诧地望着基什金,不慌不忙地回答:
“是在这儿,可是他出去了……”
“嘿,这个不得好死的!”基什金骂起来。
“去弗吉扬卡吧,那儿你会找到他的。”那个蓬松的脑袋出了个主意。
“说得轻松,弗吉扬卡……到弗吉扬卡少说也有三俄里。咳,老家伙……就是坐不住。”
“一大早,罗吉昂·波达佩奇就下了矿井,用炸药搞了四次爆破后就到弗吉扬卡去了。听说那儿的淘金工淘出了圆粒金刚石,他帮他们去了。”
基什金掏出桦树皮烟丝盒,使劲地嗅了一下,又看了一下矿井,“咳,公司在这里扔了多少钱,三十万,可能还要多。真是个肥缺:花了三十万,可是从各个矿井采出的金子还不到十磅。真是儿戏,没有说的……不过,钱没有长眼睛,既然钱太多了,你就尽管往土里填吧。”出了矿区,道路又沿着长着光秃的柳丛的巴尔楚戈夫卡河岸蜿蜒前伸。河的整个流域绵亘着“官营设施”——大型露天采矿场、大型矿石堆放场、大型蓄水池。投入了大量的廉价劳动力,十俄里的整片土地乱掘乱挖,就好像被一只硕大的鼹鼠钻过似的。基什金一想起黄金的官营时代,总免不了要叹口气,那时候,这里热火朝天,他本人骑着自己的大马来来往往,好不神气。如今,四周空荡荡的,空得就跟他的口袋一样……只有手工采金工人还在一些地方捡起官营作坊留下的一点残羹剩饭。
基什金走了三俄里,感到很累,浑身冒汗,简直像一匹跑累了的出色的拉梢马一样。树林好像裂开似的,中间出现了一片空旷的雪原,雪原的尽头是官堤的土坝。这就是安德龙·基什金发现的那个远近闻名的弗吉扬诺夫斯卡亚金砂矿,就是这个矿给官家开采了一百多普特黄金。在远处的岬角上色彩缤纷的就是弗吉扬卡村。可是,基什金要去的不是弗吉扬卡,而是官堤。现在堤的后面、巴尔楚戈夫卡河的两岸搞了一些手工采金作坊。手工采金工淘洗圆粒金刚砂是在金砂矿还未开采的地段进行采掘,这些地段只有在冬天掌子面里还没有“灌水”时才能采掘。这些作坊都由巴尔楚戈夫各金矿场中年事最高的老工长罗吉昂·波达佩奇·泽可夫负责监管。他有时候就在堤坝上挖出的土窑洞里过夜。站在坝顶上,老头能把一俄里内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巴尔楚戈夫矿场里泽可夫老爷子虽然有自己的住宅,但他几乎从来没有在家里住过,他宁可住在林中小木屋、土窑和木板房里。
“咳,这林妖果然在这里!”基什金看到在窑洞附近冒着青烟就骂了起来。
他远远就认出在火苗旺盛的篝火旁来回走动的高大、驼背的身躯就是泽可夫,老头儿光着头,穿着满身沾着黄矿泥的短皮袄,花白的大胡子洒满了前胸。看到基什金走来,他皱起宽大的前额。他的铁锅里正在煮着土豆。烟熏的窑洞小门半掩着,以便使这个鼹鼠洞似的住所通通风。
“好安逸的野营!”基什金快活地喊着走向篝火。
“欢迎光临,”泽可夫对这位不速之客并不怎么友好地回答,“这么一大早上哪儿去?坐吧,随便坐……”
“有事找你,罗吉昂·波达佩奇,不是小事。对喽……你在这里帮这些采金工?对他们,这些混蛋,别管他们……”
“他们都挺好的,”泽可夫阴沉地回答,“想吃土豆吗?”
“在灰里焙烤比煮的好吃。”
“好一个吃客……娇生惯养,吃官家伙食吃肥了。”
“哦,官家的油水已经一滴也不剩了,罗吉昂·波达佩奇!……都在这儿,家里什么也没有了……”
“别撒谎,我不爱听……故事讲给别人听去,别跟我来这一套。”
基什金似乎受到责备般望着这个严厉的老人,低下了头。是啊,他现在对基什金想怎么吹就怎么吹,因为他有地位,有薪水,有房子,什么都有。泽可夫默默地用木签叉起一个滚烫的土豆递给客人。家庭里最起码的食物到了林子里就成了美味佳肴:土豆香气四溢,使基什金垂涎欲滴。他迅速地剥了皮、蘸了盐,几乎是一口就吞了下去。泽可夫又默默地递给他第二个。
“你这里搞得挺不错,罗吉昂·波达佩奇,”基什金环视着眼前的情景兴奋地说,“采金工不少吧?”
“将近三十人……”
离窑洞大约五十俄丈就是采金作坊。巴尔楚戈夫卡河岸被挖出的黏土和矿砂染成铁锈色,有两个矿坑,人们利用冬闲期间在工作面上开采含金矿层,每个矿坑上都装有一台木绞车,用来提升矿砂和矸石。搬运工把采上来的沙子装入手推车,顺着木板铺成的小道运到结冰的河面上,那里放置着许多木质洗矿槽。男人们在掌子面上开采、操纵绞车、推运砂土,而妇女和姑娘们干淘洗活儿。从远处看这里的情景五光十色,特别是在冬天,这幅画面就显得更为非同凡响了。
“他们怎么用冰水洗?”基什金以行家口吻说,“最好在这儿安营扎寨,用热水洗,不然沙子马上就会冻上……”
“你不懂!”泽可夫打断他,“首先,砂是从两俄尺深处取的,那儿还没有冻;第二,整个弗吉扬卡的沙子并不难洗,都是疏松的……只要泼点水就散开了,就像麦粒儿。这儿的沙子都很粗,稍稍涮一下……你不懂,希什卡!”
“我是随便说说,你倒挺认真的。”
“不要说蠢话了,特别是你不懂的事情。咳,你干什么来的?说啊,我可没有时间跟你胡扯……”
“有点事儿,罗吉昂·波达佩奇。大概你也听说了,他们关于官营凯德洛夫林场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
“林场彻底解决了……限期到五一,向大家开放。谁愿意,谁就干,当然要办手续什么的。我亲自到矿山管理处看了文件。”
泽可夫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完全不敢相信,只是惊诧地盯着基什金,这小官僚是不是又在撒谎,可是这家伙说得那样肯定,使人不能不相信。这个消息使老头震惊,他不安地嘟嚷:
“这怎么行呢……嗯……巴尔楚戈夫那些矿场怎么办?”
“巴尔楚戈夫那些矿场一点问题也不会有:它们有五十平方俄里,够采一百年……如果他们再把凯德洛夫林场拿过去,那就更肥了。这个林场足有四十万俄亩……那是些宝地:苏霍道伊卡河、伊帕蒂哈和玛林诺夫卡,遍地是黄金。从卡林纳亚山起到处是砂矿,这就说明山里有矿脉……在马雅可夫便道附近、菲尔金火烧林地上、科尔巴可夫田野里、凯德洛夫泉眼旁,官家曾在那里勘探过。总而言之,巴勒斯坦广袤无垠……”
“谁都知道凯德洛夫林场的金子是采不尽的,不过,你又在说废话:凯德洛夫的金子是难弄的,到处是沼泽、水坑,下面是石头。还谈什么要开采凯德洛夫的黄金,根本谈不上。问题还不在这里,问题是城里的大老板就会向凯德洛夫林场蜂拥而来,把巴尔楚戈夫矿场的人都挖走。眼下我们的人还像一只碗里的粥,到那个时候大伙各奔东西……他们见利忘义,是一些不可救药的人。”
“我就是想跟你谈谈,罗吉昂·波达佩奇,”基什金谄媚地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年我在官家的小探井上干活时,记得一个叫布朗金塔楼的地方,很有苗头,……最好去申请那块地方。”
“嗯?”
“我说的是公司……可能你会同意。我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金子保证可靠。”
泽可夫坐不住了,站起身来,用逼人的目光望着这个甜言蜜语的人。
“知道吗,你是在干什么,希什卡?让我去找金子就把人从巴尔楚戈夫矿场挖走?……而且还是跟你一起干?……哈哈……”
“你不去,别人会去……我这是为你好;罗吉昂·波达佩奇。至于巴尔楚戈夫矿场,他们是不会可怜你我的。你不是说我什么也不懂,而我,可能在这方面比你在行得多。你知道,巴尔楚戈夫林场与凯德洛夫林场相邻:他们会把直到边界上的砂金矿划归己有,而且还要收购您的巴尔楚戈夫的金子,记入自己的账里。真是莫名其妙……这算什么事儿!”
“看来你是对的,”泽可夫沮丧地表示同意,“采金工还会偷走我们的金子,一定会的。你就尽管去挖人家墙脚吧……现在大白天点灯笼你也看不住,往后就别提了!不过,我觉得,”他又添了一句,“你又在撒谎……”
“那你就瞧我怎么撒谎。”
他们尴尬地沉默了片刻。这时候锅里的土豆已经吃完了。基什金的两只贼眼看了几下泽可夫,好像想说什么,可是他没有说,只是两片嘴唇在吧嗒着。
“那是以前的事了,罗吉昂·波达佩奇!”好像受了很大的压力,他终于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有时候我回想起自己的事就像做梦一样……现在这些玩意儿能算得上矿场?那些采金作坊能叫作坊?”
“想起往事了,像娘们儿一样陈芝麻烂谷子都想起来了。”
“不,我是经常在想!……是谁找到弗吉扬诺夫斯卡亚砂金矿?是我……这个矿里采了一百五十万卢布的金子,而我却成了个穷光蛋,孤苦伶仃……”
基什金捶打自己的前胸,两颊挂满细小的泪珠。情况来得这样突然,使得泽可夫不知所措地低声说:
“行啦……居然想过去的事!……”
“行啦!”基什金含着泪学泽可夫的腔调说,“行啦……说得容易,不要想啦!可是谁又问过我是怎样活过来的……可能我在擦眼泪时别人却兴高采烈……就拿那些矿山工程师来说,他们都有自己的房子,骑大马,而我就靠自己的两条腿。这是什么原因,罗吉昂·波达佩奇?去偷,我恰好又不会。”
“应该承认你是干过一番事业的!”
“什么一番事业?他们给我三张一百卢布的票子,可自己却偷拿一万卢布。我竟替他们隐瞒,因为是通过我去干的……当时简直把我的手给砍了还不够。我是个笨蛋……就因为这个,我活该被人瞧不起,扔进水里,因为我是个大傻瓜。想当年我找到的弗吉扬诺夫斯卡亚砂金矿砂里含金量达到一百普特矿砂含金一个半佐洛特尼克,也就是说,对付这点工作,官家最多花费六十戈比,而管理员弗罗洛夫按三卢布一个佐洛特尼克交货,这样,每个佐洛特尼克金子就有二卢布四十戈比不明不白地进入了他们的腰包。弄虚作假的事还有呢……你知道吗,我还把各种开支都分别入了账:该写十名工人,写上一百名,挖了一百立方丈,写上一千立方丈……还为那些根本不存在的职员开工资。弗罗洛夫多次给我许愿:‘你等着,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我们好好谈一下:你听着,彼此要照顾着点儿……'他涮了我,现在他自己日子过得挺美的,而我成了什么样子。他们一文钱也不给我……”
“你的房子呢?那么多家什还有那些钱呢?”泽可夫毫不留情地连珠炮似地追问,“你又打牌又喝马德拉葡萄酒,还干见不得人的事,真该砍掉你的手……是在谁的屋里让酒店老板叶尔莫什卡肥得像臭虫一样?怎么,说啊,啊?……”
“有过这样的事,”基什金承认,“打牌输了将近五千块,还喝马德拉葡萄酒……是有过。可是弗罗洛夫一个晚上就输两万。你还记得在维洛姆基的那个老露天矿,那还是几十年前新兵开出来的,我们把它当作新矿报上去,据说公家足足拨了四万卢布。稽查员来了,我们把矿底挖了挖,在老堆矿场上洒上沙子,事情就顺当地过去了。稽查官虽说是走了,倒是像从面粉柜里钻出的耗子一样,爪子、尾巴、胡子上都沾满了面粉。嘿,说什么好呢……”
“你旧事重提,是想走了,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
Ⅱ
泽可夫感到基什金在他面前唠叨个没完,关于旧事讲了“非同一般”的话,不是无缘无故的,因此,他紧闭嘴巴,默不出声。忠厚的老头讨厌说空话。
“得了,兄弟,我没有时间陪你,”他起身打断客人,“我们马上要淘洗了……瞧,那边有个巡查员带着箱子来敛金子了。”
巴尔楚戈夫卡河右岸是绵延起伏的石山,这就是著名的乌里亚诺夫丘陵。一条通向巴尔楚戈夫林地的道路像蛇一样蜿蜒其间。乌里亚诺夫丘陵的后面也是一个个手工采金作坊。巡查员正骑着马在这条路上走着,人们把采来的金子倒进他带来的敛金箱子里。泽可夫解开身上的皮袄,准备整一整腰带,这时候基什金瞥见老头的印花布衬衣下鼓鼓地藏着点什么。
“你在衬衣里藏的什么,罗吉昂·波达佩奇?”
“炸药……冬天得带在身上,这玩意儿怕冷。”
“要是万一……”
“爆炸?那就看老天爷了……不过我们都习惯了。我晚上睡觉时也要把炸药垫在被褥下面。”
基什金还是尽量躲开胸前塞满炸药的老家伙。“这个没有脑袋的鬼家伙”——他瞪着那鼓起的胸脯,心里挺紧张的。
“那么关于布朗金塔楼的事儿,你说怎么办?”他们离开土窑向采金工地走去时,基什金问道。
“这不是我们干得了的,我要说的就这么多。”老头在踩脏的雪地里边走边阴沉地说,“没有我们,会有别人对你的金子感兴趣的……去找叶尔莫什卡吧。”
“叶尔莫什卡住在我的房子里感到不自在。”
严厉的工长的驾临使得手工采金工都笔直地挺立在一旁,虽然这些人都是为自己干活的自由人。
“嘿,你们这些蠢货!”泽可夫看到第一个小竖井就埋怨起来,“总有一天要把人压死,还得为你们负责。”
根据矿山规章,每口井都应该用像井架那样的木架加固,以防不测。可是到了冬天,土地冻结,各矿场差不多都允许圆矿井不加固,这就是所谓的“小竖井”。工人可以说都是不知死活的,可是俄国人就是这副样子,死到临头也不愿挪动一下。这里的情况也不例外。泽可夫本来是能够命令工人加固的,可是看到他们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甚至手都抬不起来,老头只得发通牢骚了事。冬天,矿场上大家都得系紧裤带,因为没有活儿,可是肚子照样像在夏天一样要吃饭。
泽可夫离开掌子面来到洗矿槽,命令工人洗矿。洗矿槽都上了锁,还加了蜡封。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让采金工偷窃公司的金子。女人干完了洗矿活,男人接着进行精选。还有一些女人仍在干活,她们用唧筒把水抽到洗矿槽里。泽可夫站住,仔细察看着精选工干活,他用木铲先在木溜槽上漂洗沙子,然后用小刷子把废砂与“富砂”分开。富砂是由铁矿形成的黑砂,在淘洗时,这种砂与金子一起沉淀在洗矿槽的“头部”。
基什金望着这一群衣衫褴褛的采金工,不由得可怜起他们来:把人累成这副模样,身上的衣服,特别是女人身上的破衣烂袄简直就是用破布条拼起来的。男人们面黄肌瘦,满脸怒气。矿上的穷光蛋都从门洞里向外张望。当泽可夫在察看精选工时,基什金向一个麻脸鹰钩鼻的老汉走去。
“你好,土尔卡……不认识我啦?”
土尔卡一对泪汪汪的无神的眼睛望着基什金,干巴的嘴唇漠然地吧嗒着。
“有谁不认识你,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以前见到你得脱帽敬礼,就跟见到老爷一样。我说,你以前的日子过得可真不错……”
“土尔卡,当年维洛姆基的老露天矿开采的那阵子,你在弗洛罗夫手下当工长是吗?”基什金压低声音问道。
“好像有那么回事,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我在弗吉扬卡当过工长不假,要说在老露天矿好像记不得了。”
“那么,你还记得别人还有谁在那儿干过?”
“怎么会记不得……我们弗吉扬诺夫人和巴尔楚戈夫人都干过。有这回事,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
老土尔卡只要一想起往事,马上就快活起来,可是基什金用目光示意他泽可夫在场:现在不是谈古论今的时候……老工长把洗出的金子收集到小铁铲里,用手掂了掂说:
“有一又四分之一佐洛特尼克……”
他把金子倒入巡查员带来的敛金箱里,又痛骂了一顿采金工后,回到自己的土窑里。他没有与基什金告别,可能是忘了,也可能是不愿意。
“你们淘的金子太可怜了,”当泽可夫走出十俄丈远时,基什金说了一句,“为了活命,挣的钱却只够喝水……”
大伙一下子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女人们特别激动,她们刚刚算了一下,三个小组得到办事处付的钱不到两卢布,这笔钱竟要分给二十个人!……每人还不到十戈比。
“办事处出了什么价钱?”基什金问。
“一卢布六十戈比,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我们这活儿太气人了,连饭钱也挣不上。衣服破了,鞋子烂了,那是你自己的事……简直是捡人家的泔水过日子。”
巡查员下了马,正在一边用灰色纸卷着纸烟,一边与一个满脸雀斑的翘鼻子姑娘搭讪着,这个姑娘在合作组里很腼腆,不善于跟别人交往,却调皮地露出一嘴皓齿。当巡查员想拥抱她时,只听到井里一声尖叫:
“你这条公司的看门狗,不许胡闹,当心我揪下你所有的奖章……”
“你吼什么?”巡查员狠狠地回答,“你管得着……”
与巡查员吵架的是一个身穿红衬衣的汉子,他刚从小竖井里爬出来。他只穿一件红衬衣,浑身沾着浅黄色的黏土,下身穿一条缀满补丁的波利斯绒灯笼裤。一顶扣在后脑勺上的小皮帽给他增添了一副挑衅的神气。
“哦,是你,马丘什卡……”基什金插了进来,“干吗动那么大火?”
“我讨厌看家狗,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巴尔楚戈夫矿场的姑娘不少,他可以去找她们开心去,我们弗吉扬卡的姑娘可不许碰。”
“的确,干吗老缠着我们!”女人们鼓噪着,“找你自己的巴尔楚戈夫姑娘去,你们那儿的姑娘一个个都挺老实的……刮皮精!……”
“嗬,你们,一帮恶棍!”巡查员一边上马一边骂着,“牢房在等着你们,这帮苦役犯……不折不扣的苦役犯!……等我到办事处去告你们把小竖井加固成什么样子。”
“去告吧,就说我们要用像你这样的刮皮的家伙去加固小竖井,”马丘什卡抢着替大家回答,“滚吧,米海伊·巴夫雷奇,告诉你们那些人,我们的人不是好惹的。”
巴尔楚戈夫的这些“刮皮精”与弗吉扬卡人之间仇深似海,代代相传,成了世仇。后来自由工人对当官的特别是对公司的本能的憎恨也成了他们不和的原因。当巡查员走后,基什金责备地说:
“马丘什卡,你干吗这么迫不及待地对人家龇牙咧嘴?他又不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河水就要开冻了,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这倒还不要紧,”马丘什卡回答,“听说凯德洛夫林场就要解禁了……快打申请去,我来告诉你什么地点。”
“乳臭未干的小子倒在我面前指手画脚,”基什金回答,“不能说‘告诉、告诉’的,而要说‘多请教’……”
“说得对,”土尔卡帮腔说,“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对金子是个行家。凯德洛夫林场的事你没有听到点什么,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
“我什么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原来如此……让他们胡说去吧。前几天城里来的人在酒店吹得真玄乎……”
基什金蹲在砂石堆上,观察采金工干活,看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看着都叫人心痛,多浪费时间……这哪能说是金子,一百普特沙子还收不到十五多利亚。人们就这样折腾,这不就是因为没有活儿可干,可是总得吃喝。基什金找了个机会对老土尔卡招了招手,做了个暗示。老头转过身去,佯装挖了几下就歇了下来。
“你准备上哪儿?”基什金非常亲热地问。
“去弗吉扬卡,回家……腰痛得厉害,另外,家里还有事,这儿没有我也行。”
“那你带我去,我也要去弗吉扬卡,”基什金站起身来,“再见,伙计们……”
道路先是沿着砂矿伸展,接着经过一座小树林,弗吉扬卡村的二百多所熏黑的小木屋就坐落在紧挨乌里亚诺夫丘陵的巴尔楚戈夫卡河左岸上。村四周是大片稠密的林子,既无耕地也无牧地。从远处望去,弗吉扬卡就给人以不愉快的印象,越到近处,越令人沮丧。那些古老的屋子都是随随便便地建起来的,东一间,西一所,就好像随密林的走势建起来的。一个砂质岬角伸入河中,岬角上时隐时现的无疑就是那个酒店了。土尔卡与基什金都心照不宣地转身向酒店走去。酒店的台阶上坐着那些特殊人物,这些人除了酒店再也找不到最惬意的地方。有两三个酒徒认识基什金,他们摘下自己的破帽。
“好小子,得承认,没有你们把酒店撑住,准保早就塌了,对吗?”基什金开玩笑地说。
弗吉扬卡的酒保是一个红光满面的小伙子弗洛尔,巴尔楚戈夫的叶尔莫什卡经营酒店而弗洛尔替他当差。基什金坐到窗台上,要了半瓶伏特加酒。土尔卡一见到诱人的酒杯,全身就好像酥了似的,他用颤抖的手端起了斟满的酒杯。
“祝你长命百岁,叶夫斯特拉蒂奇。”土尔卡说完就贪婪地一饮而尽。
“我有很长时间没有来这儿了……”基什金若有所思地说,同时看了看红脸蛋酒保,“生意好吗?弗洛尔。”
“我们哪有生意,没有几个人来,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谁到这儿喝酒……现在河水就要开冻,到时候日子就会好过些。这些穷光蛋就跟圣徒一样,从他们身上捞不到什么油水的。”
“给来点吃的吧……”
弗洛尔是一个很机灵的人,他送上小吃后就走到柜台的另一端去了:他知道基什金要跟土尔卡商谈些什么。
“是这么回事,朋友,”基什金一只手搭在土尔卡的肩上说,“我想知道弗吉扬卡的老人,也就是在官办金矿上干过活的老人中,还有谁还活着?……我是说,现在,在官营结束后还有谁活着?”
“有活着的,好像……”土尔卡使劲回忆,“死了不少,可也有还活着。”
“我主要想知道有没有工长,其次是当看守的。”
“有啊,譬如说,尼基福尔·鲁晓内伊、彼得·瓦西里奇、戈洛维什卡,还有鲁乔克、列康德拉……”
“太好了!”基什金高兴极了,“我要跟他们每个人都谈一下……”
“行啊……可是你想干什么呢,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
“有事……就从你第一个开始。譬如说,要是有人盘问你,你会把你过去怎么干的都说出来吗?”
“说什么呢?”
“要是检察员盘问你……”
土尔卡伸向斟满酒的杯子的那只粗糙的手好像突然断了似的。检察员的一个名字就把他吓得惊慌失措。
“你怎么吓了一跳?”基什金笑着说,“我又不是要你上法庭,只不过是要你作个证……”
“可是,譬如说,检察员要我签个名怎么办?不,你这个主意不妙,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这简直像有人在我的腿弯里踹了一脚。”
“嘿,笨蛋!……跟你讲不通……”
不管基什金如何摆弄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土尔卡呆若木鸡,就知道摇头。这些无可指望的矿区居民对任何当官的仍然抱着本能的恐惧:这还是“官营时期”留下的沉重遗产。
“算了,算了,看来跟你谈不出个名堂来!”基什金沮丧地说。
“你最好去找彼得·瓦西里奇谈谈!他是我们这儿最有学问的人,我们是一窍不通,前怕狼,后怕虎,连根木桩也害怕……”
基什金离开了酒店去找彼得·瓦西里奇,赶巧他正在家里。这是一个瘦削的汉子,瞎了一只眼睛。只要是在人多的地方,他的嗓门总是首屈一指的。他有一座在弗吉扬卡称得上是最好的房子,这是村里仅有的新房子,连院子的大门也是新的。他接待客人时亲疏有别,而且总是用他仅有的一只眼睛一个劲儿地盯着来人。当基什金说明来意后,彼得·瓦西里奇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行啊,马上去找检察官都行!”他迫不及待地说,“我会把过去的情况说得一清二楚……当然,别人也都会说的。我明白,你这是要干什么……哦,我明白!……”
“既然明白,就不要再说了,我真痛苦……痛苦极了……”
“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你是想对什么人报复一下吧?”
“是凶是吉只有听天由命了。”
彼得·瓦西里奇果然忍住了,没有再问基什金的凶吉。基什金为了讨好这个颇有心计的汉子,就把有关凯德洛夫林场的消息告诉了他。这个消息使彼得·瓦西里奇高兴得画起十字来。
“是真的?亲爱的,真有这回事?老天有眼……看来要让我们松口气了,要不然我们的这个公司就要成为一座坟墓。大家都活着等死……噢,我的朋友,你说了什么,你说你亲自看了文件?文件可靠吗?有没有鹰头徽?……”
“没有更可靠的了……”
“将来会怎样?会不会像一场大火……我跟你说实话……大伙在公司管辖下累得精疲力竭,这哪有干活的样子。”
“不过要注意保密。”
“对,我……准保像钉子钉进墙里一样守口如瓶: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至于官营矿场的那些事情,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你尽管放心,哪怕是带我去见部长,我也会说得一清二楚,这你可以相信……我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还要去说服别人……可是,这些蠢货,什么都怕,连对自己有好处的事也怕,得敲打敲打这些家伙,譬如说鲁晓内伊、鲁乔克和土尔卡这些人。哦,刚才你说什么来着……我说,罗吉昂这条蛇知道的话,准保气得发疯。”
“他已经知道了!我来这儿之前就顺路去找过他……”
“那么他怎么说?恐怕脸色都变了吧?对吗?这跟要他的命差不多。他也是一条看家狗:不许人进门,也不放你出门。这种事他感兴趣吗?啊?……他还是我的姨表亲,这对我就那么回事,那是我娘的事:她跟这老头儿有交情。哈哈……亲爱的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我跟你直说了:你又要使我们的弗吉扬卡发财过节了,上一次是你找到了砂金矿,现在你的一句话又要让我们发大财了。”
分别时,两人像一对至交老友,彼得·瓦西里奇把贵客一直送到街上而且久久地站在门口,虔诚地画着十字,心里乐滋滋的。说实在的,这个弗吉扬卡村确实饱受苦难,该到喘口气的时候了。一家官办金矿就够受的了,又加上一家公司,使人气也喘不过来。老百姓活不下去了……
基什金当然也愉快而满意地回家了,虽然他的心情与彼得·瓦西里奇完全不同。
Ⅲ
巴尔楚戈夫矿场被巴尔楚戈夫卡河分割成上下两部分——右岸为高地部分,左岸是低地部分。工厂这个名字还是当年高地部分有一家官办酿酒厂时保留下来的,那时候,这个厂里的工人全都是流放犯。后来发现了金矿,巴尔楚戈夫卡河被拦截起来,在河坝上搞了几间所谓的淘金碾坊。还有一间淘金碾坊就开在弗吉扬卡,这是苦役刑满后的流放犯人的居民点。因此,这个村子长期以来都叫弗吉扬卡碾坊。
巴尔楚戈夫厂的高地部分是一个典型的苦役犯人的集中地,与低地部分互不来往,在低地部分自从发现金矿以来,有三批应募新兵定居下来。矿场作坊也如往日苦役犯人的酿酒厂一样,由服役期满的军人管理,他们用鞭子和机械式的步兵操练方式维持这里的秩序。当时整个矿山主管部门都实行军事管理。从农奴制俄国各地发配来高地定居的苫役犯,长期以来避免与从三个乌拉尔省招来的“新兵”来往。他们的相互敌视,从他们的绰号里可以看出来:高地是“流放犯”,而低地是“刮皮精”和“废物”。在原来的苦役场还留下了过去的那个曾经是工厂的“醉汉之家”,石头城堡的废墟,还有一个“醉汉办事处”以及苦役犯按拉斯特雷利风格建起的石砌教堂。高地人为这所教堂而特别自豪,因为低地没有自己的教堂,那些“废物”们不得不到高地教堂去做礼拜。整个巴尔楚戈夫厂的人口差不多有一万人。
泽可夫的家离教堂不远。这是一座屋脊很高的大木屋,三个不大的窗户,离地面相当高,手够不着。还有雕刻精巧、带有凉棚的古色古香的大门。这座木屋是按俄罗斯风格修建的,因为泽可夫老爷子本人就是俄罗斯移民。他何时因何罪被发配到这里,已经无人知晓。老头本人也跟其他老流放犯人一样,不愿提过去的事。这样的老头在巴尔楚戈夫厂活着的统共不到二十人了,弗吉扬卡村里剩下的为数也差不多。女流放犯的生命力则强得多,高地上活下来的有五十人,当然都是老太婆,都是成了家的妇女。另外,男人的苦役比女人的重,而且他们被发配来服刑时都已不年轻,女人基本上都是年轻的。泽可夫的前妻也是个流放犯。她死得早,身后留下一个儿子雅可夫,现在快六十岁了。房子是泽可夫在前妻在世时添置的,每当想起前妻,泽可夫免不了肃然起敬。
后妻也是在高地上娶的,她本人不是苦役犯而是一个女苦役犯的女儿。泽可夫比她大二十岁,可是她看起来己老态龙钟,而泽可夫倒像个小伙子。老头不知什么原因不喜欢后妻,一有机会就想念前妻:“这还是马尔法·季莫菲叶夫娜在世时的事儿”,或“去世的马尔法·季莫菲叶夫娜特别爱吃定制的发面煎饼”。起初,后妻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对他的这种思念感到很委屈,终于有一次顶了丈夫一句:“你的马尔法·季莫菲叶夫娜没有告诉你,她是怎样从牢里被带到‘醉汉办事处’交给安东·拉扎里奇管理员的?”
泽可夫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哆嗦,差一点没有把妻子杀了,要不是别人劝阻,真的会杀了她。就为了这件事,他永远不能原谅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从此对她非常冷淡。泽可夫与后妻的亲属的关系也相当紧张,只有对岳母一人例外,因为她是他的前妻流放中的好友,所以他很尊重她。前面说过,老头很少在家,只是在星期六傍晚,一切工作都结束,需要洗个澡时才回家。他在家过了星期日,到傍晚就赶到班上,因为星期一的早晨是他最紧张的时刻,必须把整个星期的全部工作都安排妥当。工人们并不都按时上班,都要在家里过“小礼拜”,在矿场上,工人们都把星期一叫成“小礼拜”。
星期六的黄昏,泽可夫家里的气氛是很紧张的,全家都像弓弦一样,绷得紧紧的。这个家庭曾经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庭:儿子雅可夫老婆孩子一家、两个待嫁的女儿和一个过门女婿、老头本人住在布置得相当舒适的前屋里,地板上铺着用旧布编织的粗地毯,墙上贴着廉价的壁纸。俄国炉子上挂着花布帘,在一堵墙边放着一把自制的巴尔楚戈夫风格的桦木软长椅和几把椅子,墙上还挂着一些民间木版画。房间的一角放着一个总是锁着的神秘的木柜。家里人和邻居都坚信里面装的是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因为罗吉昂·波达佩奇“当了将近四十年的工长”,而别人干这个差使,用不了两三年就会发大财。
实际上,在家里当家的是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和长子雅可夫。每当泽可夫一踏上台阶,就要问:“小家伙呢?”
雅可夫·罗吉昂内奇,看来直到他头发花白、谢顶、抱孙子时,他的名字也少不了个“小”字。全厂都喊他小雅沙。这是一个和善的,但又有牛筋一样的拗劲的人。妻子死了多年,留下一个女儿娜塔沙和一个男孩彼佳。小雅沙在家中连自己的孩子也管不了,因为一切都得听爷爷的,而爷爷对儿子也如对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那样疑虑重重。全家只有小女儿菲多西娅最受罗吉昂·波达佩奇的宠爱。菲多西娅虽然不到二十岁,但按巴尔楚戈夫的习俗她已经是老闺女了:女人快到二十,就成老姑娘。比菲多西娅大五岁的女儿玛丽娅的情况也一样:二十岁前来求亲的倒不少,可是罗吉昂·波达佩奇挑肥拣瘦,这个不行,那个不好,第三个干脆糟透了。玛丽娅当然把自己列入待嫁姑娘之列。
玛丽娅之上还有一个大女儿塔吉雅娜,这个女儿没有算数,因为她私奔出去嫁给了一个名叫梅尔尼可夫的低地的“刮皮精”。这是一门真正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因此使一个倔强的女儿永远回不了娘家。事情过了整整二十年,可是罗吉昂·波达佩奇一次也没有想过她,家里人当着老头的面谁也不敢提及大姐塔吉雅娜。只有母亲在心里惦记着倔强的女儿。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一年两次小心翼翼地避开丈夫去看望塔吉雅娜,虽然这样做使她精神上负担非常沉重,但必须这样做,因为倔强的女儿日子过得很困难——丈夫是一个“有性格”的人,一旦喝醉就发酒疯,而且烧酒灌得越来越多。塔吉雅娜几乎每年生一个孩子,幸亏多数都死了,活着的只有六个,而且长女奥克霞早就到了嫁人的年龄了。梅尔尼可夫一喝酒就要找机会捉弄“亲爱的岳父”,经常向罗吉昂·波达佩奇挑衅寻事,每年至少十次。过门女婿普洛科比是一个温顺而勤快的汉子,他习惯于规规矩矩地待在岳父的家里,已经有三个孩子的迅速扩大的家束缚了自己。普洛科比在金矿洗矿场里当精选工,只有十二个卢布的收入。不知什么原因,罗吉昂·波达佩奇总是佯装完全没有感到有这个温顺的女婿存在似的,而普洛科比也尽量避免与老头见面。罗吉昂·波达佩奇一家实际上是挤在一间后屋里,就像是一个蚂蚁窝。家中女人占多数,因此家庭气氛就带有特殊的性质:姐妹们拌个嘴,吵个架是常有的事,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忙着调解,有时候没有办法了,就哭自己命苦,实在不得已时就扬言要向“他本人”告发。事情虽然没有达到真的去告发的地步,但她的这个威胁倒是起了预期的作用。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认为自己一生中最大的不幸是生的全是闺女,一个儿子也没有。她认为这就是丈夫不疼爱自己的理由。那个“女流放犯”马尔法·季莫菲叶夫娜只生了一个,偏偏就是个男的……
最近一个星期里,泽可夫家发生了一件事,使得他的星期六成了不幸的日子。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泽可夫心爱的小女儿菲多西娅也如当年塔吉雅娜那样出走了,不同的是塔吉雅娜成了亲,而菲多西娅是人家骗走的,骗到分裂派教徒家里去了。大约离巴尔楚戈夫厂六俄里处有一个相当大的湖泊,叫泰伊波拉湖,湖畔有一个同名的村子,村里的居民都是分裂派信徒。巴尔楚戈夫人和泰伊波拉人是邻居,彼此友好相处,但并无深交。双方通婚的情况是绝无仅有的。泰伊波拉人生活在含金地带,却根本不“搞金子”,这也是他们一个令人敬佩的特点。在分裂派教徒看来,“搞金子”是与苦役、“服兵役”干脆就是奴役的概念有机联系在一起的。
菲多西娅出走到这个小康家庭的原因,除了自己的任性外,还有一个是想皈依分裂教派,因为他们的结合是没有经过教会仪式的世俗婚姻。这些情况使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大为震惊,她没有立刻通知在弗吉扬卡的丈夫,而是想用家常办法把女儿找回来,免得声张出去把老头子气死。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亲自去了泰伊波拉,可是他们没有让她见到女儿,尽管她流了许多眼泪,说了不少恫吓人的话。
这一来,乌吉尼娅·马尔可夫娜惊慌得不知所措,不由得在屋里徘徊,还不断地念叨着:“老头儿马上就回来,等着揪脑袋!……他会把大家都劈了……这一回我们要完蛋了!”
其他人也都惊慌失措。情况非常不妙,主要是因为没有及时通知老头,而星期六马上就到……星期五他们开了一个紧急家庭会议,女婿普洛科比因此连班也没有去上。
“有什么办法,妈,有劲儿也使不上,”已出嫁的女儿安娜安慰母亲,“我跟你都是妇道人家,妇道人家能干出个啥?让男人家去办吧……”
“瞧,居然有你这样的!”雅沙骂了起来,“妇道人家就得把黄花闺女看管好,免得丢失了……对吧,普洛科比?”
普洛科比照例是尽可能不开口,他似乎只会说个“对”和“不对”。他的这种态度使雅沙很恼火。确实,什么事都由他一人张罗,其他人有一点事就想溜。因此对妹夫使劲攻击起来。
“你们,我的妹夫都这样!”雅沙气愤地说,“只要别人不碰自己,屋里长了草也不管……”
“我,我算什么?……”普洛科比惊讶道,“家里我管的是鸡毛蒜皮:谢天谢地,现在还有罗吉昂·波达佩奇撑着。你是他的儿子,雅可夫·罗吉昂内奇:你跟他亲得多……当然,要是罗吉昂·波达佩奇在气头上,不是谁都敢靠近他的……”
这是不声不响的妹夫施的一个巧妙的诡计,他很了解雅沙的最大弱点。果然,他马上火冒三丈,大骂众人,而且还相当大胆地宣布:
“你们是什么,都是傻瓜!……你们恐怕只有夹起尾巴了,我根本不怕老爹……我一点不怕,一切由我担着。关于菲多西娅的事儿也该说句公道话:第一个不行,第二个不行,姑娘家不耐烦了。应该平心静气地考虑一下……这不,玛丽娅就是老爹作梗,成了个老姑娘了。菲尼娅当然仔细琢磨了这些情况:活人当然耍考虑活着的事,我就这样直截了当地对老爹说……我怕什么,我不会那么怕他!……”
“你最好先去一下泰伊波拉,”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委婉地商量道,“说不定你能说服她……菲尼娅跟你不是外人:跟你是一个父亲的亲兄妹。”
“我这就去!”雅沙挥动双臂,激动起来,“我要收拾这些异教徒……‘交出菲多西娅!’这就是我要对他们说的……老弟,别跟我耍花招。”
雅沙充当了一通好汉后,还没有到天黑就泄了气,急得一个劲搔后脑勺。他下了酒店,上街闲逛了一阵,快到晚餐时才回家,这时候雅沙的好汉劲儿已所剩无几了,因此,当天晚上睡得很不好,天刚蒙亮就醒了。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起得最早,发现雅沙开始蔫不唧起来。在劫难逃的一天来到了。她什么话也不说了,只顾大声叹气。雅沙喝够了茶宣布:“喂,母亲,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替我祝福吧……我要去泰伊波拉救菲尼娅了。”
“愿上帝保佑你,雅沙……你听,汽笛一响,你爹就要回来了。”
在这关键时刻,雅沙的态度是很得体的,眼下的这个使命虽然艰难,但它跟自己的平安无事有着息息相关的关系。因此,雅沙纵身上马去执行伟大的使命了。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大娜追出大门,在他后面为他祝福。
去泰伊波拉的途中必须经过低地,因此,雅沙不得不经过梅尔尼可夫的屋子。他的这所房子就坐落在大道上,就好像通向城里的路标一样。时间还是清晨,而梅尔尼可夫就站在门口遥望着雅沙骑马过来。这是个中等身材的汉子,一头又脏又乱的头发,一绺一绺的棕色胡子,一对颇为“恶毒”的眼睛。雅沙不愿见到这位妹夫,这个人往往拿他开玩笑,可是现在过门不入,未免太不好意思了。
“这么一大早上哪儿去,亲爱的大舅子?”梅尔尼可夫问好后问道。
破屋的窗户里闪过塔吉雅娜瘦削的脸,接着是孩子们的脑袋。
“我是……进城有事。”雅沙撒了谎,撒得很不自然,连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
“得啦,得啦,谎不会撒,就别撒了!”梅尔尼可夫打断他的话,“准是去你的宝贝妹夫那儿做客吧?……哈哈……嗬,把你抬举得真高:让你去开导妹夫。你只会让亲家丢脸……对了,亲爱的岳父大人活得挺好吗?……”
“别提了!糟透了……我们还不知道怎样对他说,可他今天傍晚就要回家来。母亲已经去过一趟泰伊波拉,两手空空地回了家,现在派我去……说不定我能把菲尼娅弄回来。”
“呵呵……可真碰上大傻瓜了……姑娘是一朵罂粟花,异教徒哪会放手,你怎么不好好动动脑筋……我的奥克霞长得像根大木桩,你把她连手带脚拿去换肉吃,也不会有人要。现在菲尼娅动了脑子,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你们却伤心成这副模样……”
“但愿上帝原谅她,塔拉斯·马特维伊奇,可是他们信的是古老教。”
梅尔尼可夫想了想,搔搔后脑勺说:
“你说的也是,雅沙……我们的菲尼娅不是臭婆娘、老处女,也不是当兵的老婆……嘿,把他们这些异教徒抬举得太高了!……你这么着,雅沙,往前挪一点……”
没有等雅沙的同意,梅尔尼可夫自己动手把雅沙连同鞍子往前推了一下,随即纵身趴到马屁股上,然后坐在雅沙后面。
“你这是干吗?”雅沙惊讶地问。
“干吗?去泰伊波拉……你一个人对付不了,看我的,大哥,我从瓶颈里也要把她弄出来。喂,奥克霞,把帽子给我拿来……”
随着喊声,出现了一个中等身材、颧骨高高的麻脸姑娘,她就是奥克霞,她不知怎的,皱着眉看了看雅沙,随即递上帽子。
“喂,大木桩,给我小心点!”父亲吓唬着,“天黑前把活给我干完……”
奥克霞只是咧着嘴,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傻笑。
疼爱孩子的父亲走了二十来步,回过头,摆着拳头又吓唬她,还对雅沙说,“生了这么一根大木桩……啊?”
Ⅳ
因为金矿场都坐落在巴尔楚戈夫矿场的那一边,因此去泰伊波拉大约五俄里的路上,绵延不断地生长着百年老松林,这些老林,用梅尔尼可夫的话来说是“官家苦役”时期保留下来的。路上非常热闹,进城出城,人来车往,熙熙攘攘,特别是眼下冬天即将过去,运劈柴、干草和各种农产品进城的车辆络绎不绝。梅尔尼可夫几乎认识每一个路上遇到的人,而且从不放过打趣逗乐的机会。
“咳,雅申卡,我们来狠狠收拾一下这些异教徒!……”他连坐在马背上也不守本分,还一个劲吹牛。
“我们把他们的老脑筋翻个底朝天……一定好好教训他们一下!你今天遇到我算是走运了,雅沙,要不然,你一个人怎么对付……嘿,你瞧,那不是我们的希什卡在往城里磨蹭着!他……”
他们赶上正在一步步往前走的基什金时,泰伊波拉已在眼前了,松林在这里好像突然闪开,露出了一片宽阔的湖面。基什金站住等着骑马来到的哥儿俩。
“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梅尔尼可夫从远处挥着帽子喊道,“瞧我塔拉斯·梅尔尼可夫骑上老丈人的马儿了……”
“是去参加婚礼?”基什金咧着嘴开玩笑说。他已经知道了菲尼娅私奔的事。
“我们非常难过,不是去参加婚礼的,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雅沙摇着头诉苦,“父亲傍晚就要从弗吉扬卡回家,我们全家都少不了挨一顿臭骂……”
“上帝会发慈悲的,雅沙,”基什金安慰道,“她们女人家,你不能让她当姑娘养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人家的……朋友,正好我有一个秘密要跟你商量:一件大事。我也是去泰伊波拉,回来时,再顺便去找你。”
“欢迎,欢迎,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你这大概是打布朗金塔楼的主意吧?……”
“你就会张嘴胡说,塔拉斯!”基什金斥责说,“布朗金塔楼的事先不谈……咳,你这个多嘴多舌的家伙,跟你是对牛弹琴……”
“你尽管攒钱,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我来给你提供财源!”梅尔尼可夫吹牛说,“我在凯德洛夫林区采了三年松球,顺便到过布朗金塔楼……那不过是块小地儿。”
在泰伊波拉村口,分裂派教徒古老的坟地像一顶翠绿的帽子一样躺在路的左侧。道路在这里分了叉,向左去的一条,是窄小的便道,雅沙就要走那条道。十字路口上,他们与基什金分了手,梅尔尼可夫鄙夷地指着他说:
“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你没法捉摸他。总而言之,是一只双头鹰!……居然也去那儿找金子!……哈哈……那就让我来告诉他金子埋在哪儿。我有一个地方,嗬,那才是个地方,雅沙……咳,你知道这酒店老板叶尔莫什卡在自己的主顾身上挖金子吗?他……机灵极了。把偷来的金子都送进城了……”
分裂派教徒的“驻地”就在坟地后面,村口起第三家就是皮匠科任的房子。这是一所用特别坚实的木料盖的老房子,它的围栏一直围到湖边。岸旁有他的一间制皮作坊,这是一所低矮的石头建筑,从里面发出的恶臭使整个街坊都熏得难受。大约有五俄里的湖岸上建着分裂派教徒的房屋,两块空地将这些房屋拦腰截开,一分为二:两所分裂教派教徒的修道院,一所男的,一所女的,都是本世纪三十年代建起来的。夏天,从坟地眺望,湖光景色十分宜人,泰伊波拉人再也想象不出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
“停下!”当他们走到科任的屋子旁时,梅尔尼可夫喊道:“贵客驾到了。”
科任家的大门,按分裂派教徒的习俗总是闩上的,客人们不得不敲了窗子。随即一张阴沉的老太婆的脸探了出来。
“火鸟飞走了,落下了金羽毛;我们就跟踪而来找到了你,玛列米娅娜大婶。”当气窗推开后,梅尔尼可夫说话了。
“进来吧,请进,”老太一面解下拴在门闩鼻上的绳子,一面请客人进门,“好心好意地来了,那就请吧……”
院子关得严严的,非常整洁,这种整洁在正教徒的屋子里是见不到的。雅沙默默地把马拴在木桩上,整了整皮袄,走上台阶。梅尔尼可夫已经进入屋子,雅沙习惯地在圣像前准备画十字,可是玛列米娅娜阻止他:“在自己家里祈祷吧,亲爱的,我家的圣像你就别打搅他了……坐吧,贵客。”
屋子里按城里人喜爱的风格裱着墙纸;地板上到处是长条小地毯;俄国火炉上挂着印花布帘子。窗门都油漆得锃亮。屋里摆着椅子,而不是长板凳。前屋的一扇小门通过一条暖烘烘的小走廊进入后屋。
“喂,说吧,怎么像根木桩一样不出声?”梅尔尼可夫推了推雅沙,“我们是有事来的……”
雅沙眨巴着眼睛,抚摸着自己的秃顶,对站在屋中间的老太婆看也不敢看一眼。
“我们想见一下菲多西娅·罗吉昂诺夫娜……”雅沙急得直冒汗,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
“我们不是外人,玛列米娅娜大婶。”梅尔尼可夫插了进来。
“你们有什么理由要见她?”老太婆回答。
老太婆婆身穿老式宝蓝色无袖长袍,白粗布衬衣,头上围了一块老妇人用的暗色头巾。
“我们是好心好意来的,玛列米娅娜大婶,”梅尔尼可夫一只手不停地比画着,“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亲戚了……我们不会把菲多西娅小妹吃了的。”
“好吧,既然是好心好意。”老太婆同意后,进入了那扇小门。
“这头母熊……”梅尔尼可夫盯着那扇小门嘟哝着,“等着瞧吧,我要跟她好好地谈一下……我要泼点冷水,让她不要太高兴了。”
菲尼娅出来了,这是一个身材修长、苗条的姑娘,由于像婆娘一样围着红布头巾,因而更显得腼腆不安。这些天来她明显地消瘦了,一对睫毛长长的灰色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哥哥和姐夫。
“您好,雅可夫·罗吉昂内奇大哥,”她行了礼温顺地说,“还有您,塔拉斯·马特维伊奇,您好……”
“是这么回事,菲尼娅,”雅沙开口了,“父亲今天就要从弗吉扬卡回家。我们大家就要因为你而活不成了……真没想到出了这种事,我的小妹,妈妈眼泪都哭干了……她还让我向你问好。”
“罗吉昂·波达佩奇老岳父可是个倔头儿,”梅尔尼可夫补充说,“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决定来的……”
“那我怎么办,雅可夫·罗吉昂内奇大哥,”菲尼娅含着泪低声说,“都是我的过错,我造的孽太深了,不知道爹怎样考虑的……我男人阿金菲·纳扎雷奇会为我承担责任的。妈太可怜了……”
菲尼娅两手掩面抽泣起来。这时候小门后面的走廊里传来轻微的细语声,随即阿金菲·纳扎雷奇本人走了出来。这是一个身材结实的漂亮的小伙子,像城里人一样穿着呢夹克,散腿裤。
“原来是你们两位,”阿金菲·纳扎雷奇挡住妻子说,“女人家不会说话……菲多西娅·罗吉昂诺夫娜已经嫁人了,有什么事由她丈夫负责。你们就这样对罗吉昂·波达佩奇老爹说吧!我们不会逃避责任的……我们作的孽……”
“好一个痛快的人,那你就去跟他,跟岳父大人谈谈吧!”梅尔尼可夫说着笑起来:“他会让你好瞧的……”
“我要谈,而且得好好谈谈,”阿金菲·纳扎雷奇很自信地回答,“菲多西娅·罗吉昂诺夫娜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的一位。”
“关于她出走的事就不说了,阿金菲·纳扎雷奇,”雅沙解释说,“那是小事……可是,信仰的事怎么办?父亲是不会容忍的。”
“什么信仰?大家都向一个上帝祈祷,大家都是一样的罪人,都是上帝的子民……再说菲多西娅·罗吉昂诺夫娜也不是第一个皈依古教的:米亚杰列夫家的女人就是城里来的,信的是正教,尼康诺夫家的就是你们巴尔楚戈夫人……这还少吗!……我们这是说到哪儿去了,又不是在法庭上对质作证……妈,菲尼娅,快拿点酒菜来,热乎一点儿的。俗话说,和为贵……塔拉斯,对吧?”
“嘿,你真够聪明,阿金菲·纳扎雷奇!”梅尔尼可夫得意而又惊讶地说,“你可说到点子上了……事情已经这样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年我从罗吉昂·波达佩奇身边把塔吉雅娜带走也是罪过,只不过我坚持到底。不,兄弟,不行,先不要去了!……”
像变戏法似的,酒菜要什么有什么:伏特加、露酒、特内费葡萄酒、白酒、蘑菇,还有黄瓜。
“各位,请吧!”阿金菲·纳扎雷奇对客人说,“薄酒表心意,不要客气……先喝一杯,觉得味儿不错,就再来一杯。”
雅沙喝第一杯时,感到自己出卖了自己,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咳,这一回可躲不掉父亲的惩罚了……反正躲不掉,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了……他很同情菲妮娅,可是这就免不了要受父亲的斥责。梅尔尼可夫倒是挺高兴的,因为今天又白吃了人家一顿……他最爱有个好伙伴一起开怀痛饮了……
“玛列米娅娜大婶呢?”他献殷勤地问,“我想跟她干一杯,因为我喜欢……菲尼娅,去把大婶拽出来!”
老太婆为了不失体面,推辞了一阵,终于走出来,而且还“抿”了一口露酒。
“现在怎么办?”雅沙第三杯下肚后问道,“菲尼娅可把我们坑了……”
“这就叫在劫难逃!”阿金菲·纳扎雷奇快活地回答,“不就是老爷子吵一吵,闹一闹……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古老教派的姑娘跟你们信正教的跑了的还少吗?兄弟,在这个问题上用暴力是不行的。不是那个时代了,雅可夫·罗吉昂内奇。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那当然,”已有醉意的雅沙同意道,“我跟父亲也有冲突……他只听公司的,而我却相反,得听他的:到老我还是老爹的一个长不大的孩子……真叫人受不了。”
“雅沙,你该要求分家,”梅尔尼可夫出了个主意,“谢天谢地,该是靠自己的头脑过日子的时候了,要是我的话,早就去他的,什么事都得听我的,别的我一概不问。这就是我塔拉斯·梅尔尼可夫!”
“别在这里胡扯!”老太婆玛列米娅娜打断他,“不是哪儿都能像狼一样张牙舞爪的,还是和和气气的好,我说得对吗,亲家,大亲人?”
“我算什么亲家,玛列米娅娜大婶,罗吉昂·波达佩奇只把我当远亲,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只有随他的便了……我是不会得罪他的。倒是经常一起喝上两杯……嘿,雅沙,哪样酒菜让你吃,咱就吃吧。”
一杯接一杯,客人的话也越来越多。雅沙的眼皮开始耷拉下来,可是心里却感到非常轻松。
“那有什么,让他从弗吉扬卡回来好了,”他心里想着,手比画着,“尽管回来,我当面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原原本本地说:我到过科任家,见到了小妹菲多西娅……到时候,就把我砍成几块好了……”
“他会收拾娘们儿的,”梅尔尼可夫嘻嘻笑着说,笑得令人恶心,“娘们儿要倒霉了……嘿,要倒霉了!喂,雅沙,你上我那儿去住,上我塔拉斯·梅尔尼可夫家里去。谁也不敢动你一根毫毛……这算什么事儿,雅沙!”
当客人酒足饭饱后,玛列米娅娜大婶相当不客气地送他们走。是啊,坐也坐够了,喝也喝足了,也该有个自觉,再说家里人还在等着呢。雅沙费力地上了马,当梅尔尼可夫把自己烂醉如泥的半个身子搁到马屁股上后,又回转来,把阿金菲·纳扎雷奇引到一旁,悄悄地说:“一切由我安排,老弟……交给我了!……罗吉昂·波达佩奇斗不过我的,我来教训他。阿金菲·纳扎雷奇,你给来两张小牛皮行吗?你有的是,我想缝一双靴子,嘿,我的奥克霞可手巧着呢……”
“行,行……”“新郎”同意,“给你两张,我送去……”
刚送走客人,菲尼娅伤心地哭起来,严厉的父亲回到家里,会发生什么情况呢?……这两个醉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只有使她蒙受羞耻。他们干吗来着,你想想看:这两个都是没有脑子的。
“别太伤心了,”阿金菲·纳扎雷奇温存地劝慰妻子,“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好亲戚要和睦相处,我们俩够幸福的了。”
雅沙和梅尔尼可夫高高兴兴地往回走,当他们过了坟地时,竟高兴得哼起曲子来:
西伯利亚的将军呀
警察局长也归他管……
路上,从城里回来的酒店掌柜叶尔莫什卡又追上了他们。与叶尔莫什卡同路的还有精选工叶拉可夫。这两位都稍带醉意。
“噢,两只鸽子,两只瓦灰鸽子!”叶尔莫什卡追上一匹马上骑着的两个伙伴打趣地喊,“急急忙忙地打哪儿来?……一点小事把马都跑湿了……”
“你眼红了?”梅尔尼可夫挖苦地说,“你这个卖酒的就卖你的酒好了。”
叶尔莫什卡在别人骂他时,他反倒很高兴,为了开个玩笑,他朝着两个快活的老乡的坐骑抽了一鞭,使他们差一点没有连鞍一起滚下来。这一闹倒使这哥儿俩清醒起来,他们又扯着嗓子唱起那首西伯利亚将军的小曲。只是快到巴尔楚戈夫矿场时,雅沙才清醒过来,酒劲立刻消失了。他越来越频繁地摸自己的后脑勺。
“现在几点?”他问道。
“大概快三点了……可能老爷们该喝茶了,你,老伙计,先到我那儿去坐坐再走……我送你回去,你怕老爹吗?”
“是怕……说不定还要揍人。”
“哦?”
“我不骗你。”
雅沙一下子胆怯起来,巴不得即将降临的厄运晚到一刻也好,他对父亲的专横始终怀着某种胆破心寒的恐惧……终于巴尔楚戈夫矿场和宽敞的街道出现在眼前,塔拉斯的破旧的小屋就在这条街上。
“瞧,瞧,雅沙!”梅尔尼可夫在雅沙背后往前张望,“谁会在我家门口?”
“是像有人坐着。”
“这难道是希什卡……还真守信用!……咳,别把他抬举太高了……”
坐在塔拉斯家门口的果然是希什金,身旁坐着奥克霞。老家伙好像在开着玩笑,而且还用胳膊肘轻浮地碰女人的腰部。奥克霞先是露出两排白皙的牙齿笑了笑,后来基什金的胳膊肘碰到她隐秘处时,她像猴子一样敏捷地猛击老头的腹部。老头受到这般款待,两手捂着肚子,大声喊起来,乐不可支的奥克霞又朝他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一溜烟地跑了。
“嗬嗬嗬!”正在这个戏剧性的时刻,梅尔尼可夫来到自己的家门口,看到这一幕,大笑起来,“好一个奥克霞,就这样孝敬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哎,玩过头了!这个小婊子,奥克霞,她干得够漂亮的……”
Ⅴ
泽可夫家里人等待“本人”从弗吉扬卡回家时所出现的那种张惶不安的情景令人生畏。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只觉得自己舌头马上就要僵硬,两腿发软。既然没有看住女儿完全是自己的过错,那么面对发疯的丈夫说什么好呢?只有指望姑娘回心转意……“老姑娘”玛丽娅和已出嫁的安娜只会袖手旁观。老太婆最后的一线希望就是指望男人们——儿子雅沙和女婿普洛科比,虽然这两位帮不了什么忙。她不时地张望窗外,看看雅沙是不是回来了。天已黑起来,那就是说快到六点钟了,一到七点,工厂汽笛就会鸣响,接着就是快到八点,罗吉昂·波达佩奇回到家里,进门后第一件事一定是发觉菲尼娅不在家里,一定是马上追问起来。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心里这样揣度着,因此街上稍有声响都把她吓得心惊胆战。
“普洛科比早点回家就好了。”老太婆开始怀疑雅沙出师不利,心里想着,嘴里嘀咕着。
工厂的汽笛终于鸣响了,窗前响着下班回家的工人的脚步声。大家急忙赶着回家洗澡。女婿普洛科比也回来了。
“雅沙还没有回来,”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低声告诉他,“一大早就走了,不知怎的在泰伊波拉耽搁那么长时间?……想必是顺道去叶尔莫什卡酒店了……”
普洛科比没有答理她,自顾在炉边吃了一点昨天剩下的白菜馅儿饼后又要出门。
“上哪儿,普洛科比?”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惊恐地喊起来。
“我去找雅沙,”他头也不回地回答,“我们哪能没有他?除了酒店,他不会去别的地方的。”
丈母娘和妻子完全清楚普洛科比出去的用意:他是想趁罗吉昂·波达佩奇回家制裁娘们儿之前就躲起来,可是她们什么也没有说:算了吧,事情是明摆着的,女婿……任何人都会为自己打算。
“你怎么今天连澡也不去洗,怎么回事?”老姑娘玛丽娅喊住普洛科比时,他已经到了门口。
“先不忙洗,”普洛科比回答,“让爹先洗……”
泽可夫家的“洗澡日”是按老习俗安排的:以前女婿没有过门时,先进入浴室的是老人,最宝贵的新鲜蒸汽由老人们先享受,然后是雅沙夫妻俩,最后是其他人,也就是姑娘们,姑娘们在娘家通常是没有地位的。自从安娜出嫁后,“新鲜蒸汽”就让给了女婿,女婿之后才是老人。普洛科比今天不愿意第一个去洗澡,表明自己是一个非常软弱无能的人;老姑娘玛丽娅刚才对他的问话,把他的软弱无能更突出了。当普洛科比出了门,随手把门关上后,玛丽娅痛心地笑了笑,抱怨说:“也算是个男人……把女人们撇下不管。难道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能这样做吗?”
“玛丽娅,不要说了!”母亲喊住她,“你最好先找个男人再来取笑……如今对女婿不要有过多的指望,我们的普洛科比不是个多事的人。”
“你没有再比普洛科比更贴心的了。”玛丽娅嚷道。
“你倒怨起我来了!”母亲喊道,“居然伶牙俐齿了……”
菲尼娅走后,玛丽娅身上好像有些异样,经常与母亲纠缠,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
时间过得飞快,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精神上完全垮了:事态严重得无法挽救了。要是换了另外一天,说不定就有人来串门,那么罗吉昂·波达佩奇在客人面前会冷静下来,可是眼下是没有指望了:有谁会在洗澡日到别人家里去串门。为了做好准备,她点燃了神像前的油灯,而且还对圣像磕了三个响头。
罗吉昂·波达佩奇比家里人估计的时间足足早到了半个小时。是一个顺路的人把他从弗吉扬卡捎回来的。
“菲尼娅在哪儿?”像平日一样,他走上台阶就问。
“到邻居家去了,”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天娜吓得魂不附体地回答。
“怎么这时候去……”
老头进入屋子,脱下皮袄,把装有金子的敛金铁箱放在圣像的下方,从胸口摸出纸包的炸药,然后做起祷告来。
“为什么点灯?”他问。
“明天是礼拜天,罗吉昂·波达佩奇……洗澡水都准备好了,现在就可以去洗。”
“普洛科比洗了没有?”
“他等一会儿洗,罗吉昂·波达佩奇,他也有点事出去了。”
“怎么不懂规矩?”老头跺着脚喊,“你给我小心点,都是你惯的……”
他突然觉察出家里有些不对头,立即凶狠地盯着发抖的老太婆,当他正要说什么时,就在这节骨眼上,窗下传来了醉汉的歌声:
西伯利亚的将军呀
警察局长也归他管!
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一下子吓呆了,因为她立刻听出这是喝醉了的雅沙的声音……她还没有回过神来,醉汉的声音已经传进了院子,紧接着台阶上响起了沉重的、蹒跚的脚步声。
“天哪,好像塔拉斯跟他一起来了!”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惊叹了一声,慌慌张张地跑出屋子,企图把醉鬼支走。
但是来不及了,塔拉斯和雅沙彼此推推搡搡地进入屋子,靠在门框上。
“祝老爹……长命百岁……”梅尔尼可夫脱下帽子喃喃地说,“我跟雅沙,就是说,那个……你怎么不说,雅沙?……”
罗吉昂·波达佩奇没有料到雅沙和女婿竟敢演出这样一幕闹剧,因此惊讶得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两个醉鬼一脸汗水,径直闯进屋里……一种不祥的预感阻止了罗吉昂·波达佩奇采取相应的措施,虽然他已经准备好施展自己的权威。
“是这么回事儿,我们从泰伊波拉回来,”梅尔尼可夫拿着帽子,凑到老头面前解释,“菲多西娅·罗吉昂诺夫娜要我们向您问安。”
“哪一个菲多西娅·罗吉昂诺夫娜?”老人感到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你们疯了是不是?两个疯子……我……”
“你不要着急,爹,这个……”雅沙出人意料地突然鼓足勇气说,“我跟塔拉斯没有责任……既然菲尼娅那个……跑了,肯定是跑到泰伊波拉去了。我们想把她拽回来,可是她……总之,她太蠢了。”
这时候,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缩成一团趴在严厉的丈夫脚前,哭诉起来:
“我们这是干了些什么啊!……菲尼娅跑到泰伊波拉……嫁给一个古老信徒派教徒,阿金卡·科任……已经第三天了……”
泽可夫摇晃着身子,揪住自己的灰白胡须倒在木软椅上。老太婆哭诉着爬到丈大跟前,抓住他的脚,但他粗鲁地把她踹开了。
“你们,我不在家,你们都成了傻瓜是不是?”他喊哑了嗓子,还觉得嗓门儿不够高似的,“我要把你们……雅沙,滚!……给我滚得远远的!”
“你不要发火嘛,爹,那个……”雅沙斗胆回答。
“什么?……”
“就是这个问题……你就知道摆弄我。也该摆弄够了……该是我当家作主的时候了……把我分出去,事情也就了啦。给我买所房子、马匹、奶牛,还有家什,我出去过日子……”
“说得对,雅沙!”梅尔尼可夫从旁鼓动说,“我家邻居要卖地,头等好地,我已经给自己定下来了,不过我可以让给你……”
老头猛地站起来,左手抓住雅沙,右手抓住女婿把他推出门外……
“你不要太过分了!……”梅尔尼可夫上了雪橇喊道,“居然有你这样的……我们究竟也是见过世面的!……走吧,雅沙,跟我走……”
这时候,娜塔莎从后屋跑出来,她一把抓住父亲的手不放。
“爸爸,我的好爸爸!……我怕!……爸!……”
“你瞧……”雅沙好像落入了圈套,无可奈何地说,“现在我怎么办,塔拉斯?娜塔什卡,撒手,傻孩子……”
“爸,好爸爸……”
雅沙一下子心软下来,他之前忘了娜塔莎和小儿子彼佳在场。他想到如果父亲把他赶出家门,他带着孩子上哪儿去呢?……娜塔莎是一个文静善良的女孩,当娘们儿在说三道四时,她从不掺和,总是像孤儿一样躲在一旁,悉心照管弟弟,而且每天都殷切地守候着父亲回家。每当前屋有喊声时,她都会激动得手脚发抖。
“娜塔什卡,别拽啦……撒手……”梅尔尼可夫劝说,“别惹爸爸生气……瞧他不是已经顺了你了。雅沙,你这是怎么啦?……第一次怕成这副模样……”
“你倒好,”雅沙抱怨自己的伙伴,“就会胡吹……快去,去跟爹谈谈。”
梅尔尼可夫对意志不坚定的雅沙轻蔑地哼了声,勇敢地推开了前屋的门。前屋里正在进行一场审讯。罗吉昂·波达佩奇还是坐在原来坐的软椅上,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跪着,正在一五一十地诉说事情的经过。
当她又抽泣起来时,老头儿威严地皱了皱眉,对着她直顿脚。梅尔尼可夫的来到才打断了老两口之间的讯问。
“你……你来干吗?”老头绷着脸问。
“有点事,罗吉昂·波达佩奇……你总跟我塔拉斯·梅尔尼可夫过不去,可我塔拉斯·梅尔尼可夫待你总是好心好意、说好话的。”
“既然有事就快说,不然就滚开,酒鬼……”
“这可不是件小事,罗吉昂·波达佩奇,不过我亲爱的丈母娘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似乎出去为妙。妇道人家不应该知道这种事……”
泽可夫用眼睛示意了一下,亲爱的丈母娘离开了房间,走时还向这个迷途不知返的女婿画十字祝好运。
“事情很简单,罗吉昂·波达佩奇……希什卡是不是到弗吉扬卡找过你?”
“是,去过……”
“他向你打听从前的事和官营矿场的事没有?”
“他这个人不正经,说话没有个准儿……”
“那你就听我说……你总把我塔拉斯当傻瓜,连门也不让进……”
“别说蠢话,你就是爱胡闹!……我不喜欢……”
“希什卡打了小报告,你知道吗!”塔拉斯连珠炮似地说起来,“他写了官营矿场的事,还写了矿场上金子是怎样被盗的,什么都写了。今天他还用话来套我……因为,那时候我在弗吉扬卡当马具皮匠,这就把我也写进去了。希什卡还想把工程师告到法庭上,因为他现在觉得很丢人,而他们日子过得快快活活的,他自己却满身窟窿。你要注意,他硬把你当成主要证人,而且还要把弗吉扬卡的工长、巴尔楚戈夫人、所有的人都捆在一起。希什卡就是这号人。简直要把所有的人都送到西伯利亚去。”
“塔拉斯,我听不明白你说的什么,”老头儿严肃地说,“你坐下来,仔仔细细说……”
梅尔尼可夫大模大样地坐下来,又从头到尾说一遍:他们怎样去泰伊波拉;怎样在路上追上基什金;后来基什金在他家门前等他们等等。
“他先拐弯抹角地说,”梅尔尼可夫说,“凯德洛夫官有林场将要开放,到时候,任何人都可以去干活,很明显,他在引诱我,接着又巴结我说:‘你,塔拉斯·马特维伊奇,你不是在弗吉扬卡当过马具皮匠吗?现在要是我让你去作证,证明工程师们是怎样偷盗金子的,你就会出人头地……’他就这样一个劲儿地说下去。还说什么当年向采金工收购金子,每个佐洛特尼克一卢布二十戈比,而卖给官家是四个卢布,甚至五卢布。他没完没了地说……又说现在要搞一个公司,还说,因为,反正是豁出去了。他就是这么一个家伙,这个希什卡。太恶毒了……”
“还有什么?”
“就这些……至于小妹菲多西娅·罗吉昂诺夫娜的事,我完全可以帮你去办。”
“不,这事你办不了!你走吧……”
“说完了?”
“凭你的天分,你已经够聪明的了……希什卡这个傻瓜居然找到你这个破筛子!……”
“咳,遇到了这么个老爷子!”梅尔尼可夫骂骂咧咧地关上了门。
把亲爱的女婿赶走后,老头儿长时间在屋里踱来踱去,后来他喊雅可夫进来。雅可夫与娜塔莎坐在后屋,女儿紧抓住父亲的手。
“你这是赶的什么时髦……啊?”罗吉昂·波达佩奇绷着脸迎着不听话的儿子,“谁是当家的?……你刚才对你老子说了些什么?你跟谁串起来了?……说啊!干吗像根树桩子站着?”
“爸爸,我从来都是听你的,”当父亲走到雅沙跟前时,他躲到一旁说,“我想分家……”
“你分什么家,白痴?……我要把你撵出去,你别想指望我分给你什么,你妈生下你时是光身一个。你就带着你的孩子要饭去吧……”
“求上帝保佑你……也许,最好是我跟你一起去要饭。至于分家的事,要看乡里的老辈人怎么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罗吉昂·波达佩奇惊诧地望着这个执拗的儿子,想说什么而没有说,只是挥了一下手,瘫在软椅上。
“该到我有个窝的时候了,”雅沙继续说,“凯德洛夫林场一到春天就开放,可不要放过机会……大伙都会往那儿奔,我们都谈好了。”
“什么?……”
“我们已经谈好了。塔拉斯·马特维伊奇妹夫、我、基什金,我们合伙干……”
“好一个合伙!”罗吉昂·波达佩奇轻蔑地说,“真该把你们这伙蠢货用一根绳子拴在一起扔进水里……哈哈!……”
老头难得有笑的时候,今天这样哈哈大笑,是雅沙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突然他感到一阵从来未曾有过的恐惧,双脚也不听使唤了。罗吉昂·波达佩奇瞧着儿子,大笑不止。躲在炉子后面的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看到这副场面吓得连连画着十字:老头儿是不是抽筋了……
“合伙干?是吗?”罗吉昂·波达佩奇问道,“凯德洛夫林场要开放?想当富翁……对吗?……”
“谁走运,谁倒霉,就看上帝安排了……”
“好吧,我来让你去看看凯德洛夫林场,去吧,穿上衣服……”
当雅沙像平时那样听话地走出去时,炉后探出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一张惊恐的脸。
“菲尼娅的事儿呢?”她颤动着吓得苍白的嘴唇,“听说了没有,眼泪都哭干了……”
老头看了看妻子,转身面对圣像,举起手恐吓说:
“让她见鬼去吧……”
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惊呆了,她早就做好一切准备,等候狂怒的丈夫的发落,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等来的是诅咒。起先她还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情况,只是在罗吉昂·波达佩奇穿上皮袄,走出屋子,她立即向他扑去。
“罗吉昂·波达佩奇,冷静点!……亲爱的……”
可是老头儿已经下了台阶,雅沙顺从地跟在后面。
Ⅵ
罗吉昂·波达佩奇来到街上向右拐,向教堂走去,雅沙跟在后面,与父亲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老头离开教堂后,下了一座小山,到了拦河坝上,坝旁有一座木屋,那就是碎矿机和洗矿机的工房。紧靠拦河坝的右边是老爷的府邸,灯火通明,罗吉昂·波达佩奇向那座建筑走去。现在很晚了,大概是晚上九点钟了,可是事不宜迟,老头不得不鼓起勇气走进敞开的大门,进到老爷府邸的宽敞院子里。
“斯杰潘·罗曼内奇在家吗?”他向站在台阶上的仆人甘卡严肃地询问。
“他有客人……”甘卡摆出一副奴才的傲慢神气回答,同时用奴才的身躯挡住大门,“不许进去……”
“混蛋!”老头推开甘卡骂了起来,“雅沙,你等在这儿……”
老爷的住宅是在官营时代建在低地的,是按阿拉克切耶夫时期流行的建筑风格设计的:三角楣饰、白色圆柱、中央顶楼、长廊和通向庭院的通道。周围是许多附属建筑:厨房、仆役住房、马车房等等。建筑物虽然很不少,可是使人感到更多的是不方便,住这么多房子的巴尔楚戈夫金矿总经理斯塔尼斯拉夫·雷蒙多维奇·卡拉春斯基至今还是个老光棍。工人们给他起了个教名:斯杰潘·罗曼内奇。他在矿上工作了差不多十二年了,因此在这里早就是自己人了。
来访的客人在大前厅里受到一群猎狗的欢迎,而罗吉昂·波达佩奇每次都会紧蹙双眉,因为他对狗总怀有某种生理上的嫌恶。幸亏一个标致的女佣,穿着漂亮的白围裙走出来赶走了正在客人身上东闻西嗅的猎狗。
“我们来客了,是奥尼可夫工程师和护林员希塔姆……”她也像甘卡一样低声说话。
屋里传出年轻人的笑声,这表明里面并不是在谈严肃的业务问题,于是泽可夫要仆人去通报一下。
“有要事……你就这么说,”他用习惯的发号施令的口吻说,“我不耽误他们的时间……”
女佣又看了一眼夜半来客,耸了耸肩,走进办公室,没过一会儿就听到主人轻快的脚步声,这是一位高个子、非常精神的漂亮老头儿,像一个衣着讲究的波兰人那样潇洒地迈着舞步走出来。他的一头雪白的卷发往后梳着,气宇轩昂的灰白胡须挂在胸前,胡须下面得体地衬着黑色天鹅绒外衣,显得格外显眼。卡拉春斯基曾经是一个非常浪荡的花花公子,是那些风骚的有夫之妇爱慕的偶像,是一个非常快活的人。他总是面露笑容,爱开玩笑,可以说一生就在玩笑中度过的。现在这样的幸运儿已所剩无几了。
“什么事,老爷子?”卡拉春斯基拍着泽可夫的肩膀快活地说,“看得出来,下井了?……”
“求上帝保佑我们!”罗吉昂·波达佩奇唉声叹气地说,甚至还画着十字,“你真该说句话啦,斯杰潘·罗曼内奇……”
“没有办法,这得等一等:斯帕索-柯尔切坦斯卡亚矿井上出了点事,快进水了……还记得吗,我们是怎么下希什卡列夫斯卡亚矿井的?那个矿井也要出问题了……”
“可能,但这种事不应该随便说,斯杰潘·罗曼内奇,”老头一本正经地教训他说,“事情不一定是这样……”
“那会怎样?”
“是这样……一个矿井,当人家对它信口开河地胡说时,它是不爱听的。我已经发现……当有人来参观,其中某位客人特别夸它时,情况就会糟糕透顶。”
“会把矿井夸塌了?……”卡拉春斯基笑了起来,“好吧,上帝保佑它……”
泽可夫斜视着站在客厅里的女仆,两脚不好意思地替换站着。卡拉春斯基示意她走开。
“怎么样,喝杯茶好吗?老爷子,”他快活地说,“我们干吗站在这儿……进去吧。”
“哦,我不是来喝茶的,斯杰潘·罗曼内奇……”
老头又回头张望了一下,用低沉的声音说着,从他的话音里可以听出他是含着泪水说的:
“我是来求你的,斯杰潘·罗曼内奇……你就答应了吧,做孩子的亲爹!全指望你了……”
话没有说完就跪倒在卡拉春斯基面前,老人出乎意料的行动使他不知所措。
“老爷子,你怎么啦……老爷子,这不好!……”他喃喃地说,费力地使罗吉昂·波达佩奇站起来,“怎么能这样?……”
“我给你带来一个小伙子,斯杰潘·罗曼内奇……孩子不听话了,不好对付了,我这个……当他的亲爹吧……”
“哪个小伙子,老爷子?”
“我那个混账的雅沙……”
“哦,是他……那么我能做什么呢?”
“你就发个慈悲吧,斯杰潘·罗曼内奇,让他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去马厩看马去……他正在院子里等着。”
卡拉春斯基准备让步了,他尽力思索泽可夫是否还有另外一个儿子。
“可是你的那个小伙子不是头发都白了?他快六十了吧?”
“糟就糟在他头都灰白了,还在胡闹……应该让他清醒清醒,求你派他去马厩吧……”
泽可夫又五体投地,这一下使卡拉春斯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六十岁的“小伙子”,竟突然要挨揍……迎着卡拉春斯基的笑声,一位身着制服、脸色苍白、年轻的矿业工程师奥尼可夫和精瘦的大鼻子护林员希达姆从办公室走了出来。
“你们看,这事合适吗?”卡拉春斯基对客人说话时,尽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再笑出声来,“他要教训一个小伙子,而这个小伙子都快六十了……不,老爷子,这样做不合适。快把他叫来,我来想法劝一劝。”
“不行,可不要这样做,斯杰潘·罗曼内奇:不值得抬举他,脏东西是不能放进干净的房间的。一个叫人恶心的家伙。你别这样好吗,斯杰潘·罗曼内奇!”
“我没有这个权力,任何人也一样。”
“好吧,那就算了,我带他到乡里去,我受不了他的气,完全不听话了。”
卡拉春斯基的客人出于对这位“金矿老大爷”的尊敬,只是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没有敢笑出声来,然而奥尼可夫还是皱起了鼻子,不断抖动留着浅色胡子的上唇。
“这样吧,老爷子,把皮袄脱了,咱们喝茶去,”卡拉春斯基说,“我也想跟你谈谈。”
在老爷家里喝茶对于罗吉昂·波达佩奇来说从来就是件苦差事,但又不敢拒绝,只得遵命,脱下皮袄。卡拉春斯基把他直接领入餐厅。罗吉昂·波达佩奇穿着大皮靴,在光亮的地板上小心谨慎地迈着小步,好像端着斟满水的杯子,唯恐把水洒出来似的。餐厅布置得非常雅致:镶着橡木的墙壁、雕刻精致的橡木大餐柜、橡木家具、小橱柜等。主人亲自斟茶,泽可夫全身挺直地坐在椅子边缘上。
“老爷子,先说说你跟儿子发生了什么事,”卡拉春斯基尽量要弥补一下刚在不合时宜的大笑,“他什么事让你生气?”
“他的品质……”罗吉昂·波达佩奇皱起灰白的眉毛,正色地说,“就为这个……”
老头在碟子里倒了点茶,不慌不忙地诉说起来,他数落雅沙如何与梅尔尼可夫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里,如何“嚼舌头”,如何要求分家,絮絮叨叨地把雅沙所有的“业绩”全兜了出来。
“更主要的是他用凯德洛夫林场来找我麻烦,”罗吉昂·波达佩奇结束自己的诉苦时说,“他准备与他妹夫和基什金合伙干。”
“基什金?就是想闹事的那个?”
“对,我正想从头到尾给你讲一讲,斯杰潘·罗曼内奇,因为基什金想把我搬出作证……他曾到弗吉扬卡找过我,刨根问底地向我打听以前的事,我也猜出他不简单,所以什么也没有说。这条狗真狡猾。”
“我今天才知道,老爷子,我简直是个聋子,是奥尼可夫在厂里听到的……到处都在议论基什金。”
“这个人没个正经,”泽可夫断然说,“这个人干不出什么名堂就会撒手的……再说,为公家干事的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了。弗吉扬卡还能找到三两个,巴尔楚戈夫矿场还有十个。”
“如果人家要你发誓作证?”
“我什么也不知道,斯杰潘·罗曼内奇……就拿现在来说:不论是在矿上,或是在弗吉扬卡,公事房里的事都是背着我干的。以前的工作跟现在一样,都一样……后来基什金还吓唬我说,凯德洛夫林场要开放,谁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还说您的矿场将会被人家的矿坑围死,还要收购您的金子,算入自己的账里。他说得也有道理,斯杰潘·罗曼内奇,有错也不必遮掩。”
“没有关系,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卡拉春斯基开玩笑地说,“小金矿主收买我们的金子,我们再收买他们的。提点价不就行啦。”
“用什么来提价,斯杰潘·罗曼内奇,”泽可夫严肃地说,“你给他们多少,他们就拿多少……我纳闷儿的是最高当局对这个问题是怎么看的?……厅里有什么安排?全部林场都是公家的,突然要开放,这不要乱了套?……工人们会像猪一样把凯德洛夫林场拱得乱七八糟,把金子抢个精光,然后一走了之……真可惜啊,公家的财产。”
“咳,别人的钱财,你可惜什么,老爷子?”卡拉春斯基以玩笑的口吻而语重心长地拍了拍罗吉昂·波达佩奇的肩说,“国库里有的是钱,那都是你我赚出来的……”
卡拉春斯基的玩笑使罗吉昂·波达佩奇无法接受,他以责备的目光望着这位快活的主人。
“怎么能这样说,斯杰潘·罗曼内奇?”他低声说,“我们全都是吃公家饭的……公家是大家的命根子……如果矿上那些死去的老首长地下有灵,来到地上看看眼下的局面,准会吃惊:这是怎么搞的?简直是像做梦……不久以前,亚历山大·伊凡内奇(老头瞥了瞥奥尼可夫)故去的父亲伊凡·格拉西梅奇在世的时候,只要他从这所屋子出门去上班,弗吉扬卡所有的人马上就会知道,老爷一到,大家早就毕恭毕敬地恭候在那里,气也不敢喘一下。伊凡·格拉西梅奇像猛雕一样盯着大家,大家的活儿就干得顺顺溜溜的。开工前,照例会运来两车打人的树条,树条不到是不开工的……瞧,那些才是地道的长官,斯杰潘·罗曼内奇!还记得切利亚特尼可夫工程师?……那个人什么都自己动手:又动拳头,又揍耳光……他有一句口头禅:‘我的事你不好好干,你自己的事就别想干好!’大家都怕他怕得要死……有一次,有一个职员,莫克鲁欣文书,当时还有管公文的文书一职,莫克鲁欣已经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只有两个星期就该退休领养老金了。遗憾的是莫克鲁欣在命名日喝醉了,碰上切利亚特尼可夫:‘老爷子,我说,到我那儿去一趟……’要知道,这是切利亚特尼可夫在说话。’当然莫克鲁欣吓得魂不附体,他去了,切利亚特尼可夫对他说:‘你自己决定吧,要么我现在就开除你,取消你的养老金,要么让我抽你一顿。’没有办法,老头儿哭了,跪下来向切利亚特尼可夫爬去。换了别人说不定就算了,可是切利亚特尼可夫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他把老头儿痛打了一顿……结果养老金还是没有领成,因为他过了三天就死了。瞧,那时候的长官是个什么样,斯杰潘·罗曼内奇:他们都是秉公办事,亲爹也不认的。我们的老爹要是地下有灵,知道了大家是怎样在打凯德洛夫林场的主意,他们在坟墓里也会躺不住的。”
卡拉春斯基一边听着一边快活地笑着,这个对官营矿业忠心耿耿的老汉倒是总可以使他解闷。老头的思想完全停留在那过去的、残酷的年代里,那个靠树条鞭来采金矿的年代里。奥尼可夫在一旁默不作声,德国人希达姆打破僵局,冷冷地说了一句:
“老爷子,我们再瞧瞧吧……”
“我还坐着干什么,”罗吉昂·波达佩奇想起了儿子,“小伙子还在院子等我呢。”
“算了吧,老爷子,”卡拉春斯基说情道,“说也没有用,这种事不值得较真……”
“绝对不行,斯杰潘·罗曼内奇!……我还有点事要跟你说说……”
卡拉春斯基陪老头到了前厅,罗吉昂·波达佩奇又把菲尼娅私奔给他带来的烦恼倾诉出来。
“这又是哪一个?”卡拉春斯基想了一下,“是那个灰眼睛的?”
“就是她,斯杰潘·罗曼内奇……就是那个,我最小的一个。我最喜欢她。”
“是啊,确实伤脑筋……”卡拉春斯基咬着胡须,拉长声调说。
“我现在该怎么办?”
“嗯……是啊,该怎么办?”卡拉春斯基看了看泽可夫思忖着:这个颇为浪漫的故事使他发生了兴趣,“说实话,现在毫无办法……菲尼娅什么时候走的?”
“已经第四天了……所以我想请求您,斯杰潘·罗曼内奇,做做好事,把这丫头弄回来……如果您不愿意要我的小伙子,那就算了,丫头请您帮我要回来。我在矿上忠心耿耿地干了快六十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总该有个赏赐吧?对看家狗也要扔块骨头……”
“啊呀,老爷子,你怎么不明白我无能为力!……”卡拉春斯基诚恳地说,“好吧,为了你,我什么都干。”
“小子的事,我就自己送他到乡里去解决,而这丫头,您得帮我要回来……主要是因为科任家和我们信的不是一个教,我要是不管这件事,那我就罪孽深重,没脸见人了……”
“好吧,把她弄回来,那以后怎么办呢?你的菲尼娅也不会再变成个姑娘,她既不是黄花闺女又不是人家明媒正娶的婆娘。”
“我们乡下人有句俗话,斯杰潘·罗曼内奇:海水不会因为狗舔就脏了……既然她自己不能规规矩矩地过日子,那是她自己作的孽。”
“她多大了?”
“圣母升天节斋期里刚满十九岁。”
“弄不回来了:已经是成年人啦……”
“怎么啦,连我,她的亲爹,突然都不行了?她成年应该是二十一岁……不,斯杰潘·罗曼内奇,这种事是不能姑息的。”
“好吧,也许我可以去泰伊波拉走一趟,”卡拉春斯基想好歹安慰一下老头,“可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或许把科任请来。我对他了解不多。”
泽可夫挥了挥手。
“要是伊凡·格拉西梅奇还活着,”他叹了口气说,“说不定就是在地下也要把这丫头挖出来。看来,那个时代过去啦……斯杰潘·罗曼内奇,原谅我说了蠢话。看来,只有通过乡公所了。”
“我毫无办法!”卡拉春斯基重申道。
老人走了,心想经理是一点忙也不肯帮了。如果巴尔楚戈夫矿场总经理竟然连雅沙也不能管教,那怎么办呢?……泽可夫在大门旁找到了自己的浪子,他坐在最下面的一级台阶上,两手支着脑袋,心安理得地睡着了。父亲踹了他一脚,严厉地说;
“起来,混蛋!明天我送你去乡公所,让你看看凯德洛夫林场是个什么样子……”
Ⅶ
“曼斯韦托夫将军和黄金工业公司”财力雄厚,有权有势。谁是曼斯韦托夫将军,他来自何方,用什么办法搞起这么一个大企业,这一切连总经理卡拉春斯基也说不清楚。这是一个无形的将军,虽然成千上万件事都是用他的名义去办的。公司建在已撤消的官营作坊的旧址上,这些作坊的全部机构的原班人马和五十平方俄里的矿区全都被包了下来。这些大型矿场由公家转入私人手里时惟一条件是公司主要开采脉金矿,而这个有风险的行业所造成的不可避免的亏损,则由从砂金所得的收入来补偿。还有一个纳税的规定,至于规定每开采一普特向国库缴纳多少税金却无人知晓,就好像无人知晓那位未到过自己矿场的曼斯韦托夫将军一样。
巴尔楚戈夫林场曾经遍地黄金,给人们带来过数百万卢布的红利。目前全区不到一半的地方进行了勘探,其他部分留作后备。最令人不解的是这个林地里,除了公家的土地外,还有农民的土地,比如说属于泰伊波拉村民的土地。但各矿场的主要人力是囚禁在矿场里的一万多工人及其家属,也就是巴尔楚戈夫矿场和弗吉扬卡的居民。工人们既没有放牧用地,更没有房边园地,他们只能暂时使用公司眼下还不需要的土地来作为放牧地和房边园地。这种特殊情况使得公司与当地的居民的关系非常紧张。工人们家无寸土的境况使得他们不得不受公司的任意摆布,公司对工人们为所欲为,尤其是这里的居民几代人都靠采金业维生,这些情况在他们身上打上了不可磨灭的烙印。矿场上的人成了与众不同的人,不论你把他们安排在什么地方,他们都念念不忘金子,做梦也是发大财。这也就是上边用来控制工人群众的马笼头,而卡拉春斯基利用得极为巧妙:他经常用一些有一定程度独立性、似乎有利可图但永远不可能轻易发财致富的工作来引诱工人。他像一个干练的外交家一样运用这种巧妙的手段解决了一个个最棘手的问题,他这样做连矿场上颇像资格最老的工长泽可夫那样对公司赤胆忠心的人也有怨言。的确,居民为了争地,早就与公司打了官司,他们向各个有关部门递送了申诉书、请愿书,还派代表,可是一年接一年毫无结果。欠交税款的问题一提出来,随之发生了划界纠纷。管理农民事务的常设委员对此费尽心机却还是一无所获,因为工人和公司各持己见,互不相让。欠税款逐年上升,因为老百姓穷得还不起欠款,虽然他们早就穷惯了。经常有集会,会上大声疾呼的多数是十月革命后成长起来的年轻人。
卡拉春斯基是在矿场由官营转到公司手里的关键时刻当上巴尔楚戈夫矿场总经理的。那是七十年代初的事。官家留下的矿业工程师们把一个大企业搞得一团糟,因此新经理不得不千方百计地替别人遮掩罪过,以免引起纠纷。卡拉春斯基原则上反对一切高压手段,他宁愿采用各种折衷的办法,做些让步和交易,也正是这些办法才使一个复杂难办的企业得以支撑下来。在外表上、行为举止上,卡拉春斯基是一个极其平庸的养尊处优的人,甚至于颇像一匹灰色的小公马。矿上谁也不会相信他通晓矿业或者曾经干过活。可是这种看法是不公正的:卡拉春斯基深谙自己的事业,而且掌握了绝妙的秘诀,干什么事都不动声色。世界上有一些特殊人物,一生移山倒海,却差一点被人看成是二流子。这里的全部秘密就在于卡拉春斯基从来与众不同,他哪怕是被工作压得喘不上气来也不会哼一下,此外,他还善于安排自己的时间,脸上总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连像罗吉昂·波达佩奇这样的人也不能理解自己的顶头上司,要说对卡拉春斯基的尊敬,也不过是完全出于传统,因为对上司是不能不尊敬的。老头也不理解为什么卡拉春斯基听到那个叫基什金的家伙在搞阴谋诡计时是多么不愉快:在卡拉春斯基看来,这件事比罗吉昂·波达佩奇想像的要严重得多。通常,有许多事情,开始时谁也不把它当一回事,可是却突然铸成大错:比如说有些严重的疾病,开始只是擦伤了点皮或者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疖子。
傍晚时,泽可夫老头走了。卡拉春斯基在餐厅里来回踱着步,嘴里吹着轻佻的轻歌剧的曲调。
“您认识这个……这个基什金吗?”他突然问奥尼可夫。
“听说过……”年轻人漫不经心地回答,“好像在哪儿见过:一个令人讨厌的干瘪老头儿。对,对……早在我父亲在巴尔楚戈夫矿场工作时,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曾喊他希什卡逗乐来着。这是他当时的绰号……总而言之,给人的印象是瘦小、卑微、令人讨厌……”
卡拉春斯基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声,随即又吹起了口哨。希达姆已经坐了整整三个小时,一声不吭,令人难受。他的在场总要把卡拉春斯基憋得发疯。要是他能做的话,等不到明天他就会把希达姆和这个乳臭未干的奥尼可夫,这两个废物赶走,可是这两个人都是由有权势的靠山安插进来的。奥尼可夫在矿业界有着广泛的关系网,而希达姆则是曼斯韦托夫直接派来的,甚至与他还有亲戚关系。
“您怎么看,卡尔·伊凡内奇?”卡拉春斯基问德国人。
“我怎么看?”德国人反问,“我看,还是等等……”
“遇上两个傻瓜了!”卡拉春斯基继续来回踱步,心里非常气愤。
第二天一早,卡拉春斯基派人送了张便条到泰伊波拉,请科任与他妻子一起来商量重要事情。科任曾经为洗矿厂提供过皮带,所以卡拉春斯基认识他。当差的送完信回来,卡拉春斯基每天早上的梳洗打扮还没有结束,他每天早上至少要花一个小时,早晨都要洗冷水澡,修剪胡子,涂脂抹粉,修指甲,还要看着镜子对自己粉红色的脸蛋端详一番。
“他们马上就到,老爷。”专程去了一趟泰伊波拉的甘卡报告道。
果然,卡拉春斯基还没有喝完早餐的可可时,一辆雪橇来到了老爷的宅前。科任亲自驾驭着自己那匹套着镶有金属饰件挽具的活泼小马。菲尼娅跟丈夫来巴尔楚戈夫矿场是头一遭,因此非常局促不安,她把头上的羊毛头巾往前拉了拉盖住眉梢。科任把马拴到院子里的马桩上,带着妻子走上台阶,甘卡已守候在那里。卡拉春斯基亲自在前厅迎接他们,然后把他们领进办公室。菲尼娅窘极了,连眼睛也不敢抬一下。
“昨天晚上,罗吉昂·波达佩奇来过,”卡拉春斯基开门见山地说,“他非常痛苦,所以就托我……总而言之,你们应该跟老人和解,要不是我尊重罗吉昂·波达佩奇,我是不会管这种事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位独一无二的可敬的老人。”
“是啊,我们随时准备和解……”科任爽快地回答,说话时油光锃亮的头发不断地抖动着,“可是这也没有用,斯杰潘·罗曼内奇:这是个倔老头,用任何研钵也研不碎他……”
“不管怎样也得迁就一下……不然这老头要气死了。”
“要不是我们的信仰,大家早就互相和解了,斯杰潘·罗曼内奇……问题就出在信仰上。要不是我们信旧教,我何必要带菲尼娅出走。”
“是……这倒也是……那么你怎么办呢,阿金菲·纳扎雷奇?老头扬言要告到法庭上去……”
“上帝会保佑他的,”科任坚定地回答,“我的看法是,当然,老人要受点委屈,法庭解决不了问题……他会冷静下来,上帝会保佑他的。”
菲尼娅一直沉默不语,这时候她再也忍不住了,号啕痛哭起来。卡拉春斯基亲手递给她一杯冷水,还送过去一瓶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香水。
“不要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卡拉春斯基安慰她时,不由得欣赏起菲尼娅年轻美丽的脸蛋来。
年轻女人的伤心非常真挚,一对泪汪汪的女性的眼睛饱含着真诚的恳求,望着卡拉春斯基,终于使他不能自制地说:
“好吧,我想想办法圆满解决一下……不过只是为您,菲多西娅·罗吉昂诺夫娜。”
“你怎么不谢谢斯杰潘·罗曼内奇?”科任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惊慌失措的妻子说,“他们会帮我们的……”
“不必,不必了……”当菲尼娅表示要亲卡拉春斯基的手时,他婉言谢绝,“为您这样的美人儿办事用不着感谢,什么事都能办成。”
科任两口子走时,卡拉春斯基站在窗前目送他们出大门,他一边吹着轻歌剧曲调,一边用手指敲击窗玻璃思量着:是什么原因让女人总比男人优美?女人令人倾倒的魅力有什么秘密?就拿这个菲尼娅来说,真是个美人儿……以前曾在她父亲家里见到一眼,并没有引起注意。这么一个美人儿竟然是这么个罗吉昂·波达佩奇的女儿!……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么一朵水灵灵、香喷喷的花儿竟落到科任这么个蠢货手里。这太不公平了。卡拉春斯基的头脑里顿时对菲尼娅产生了一股酸溜溜的醋意,还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卡拉春斯基头发虽已花白,但人老心不老,而且外表和举止还挺年轻的……难道科任一家人会爱护这么一个好女人?卡拉春斯基想着想着竟做了个鬼脸,还把手指弹响了一下。
为了使头脑清醒一下,卡拉春斯基来到洗矿厂,这里连节日期间还在干活,因为一冬积下了大量的活儿,需要赶一下。整个院子里堆放着工人采来的含金石英,洗矿厂来不及粉碎和漂洗,工人们不得不整月整月地坐等着,因此,引起了工人们的抱怨和不满。洗矿场其貌不扬,是在过去苦役犯的酿酒厂的原址上建起来的,现在一共还有两所木屋。其中一所里装了一台捣碎机,另一所装了洗矿机,用来漂洗捣碎的石英。洗矿机是一些用镀汞铜板铺面的溜槽。第一座房子里有一台不大的蒸汽机用来抽水,因为工厂的贮水池所贮的水连半个冬天也不够用。总之境况非常困难,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这个不走运的工厂的败落使卡拉春斯基非常苦恼,而他是一个梦想丰功伟业的人。可是你有什么办法呢,在这里你只能勉强混日子,因为公司要求的是利润,至于其他一切,根本就不想过问,再说巴尔楚戈夫矿场的主要财源并不是脉矿金,而是砂矿金。
卡拉春斯基来到洗矿厂里看到一切都正常。蒸汽机在转动着,捣碎机的捣锤在嗵嗵地响着,洗矿机也正在漂洗矿砂。厂里大约有五十个工人分两班在轮换着:白天一班,夜间一班。卡拉春斯基在“醉汉之家”察看了几堆采金工采出的石英后直摇头。除了从弗吉扬卡后面的乌里扬诺夫山丘采来的一堆外,其他几堆都没有什么可取的。就在这里,卡拉春斯基出乎意料地遇到了罗吉昂·波达佩奇。老头正蹲在一堆石英旁聚精会神地察看每一块石英。
“喂,老爷子,有什么新发现?”
“你瞧,淘金工人为了糊口拼命干,挣的却只够喝水……”泽可夫阴沉地回答,说着把手中的石英抛到石英堆里。
卡拉春斯基看了看那堆石英,明白了老头不想透露他的新发现。这是弗吉扬卡的一个普通采金工在乌里扬诺夫山丘发现的一个好矿脉。
卡拉春斯基与泽可夫一起离开了“醉汉之家”,向捣碎机走去。卡拉春斯基命令当场把他感兴趣的那堆石英进行捣碎。罗吉昂·波达佩奇始终眉头紧蹙,一声不响。工人把石英装上手推车送入捣碎机。卡拉春斯基坐到工作台上,抽了口烟,倾听着捣碎机的轰隆声。在乌拉尔的其他金矿上,早就用辗砂机来辗碎石英,只有巴尔楚戈夫矿场还在使用捣碎机。不知什么原因卡拉春斯基不愿意装设辗砂机。
“咳,罗吉昂·波达佩奇,”经过好长一阵后,卡拉春斯基终于开了口,“我派人去叫科任……他今天带着妻子一起到我那儿去了,他同意和解,也就是说要请你宽恕。”
泽可夫好像吓了一跳,一对困惑的眼睛望着卡拉春斯基好长一阵后,挥了挥手说:
“晚了,斯杰潘·罗曼内奇……我……我诅咒了菲尼娅。”
“这是什么意思:诅咒?”
“我站在圣像前诅咒了。现在,也就是说,全完了……等菲尼娅回来,我才饶他们。”
“那是您的事了,”卡拉春斯基冷冷地说,“我是讲信用的……这是我的准则。”
捣碎机与洗矿机是相连的。捣成粉末的石英立即被水流带入一条结构复杂的木溜槽里。表面蒙着镀汞铜板的溜槽,全部用百叶窗式的木板盖住,以防盗窃,刚才加入的矿砂经过选洗后,结果令人非常满意。专管收集黄金的精选工叶拉可夫用一把小铁铲平端着约一佐洛特尼克像锡一样灰色的金汞齐。
“这是从二十普特中选出的?”卡拉春斯基问道,“不错,是谁发现这个矿脉的?”
“人家成群结队在乌里扬诺夫丘陵刨了快一年了。”泽可夫支吾搪塞地回答。
“所有的弗吉扬卡人……倾巢出动,金子就找到了。”
这个发现使卡拉春斯基非常振奋。可以在乌里扬诺夫丘陵上建一个新矿井,这对工厂是很有利的,而且还可以招揽好奇的游客。这样一来,脉矿业必将前途无量,勿庸赘述了。
卡拉春斯基在回家的路上心情非常愉快,可是在桥上遇到了自己的一伙下属职员时,愉快的心情顿然消失。工厂管理处是他最感伤脑筋的地方,因为他一到这个地方就感到自己完全软弱无能,束手无策。管理处职员约有一百人,但完全可以精简一半。可是问题还不仅如此,编制还在逐年扩大,每年都有新职员从彼得堡来到这里,你就得为这些“神祗”设庙添宇。他们简直是一群贪食的蝗虫,什么事也不会干,什么事也不愿干。这些先生们都是彼得堡那些与公司有密切关系的达官贵人安插进来的。达官贵人们每人都有一批穷亲戚、前途有望的年轻人和一大批“遭难者”,这些人由于某种原因需要远远地隐藏起来。于是年龄不等的年轻人带着辞藻动人的介绍信相继来找卡拉春斯基。他们的名字表明他们几乎就是西涅乌斯和特鲁沃尔的嫡系后裔。甚至于还有一个姓蒙莫朗西的。卡拉春斯基把自己的管理处暗自称之为养老院,是一头每年白白消耗几万卢布的怪物。
“这些蒙莫朗西要把我吃了!”卡拉春斯基这样想着,但又费力地回忆他那想象中已模糊而愉快的往事。
Ⅷ
星期日,罗吉昂·波达佩奇到洗矿厂去后,家里人想出了一个以前谁也想不到的补救办法。
雅沙与梅尔尼可夫出去大吃大喝了,家里剩下的男人只有普洛科比。首先想到鲁凯莉娅大婶的是玛丽娅。
“只有她能对付爹,”姑娘对坐立不安的母亲说,“鲁凯莉娅大婶很厉害,什么事都能摆平。”
“可是老头诅咒了孩子,玛柳什卡,”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噙着泪水痛苦地说,“自己的骨肉也不可怜了……”
“鲁凯莉娅大婶有办法……趁爹在厂里,让普洛科比去弗吉扬卡跑一趟。”
普洛科比骑马去了弗吉扬卡,不到两个小时就回来了。鲁凯莉娅大婶也一起来到,而且,居然也是骑马来的,别看她已是六十好几的人了。这是一位很健壮的老太婆。冬天时,她总是戴着一顶男人的海狸皮帽,身穿长裤,活脱脱一个庄稼汉。鲁凯莉娅大婶个子高高的,身板挺结实,而且还不失老娘的风韵,她容光焕发,一对灰蓝的眼睛严厉而温柔。她自称“罗斯人”,以表明自己不同于那些颧骨高高的难看的巴尔楚戈夫娘们儿。儿子彼得·瓦西里叶维奇一点也不像母亲。
“怎么啦,你们这里出了什么事?”鲁凯莉娅大婶严肃地问,“咳,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别哭了……菲尼娅遭到这样的不幸,既然有了这个姑娘,你就别再添乱了。有什么办法呢,倒霉的事是不会发生在树林里的,只有人间才有倒霉的事。”
鲁凯莉娅大婶的来到使家里彷徨不安的气氛立刻缓解了,现在只等严厉的老爹回来。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担心他会在弗吉扬卡过夜,而普洛科比在路上听人说,有人在洗矿厂见到老头儿。果然,罗吉昂·波达佩奇黄昏时才到家。当鲁凯莉娅大婶在门口迎接他时,他一切都明白了。
“来吧,长官,”老太婆温柔地说,“请……看见了吧,我上你这儿做客来啦……”
“你好,大婶,很久没有见面了。”
“瞧不起人了,罗吉昂·波达佩奇……你常来堤上转悠,可就是不到我们弗吉扬卡来看看我老太婆。”
“总没有时间……不只一次打算去看你,可是总有事没有去成……”
“你总是有理由……你瞧,我可不是傲慢无礼的,所以就来看你了。你就好好招待客人吧……”
“你来得可不是时候……”
“罗吉昂·波达佩奇,你听我说,”老太婆严肃地说,“我有事要跟你谈……你搞的什么名堂?我不赞成你的菲尼娅,更不赞成你的做法。谁都知道,姑娘家的良心是不可靠的,可你怎么会想起诅咒这一招儿?唠叨一阵,吓唬吓唬,把气出了就行了……”
“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大婶: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
“人家跟你说话,你就听着,你是个明白人……你不是那种动不动就诅咒自己亲骨肉的父亲。只怪你自己不好,没有趁早把姑娘嫁出去。瞧你挑三拣四,把玛丽娅折磨成老姑娘了。老实告诉你,要是你的脑子不管用,你就听我的。诅咒不是个办法,你的日子不多了,可是菲尼娅得过日子,她还要长期过下去……我再说一遍,是你自己不对!喂,怎么不吭气?”
“塔吉雅娜虽然因为我而出走嫁了人,可是我并没有诅咒她,”老头替自己辩解,“现在还不是在吃苦头……”
“这也值得你自夸,你最好去帮一下这个塔吉雅娜,这女人都要活不下去了,而你还在这儿逞威风。咳,还跟你胡扯什么……喂,普洛科比,去找一下阿卡基神父,请他来一趟,让他别忘了带十字架来:要请他做宽恕祈祷,还要做个祈祷解除咒语。否则得罪了上帝……自己的罪过已经够深的了,还要去诅咒别人。”
罗吉昂·波达佩奇衷心敬佩的鲁凯莉娅大婶的突然来到,使他非常高兴。因为这老头儿非常骄矜,不好意思亲自去请神父,虽然老头在这几天里已经想通了,而且也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在等候神父的时间里,鲁凯莉娅大婶数落着罗吉昂·波达佩奇的不是,责备他完全做错了。
阿卡基神父完全是个年轻人,不久前才派到巴尔楚戈夫教区来当神父,所以他的头发都还没有来得及长长。做祈祷解除咒语这种少见的事使他感到很困惑。他翻了翻圣礼书,吩咐给圣像点燃蜡烛,自己穿起法衣,读起圣书里规定的祷文来。鲁凯莉娅大婶让罗吉昂·波达佩奇跪下,严厉地盯着他,直到念完祷文。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在炉旁痛苦地号哭,简直就像为菲尼娅送葬一样。
仪式结束时,大家都虔诚地画了十字,阿卡基神父简短地讲了一些要爱亲人、要宽容以及上帝如何仁慈之类的话。
“不,神父,你得给他点惩罚,”鲁凯莉娅大婶坚持说,“应该教训教训他,让他好好记住……”
神父终于同意给点处分,命令他在四十天内每天磕十个响头。
“现在言归正传吧,”鲁凯莉娅大婶转了话题,“请坐,阿卡基神父,教育教育我们这些粗人……”
阿卡基神父明白她的意思,可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当然,把菲尼娅弄回来是办得到的,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今天弄回来了,明天就跑掉。目前最好还是让她留在那边,对丈夫做些工作:说不定为了妻子,他会皈依正教。
“不,这没用,神父,”鲁凯莉娅大婶坚决地说,“阿金菲·纳扎雷奇本人可能问题不大,可是玛列米娅娜老太婆不会答应的……这头老母熊死抱着自己的信仰。你那个做法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菲尼娅一定要弄回来……主要是她越出了我们正教的教规,可是我们祖祖辈辈都是正教徒。菲尼娅头脑简单,难怪她这么轻信……”
“强迫别人去做这做那是不行的,”阿卡基神父指出,“这件事我本人也不赞成,可是也不能把事情搞得更槽……年轻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眼下,菲多西娅·罗吉昂诺夫娜要是待在自己的家里,一定会比一个外人还难堪……”
“我把她领到我那儿去,一定把她教育过来,”老太婆自信地说,“不许她背叛正教……我准保把她管教得服服帖帖的。”
“你就做她的娘吧……”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叩头恳求,“我不行,不会管教,而罗吉昂·波达佩奇又太过分了,你最合适……”
“她在我那儿一定会恢复正常,抛开自己的糊涂念头的……”
为了礼貌,阿卡基神父坐了一会儿,喝了茶才离去。罗吉昂·波达佩奇把神父直送到门口,回进屋后说:“真是一个了不起的神父,那么年轻……”
“更了不起的是他既年轻又聪明。瞧他多么彬彬有礼,谦虚谨慎……”
“唉,我亲爱的朋友,我在你们这儿坐着不走了,”鲁凯莉娅大婶喊起来,“瞧,院子里完全黑了……该回家啦:路也不近,无论如何得赶回去……”
“你不是骑马来的吗?”罗吉昂·波达佩奇冷冷地问了一句。
“我发疯了才走路:早就走够了……”
老太婆进后屋去与“姑娘们”告别,然后戴上帽子向前屋的人道别。
“你急什么?”罗吉昂·波达佩奇想留住老太婆,“在这儿住一夜,大婶,还可以去浅井看看……”
“不行……要被偷光的,我们弗吉扬卡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再说,我的那个彼得·瓦西里奇眼下已经喝得迷迷糊糊的了。还跟梅尔尼可夫、基什金搞在一起……情况不妙。”
“他们想找金子……嗨,没有人为难他们,大婶!……你听我说,鲁凯莉娅,你等一下,我穿件衣服,送你到克拉尤亨山冈。家里太憋气了,出去透透气,可能会好的……”
“那就劳你驾了,”大婶向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眨着眼睛表示同意,“这个时候我一个人走,的确是怪害怕的,而且今天还是星期日……你们巴尔楚戈夫人都爱喝,见着酒就不要命。上一次,我也是骑着马,迎面走来几个你们巴尔楚戈夫的小伙子。年纪轻轻却喝得醉醺醺的……几个小流氓见到我后,竟耍起流氓来,他们使劲喊:‘吁,大婶!’好啊,我给了他们一鞭,可是他们竟把我骂得不知有多难听,还要把我从马上拽下来。”
“简直是畜牲,大婶……”
罗吉昂·波达佩奇穿好衣服,带上全副装备,做了一下祷告,与家里人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出去。普洛科比帮老太婆坐上马鞍。
“俗话说鹅和猪是不会搞到一起的。”鲁凯莉娅一边向街上驰去,一边开着玩笑。
夜,黑漆漆的,偶尔有些窗户里透出的灯光照亮着街道。黑暗中只能看到工厂的一些黑色的框架,高耸的铁烟囱好像军舰上的桅杆。
叶尔莫什卡的小酒店还亮着灯光,就像狼眼睛一样在远处闪烁着:他家门口那只带有反光镜的灯还点燃着。黑色的身影进进出出,从敞开的门里,不时传出酒鬼们的喧闹声。
“呸!……”罗吉昂·波达佩奇唾了一口,尽力不看这个罪孽的地方,“大婶,你看,我们竟遇到这么个世道:这些人竟赖在酒店里了……白天黑夜都待在叶尔莫什卡那儿。”
“咳,甭说了,罗吉昂·波达佩奇!我们弗吉扬卡的男人也是没完没了地喝……今日有酒今朝醉。到头来都成了大白痴……现在的人一点志气也没有。”
“真不想见到这些人,”罗吉昂·波达佩奇牵着马在街中间边走边沉痛地说,“这些无赖……再也没有比礼拜天更糟糕的了。真不想看到明天我们的工人是怎样去上班的……他们就像中了毒的苍蝇半死不活地爬着。一个个都是眼青鼻子肿的……糟透了!……”
走到酒店附近,他屏息静气悄悄地走过去,就好像经过一处染上瘟疫的地方。罗吉昂·波达佩奇像一头野狼一样望了几眼酒店的门,而且再次吐了口水。老头的压抑的心情一直到走完整条街,看不到酒店的灯光时才舒解些。
“还记得那个地方?……”鲁凯莉娅大婶向发黑的“醉汉之家”仰头低声说,“我们流放犯在那里流了多少眼泪……”
老头晃了晃头,没有回答。
“当年我们一批人从罗斯流放来的,”老太婆继续低声说着,好像生怕把栖息在这里的苦役犯的鬼魂惊醒似的,“这条路经过泰伊波拉……当我们一伙进入巴尔楚戈夫矿场时,死去的小姐妹玛尔法·季莫菲叶夫娜看了看四周后,对我轻声说:‘鲁莎,我们就要在这儿归天了。’过去,在罗斯,平时从来没有听说什么是苦役,那不过是用来吓唬人的:‘把你发配到西伯利亚去服苦役,到了那儿你就知道厉害了……’当远处出现了这个厂,我心里就发怵,不过我还是悄悄地回答了玛尔法·季莫菲叶夫娜:‘你瞧,傻瓜,那不是教堂吗……我们将来死了,好歹有人来埋我们了!’我们太笨了,还认为没有牧师,教堂就没有什么用……我们都像关心亲娘一样爱护这座巴尔楚戈夫教堂。我们那一批也都一样……女人胆小是出了名的:总爱刨根问底,在哪儿,在哪儿服苦役?那时候是分段押送,押送了将近半年,吃尽了苦头,心里想,服苦役恐怕比这还要苦十倍。”
他们一路说着,不知不觉到了村边上。天开始放晴。冬日头顶上的乌云好像裂开似的,使闪烁的星儿露了出来,万籁俱寂。克拉尤亨山的登山台阶好像是被虫蛀了似的。罗吉昂·波达佩奇还是如刚才那样与马并排走着,右手臂有节奏地挥动着。
“我现在还记得,是在一个傍晚押送到的,”鲁凯莉娅大婶继续说,“男苦役犯住的是石砌的,而我们,娘们儿的是木房,周围还有木桩栅栏。他们把我们带到一个院子里,命令我们排成行,死鬼安东·拉扎里奇已站在台阶上,一只小手搭在额上正在瞅我们,而且脸上还露出淫荡的笑容。营房的窗户上露出女犯人一张张好奇的脸,她们在打量着新来的人……我就站在左边头里,而玛尔法·季莫菲叶夫娜紧挨着我,她是我们一批里最年轻、最漂亮的。这不,安东·拉扎里奇就……”
“别说了,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不要说了……”罗吉昂·波达佩奇痛苦地说。
“事情都过去了,还有什么说不得的……安东·拉扎里奇这死鬼,别提他了,是一个老色鬼,灰白头发剩不了几根,完全是个秃子,两手颤巍巍的,可是从不放过一个姑娘……他对婆娘们倒是从来不偷不摸的,据他说:‘我已经是个有家的人,欺侮别人的老婆可不合适。’要是他没有这种癖好,我们就不需要更好的看守人了:一个越来越发福的遵守教规的人……每次做礼拜时,他在教堂里总是站在众人的前面,虔诚祷告,泪流满面。他的老婆倒是挺年轻的……哦,罪过、罪过!”
“一个不要脸的家伙……”罗吉昂·波达佩奇阴沉地说,“恶有恶报,活该死得像条狗。”
“死得一钱不值,没有什么可说的!”鲁凯莉娅大婶赞同地说着,同时赶了一下放慢脚步的马,“一个服苦役的姑娘是个哥萨克姑娘,性格非常倔强,差一点没有把他斩了……咳,这家伙竟跑到我们的营房里来向我们哭诉:‘瞧,一个女哥萨克砍了我,可我是个有家小的人啊……'哭得眼泪鼻涕直流。说来也巧,三天后,人家就把他这个热心的人物给干掉了。”
“布逊把他斩了……是我们这儿逃跑的苦役犯,他流落在巴尔楚戈夫附近。”
“可是怎么都议论刽子手尼基土什卡?”
“人就爱胡扯……”
开始登上克拉尤亨山坡,两人都不出声了,马伸着脖子直喘气。罗吉昂·波达佩奇一只手抓住马鬃,以免马儿落在后面。
“据说,不久前有人在城里看见尼基土什卡,”老太婆说,“他总在生意人里转悠,向他们乞讨……啊呀!……他以前可真神气,谁见到他都要说,‘尼基塔·斯杰潘内奇,我的亲老子……大恩人……’而他也大言不惭,自鸣得意。”
“他经常喝得烂醉如泥……人家把他从这一村抬到另一村,他还是不省人事。”
“他常到我们的营房里去串门……一来就东张西望,嘴里还念叨着:‘嗯,我的教女们,我该不该受到你们的尊敬?应该尊敬自己的教父……’他把自己称作教父。当他到巴尔楚戈夫来执行刑罚任务时,娘们儿都要千方百计引他上钩,她们干这个既是为自己,也是为自己的男人。他的那副模样,那个酒鬼,瞧着都叫人害怕……”
“瞧你,鲁凯莉娅,又念叨起过去服苦役的事儿了,”罗吉昂·波达佩奇打断了她,“我想的是现在的事……不管你怎么琢磨,可还是什么也不明白。你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那时候,苦役就是苦役,兵役就是兵役,一句话,官营时代……可现在成何体统?……要不就是说三道四,而在自己家里却像嘴里的一颗虫牙……往后怎么得了?……”
“各个矿场里都一个样儿,罗吉昂·波达佩奇:人们都萎靡不振,意志消沉……主要原因是大家都觉得没有个奔头……你到教堂里去看:就剩一些老太婆。老百姓都累得腰也直不起来了。”
说着话,不知不觉到了克拉尤亨山坡下,从这里开始就是矿井区了,当鲁凯莉娅大婶的坐骑走到斯帕索-科尔切坦斯基矿井的守卫室时,老太婆说道:
“就到这儿吧,再见,罗吉昂·波达佩奇……你,这样吧,把菲尼娅从泰伊波拉弄回来,送她到弗吉扬卡我家里,我来劝这姑娘,既然要这么办的话。”
罗吉昂·波达佩奇想说点什么,可时只叹了口气就转过身去:他的两颊滚下了泪水。鲁凯莉娅大婶很理解这种无声的苦痛:“嗯,要是玛尔法·季莫菲叶夫娜活着,她是不会把事情搞成这样的!……”
Ⅸ
罗吉昂·波达佩奇突然来到矿井上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惊诧,因为工人们早己习惯这种意外事件了。他们非常尊敬这个严峻的老人,因为他能洞察入微,任何一件小事也瞒不过他。矿场上的每种工作他都亲自干过,用工人的话来说,他能“看透地下两俄尺”。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在背后骂他是暴君、守财奴等等,巴尔楚戈夫的星期日对矿井的秩序也有很明显的影响:坐在矿井看守室里的守门人穆托夫卡不停地眨巴着半瞎的眼睛,司机谢苗内奇,一个衣着讲究的小伙子却话也说不清楚,而矿井上的那些推车工一个个像得了瘟病的牲口,走起路来一摇一晃。
“你们这儿全都疯了!”老头对游手好闲的工人大声呵责,“你们乐什么,鬼东西?副工长在哪儿?”
副工长鲁乔克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也是个酒鬼。他在锅炉后找了一个暖和的地方正睡得舒舒服服的。这可把罗吉昂·波达佩奇气坏了,他把这一帮醉汉骂得体无完肤。被惊醒的鲁乔克居然不甘示弱吵了起来,这种情况只有在他喝醉时才会发生。
“你别太那个了……”他出人意料地顶撞起来,“谢天谢地,眼下不是官营时代,可以随便扒人家的皮!是……”
“好啊,这些不讲理的家伙!……你们这些混蛋要是这样下了矿井,谁替你们负责?……”
“一般来说,由你负责,”鲁乔克表示同意,“你的薪水拿到五十卢布,所以说完全是你的责任……而我二十个卢布也拿不到。”
“你竟敢跟我犟嘴?……”
“我从来就是这样说话的。”
怒气冲冲的罗吉昂·波达佩奇亲手把鲁乔克从锅炉后面拉出来,把帽子扣到他的迷糊的脑袋上推了出门,随即叫人把副工长的铺盖杂物扔到路上。
“滚,对我发起牢骚来了,狗东西!”老头追在这个狡猾的奴才后面喊着,“我会找到二十个人来顶替你……”
“我才不在乎呢!”从黑暗中传来鲁乔克的声音,“瞧你发那么大的火……不行了,老兄,时代不同了。”
由于鲁乔克醉后顶撞而被开除,这种闹剧每年都要演三四次。每次被开除后,鲁乔克就在叶尔莫什卡的酒店里待好几天,然后去找罗吉昂·波达佩奇请罪。在“下不为例”的条件下,达成和解。人们都知道,事情总会以和解告终的,因为罗吉昂·波达佩奇没有鲁乔克就无法过日子,除鲁乔克外,他谁也不信任,鲁乔克也就钻这个空子。如果没有贪杯这个毛病,鲁乔克早就当上正工长,说不定当上总工长了。鲁乔克精通业务,罗吉昂·波达佩奇遇到难题时,只跟他商量,因为在矿坑方面的事情上,连矿业工程师,甚至于卡拉春斯基本人在罗吉昂·波达佩奇的眼里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鲁乔克胆子特别大,这正是罗吉昂·波达佩奇所缺少的,而且反应敏捷,必要时命也可以豁出去。
本该下到井里仔细检查一下,可是罗吉昂·波达佩奇突然浑身发软,这种现象是他从来未曾有过的。他有生以来没有生过一次病,现在出现了这种现象,所以只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与醉鬼鲁乔克的无谓争吵使老头的心情非常沮丧,他好不容易来到在机房的一角隔成的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经常随身带着办公室的钥匙。有时候就在一条长板凳上蜷缩着身子过夜。罗吉昂·波达佩奇进办公室后,点亮了脂油蜡烛,在桌旁坐下来。蒸汽机的运转把小窗子震得锒铛作响,窗外的夜色漆黑一片。在颤抖的地板下流动着从矿井里抽上来的矿水,发出呼哧声和汩汩声;还能听到水泵转动声和铸铁齿轮滚动声。这一切都与往常一样,与当年在矿场上罗吉昂·波达佩奇所记得的情景完全一样,只有他本人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样子了。孱弱、令人可怜的衰老的感觉不时地、无情地侵扰他,使他为感到自己确实衰老而吃惊。
他在桌旁坐下来,双手支着头沉思起来。家庭的烦恼、与鲁凯莉娅大婶的会晤把他内心深处的辛酸全搅了起来。
罗吉昂·波达佩奇出生在图拉省的一个家仆家庭中,少年时期就当了地主家的侍童。十六岁那年碰巧跟着老爷去打猎,只怪自己命不好,在一次围猎狼群时,不知哪点没有侍候到,老爷对他举起了鞭子……这次狩猎的结果是把罗吉昂·波达佩奇流放到巴尔楚戈夫矿场。他是戴着手铐被押送到这里来服苦役的。矿场的苦役反倒成了他的救星:他少年老成、勤快、聪明老实,因此,不久就在犯人中冒了尖。当时的看守就是鲁凯莉娅大婶在前面提到的那个安东·拉扎里奇,他很喜欢年轻的泽可夫,他把泽可夫安排得非常好,使他十年的苦役生活不是服苦役而是与普通的矿场工作完全一样,所不同的只是必须回到牢里去过夜。罗吉昂·波达佩奇爱上这个新的工作,整个身心都投了进去。是啊,当时是怎么回事,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怪纳闷,就好像做梦一样。工作非常紧张,好在苦役劳动并不费力。一边开工的是苦役酿酒厂,另一边开工的是金矿场。巴尔楚戈夫矿场活像个兵营,起床睡觉都得听鼓声,开饭、收工也要听鼓声,甚至连上教堂也必须听鼓声。上工时都以连、排为单位,列队齐步前进。每逢官员来视察,即便是在干活,大伙也得绷直身子立正致敬。每逢节日,在苦役营房和“醉汉之家”之间的广场上都要进行一场新兵地道的军事训练,还要执行残酷的体罚。一边是“教父”尼基土希卡滥施淫威;而另一边是所谓“绿街”的兵士的乱棍刑。每个星期日都有人穿过士兵的乱棍,为了收到更大的效果,甚至连弗吉扬卡的老百姓也被叫来“助兴”。除了管苦役的长官和管新兵的长官外,在驻矿军官的管辖下还有两个哥萨克营,他们执行特殊任务,也就是在工作现场执行惩罚,这是家常事,而“教父”尼基土希卡和“绿街”执行的是庆典式的惩罚,主要是杀鸡给猴看,吓唬人。当工人们去某个矿场干活时,随行的除了干粮外,还有一车打人的树条,似乎在现场上找不到这种树条似的。矿上的军事长官对此是这样考虑的:惩罚制度先行,工作随后自己就会赶上。
罗吉昂·波达佩奇先在酿酒厂干了两年,干的完全是苦役活,后来编入表现好的犯人行列而调到矿场上。酿酒厂始终是服苦役的场所,只有服刑期满的才送到矿场上。罗吉昂·波达佩奇调到巴尔楚戈夫矿场时还非常年轻,当时只有高地上有个村子,而低地是在矿场上一下子来了三批新兵才有人定居的。由于流刑移民到来,弗吉扬卡才逐渐发展扩大,成了苦役犯的主要定居地。在矿场上,开始时他当过普通的手推车工,推运挖出的废土到堆土场,还干过所有的活儿,总之,罗吉昂·波达佩奇什么活儿都干过。现在巴尔楚戈夫矿场的周围净是这种堆土场或废石场,这种名副其实的劳民伤财的工程不知耗费了公家多少人力物力,想起来都令人心惊。矿场像被一只“铁腕”控制着,毫不爱惜人力,把几千名工人送到砂矿上。几乎是无偿的劳力为官家采了黄金,挣得大量的利润。罗吉昂·波达佩奇在矿场上很快就崭露头角,由一名普通工人升为班长。他掌握了业务,上司对他的狂热的干劲非常赞赏。但是好景不长,在他遇到自己的第一位妻子玛尔法·季莫菲叶夫娜后,差一点没有疯了。玛尔法·季莫菲叶夫娜刚从俄罗斯流放来到这里,就被安东·拉扎里奇看上了。这个美丽的苦役犯当时年方十九,是地主家的一名侍女。她服苦役的罪名,据名册记载,是偷吃了砂糖。姐姐鲁凯莉娅也一起发配到这里,她的罪名是偷吃了蜂蜜。姐妹俩虽然天生机敏,可是仍然免不了服刑三年,然后编入流放犯的行列去弗吉扬卡定居。安东·拉扎里奇把玛尔法·季莫菲叶夫娜喊作“糖罐儿”。她到后第三天就有“秘密事儿”把她叫去。至于姐姐鲁凯莉娅,只是安东·拉扎里奇赶巧被人杀了才幸免于那个“秘密事儿”。
“姐妹俩一个有砂糖,另一个有蜂蜜,”看守开玩笑地说,“可我更爱砂糖……”
当时罗吉昂,波达佩奇正在服苦役。他不只一次目睹玛尔法·季莫菲叶夫娜每天早晨含泪从看守的屋里出来。也许是姑娘的泪水,也许是姑娘的美,使他开始沉默寡言、深思起来,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连安东·拉扎里奇也觉察了,他曾不只一次地问道:
“你怎么啦,罗吉昂·波达佩奇?……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有点不舒服,安东·拉扎里奇。”泽可夫冷冷地回答,尽力不看这个欺压苦役犯人的魔鬼。
姑娘的不幸深深萦怀在罗吉昂·波达佩奇的心头,他只期待着有一天能“解决”这个嘴馋的看守,可是,巧的是布逊,一个苦役犯,赶在他之前杀掉了安东·拉扎里奇。他是为了没有给足口粮而将他杀了的。玛尔法·季莫菲叶夫娜身上的大山推倒后,她移居到弗吉扬卡。罗吉昂·波达佩奇就在弗吉扬卡认识了她,不久就娶了她。那时候,女苦役犯不少,但没有一个是单身的,都嫁了人,成了家,迁到弗吉扬卡和高地定居。令人赞赏的是女苦役犯人中没有一个是行为不检的。
罗吉昂·波达佩奇与年轻的妻子亲亲热热地过着日子,从来没有对妻子提及过去的事情,因为过去的罪孽是被迫的,不能计较。而玛尔法·季莫菲叶夫娜婚后始终郁郁寡欢,愁容不展,直到垂危时刻才向丈夫吐露折磨自己心灵的苦楚。
“我嫁给你时身子已不清白……”苍白的嘴唇微微掀动着,“那件事不是我的错,可我忘不了。你对我越好,我越痛苦。我没有说,可是我心里的血都要涌出来了。”
“玛尔法,上帝保佑你,瞧你说的……”
“罗吉昂·波达佩奇,只怪我自己,这事我感到比服苦役还要痛苦。我给你生了个儿子,为了他我也没脸见人。你说话从来不伤我的心,你爱我,我也想,要不是我命苦,一定要跟你好好过一辈子。”
玛尔法·季莫菲叶夫娜年纪轻轻地就去世了,她躺在棺材里显得那样美丽、白皙,像个蜡人似的。罗吉昂·波达佩奇的一切与妻子一起消失了,从此以后,他总是愁眉不展。不久,娶了第二个妻子,可是幸福并没有再来,俗话说:亡灵不复回,思念却常在。只有不务正业的雅沙象征着对爱妻玛尔法·季莫菲叶夫娜的美好回忆……
罗吉昂·波达佩奇在艰苦紧张的工作中过着一天又一天,他好像一下子冻结在自己的事业里,再也不会解冻。遇到困难时,他沉默不语,顺利时还是沉默不语,到后来简直成了一台活机器。在替官家办事的年代里,只有一次昧了自己的良心,那还是发生在五十年代的事,当时有一个官家的监察官悄悄地来到乌拉尔。那时候,采金矿上虽然有铁的军事纪律,工人们还是巧妙地偷窃金子。这种情况在别的官营和私营矿场上也完全一样。当时有一些个体收购商,他们潜入巴尔楚戈夫防范森严的苦役地进行活动。有一个密探向一个人买到了金子,只有罗吉昂·波达佩奇知道密探的真面目,于是他就转弯抹角地放出风声,使几十个轻信的人提高了警觉而免于遭殃。他很同情那些傻瓜……果然巴尔楚戈夫矿场的工人没有挨什么整,而其他矿场可遭到了一场可怕的风暴。数百人受了鞭刑,流放到东西伯利亚服无期苦役刑。然而在巴尔楚戈夫矿场上谁也不知道首先认出密探的人究竟是谁。罗吉昂·波达佩奇则始终守口如瓶,若无其事。顺便提一下,当时与此事有瓜葛的只有基什金一个,他奇迹般地幸免于难:要是晚那么一个小时,他准保已经到了东西伯利亚,而且还得穿过一整条“绿街”。
“什么时候我得跟他这个混蛋提一提那个密探的事儿,”罗吉昂·波达佩奇想到那件已酝酿就绪的丑事时心想,“唉,早在弗吉扬卡时我就该在他腰带上结个扣儿,好好记住……算了,以后再说。”
在宣布农奴解放的那年,罗吉昂·波达佩奇已经度过“官营时代”三十五载出头了。他完全不理解这个事件,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特别是废除苦役、关闭酿酒厂、停办官营矿场工程等等使得罗吉昂·波达佩奇几乎茫然不知所措。一想到现在要给每个工人支付工资,简直激愤不已。岂有此埋,这帮乌合之众,突然要给他们每个人付钱,那么国库今后怎么办?官营工程转为自由雇佣劳动经营,而且消除了军管性质后,立刻就衰落下来,虽然有现成的器材和各种经营方法,但所采到的黄金,国库得付出比交易所价格高四倍的钱。基什金在弗吉扬卡找到的那个富矿,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支撑了这个衰败的企业,这个富矿三年里开采了一百多普特黄金,往后就不像话了——一个佐洛特尼克黄金,国库就要付出二十七个卢布,而标准价格是四卢布。矿业工程师们给罗吉昂·波达佩奇的麻烦真不少。
在最近的五年里,在曼斯韦托夫将军的公司出现前,巴尔楚戈夫各矿场矿已名存实亡。只有一个矿井还勉强支撑着,还有一些地方,采金工人还在干活。公司一建立,情况立刻有了转机,罗吉昂·波达佩奇也振作起来,他把自己全部农奴的热情灌注到公司的事业里。当农奴解放初期的狂热烟消云散后,矿场上的居民们发现自己在经济上完全依附于公司。而且他们都是好几代人都受过金矿业熏陶的官营矿业居民。至于低地过去的“新兵”则靠自己的办法挣扎着,这里的木匠和鞋匠曾一度很吃香。高地和弗吉扬卡这两个苦役犯的老窝自始至终忠于自己的矿业,从不去搞什么外快。
随着巴尔楚戈夫矿业公司的业务得到了发展,罗吉昂·波达佩奇的心境也平静下来,因为虽然以前的劳役和军管矿业的制度已不复存在,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无形的网,矿场居民的生活被这张网缠得紧紧的。他们不论如何挣扎,也挣不脱它的束缚。低地的例子是这种情况的明证。那里已经不像在官营时代那样,现在完全没有外来的压力,可是“自由”工人们野性难驭,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以至于还是在最不合算的条件下去为公司干活,也就是通常所说那样,吃不饱也饿不死。
凯德洛夫官营林场向自由经营开放后,完全改变了矿场生活的结构,这一点谁都没有像罗吉昂·波达佩奇这头对矿场忠心耿耿的老狼那样感到深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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