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第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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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Ⅰ

    巴尔楚戈夫金矿的新总经理是那种俗话叫“一扫光”的扫帚星。新官上任三把火,他首先从自己的办事处开刀,到处建立新秩序。他的一句口头禅是:

    “我这儿可不是斯杰潘·罗曼内奇那时候……再说……”

    职员们都被减了薪水,有些人干脆以节约为名被解雇了。有幸留下的都增加了工作量。“蒙莫朗西”们当然还是原薪、原职:他们不怕这位改革家。工厂加大了工时,减少了夜班工资,加强了监督,还“精简”了两名监视含金石英砂采金工的巡逻员。在杰尔尼哈也同样订立了新的戒律,奥尼可夫对养马工人更是百般挑剔,但最使他关注的是偷盗黄金屡禁不止,因此,奥尼可夫对这个历史悠久的罪孽宣布了决战,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把它连根铲除。总之,新总经理好像是矿场上空的春雷,颇有摧枯拉朽、势不可当的气势。

    开始时,大家都惊慌得不知所措,怎么得了,要是这种秩序一旦树立,矿场上就别想有好过的日子。当然,矿场上的人虽非奉迎拍马之辈,但他们毕竟都是血肉之躯,因此工人们越来越怀念卡拉春斯基,越来越感到无所适从。这是一个坚强不屈的人,但必要时,他会做到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几家酒店里都在议论奥尼可夫的一言一行,最后,他被宣布为:

    “爱洁狂!……”

    是谁想出这么一个词,是谁首先说出来的,已无人知晓了,但能肯定的是奥尼可夫有了这个雅号后,大家都立刻心情轻松了不少。当然,爱洁狂一词也不过是喊喊而已,其它一切照旧,大家照样自由自在。普通俄国人都有用一个词来表达一系列概念的本领。新总经理的清规戒律和改革措施都被这个词葬送了,因此再也没有人惧怕他,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让他去自得其乐,让他去搞他那一套一钱不值的大扫除,那儿照样自行其是。人还是那些人,少数人可能暂时受点苦,但总的情况并没有改变,所谓总的情况是指几十年来在苦役、官营时期和解放后自己拼命苦干的重负下所形成、发展和积累起来的境况。谁也无法用简明易懂的话来解释这种情况,可是都能明确而清晰地感觉出来——这又是俄国人的一个特点,他们在人群之中、伙伴之间,往往表现出异乎寻常的聪明、灵敏和机智。

    新总经理的改革暂时还没有触动的只剩一个鲁布里哈,那儿仍然由罗吉昂·波达佩奇一人“领导”,大家都迫切地期待着老工长与新总经理会见的时刻。没完没了的假设和猜测。大家都知道奥尼可夫“绝不容忍”鲁布里哈,而且还打算把它关闭掉,但对这一切将如何发生,罗吉昂·波达佩奇前途如何,却异常关心。老头儿虽然为此而非常激动不安,但他不露声色,还是像以前那样一丝不苟地干自己的工作,而且好像总在为新的一天到来而忧心忡忡。排水巷道恰好在卡拉春斯基自杀的那天竣工,所以现在已用不着使用水泵将矿水往上抽,只要通过新的排水巷道就可排放到巴尔楚戈夫卡河里。这就有可能向第三十俄丈深挖下去。

    会见是在一天清早进行的,当时罗吉昂·波达佩奇正在井下。井上给了他一个信号,老头立刻明白在这个不合适的时间里叫他上去的目的何在。奥尼可夫在屋里来回走着,漫不经心地听着跟在身后、光着脑袋的副工长向他解释些什么。罗吉昂·波达佩奇不紧不慢地爬出矿井,摘下帽子站住。奥尼可夫向他瞥了一眼,转身向他的守卫室走去。

    “怎么样,情况怎么样?”他问老头,眼睛却不看他。

    “没有什么,现在就可以封掉,”老头心平气和地回答。

    奥尼可夫的脸上冒出了红斑,可是他克制住自己,故作温和地说:

    “我要跟你好好谈一谈……我是不相信这个矿井的,可是要马上废掉这个耗了十几万的项目,我是没有这个权力的。再说,我们都有责任按合同搞些矿脉工程……不管怎么说,我总考虑就在这儿搞扩建。”

    罗吉昂·波达佩奇低下了头,他太了解奥尼可夫的伎俩了,他把一切过失都推到卡拉春斯基头上,妄图在将来找到金子时坐享其成。年轻人里竟有如此世故的人……老头一想到鲁布里哈也是使卡拉春斯基送命的一个原因时,心都要碎了。唉,要是再等一等,什么事都会说清楚的。罗吉昂·波达佩奇最后见到自己的老首长是在三天前的事,那天他来到矿上微笑着说:“喂,老爷子,我只有三天了,你快点!”就在他归天的那天,他来到的时候,还是那样有生气,面色红润,不过他什么也不问,而是用他的眼睛在老工长的脸上寻找自己的答案。他们一起最后一次下到矿井里,查看了井下的各个设施,卡拉春斯基对排水巷道非常赞赏,还说了一句,“可惜我看不到这巷道好不好用了。”随后,他吸了一支烟,走出了矿井,半小时后,他的血淋淋的遗体就躺在罗吉昂·波达佩奇办公室的那条长凳上,也就是奥克霞曾经睡过的那条长凳上。这才是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什么爱洁狂……老人心里明白,奥尼可夫是想用扩建工程来笼络他,用间接的办法来抚平不久前的敌意,但老人无动于衷,因为他内心饱含着对另外一个人忠诚不渝的热忱。

    “嘿,干吗不作声?”奥尼可夫终于发问,老工长不理不睬的态度使他感到很难堪。

    “这有什么可说的,亚历山大·伊凡诺维奇,我们是作不了主的……你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办。请您放心:鲁布里哈准保不会有错……”

    “有好苗头?……”

    “会有的……”

    总而言之,事情谈得并不顺利,虽然老工长的坚定不渝的自信对多疑的奥尼可夫起了一点作用。但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就说这个泽可夫是个疯子,难道矿脉也疯了不成。

    罗吉昂·波达佩奇把新首长送到厂房门口,在门旁站了很长时间,他一直目送到他熟悉的卡拉春斯基那两匹膘肥体壮的马消失为止。车夫还是阿加冯,总之,一切都物是人非了……罗吉昂·波达佩奇由于经常待在地下,所以他的脸好像褪了色,皮肤酷似教堂里的圣饼的外皮那样苍白。只有一对眼睛还是那样执着,那样含着怒意,还是那样闪现着聪慧的光……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负着重担,迈着从未有过的沉重的步子,走进办公室。以前,他为了鲁布里哈的前途呕心沥血,现在一切都上了正轨,却有一种令人委屈的不满萦绕心头。往后还要自讨苦吃,究竟是为了什么?当他看到载着矸石的小车从矿井里缓缓升起时,竟愤恨地望着井口。

    “不,老弟,我要把你搞到手!……”罗吉昂·波达佩奇走进办事处时,愤愤地想,“不行,你跑不掉。”

    罗吉昂·波达佩奇的内心对自己苦心经营的宠儿萌发憎恨的情感的那天,正是卡拉春斯基冰冷的遗体从办事处被拉出去的那天。要是这个该死的鲁布里哈不背叛他,这个人是不会死的。因此他现在更拼死拼活地干,似乎要把藏在地下的该死的仇人找出来才甘心。不,老弟,你跑不掉……

    总之,老人心情极为不好,特别是自己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那个不祥的日子里的情景不断地浮现在他的眼前,每当他独处时总要回忆一番,已经回忆了几千次了,而且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他回忆起那个不幸的早晨,不知是什么原因,基什金也出现在矿井上,正当工人们把还有微温的卡拉春斯基的遗体抬出矿井时,他看到头里的几个人中竟有基什金那张令人厌恶的刮过的脸。由于当时情况混乱,这个场面就给忘了,因此,后来罗吉昂·波达佩奇不得不悄悄地问工人,基什金当时在矿井上干了什么,是不是与卡拉春斯基谈了什么。

    “他,这个基什金,在斯杰潘·罗曼内奇来到时正坐在锅炉旁……”锅炉工说,“对,他已经待了相当长的时间了……坐着瞎扯,至于干吗要在这里瞎扯,那就搞不清楚了。这是个有名的骗子!可是不知怎么的,一看见斯杰潘·罗曼内奇,他就好像魂不附体……后来就不知去了哪里,大概是溜了,他还说:‘哦!真糟糕……斯杰潘·罗曼内奇把自己了结了!……’可不是,他,这个希什卡来这儿已不是头一回,问这问那,他什么都想打听,这样就可以在包戈坦卡扎下根子。总之,是个大骗子。”

    说了这么一大堆,却没有说明任何问题,因此,罗吉昂·波达佩奇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大人物是在守候卡拉春斯基,有什么事要跟他谈判。事情本来是很简单的。基什金确实来鲁布里哈“探望”多次,以便找出点有利于己的东西,可又极不愿意遇到卡拉春斯基,如果是偶然碰上,也是尽量悄悄地躲开。更简单地说是藏起来……基什金不甘心一无所获,因此他下决心等到卡拉春斯基要离开的时刻。老头从主厂房里出来后,在其它厂房之间徘徊了一段时间,这期间,总经理的双套马车始终停在他的眼前。可是,使基什金惊诧的是卡拉春斯基从矿井上下来后,不是向停在围墙门口自己的马匹走去,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迎着基什金走来。“见鬼了……”基什金惊惶失措地想。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令人窘迫的局面,他呆若木鸡似地站着,活像一个被抓住的逃学的小学生。卡拉春斯基在离他只有两步远的面前走过去,甚至于还瞧了他一眼,不过,卡拉春斯基此时的目光是呆滞的,任何东西都不会映入他的眼里,此情此景使基什金也惊得愣住了。显然卡拉春斯基没有认出是基什金就交臂而过了。这使基什金非常纳闷。老头爬上从矿井里挖出的矸石堆,长时间地盯住卡拉春斯基,但见他走出矿井的围墙,在一个地方站住,好像是在考虑什么,然后又大步向梅尔尼可夫矿井方向的小树林走去。接着,见到卡拉春斯基的高大身躯在小杉树丛中晃动了几次后,突然传来震耳的枪声。基什金立刻意识到是怎么回事,马上向矿井奔去,报告情况。

    在死者身上发现了一张纸条,这是在罗吉昂·波达佩奇的办公室里用铅笔写下的,纸条上字迹潦草地写着:“我要死了,因为第一,人总得要死;第二,我已成了废物……我自觉地不伤害任何人的主张也随我而去,如果说我有什么错误,那也是人的共同弱点所造成的。我无亲无故,但我宽容对手。”第一个读到这张纸条的是基什金,他双手颤抖;纸条里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气向他袭来。卡拉春斯基那天清晨去矿井前,把菲尼娅打发进城。他交给她一个大纸包,要求她不得给任何人看,只有她自己可以解开。纸包里包着息票和一张小纸条,这张小纸条就是卡拉春斯基留给菲尼娅的全部财产,这全部家产就体现在这些息票里,菲尼娅看不懂写的是什么,碰巧,梅尔尼可夫也在城里,他帮她看了这张纸条。

    “坏了……”梅尔尼可夫粗糙的大手紧攥着大纸包说,“把条子交给警察局,钱别交。不,最好条子也别交,把它交给我。”

    菲尼娅立即赶到巴尔楚戈夫矿场,可是那儿一切都已处理完毕。她把纸包和纸条都交给了搞侦讯的警察。钱原来有六千多。梅尔尼可夫两个星期里每天都要去找菲尼娅,责骂她把钱平白无故地交了出去。

    “斯杰潘·罗曼内奇把钱留给你,留给你这个傻瓜是给你以后过日子的,而你给了警察……”

    “行啦,一碰就跳……”

    “说正经的,要是我有这么大一笔钱,我就……首先,我会搂着它像头鹰一样远走高飞,有了钱,就有你的阳关大道……”

    两个星期后钱居然退还给了菲尼娅,而那张便条“归了档”,这使梅尔尼可夫惊诧万分。菲尼娅却完全傻了,成天念叨着那张纸条。

    “那张条子对我来说比这些钱宝贵,”菲尼娅哭诉着,“见到那张条子就像见到斯杰潘·罗曼内奇。”

    内心深深负疚的老罗吉昂·波达佩奇对斯杰潘·罗曼内奇去世所怀的悲痛比任何人都真诚。鲁布里哈使人陷入了困境……每当白天的喧嚣静寂下来后,老人的头脑就清楚得出奇,这种无法解释的现像使他惊恐得连连画了十字。啊,有多少好人和坏人都死在他前头,所以,现在该轮到自己了。

    每天傍晚弗吉扬卡和巴尔楚戈夫矿场的老头们来到鲁布里哈,来找罗吉昂·波达佩奇聊天,向他请教该做什么,如何做。“爱洁狂”残暴凶狠,对手工采金工更不留情。

    “会变好的,”老工长回答,“究竟是个乳臭未干的崽儿。”

    “变好?……天知道,但愿像你所说的。他把采金工人整惨了……动不动就暴跳如雷。”

    “气消了就会好的!”

    “他自己也累得要死……主要是他什么事都要瞎管。当然,你的伙伴,那些强盗没有什么值得夸奖的,那是些豺狼,而对付豺狼就得跟豺狼那样凶狠。人都是要吃要喝的,可收入却不怎么样。我觉得事情也真怪,以前大家抱怨没有活儿干,为争夺地盘互相伤害,现在凯德洛夫林地开放了,好像又到处都是好地。是吧?可是老百姓还是越来越穷,一个个穿的都是破衣烂衫……”

    “罗吉昂·波达佩奇,你等着,给点时间,他们会对付过去的……弗吉扬卡人眼看着一天天好起来:这儿盖了新房子,那儿装了新大门,那边添置了马匹……当然,老百姓里也有不少胆小怕事的,特别是突然出现发财的机会时。再说,有了钱,还得习惯,可是老百姓都是穷光蛋,有钱也不知道怎么花,譬如说,身上有了二十个卢布,就不知道如何是好,命里注定要挨饿:你让他好好吃一顿,他就会烂醉如泥。他们有钱时就是这副横样……照理说,生意人钱见得总算不少了,可也总犯糊涂。就拿扎蒂金来说,他在格涅拉尔卡申请了一个砂矿,一个礼拜就洗出了四磅金子,马上就撒起酒疯来。他揣着钱从城里出来,一路上请车夫喝赫列斯酒,还把左轮手枪打得啪啪响。差不多三天后才醒过来……那些手工采金工一辈子也没有见过一张二十五卢布的票子,手里有了点钱哪里还能控制得往!”

    Ⅱ

    鲁凯莉娅大婶在短短的两年内,衰老得几乎认不出来了:头发灰白了,背驼了,肤色枯黄得像秋天的树叶。只有一对眼睛还挺有精神的。彼得·瓦西里奇由于百般操劳和烦恼,头发也变灰白了,人也变得阴沉,更寡言鲜语。邻居们都说母子俩是被大笔涌来的钱催老的,彼得·瓦西里奇已动手盖房子,可是刚立起屋架,就撒手不管了。一种厌弃家庭的情感折磨着他。他经常滞留在矿场上,一待就是几个星期,回家时总是心情忧郁,而且一定缠住母亲:

    “妈,你的钱藏在哪儿……啊?告诉我,要不然,不定哪天你就走了,你走了以后,我们就找不着啦……”

    “呸!亏你说得出口,”老太婆不满地喊道,“我不会就死的……再说,我有什么钱?……”

    “那些钱,你塞给基什金的是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不会还你的,这个狗娘养的。你记住我说的……妈,你看他是怎样拿我开涮的:‘听着,不要再拿着笼头去打别人金子的主意……’这算什么话?雅斯特列波夫正在坐牢,那不就是要把我也弄去陪他。”

    “你究竟给这个雅斯特列波夫搞了多少磅?……”鲁凯莉娅挖苦地说,“他把你变成个穷光蛋,手段还挺巧妙的。”

    “妈,你别提了……这事就像刀割我一样。我搞的金子给雅斯特列波夫带来麻烦,我也不轻松……”

    “你是个笨蛋,干不出什么好事……雅斯特列波夫当时是拿你开玩笑的,结果你把他、把你自己都断送了。”

    “狗熊也会跟母马逗着玩,留下的只有一绺鬃毛……再说,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跟基什金学个什么呢?……只要他再来这儿,我就打断他的腿。钱他是不会还你的……”

    “这不用你操心……你尽管去牢里找雅斯特列波夫要你自己的钱,我的钱谁也别想打主意。”

    “咳,我的妈……”

    “你带着笼头在矿场上转悠了两年,把什么都挥霍得一干二净……还算是个男子汉!我的钱用不着你来算计……”

    每次见面时,母子俩都要反复说这些伤害对方的话,而且彼此剑拔弩张,互不相让。有一次,鲁凯莉娅大婶甚至跑到村公所去控告这个不服管教的儿子。村公所里的老头们又把彼得·瓦西里奇叫去教训一顿。

    “你听着,独眼龙……前不久,你在雅斯特列波夫面前就像条哈巴狗,可是现在你倒是像条蛀虫,折磨你的母亲。我们得教训教训你应该怎样孝敬自己的父母……让你知道该怎样当财主!……”

    彼得·瓦西里奇对老头们撒野,说粗话,终于被关进了看守所……在看守所里他才明白,自己又干了蠢事。问题完全不在于他与母亲争吵,跟母亲争吵,老头们充其量说几句。眼下的情况是人们在间接地替雅斯特列波夫向他报仇……整个弗吉扬卡全都清楚那位著名的收购商是被谁告进牢房的,因此都把彼得·瓦西里奇骂得狗血喷头,因为手工采金工失去了以雅斯特列波夫为首的主要收购商。此人胆大妄为,四方收购金子,其他的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收购商,收买了一个佐洛特尼克就引火烧身。总而言之,尼基塔·雅可夫里奇是村民的大恩人,养活了大家……社会舆论都谴责彼得·瓦西里奇干了蠢事而把大家坑害了。这条独眼狗为了什么要白白地把金子给雅斯特列波夫?什么事都得动脑子……现在整个弗吉扬卡将会由于这个独眼龙的愚蠢而穷困潦倒。关在看守所里的彼得·瓦西里奇才明白自己倒了霉,狼狈不堪,老头们会动用村公所的权力来整他。果然,老头们借此机会就把他关了三天,然后作出判决:

    “你现在既然爱穿马甲,彼得·瓦西里奇,我们就给你的马甲配上一副袖子……”

    确实,在雅斯特列波夫出事前不久,彼得·瓦西里奇买了件背心,他穿着这件背心在弗吉扬卡走街串巷,招摇过市,别人对他的嘲笑,他根本不放在眼里。现在,他顿感老头们威胁的份量,不禁惊恐得脸色刷白。

    “老头儿,你们能不能做点好事?”他求饶起来,“你们要碰我一下,我就把整个弗吉扬卡烧个精光。”

    “啊,瞧你说了什么,……快把马甲脱下来,亲爱的朋友,我们用公家的钱给你把袖子缝上。你就会孝敬爹妈的……”

    不容分说,彼得·瓦西里奇就被狠狠地揍了一通……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因此这个不幸的人几乎激忿得像一头野兽,他大喊大叫,又哭又骂,仍然免不了挨了抽打。体罚结束时,彼得·瓦西里奇像死人一样躺着,不愿从这条使人蒙受耻辱的板凳上起来。

    “别装死了,赶快去向母亲赔礼去,”老头们劝他。

    “现在我能去哪儿?”彼得·瓦西里奇呻吟起来。

    “那是你的事了,小宝贝……”

    彼得·瓦西里奇坐起来,用他仅有的一只眼睛望着“法官们”,他满腔仇恨而又无能为力,牙齿咬得吱吱作响。完了,现在不论他怎么做都无法洗刷自己的耻辱。

    “我要把你们烧光、杀尽……”他捏紧拳头恶狠狠地说,“你们等着瞧吧,混蛋……”

    “你不要跟米尔作对,聪明人。最好是去弄半瓶酒来敬敬老头儿,感谢对你的教育。”

    彼得·瓦西里奇从乡公所出来后,第一个念头是跑到就近的矿井上去上吊——他内心苦闷到了极点。现在无处可去了……马上就会丑名远扬。连自己人、弗吉扬卡人都容不得他。伤心、耻辱、绝望使他痛苦地坐在村公所的台阶上,像孩子一样涕泣起来。他这一生就算完了……现在去哪儿呢?……怎么办?……最糟糕的是他知道所有的人都反对他,村公所里的老头儿们只不过是执行米尔的旨意而已。路过这里的人停下来望了望他就摇头走开了。“背心”这个令人讨厌的词多次在他耳旁作响,这个词使彼得·瓦西里奇陷入绝境,它饱含着乡下人的尖刻的嘲讽,这个毫无意义的字眼把彼得·瓦西里奇紧钉在耻辱柱上。后来,据目击者说,彼得·瓦西里奇从凳子上起来,挥动拳头对整个弗吉扬卡恫吓了一番。他并没有回家,而是在马雅可瓦亚大道附近,手工采金工把他收留了。

    在那个倒霉的日子的傍晚,基什金在鲁凯莉娅大婶家里作客,他心满意足地搓着手,发出令人窒息的嘻嘻笑声。他路过这里时,听说彼得·瓦西里奇受到了教训,因此特意来看看老太婆。

    “你早就该想到这一着,大婶,”基什金反复说,“他会变听话的……嘿嘿!……独眼龙这一回可遇到了。他们干得可真漂亮……”

    “你高兴什么?”老太婆冲他说,“你最爱幸灾乐祸……”

    “别收买陌生人的金子啦!往后还会出事的……现在你的彼得·瓦西里奇会上哪儿去呢?”

    “听说没有,他扬言要放火烧掉整个弗吉扬卡……咳,我惹了麻烦,自寻烦恼。本来只想吓唬他一下,可是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我真可怜他。”

    “可是你要知道,他们并不是为了你而揍他,而是为了雅斯特列波夫。你不要难过……大家都恨他,所以才有今天这样的事。”

    老太婆痛苦得哭泣起来,只有现在,当基什金取笑她的儿子时,她才开始可怜起彼得·瓦西里奇来。一个堂堂男子汉,现在居然躲着不敢露面。为了气一下基什金,她缠住他要债。

    “把钱还我,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你欺侮我一个妇道人家,现在你该知道害臊啦。你都死到临头啦……”

    “我可怜你才没有还你钱,笨家伙……你的钱我分文未动,锁在一只铁箱里,上了五把锁。还有……再说,你自己揣着,还会被人偷走或者你自己把它丢了。”

    “你别跟我嚼舌头,快给钱。”

    “你有收据吗?”

    “我是凭良心借给你的……”

    “哈哈……瞧你说的:凭良心。去吧,去说吧,没有人会相信的……现在难道还是那个时代?”

    当老太婆气得要抹脖子时,基什金掏出钞票,数出欠款数,放到桌上。

    “喏,你的钱,既然你不想赚钱……”

    “你知道,我这是……你一个劲儿地嘻嘻哈哈,可我一点也也笑不出来。”

    “你今后来找我,拿金子来求我,我也不要……”基什金吹嘘道,“钱在你身边不就白放着,放在我这儿,我会付你利息。你想捞我一把,那会得不偿失的。”

    大婶小心谨慎地拿起钱,数清后走进后屋,基什金坐在桌旁微笑。老太婆回来时,他送上一张十卢布的纸币。

    “这是给你的利息,拿着……”

    老太婆拿到这笔意外的钱时,手发抖了,因为她感到基什金在拿她当傻瓜取笑。

    “拿着,大婶,别记仇……你再去找一个我这样的傻瓜吧。”

    “可是我,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我是因为女人家的糊涂。彼得·瓦西里奇给我惹够了麻烦……还说,‘听着,基什金是不会还你钱的!’”

    “你尽管给他,他可连个谢字也不会说的,这个彼得·瓦西里奇,眼下给他钱倒正是时候……”

    “我老了……糊涂了……”

    “好吧,算了,我们以后再谈吧。你给我找一个年轻的妞儿,让我高兴高兴,一定要年轻的,不然反添烦恼……娜塔莎在哪儿?”

    “她会到哪儿去?……嘿,娜塔什卡……可是你想干什么,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不许对她胡来: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你老头子有什么话跟她说,她天真幼稚,你满头白发……这事不合适。”

    “我脾气好,大婶……我就爱跟姑娘们逗乐。”

    “既然你有这个嗜好,你就去找玛丽娅好了……”

    “她已经有自己的逗乐的了。等着吧,我马上就娶媳妇,娶个城里有钱的女生意人。到时候,我就老老实实地待着。”

    “你还没有到娶媳妇的年龄,”老太婆揶揄说,“娜塔什卡你别去打主意:她胆小怕羞,跟玛丽娅不一样。你现在打扮得像个新郎……摆起阔气来了。”

    “前不久,我花了三百卢布添置了各种衣服,”基什金吹牛说,“哪能总穿破衣服……这不,金表也买了,还要买宝石戒指。”

    “嗬,好一个阔佬,阔佬……”

    的确,基什金身上是有了很明显的变化。在他刚发财的日子里,他还是身穿破烂的大衣,怎么说也不愿意换件新的,熟人们都为他感到丢脸。后来,突然他进了城,从城里回来时样子就变了,一身簇新的衣服,简直像个花花公子,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鲁凯莉娅大婶。

    “我向娜塔什卡求婚来啦,”他开玩笑地说,“娜塔什卡,愿意嫁给我吗?我要用蜂蜜饼来喂你喂个够……”

    娜塔什卡住在弗吉扬卡期间,身子发育得快极了,就像放在窗台上的花一样。她长大了,丰满了,白里透红,完全成了一个少妇的模样。一双眼睛长得跟菲尼娅一模一样,也是那样执拗而温柔,娴静而温顺。她讨厌基什金,千方百计躲开他,当大婶派她去侍候基什金时,她竟哭了起来。

    “喂,娇嫩的公主,愿意嫁给我吗?”基什金又说,“你再也找不到比我好的男人了……我最多再活两三年,那时候,你就是个有钱的小寡妇。全部家产都归你,遗嘱里都写进去。往后,你就用这些钱去挑个如意郎君。”

    姑娘拼命地摇头,困惑地望着这位求婚者。没有过一会儿,她胆子大起来,甚至于还暗暗嘲笑这可笑的老家伙。基什金最喜欢娜塔莎的那根大辫子,又粗又长。乡下姑娘从来没有这样的辫子。基什金经常拈花惹草,见到美人儿就要说粗话。跟他的花白头发完全不相称的粗话。确实,他对这个羞答答的女孩钟爱有加,日夜都想着她。这种迟暮的情欲使他变得可笑而又可怜。鲁凯莉娅大婶最早发现此事的秘密,她巧妙地利用了老头的这个嗜好,唆使娜塔莎去要礼物。不过基什金不愿意送钱,因为他知道送去的钱会落入什么人的腰包,所以他送去的是各种甜食、廉价的项链和陈旧的印花布。

    “你给她准备嫁妆吧,”老太婆出主意说,“她虽然不是个孤儿,但也跟孤儿差不多。你死了——人家会记住你的。”

    “咳,大婶,大婶……要说死我们都会死,可是我是一下死不了的,问题在于我的头脑还挺年轻。让娜塔什卡侍候我吧,我给她准备嫁妆……不过她得到包戈坦卡上我那儿去做客。”

    “瞧你异想天开的,这条老狗……凭你这句话,别想再进我家的门,你不许胡来。”

    “我开个玩笑……”

    一场奇特的交易在鲁凯莉娅大婶家成交了。鲁凯莉娅对娜塔什卡很满意,可是小彼得和父亲小雅沙给她带来一系列不愉快。老太婆见不得他们俩人,可是娜塔什卡却像一个成年妇女一样为他们操心,累得筋疲力尽也在所不惜。事情发展到她终于把小彼得弄到身边,而且一有机会,她就把小弟引到僻静的角落里,给他吃这吃那,老太婆非常生气,动辄就责骂娜塔什卡,她生来就有一种莫明其妙的憎恨孩子的气质,因此对小彼得的一举一动都严加监视。娜塔什卡经常为了老太婆的这种莫明其妙的憎恨而饮泣流泪,因而自己也憎恨起这个老太婆来。

    “你们要把我吃穷啦……”大婶每给一块面包都要这么数落一番,“没有那么多粮食来喂你们!……彼得隆卡最好在爷爷那儿过:老头儿比我们谁都有钱。”

    “大婶,你也知道,爷爷那儿已经有了安娜带着孩子,还有塔吉雅娜。我什么也不要:只要彼得隆卡跟着我。”

    “你该去说说……人家养活你,总该说个谢字。瞧你吃别人的粮食,脸都吃胖了……。”

    彼得隆卡感到很不自在,整天像头被追逐的野兽一样东躲西藏,躲开气呼呼的鲁凯莉娅大婶。他每天盼望的只有娜塔什卡安排他上床一起睡觉的那个美好时刻。娜塔什卡整天像离弦之箭一样在家里奔走,疲惫不堪,但到了晚上总有说不尽的令人温暖的话语、讲故事、还有妇女们爱说的家常话,什么都讲,只要使彼得隆卡高兴。

    “等你长大成男子汉时,你就来养我,”娜塔什卡说,“那时候,我的牙全没了,还得拄着拐杖走路……”

    “我会像爸那样做个采金工的……”彼得隆卡说。

    父亲偶尔来看望这两个孩子,这对两个无人关怀的孩子来说简直是个节日。小雅沙不敢直接来找他们,而且偷偷地进到菜园子里等着。娜塔什卡好像有感应似的,感觉到父亲在菜园子里,马上就像小鸟般扑向父亲的怀里,父女之间无话不说,雅沙也像娜塔什卡向他倾诉一样,把什么事都告诉了她。

    “爸,我害怕基什金这小老头儿,”娜塔什卡诉苦说,“他样子怪可怕的……老盯着我,有时候还像做了亏心事似的。”

    “别理他,娜塔什卡……这是钱把他熏糊涂了。你等着,我和塔拉斯马上要找到金子了……我们眼下正在科任的菜园子里干着。已经找到金子了……整个泰伊波拉都疯了,所有的古老信徒派的教徒们都在自己的菜园子里挖开了,办事处气得没法儿。奥尼可夫派了自己的工长们去到泰伊波拉:听说到了我们的那个林地。他们造了孽,没有人买他的账……事情竟闹到打起来。”

    “这都是塔拉斯搞的……”娜塔什卡严肃地说,“他到处捅娄子。从来没有听说过,在泰伊波拉能搞到金子。爸,你也算了吧,别跟塔拉斯去折腾了,他完全是个不可救药的人……把妻子塔吉雅娜和孩子交给了爷爷,自己却像二流子一样到处逛荡。”

    “好吧,不干了,”雅沙勉强地表示同意,“但愿日子好过一点……”

    Ⅲ

    彼得·瓦西里奇径直来到“小孤儿”。那儿还没有人知道他蒙受了奇耻大辱,因此他多少可以休息一下,清醒清醒,反省反省。他在这里是自己人,对他的神出鬼没,谁都司空见惯,毫不在乎。自从雅斯特列波夫出事后,他变得六神无主,心神不定,只跟马丘什卡说话。他到了矿上后就躺在土窑里,整整两天没有出门。尽管冥思苦想,情况还是糟透了。只有一个情况是明确的,那就是在弗吉扬卡再也无法待下去了。孩子们拿他开玩笑,跟在后面直喊:破烂货!破烂货!……再说,也真是没有脸见自己人,必须远走高飞。北方、南乌拉尔、“奥伦堡哥萨克”——到处有金矿,到处可以牵着马去驮。这个念头像钉子一样钉在脑海里。彼得·瓦西里奇躺着想:

    “咳,只是舍不得离开这个住惯了的生身之地……”

    “你怎么躺着?”马丘什卡终于发问,“想必是病了?……”

    “全身都是病……”彼得·瓦西里奇低沉地回答。

    当然,他不愿把自己的计划和打算透露给任何人,特别是不愿告诉马丘什卡。

    在“小孤儿”,人们都猜出彼得·瓦西里奇又出了点问题,准是由于偷窃金子被人逮住或是收购金子时缺斤短两而被手工采金工狠揍了一顿。干这种事,反正也掉不了脑袋。何况马丘什卡也没有心情来理会这位神秘莫测的客人,因为“小孤儿”的情况越来越不好,奥克霞口袋里的钱像雪花一样融化了……

    马丘什卡犯的最大错误是他好大喜功,把钱都花在探矿上,要知道,只要找到一次金矿就够了,所有的人包括马丘什卡都有这样的想法。由于操心和失败,马丘什卡形销骨立,但更重要的原因是眼红,嫉妒从穆恰什卡河到包戈坦卡统共不到十俄里的范围内遍地是黄金。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包戈坦卡的蒸汽机的汽笛声清晰可闻,汽笛每次鸣响都会使马丘什卡胆战心惊。可不是,人家那儿黄金遍地,而这里却破落、贫困……当初,彼得·瓦西里奇帮着要下“小孤儿”,现在却搞得无法收拾。过去的家奴,现在替砂矿“写”账的甘卡散布了形形色色的谣言,说什么某处露出了丰富的金矿,另外一个地方更丰富,第三个地方简直就是“以磅计”,也就是说一百普特沙子能出一磅黄金,这些无稽之谈使得马丘什卡更加心绪不宁。可以肯定,这种难以置信的金子还没有人见过,可是,在像金矿业这种狂热而冒险的行业中,谣言愈怪诞,相信的人愈多。

    “你干吗死抓住穆恰什卡不放,”甘卡为他献计说,“你瞧,斯维斯图尼亚,据说,那儿的金子可多着呢,苏霍多伊卡河也一样……洗矿槽每洗一次,可得到十个佐洛特尼克。这是斯维斯图尼亚的情况,而苏霍多伊卡又发现了天然金……列姜卡也风光起来了……

    “到处都有金子,可就是拿不回家。除了包戈坦卡外,其它地方都是扯蛋……就靠你偷我的,我偷你的金子来过日子。”

    实际上,彼得·瓦西里奇对“小孤儿”颇有好感,因为在这里收购包戈坦卡的黄金或收买公司的金子都很方便。但事情没有办成,因为彼得·瓦西里奇捅了雅斯特列波夫的娄子,结果落得身无分文,可是,收购金子是要现金的。马丘什卡看到彼得·瓦西里奇倒了霉,所以暂时什么也没有对他说,因为时机不成熟,现在因为剩下的钱已为数不多,因此得把一切说出来。现在还能勉强支付解雇工人的工钱。幸亏都是自己的兄弟,要有什么“困难”,大家兜着。甚至于如果让他们入了股,他们会白白替你干的。所有的手艺人都一个样:慷慨仗义。

    马丘什卡趁小屋附近没有人时与彼得·瓦西里奇严肃地谈了一次话。

    “没有钱了,彼得·瓦西里奇……”马丘什卡在远处就说。

    “天晴之前经常会有阴雨天的。”

    “没有钱支付人家了。要不是你那时候吹牛的话,我一辈子也不会在‘小孤儿’干的……”

    “没有人揪住你的头发逼你干!你是有眼睛的……干吗死皮赖脸地缠我?自己的脑袋有问题倒来怪别人……如果你有头脑……我何苦来教你,蠢货?你自己也知道,我打入包戈坦卡的路也给堵了……”

    马丘什卡习惯于恭听彼得·瓦西里奇的谩骂,对他说的话毫不在意,而且更靠近他坐下来,详细地讲述自己的想法。

    “我去包戈坦卡已经不只一次,彼得·瓦西里奇……我去把活儿估算一下,再顺便去看一下,当然是去看玛丽娅,她也不是外人,她是我的奥克霞的姨妈。”

    “全靠玛丽娅……”

    “应该说,她也是个傻家伙!她对基什金倒是有些影响,可是作用不太大……显然是娘们儿不聪明,小老头儿那么巴结她,可她却完全是个傻瓜。说实在的,一个老头儿会有多少需要,不就是图个新鲜,没有什么可怕的……可玛丽娅偏不干,坚决反对,还说什么:我已经有了丈夫,我是明媒正娶的,绝不是矿上的那种放荡的女人。”

    “真是个能说会道的女人,说话就像迸出来一样,不过你,马丘什卡,你这个傻瓜得明白:玛丽娅有她自己的苦处,你还要给她添麻烦。你这么个乡巴佬怎么对付得了这婆娘?……谢苗内奇围着机器转,而你围着玛丽娅转……女人总爱装腔作势,一本正经一阵子,接着就六亲不认,这就是众所周知的女人的贞操。”

    “的确是这样……”马丘什卡忧郁地回答,随即笑起来,“我的那个奥克霞也觉察到我在玛丽娅身边转,醋劲儿大发。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劲儿,差一点没有把我揍死。她气得暴跳如雷,这个该死的!……得,我也给了她一点教训,可她却像箭一样,连夜跑到包戈坦卡去找谢苗内奇告了状……那位当然也立即火冒三丈,狠狠地揍了玛丽娅一顿,而且扬言,要是我在包戈坦卡一露面,一定要请我吃子弹。”

    “完了,你的玛丽娅,”彼得·瓦西里奇认真地说,“教训自己的婆娘也得有办法。这个玛丽娅一气之下什么都会干出来的。”

    “是会干出来的……她已经来找过我,”马丘什卡瞅了一下周围,低声说,“不过我完全不需要她玛丽娅了,除非从她那儿摸清希什卡把钥匙藏在什么地方……据说每天都要转移个地方。后来玛丽娅还告诉我,基什金现在经常去鲁凯莉娅大婶那儿向娜塔莎求婚。”

    “真胡闹……是吃了耗子药了。”

    “玛丽娅还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通过娜塔什卡……”

    停了一会儿,马丘什卡笑着补充说:

    “奥克霞会收拾你的,彼得·瓦西里奇……她决定要跟你算细账。她还说,‘这,都是他独眼龙给你出的好主意!’……真是个笨婆娘……这些日子我害怕来你这里:说不定就给缠上……真该揍她的脑袋。她想亲手掐死你和玛丽娅。”

    谈话声至此越来越小,几乎是耳语了。马丘什卡坐着,低垂着满头卷发的脑袋沉思起来,而彼得·瓦西里奇却说道:

    “还等什么?……反正都是完蛋……对付一个老头儿费不了劲:你揍他一顿,他也不会吭气……”

    马丘什卡的脑袋做了一个否定的动作,同时他挪动了一下自己健壮、高大的身躯,离这条奸诈的毒蛇远些。他的挪动竟使整个土窑都晃动起来。马丘什卡不开口,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意思是说,“不,老兄,这个我不能干。”彼得·瓦西里奇气得直喘气。他现在打心眼儿里痛恨这个傻瓜马丘什卡,真想随手抓件什么东西来狠揍这个木脑袋……

    “喂,里面有人吗?”传进一个愉快的声音。

    彼得·瓦西里奇听出是梅尔尼可夫的声音,不禁颤抖了一下。马丘什卡立即从彼得·瓦西里奇身边走开,装出在修炉子的样子。来的不只梅尔尼可夫一人,他身旁还有一个——甘卡。

    “在这儿……”甘卡脑袋对着土窑点了一下,低声说,“直挺挺地躺了三天。”

    甘卡刚从梅尔尼可夫那儿获得这条引人入胜的新闻,因而迫不及待地想亲眼目睹‘破烂的’彼得·瓦西里奇。这是当奴才的好奇心所驱使的。梅尔尼可夫也因为是他第一个给“小孤儿”带来了引人入胜的新闻而深感荣幸。

    “他妈的,是谁呀?”马丘什卡故意粗鲁地回答。

    “有这样接待你老爹的吗?”梅尔尼可夫向门里探头生气地说,“做客来了,我的好女婿……”

    “欢迎……常来坐坐,老爹……”

    梅尔尼可夫注视着一动不动地躺在板床上的彼得·瓦西里奇。

    “干吗像头挨冻的猪一般呲牙咧嘴的?”彼得·瓦西里奇深怀戒心地先发制人,“我这不是好好的……你跑了三十多俄里,就是为了告诉大伙我在乡公所里挨打的事。是,是打了!你瞧:就是我……你不就是为此而来?”

    彼得·瓦西里奇撒野地狂笑起来,梅尔尼可夫的脑袋立即缩了回去。马丘什卡迅速走出土窑,扑向这位不速之客。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塔拉斯?趁早走开……”

    “我想着看奥克霞……”梅尔尼可夫内疚地低声说,“我想她都想苦了……听说她已经有身子了。”

    “没有你的事儿……滚吧。至于你,甘卡,既然是来看一看,那就跟他一起滚开。”

    此时,彼得·瓦西里奇出人意料地走了出来,说道:

    “马丘什卡,别这样对待塔拉斯……他没有责任。不过只是胆子小了点……”

    “我的确是同情你的,彼得·瓦西里奇!”梅尔尼可夫鼓足勇气说,“乡公所的老头儿有什么权力?譬如说有什么权力揍你?……看我怎么来收拾他们……我要直接给总督递状子,或者直接告到国家正教院。会找到办法的,别着急……”

    梅尔尼可夫的瞎吹没有引起任何反应,马丘什卡固执地不理不睬亲爱的岳丈。甘卡眨巴着眼睛,想找个机会溜走,彼得·瓦西里奇用他仅有的一只眼睛挑衅地盯着梅尔尼可夫,就像要把他吞了似的。

    “行了,我就走,”梅尔尼可夫突然决定说,“就当我没有这个女婿……咳,这门亲戚!……”

    他来到矿上找到了奥克霞,她确实正怀着孕,父亲的到来,似乎使她很高兴,这使梅尔尼可夫也很惊讶和感动。妊娠临产期虽然没有把奥克霞变成美人,倒也把她的粗鲁的土气抹消不少。她把父亲安顿下来后,开始问个不停,最后坦然地说:

    “我就要死了,爸……”

    “别胡说八道!……怀头胎,是有些害怕,可是娘们儿不都活得好好的……”

    “不,我会死的……替我向妈妈问好。就这样告诉她。”

    彼得·瓦西里奇与马丘什卡从“小孤儿”步行来到包戈坦卡。面对眼前的一个砂矿,彼得·瓦西里奇停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瞧人家基什金是怎么干的,我的老弟!……太棒了……不应该死。可是以前的地方和名字都没有了……”

    两个搞矿的老油条,像地道的演员一样观赏了开采过的富砂矿。这些巨大堆场,堆着表层砂土和清砂,还有供开采金砂的正方形的深矿坑、蒸汽机驱动的洗矿槽、山坡上新建的办公室,下面深谷处,手工采金工的篝火还冒着青烟,还有一堆堆新搜集来的枯枝,工人们推动着小车,这一切是那样亲切、亲密、血肉相连,以至于令人激动得无法自制。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工程,真正的黄金、绚丽多彩的理想,能够激发创业精神的最高理想。眼前这个工程与“小孤儿”完全不一样,那里东挖一下,西淘一阵,没有什么可取的,看到这里的情况真令人激动。

    彼得·瓦西里奇没有再往前走,而马丘什卡向办事处走去。他迈着男人所特有的蹒跚步子一边走,一边审视那些新的设施。此刻,谢苗内奇正在自己蒸汽机旁摆弄着,玛丽娅一个人在办事处里干着女人的活儿,老家伙还没有回来,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机。在办事处旁的新车棚里,停放着一辆崭新的四轮马车,基什金经常坐着它进城交金子。车棚旁就是新马厩、新仓库,一切都是簇新的,简直就像一个刚剥了壳的熟鸡蛋。

    玛丽娅看到远处的来客,一张微笑的脸蛋也就出现在窗口。

    “向您致敬,玛丽娅·罗吉昂诺夫娜……你蹦得不错吧?……”

    “哪有功夫来蹦,马丘什卡,都要烦死了。”

    “这是怎么说的?”

    “有一个坏蛋让我想死了……我都要想疯了,而他,这条卷毛狗却没有当回事。”

    “是够缠人的……”

    玛丽娅唠叨着,可是却笑咪咪地两眼直盯着马丘什卡,盯得他怪不好意思的。于是,他抖动着卷发,坐到土台上,抽起烟来,没过多久,他进了玛丽娅的房间,玛丽娅突然安静下来,思绪混乱,用她那流露着高兴而又惊恐的眼睛望着马丘什卡。在这个小房间里,马丘什卡显得多么高大,而谢苗内奇比起他来,简直不过是一只鸡雏。

    “嘿,怎么啦,玛丽娅·罗吉昂诺夫娜?”

    “老样子,马丘什卡……好久没有见了,你来了,又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早就准备为你祈祷安息呢……听说你的妻子有了身子,正要你好好照顾是吗?……”

    “瞧你说的,玛丽娅……”

    当玛丽娅弯身要从小柜里拿点什么吃的,突然两只毛茸茸的大手搂住了她,而且把她轻轻地抱起来,就好像捡起一根羽毛一样轻而易举。她无可奈何地尖声喊了一下,就愣住了。

    “鬼家伙,松手,……”

    “给我到林子里去……去吗?”

    “你昏了头啦?快去找你的奥克霞,去问问她,我该上哪儿去……放手,狗熊!”

    玛丽娅已记不清马丘什卡是怎样离开的。她头昏脑胀,可心头却甜滋滋的,两腿颤抖,双手垂着……她想哭又想笑,同时还有女人所特有的恐惧。她现在是一个忠贞的有夫之妇,要是到林子里去,那就什么都完了……可是一想到马丘什卡的拥抱,她愤愤地唾了一口。真是个流氓!接着,玛丽娅忽然哭起来。她在窗前坐下来,用臂肘支着头,号啕大哭起来。傍晚,谢苗内奇回到家里,喝茶时发现妻子脸上泪痕还没有干,就关切地问:

    “你这是怎么啦?”

    “我……头痛……心烦。”

    谢苗内奇是一个善良而随和的丈夫,从来不跟别人拌嘴。此时玛丽娅感到非常羞耻,差一点没有把马丘什卡的无赖行为告诉丈夫。可是当她看了谢苗内奇一眼后,心里暗暗将他与强壮的马丘什卡来相比,而且思忖着,干吗要无谓地去惊动丈夫?他会去与马丘什卡拼命的,而马丘什卡只消一根手指就能把他置于非命。到时候,把事情搞清楚了,罪魁祸首还是自己。我也就玩完了……再说,这种事以后不会再有了。亏他说得出“到林子里去”。他以为找到傻瓜了!我居然要像哈巴狗一样跟着跑……他这个蠢货,竟敢说这等混账话?……

    玛丽娅迷迷糊糊的一直到傍晚,越想越气愤,好一个混蛋,连地点都定下来,约定在岔道口,一条通往“小孤儿”的小路与去弗吉扬卡的大道交叉的地方。谢苗内奇很早就躺下睡觉了,因为在机器上干了一整天,混身疲乏不堪,而第二天一大早就得起床。玛丽娅躺在丈夫身旁,可是她的思绪却在通往弗吉扬卡的大道上奔跑,奔向岔道口。

    “等着瞧,这该死的,以为我怕他,”她思忖着,不禁笑起来,“嘿,傻家伙,傻家伙……不,我得教教他,该怎样来勾引一个有夫之妇!……准保会把他吓得灵魂出窍……他找错了人。吓死他……哈哈!……”

    玛丽娅坐起来,倾听了一下丈夫沉重的鼾声,悄悄地下了床,穿上无袖衫,披上旧大衣,像幽灵一样,离开了房间,到台阶上站了一会儿,又倾听了一下,匆匆向树林走去。

    Ⅳ

    有一天傍晚,鲁凯莉娅大婶刚从前屋到地窖里去清点早晨挤的牛奶罐后,走上台阶,惊讶得像根木桩一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挥动双手,好像见到幽灵似的:她面前站着罗吉昂·波达佩奇。

    “你多久成了哑巴的?”老头生气地说了一声就转身进入前屋。

    娜塔什卡从窗外看到生气的爷爷后,就像耗子一样躲了起来,连鲁凯莉娅大婶本人也心惊胆战的;虽然没有干什么坏事,但还是挺可怕的。“恐怕是为女儿来算账了。”——她脑子里琢磨着,一面走,一边考虑如何对付这老头。罗吉昂·波达佩奇进入屋里,在正厅里画了十字,然后坐在长凳上。

    “顺便来你这儿……”老头儿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血污的头巾。“你瞧,老太婆。”

    头巾里严严实实地包着四颗门牙。鲁凯莉娅大婶以女人所特有的神态“大吃一惊”,可是对眼前的事完全莫名其妙。

    “哪儿来的?”她问道,连自己也感到问得词不达意。

    “不是偷来的,是本人自己的……”

    为了证实自己说的话,老头咧嘴露出血淋淋的牙床,这才使大婶从心底发出惊叫声。

    “你这是在哪儿出了事?”

    “在井里……埋了四个药包,点燃了药线后,第一个响了,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也响了,可是第四个没有响。我心里想,出了点什么问题?……我稍微等了一下就去查看。哪里知道,药线已烧得差不多,可能是快到炸药包时熄灭了,于是我掏出火柴点着,不料又要熄灭,我立即弯身吹起来,谁想到马上轰的一声……醒来时,我已被抬到井上,完全是个死人。人倒是活下来了,可是牙齿少了几个,我自己把它们找了回来……”

    “咳,老爹,……你这是何苦呢?”

    “所以我来了,……你有没有止血消肿的药:脸都肿了。我不好意思去找大夫,你们娘们儿什么都知道……或许,牙齿还能装回原处?”

    “不行,这办不到,血倒是可以给你止住……有这种草药。”

    罗吉昂·波达佩奇的许多特点之一就是他从不生病,把别人的病都认为是装出来的,不是什么病。譬如说头痛、发冷发热、发烧、“心痛”、“全身无力”等都是装出来的,在他看来,一切病痛都是偷懒不想干活的借口。由于这个原因,经常有些事情令人哭笑不得。早在卡拉春斯基在世时,曾有一个工人在矿井里砸伤了脚,送进了医院。没料到此事使老头儿非常气愤,竟然立即向卡拉春斯基写了个正式报告:

    “他这是故意的,斯杰潘·罗曼内奇。”

    “怎么会是故意的?医师说,伤了骨头,说不定要锯掉……”

    “是故意的,斯杰潘·罗曼内奇,他是给您下套子,这样就可以躺在医院里,然后向你要抚恤金……我们的人是什么货色,难道不清楚。”

    在八十岁年头上,罗吉昂·波达佩奇的牙齿仍然完好无缺,因此现在觉得格外惊讶,怎么会出这样的事,一下子就炸掉四颗牙齿,而脸上却没有留下一点伤痕。换成别人,早就粉身碎骨了,可是老头只牺牲了四颗门牙。正如工人们所说的:“走运的人,什么都走运。”

    老太婆跑着走进后屋,翻箱倒柜,把老太婆离不开的各色各样的东西找了出来,有树根、草药、有念过咒的盐,还有用破布缠着的神秘的草药汁。罗吉昂·波达佩奇听凭老太婆摆布,温顺得跟孩子一样,连他自己也都觉得奇怪,怎么在老太婆面前自己竟惟命是从到如此地步。

    “这个在晚上服用,”老太婆以教训人的口吻说,“让你活血……还可以帮你入睡,或者精神开始不好时用。”

    罗吉昂·波达佩奇笑了。

    “你把我当成疯子了,”老头摇晃着脑袋说,“斯杰潘·罗曼内奇生前也是这么看我的……在他看来,我也许由于鲁布里哈而成了疯子,可是对于奥尼可夫来说,我倒成了个聪明人。总之,此人不学无术,还盛气凌人……看到他就恶心。”

    “大家都讨厌他……”鲁凯莉娅大婶说,“把采金工整惨了……人家也是有血有肉的活人,都是要吃要喝的……”

    “他完全是平白无故地整人家,胡作非为。”

    老头环顾了一下,压低嗓音补充说:

    “我的那个鲁布里哈马上就要拿下来……不说多了,只要我们干上两年,这个工程就值好几千。我还以为在奥尼可夫管辖下,一切都会有条有理,甚至于会出现奇迹。可是事情并不是他那个蠢脑袋所能预料的……他现在跟我套起近乎来,可我是不会吃他那一套的。”

    老头又把声音压低一些,接着凑着大婶的耳朵说:

    “告诉你,斯杰潘·罗曼内奇找过我……”

    “上帝保佑!……”

    “是真的……那天晚上,我下了井,正在检查横巷道,听到身后有人跟着。他的脚步我还听不出来!……”

    “唷,老爷子……要是我在场,准给当场吓死。”

    “不,死不了,还没有到你死的时候。只不过别碰上这种事……后来,我继续往前走,他紧跟着,我转到巷道里,他也跟着进巷道。我走到一个地方,要爬行才能出小平巷,因此我爬起来,同时细听着,果然他也跟在后面爬……听得清清楚楚,他在碎石上爬的窸窣声、他身下的碎石洒落声。说实话,我确实也害怕起来,主要原因是斯杰潘·罗曼内奇没有忏悔就死了,这不,现在他无家可归了……”

    “他干吗要在矿井附近漂泊?”

    “他又为什么要在矿井附近自杀?……把沸腾的热血浇灌了大地。”

    “说下去,后来呢?”鲁凯莉娅大婶由于好奇而迫不及待地问,“听着都吓人……”

    “后来的情况是这样的……我回转身,而他从横巷道里向着我爬过来。”

    “我的老天爷!……主的仆人……不得了喽!”

    “我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是不能动的,于是站着一动也不动。他直接朝我爬来……脸色苍白……眼睛向下,好像在地上寻找着什么。实话对你说,当他从我身旁简直是擦身过去时,我的脊梁骨上真好像有群蚂蚁在爬着一样。”

    罗吉昂·波达佩奇喘了口气。鲁凯莉娅大婶吓得浑身哆嗦,甚至一连画了好几次十字。

    “你的胆子真了不得,罗吉昂·波达佩奇!”

    “你接着再听我说下去:他从我旁边走过后,我就跟着他……的确有点可怕,可是我豁出去了,要看个水落石出。结果,他把我带进一个小平巷道后,径直进入墙里,进入了掌子面。现在你明白吗?”

    “我什么也不明白,亲爱的,你说的我都听懵了……”

    “我可明白,他告诉我矿脉藏在什么地方。”

    “原来如此……瞧我有多笨!……”

    “第二天,我马上去做了点手脚,大概这事不怎么光明正大,因此我一下就报销了几颗牙齿……”

    “瞧你想的,你做得挺对!……最好去找牧师好好祈祷一下……”

    这时候,窗下响起了一阵铃声,三匹浑身冒汗的马拉着一辆马车停在窗前。鲁凯莉娅大婶哆嗦了一下,接着说:

    “你瞧,我们的基什金多了不起……以前我们的宝贝儿雅斯特列波夫就这样招摇过市的。”

    罗吉昂·波达佩奇只是皱着眉一动不动地坐着。老太婆见状惊慌起来:别出什么事。基什金兴高采烈地进入屋内,他刚从矿区书记员家吃完午饭来到这里。

    “大婶,我顺便来歇一下,”他帽子也没有摘就快活地说,“也该给马匹擦擦汗水。有点事耽搁了……路上要经过林间道,看来天黑前到不了包戈坦卡。”

    “你好,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发了财就不认人了。”泽可夫起身说。

    “哦,罗吉昂·波达佩奇!”基什金快活地说,“我没有认出是你,很久不见了……最近一次见到你是在什么时候?哦,对,就在这儿,在检察官那儿,你还让我下不了台……”

    “我没有让你有什么过不去,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因为你这么一个胆小怕事的人,本来是不会那么干的……”

    “对的,罗吉昂·波达佩奇,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现在已经晚了……大长老饿急了也会去偷。”

    “这么说来,你是违心干的?咳,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安德龙·叶夫斯拉蒂奇……”

    “穷糊涂了才干出这种蠢事,”鲁凯莉娅大婶出来打圆场,想尽快平息这场不愉快的谈话,“我们全都这样,总觉得别人嘴里的那块比你的肥……”

    “斯杰潘·罗曼内奇就因为你而丢了命,”老工长发起进攻,“完全是因为你……你瞄准的是别人,可是打中的是他。”

    “事情都过去了……”基什金窘迫地说,“难道我对这件事感到高兴?……不知怎的,我总在梦里见到斯杰潘·罗曼内奇,我害怕极了。我为他作了安灵弥撒,心里才开始轻松点……”

    罗吉昂·波达佩奇与鲁凯莉娅大婶交换了一下眼色后说:

    “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古人说:‘亡人不会再登门,到时候就会显灵’……再说,你自己的事只有你自己更清楚。”

    大家都尴尬地沉默起来。基什金后悔没有及时来找鲁凯莉娅大婶,于是他故意挨着不走,以免别人认为他要逃跑。

    “你是不是就在这儿歇夜?”鲁凯莉娅大婶建议,“眼看就天黑了,还上哪儿去?”

    “我确实该走了!……”基什金起身说,“趁天还亮,还来得及赶路……大婶,替我向你的宝贝儿子彼得·瓦西里奇问好。他眼下正在‘小孤儿’闲待着……完了,这老弟,做笼头、戥子——什么手艺都忘了。”

    “哦,别说了,”鲁凯莉娅大婶痛苦地说,“他现在连家也不回,真不知道今后会出什么事。”

    “不要紧,过些时候就会消气的。”基什金安慰他,“这个教训他会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大婶,你没有必要使自己的彼得·瓦西里奇这么丢脸,”罗吉昂·波达佩奇主持公道地说,“教训一下是应该的,是对的,可不能再当众让他下不了台……一个男子汉,说实在的,现在进退两难,无路可走了。当然对他和他的那个行当是没有什么可夸奖的,也真是的,你们这里的人一个个都是白痴,都是疯子……不,这不好,哪怕是跟我商量商量,咱们一起来教训他也好。”

    基什金走出大门时,看到娜塔什卡带着小弟弟坐在矸石堆上,她一直在等着生气的爷爷快离开这儿。

    “小雀儿,你怎么躲在这儿?”基什金坐进马车时问道。

    “我怕爷爷……”娜塔什卡稚嫩的脸上泛出红潮,坦率地说。

    “是的,梦是可怕的,不过上帝会保佑你……一起上我那儿坐坐,好吗?……”

    当马车就要上路时,轭下的铃铛响了一下,鲁凯莉娅大婶从门里急匆匆地窜出来。

    “站住,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她气吁吁地喊着,“我给你钱……”

    “啊哈……早干吗去啦?不行,现在你得听我的,我不需要你的钱……”

    马车发出一阵清脆的铃声,向远处驶去。鲁凯莉娅大婶木然地站着,手里紧揣着裹在头巾里的钱。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嘟哝着什么,然后步履蹒跚地往回走。当她发现娜塔什卡时,痛骂了她一顿,还拍打了她一下。

    “给两个吃闲饭的缠上了!……”懊丧的老太婆喊叫道,“难道我这里成了收容所了怎么的?……”

    罗吉昂·波达佩奇一反常态,在鲁凯莉娅家里坐着不走了,这使老太婆很惊诧:这老头可不是随便浪费时间的人。

    “应该承认,我的确要疯了,”老头抚摸着胡子,漫不经心地说,“我怎么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过去的事,我都明白,可是现在的事,我搞不懂……现在的人全都颠倒过来了……”

    “咳,别这么说!……”

    “不管是男人是女人,好像都疯了,不说远了,就拿你来说,大婶,你年纪一大把了,反倒贪起来了……贪得连儿子也不认了,现在有你们俩哭的。事情就是这样……一想到这些,就感到恶心……真想走得远远地,只要看不到也听不到你们的那些把戏就好了。”

    鲁凯莉娅大婶心情压抑,没有再说话。在她面前是一个以罗吉昂·波达佩奇为代表的被人遗忘的世界,那儿一切都是那样严谨、明朗、简单,那儿的女人只会恪守妇道。譬如说,那个老“拉塞伊卡”,她以一个女人柔弱的双肩承担了全部重担,现在的女人,特别是矿上的女人能与之相比吗?她们像是墙头草,随风倒。她们是地地道道的一群无人照管的牲口……主要的是没有严加管教,而男人一个个胆小如鼠。罗吉昂·波达佩奇说得真对。

    两个老人缅怀往昔,使他们暂时忘掉了现实,这个现实世界里充满了如此繁多的事物,使他们无法理解,使他们担心、烦恼、厌恶。现在只有鲁凯莉娅大婶理解罗吉昂·波达佩奇的来意:他非常苦闷,无人为他排遣忧愁。

    罗吉昂·波达佩奇离开时已是黄昏降临,他不愿意大白天经过弗吉扬卡,以免碰上酒店里胡闹的醉鬼。弗吉扬卡每天傍晚都有狂热的聚会,热闹非凡。附近矿场的工人都来到这里,因此酒店周围简直就是一个闹市,拥挤不堪。酒鬼们的吵闹声、手风琴声、歌声、喊叫声,乱成一团,罗吉昂·波达佩奇厌恶地绕过这个罪孽的地方,向下走到巴尔楚戈夫河畔。当他刚登上桥,眼见乌里扬诺夫山梁被火光映得通红。他回头看了看,以为是酒店着了火……黄昏静悄悄,火焰冲天而起。

    “这不是鲁凯莉娅大婶家着火了!”老人喊了起来,转身往回跑去。

    果然,是彼得·瓦西里奇住的那间后屋着火了。烈焰吞没了用坚实木料搭建的老屋子,只听到噼噼啪啪的剥裂声,好像有人在撕剥木料似的。弗吉扬卡全村的人几乎都赶到出事现场,喊声,喧哗声,一片混乱,可就是没有一个人伸手帮一下忙,乡政府里倒是有四只消防水桶,一台消防车,可是水桶是焦干的,消防车的水龙带也不知去向。不过,这些玩意儿现在也无济于事了:火势凶猛,整座房子反正是马上就要付之一炬了。

    “是他自己放的火!……”堵在街上的旁观者大声议论着,同时还给现场的救火增添不少障碍。“他在乡公所里就威胁说要烧掉整个弗吉扬卡。这一下最好连他一起烧了,这条独眼狗!……”

    “据说,有一个小女孩见到了他!……他从菜园里偷偷地进入后屋,洒满了煤油。”

    罗吉昂·波达佩奇费了很大劲也没有在人群里找到鲁凯莉娅大婶。

    “对,她一定是……”一个不熟悉的汉子解释说,“她钻进大火里。听说是去抢救钱财,钻了进去就没有再出来了。”

    老头惊恐地画着十字。

    Ⅴ

    大火后的第二天,玛丽娅来到了弗吉扬卡。她首先寻找寄居在邻居家的娜塔什卡和彼得鲁什卡。孩子们被昨晚的大火吓得惊魂未定时,姑妈的来到使他们非常高兴,只有在这种时刻,对自己的亲人才会感到分外欣慰,格外激动,娜塔什卡高兴得放声哭了起来。

    “姑妈,亲爱的,真吓死人啦,”她紧贴着玛丽娅说,“说起来都可怕……”

    “爷爷干吗来的?”

    “大概是偶然来的……一直坐到天黑,还在跟大婶聊天。我带着彼得鲁什卡坐在废石场上,免得被爷爷看到。可是彼得鲁什卡突然想睡觉了……我悄悄地把他带进屋里。我正在哄他睡时,我从气窗,就是我们在墙上开的那个小通风口里,看到一个人偷偷地穿过菜园子进来。我见他手里拿着一个桦树皮做的圆筒,径直进了后屋,接着就听到向墙上泼水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想喊,可是再一看,原来是彼得·瓦西里奇叔叔……上帝保佑,姑妈,是他!……”

    “你简直是胡说,娜塔什卡,你是吓糊涂了……你在昏暗之中能看得清楚?……彼得·瓦西里奇那时候正在矿上……那么,后来呢?”

    “后来我想喊大婶,可是我害怕。等到爷爷一走,我马上就去找大婶,可是她直冲我吆喝……因为彼得鲁什卡的缘故,她整天拿我撒气,把我吓得不敢出声。大婶吆喝完后把我撵进地窖里……当我从地窖里钻出来时,但见院子里烟烧火燎的,后屋里火焰往外直蹿……我冲进前屋,抓住彼得鲁什卡,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把睡着的小弟拽到街上的……没有见到大婶……我又冲进前屋,眼见大婶冲进后屋,直冲进火里。她去抢救她的那只箱子……后来就在那里找到了她,就在箱子旁边……全身都烧糊了,一点儿也认不出来……”

    娜塔什卡说到最后,放声大哭起来,玛丽娅不得不安抚她。

    “大伙儿都在找彼得·瓦西里奇,”娜塔什卡接着说,“大伙儿都想把他扔进火里。”

    “瞧你还在说胡话,笨蛋!……你要把事情……要是别人问起来,你就说,你什么人也没有瞧见,刚才是吓出来的糊话。”

    “可是我是看到了……”

    “住嘴,傻丫头!……你的这些话会把彼得·瓦西里奇发配到西伯利亚去的。现在明白了没有?……人家问起来,你只能说一句话:什么也不知道。”

    火烧现场的惨象令人害怕。一个晚上,火舌吞噬了整整三座房子。烟囱和烧焦的柱子一根一根地矗立着。人们聚集在鲁凯莉娅大婶后屋的废墟附近看热闹。在烧焦的圆木之间躺着一具烧成黑炭的无法辨认的尸体,这就是鲁凯莉娅大婶的遗体。不知是哪位好心人在尸体上盖了一条白色的粗毯。乡公所派了一名乡村警察来看守尸体,以便等区警察局长来临。玛丽娅目睹这幅情景,特别是认出鲁凯莉娅大婶身旁散落着她秘藏的箱子上的铁把手时,心紧缩得无法自持……大概,老太婆就是死在自己的宝箱上的。人们吵闹得更历害了,七嘴八舌地咒骂彼得·瓦西里奇。玛丽娅本想替他辩护几句,可是,差一点没有被这些人揍死。

    “我们要治一下他,这条狗!……他干的好事……是他自己在村公所里扬言要烧掉整个弗吉扬卡。”

    总而言之,群情鼎沸。那些遭殃的邻居更是火上浇油,女人们乱喊乱叫,遭灾的男人们都阴沉着脸,一声不吭,而社会舆论还在不断升级。

    “应该由我们自己来审判他,独眼鬼!……区警察局长能有个什么结果……放了火,却没有留下罪证。死有余辜,事情是明摆着的!……”

    就这样,宣布了彼得·瓦西里奇不受法律保护,而且甚至罪证也没有去搜集,也没有继续讯问娜塔什卡:案情如同大白天一样一清二楚。

    在火烧场上,玛丽娅与叶尔莫什卡打了个照面,他是特意从巴尔楚戈夫矿场专程来看火烧场和烧糊的老太婆的……

    “鲁凯莉娅大婶归天了,”他一边向玛丽娅问好,一边说道,“她的问题在于她心甘情愿地去死。太可怜了……话又说回来,老太婆已老朽不堪,既然现在已确确实实发生了这种事,是该老骨头歇着的时候喽。”

    “大家都是上帝的子民,叶尔莫莱伊·谢苗内奇……该谁,该在什么地方归天,上帝早就安排好了。”

    “太对了,我们都是人,玛丽娅·罗吉昂诺夫娜,都是要死的……听说,老太婆烧死在箱子上?咳,这可真没有必要……”

    “别胡扯!老太婆不过是被烟熏着了,昏倒了……老年人顶不住!至于箱子的事,那是别人胡说乱道的。”

    “当然是胡说八道,我不过是随便说说的。再见,玛丽娅·罗吉昂诺夫娜……向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问好,我改天去看他。”

    “请便……”

    叶尔莫什卡刚走,又折回来,向四周窥视了一下低声说:

    “我的达莉娅就像个死人一样躺着……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会死。她的确为此而感到高兴……”

    看到玛丽娅对他微笑了一下,他不好意思地说:

    “您不要认为她会死在我手上……我不会动她一根毫毛的,以前试过,可现在绝不干那种事……”

    “还要娶吗?”

    “等过四十忌日我再考虑……所以您是等不了啦,玛丽娅·罗吉昂诺夫娜!……”

    “您去向娜塔什卡提亲吧:她长得跟菲尼娅一模一样。我去把她领到包戈坦卡我家里住一段时间……”

    “这倒是,的确挺合适的,玛丽娅·罗吉昂诺夫娜……太好了!……不过,还得靠您多帮忙……我一定酬谢您。但愿达莉娅快点死掉。我准会麻利地安排好一切。菲多茜娅·罗吉昂诺夫娜已经搬到城里去了……我曾经碰到过她。她脸儿苍白,瘦得可怜……”

    玛丽娅在弗吉扬卡勉强住了三天,没有等到大婶下葬就走了,因为要赶快把娜塔什卡安排好。在包戈坦卡,她不仅能养活自己,而且还有利可图。只是对彼得隆卡不知如何是好,但玛丽娅已事先把一切考虑好了。这个情况反倒对她有利,因为正由于有了彼得隆卡,才可以任意摆布娜塔什卡。

    “你的彼得隆卡我也包了,”玛丽娅以试探的目光盯着自己的猎物说,“小家伙花不了多少。大婶总骂他,我喜欢他,我让他过得舒舒服服的,咱毕竟不是外人……”

    娜塔什卡以前虽然不喜欢玛丽娅,可是这一回被她的花言巧语说动心了。玛丽娅不失时机地立即把娜塔什卡带到矿上,一路上用尽各种鬼话哄骗她,活像一个老练的偷马贼。必须提一下,她去弗吉扬卡时,坐的是基什金的几匹马拉的敞篷马车,俨然是一个阔太太。一路上,那个讨厌的老家伙的形象总在娜塔什卡的脑海里萦回难遣,玛丽娅却巧妙地使她安静下来,说实在的,眼下除玛丽娅外,还能相信谁呢。再说,玛丽娅当年在家当姑娘时,全家都在她的指挥下转,连乌斯金娜·玛尔可夫娜、安娜姑妈和菲尼娅姑妈也不例外。

    “要是老头儿跟你开开玩笑,那也不是什么坏事,”玛丽娅劝说道,“这跟小伙子们对你咧着嘴笑不一回事……”

    就这样,玛丽娅大功告成了,她许诺要把娜塔什卡带来,果然带来了。基什金仍与平日一样,还是演他的把戏:冲着玛丽娅大喊大叫,说他基什金没有办什么养老院,还说玛丽娅亲戚之多,直数到莫斯科也数不完。这样一来,他就得连塔拉斯·梅尔尼可夫和彼得·瓦西里奇也马上养起来。目前他对娜塔什卡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而且还似乎对她很生气。只有谢苗内奇对这出戏毫不理解,每当妻子与老板拌嘴磨牙时,他感到无比惶恐。

    “玛莎,你跟他说话太随便了,”他劝说妻子,“他会解雇我的……”

    “不会解雇的,那老家伙!……就是解雇了你,没有他,我们也找得到活儿。”

    把娜塔什卡安顿在矿上自己的房间里后,玛丽娅收拾了一下又赶到弗吉扬卡去参加鲁凯莉娅大婶的葬礼,随后回到巴尔楚戈夫矿场去看望家里人。她早就听说父亲精神失常,更严重的是全部家产都由安娜掌握,这还不说,她还以自己的孩子为由,向父亲诉苦。小雅沙当然什么也没有得到,塔吉雅娜也一样——看来,只有靠做母亲的乌斯吉尼娅·马尔可夫娜发善心,慷慨解囊,从自己的那一份里分一些出来。可是老太婆也是个年迈老朽、头脑不清的人了……好在玛丽娅此行的主要目的是要与马丘什卡幽会,他已经约好在马雅可夫大道附近等她。玛丽娅坐了矿上采金工经常坐的那种马车,单身一人离开家门。

    “注意着点,别在路上让人欺侮你,”谢苗内奇送妻子出门时叮嘱道,“林子里有流浪汉……”

    “你对娜塔什卡可别太殷勤了,”玛丽娅叮嘱了一句。

    以前她惧怕丈夫,后来为他感到害羞,继而可怜他,最后憎恨他,这是因为谢苗内奇什么事也不想关心,态度非常顽固。因此,他在她的眼里显得非常渺小……总之,玛丽娅内心出了问题:成天如堕五里雾中,内心却满怀令人惊讶的决心。

    “娜塔什卡,今后你就收拾办事处,注意着点,看清安德龙·叶夫斯特拉蒂奇把铁箱子的钥匙藏在什么地方,”她临行前叮嘱道,“找个机会把它拿来藏好……”

    娜塔什卡不明白为什么要把钥匙藏起来,这一下使玛丽娅非常生气,但她冷静地解释道:

    “他让我讨厌死了……让他死找去,这只老耗子。为了你和彼得隆卡,我尽挨他的骂。你就把钥匙放在神像下面的架子上。听明白了?”

    娜塔什卡明白了,而且还得意地笑了一下。吓唬一下这个讨厌的老家伙,这个主意很不错,这老头儿最近又开始用他那对油腻腻的眼睛不时地瞧她。

    谢苗内奇每天晚上“在蒸汽机旁转”。白天睡觉,傍晚就去机器房。顺便提一下,这个夜班是玛丽娅为丈夫安排的,以免谢苗内奇妨碍她享受人生。是她亲自请求基什金把丈夫安排在夜班干活。

    “真行,玛柳什卡,”基什金笑着说,“好吧,好吧,我眼不见,耳不闻……夫妻之间的事只有上帝清楚。不过,你得给我……”

    “我这就去巴尔楚戈夫矿场,您在这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办事处里只有娜塔什卡一人……怎么样,现在满意了吧?……”

    “我要让你发大财,玛柳什卡。”

    将近半夜,当谢苗内奇在机器旁打盹时,有人跑来报告,说办事处出了事。人们都向办事处跑去。那儿确实发生了极为可怕的事件……被杀害的基什金就躺在办事处里。他只穿一件内衣,显然曾作过殊死的搏斗,因为双手划满了可怕的刀痕。谢苗内奇的屋里躺着三具尸体;被害的彼得隆卡躺在地板上自己的被子里,看来是睡着时就被掐死了;颅骨破碎的娜塔什卡躺在门旁;而玛丽娅则躺在台阶上,到处鲜血淋淋。谋杀的目的是很明显的:钱柜空了……目睹这幅惨象,人们不约而同地闪现出一个想法:除了那个彼得·瓦西里奇外,还有谁能干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一个粗人铤而走险,肯定是他干的。还会有谁呢?但只有一件事很令人不解:玛丽娅怎么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大家都看见她在白天就到弗吉扬卡去了。人们在路上找到那匹马,拴在路旁的一棵树上。还听说,就在当天有人在离矿场不远处见到彼得·瓦西里奇,然后就像石沉大海,不知去向。因此,对彼得·瓦西里奇的怀疑有增无减。当然,到哪儿去,那是他的事……午饭后他就离开了“小孤儿”,而马丘什卡生病,躺在自己人土窑里。他替彼得·瓦西里奇作了辩护。理由是树林里流浪汉为数不少,他们一有机会就干出杀人越货的事来。

    侦查员、警察和见证人都到了包戈坦卡,进行了侦查,证实了众人的怀疑:在钱柜的后面找到了一顶帽子,大家一致认出是彼得·瓦西里奇的。显然,他是在仓皇中丢下的。侦查员把犯罪的情景已经构思好了:彼得·瓦西里奇在途中截住了玛丽娅,找了一个借口劝她回家。很可能他告诉她,基什金和娜塔什卡被杀害了,于是她立即回去,回到家里后,他就把她杀了,杀人灭口。实际上这是一个非常暧昧的解释。但是,现在暂时只有这种解释。

    当侦查员回去时,出现了一个完全新的情况,推翻了原先的一切推断:在离马雅可夫大道不远处,发现了彼得·瓦西里奇的尸体,显然,他是在大道上被杀后,扔进沼泽地里的。

    Ⅵ

    公司业务很不景气。手工采金工程已被明令禁止,这样一来野蛮开采确是杜绝了,可是公司收入的主要部分也随之丧失,因为在此之前,公司的主要收入就来自于手工采金上。这本来是件喜忧参半的事,可是奥尼可夫一心想表明自己是一个有始有终、独树一帜的人,因此决心只靠公司的工程来拓展自己的事业。首先他曾寄希望于鲁布里哈,后来又在弗吉扬卡的下方不远处,把巴尔楚戈夫卡河水导入另一条河床,这是为了必须把巴尔楚戈夫卡河流经的沙金矿全部拿下来。一座规模宏大的、将巴尔楚戈夫卡河拦入新河床的大堤施工已进入第二个年头。这个规模庞大、耗资数万卢布的大工程干了整个一冬。当水排干后,就开始剥离矿床的覆盖层。一旦开春,就需要对该矿床进行清洗,因此,装设了几座洗矿槽和两台蒸汽机。新矿坑位于乌里扬诺夫山梁稍下处。从一切迹象来看,矿床是由埋藏在这个山梁里的风化了的矿脉形成的,所以从冲积矿床和原生矿床里都能找到黄金。

    “我们不论从矿头或矿尾都能搞到黄金,”奥尼可夫每当见到罗吉昂·波达佩奇时总这样说。

    “那还用说,您的话上帝都爱听,”老头恨透了奥尼可夫,因此话里带刺地说。

    弗吉扬卡的情况令人失望。凯德洛夫林地的金子倒颇使某些人垂涎,甚至有些人还空欢喜了一场,而更多的人总的情况比以前更糟了,因为在巴尔楚夫林地的那些采金设施也都停了工。这些设施的收入虽然微不足道,但却是难能可贵的,因为饥寒交迫的冬季,主要靠的就是这点收入。矿工们不善于精打细算,量入为出,有日思无日,而是把在矿上挣的钱挥霍一空。偶然有发点财的机会,也解决不了工人们总体的贫困。

    取缔公司辖地内的手工采金设施首先影响了税收。以前也有欠缴税款的情况,可是现在的欠缴税额达到了惊人的程度。弗吉扬卡的村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仍一无所获,哪怕是把他们的皮剥下来,也无济于事。政府当局的农村事务常任委员与县警察局长也亲临现场多次,还是回天乏术。

    “这是怎么回事,”委员不解地说,“这一带到处有金子,可你们却缴不起税?……”

    “是的,老爷,”村长回答,“周围是黄金,可是中间是空的……一切都取决于公司:如果允许开放手工采金设施,好歹可以让人喘口气……这虽然不是根本的办法。但为了活命,给一口水,也要去干的。”

    为了这件事,与奥尼可夫进行了交涉,但毫无结果。他始终坚持已见,还援引了禁止搞手工采金设施的公开法。当然搞的是文字游戏:按私营金矿业章程的规定,手工采金确实是被禁止的,但作为临时措施,允许搞一些“支队式的”或者是“本小利薄的”微型作坊,两者意思一样。

    “我只有依法办事,”奥尼可夫像个疯子一样顽固地说,“总有一天,一切祸害都得连根拔掉。”

    “嗯……可是圣徒保罗说过,‘贫穷和法律有时候都是有用的。’您的改革已经影响了公家的利益。”

    “哦,这没有用!不管你给工人什么,他们都拿去喝个精光……凯德洛夫林地又给了什么呢?……”

    问题就在于凯德洛夫林地实际上给工人的只不过是对有活路干的一种幻象,因为在这里不像公司那样只有一个老板,而是有几十个,这就是唯一的区别。眼下,一些像雅斯特列波夫那样的投机商人成了工人们的恩主。再就是金矿小业主,他们只能在夏天开工干一阵子,到了冬天就把矿丢下不管了。

    工人们对新总管的不满异常尖锐。他们表面上并不骂他,可是男子汉的无声的愤懑却在不断增长,颇有洪水之即将决堤之势。

    “我只有一句话:一有什么动静,我马上从别的地方把工人叫来,”奥尼可夫吹牛道:“什么事,都得有始有终。”

    罗吉昂·波达佩奇守着自己的鲁布里哈,不想过问外面的事。由于平巷道的使用,进深已达四十六俄丈,这个矿井已身价不菲,因此大家都垂涎三尺,都想抓在自己手里。致命的疾病只会使人的机体消耗殆尽,正如这个矿井所处的境况一样。可是,只有罗吉昂·波达佩奇一人对自己的这个宠儿没有丧失信心,他担心的只有一件事:公司不再拔款给他。

    一天晚上,老头坐在办事处里打瞌睡,突然轻轻的敲窗声惊醒了他。

    “是谁,哪位兄弟?”

    “姥爷,能进来暖和暖和吗?……”

    “你怎么不白天来?”罗吉昂·波达佩奇看到一张满脸大胡子的年轻人的脸,诧异地说,“进来吧!”

    过了几分钟,浑身是雪的马丘什卡才出现在办事处门前,罗吉昂·波达佩奇好不容易才认出他来。

    “你怎么深更半夜的还在外面?”老头生气地问道,“这儿的林子里流浪汉已经够多的了……”

    “我有事找你,姥爷……”马丘什卡木然地回答,手里不断摸弄着帽子,“奥克霞死了……”

    “死了?……”老头立即面如土色,关切地问,“啊呀,可怜的孩子……她骗了我,愿上帝宽恕她。”

    “姥爷,她被整整折磨了一个礼拜还是没有把孩子生下来……足足喊了一个礼拜,可是林子里什么办法也没有。咳,姥爷,她太痛苦了……她还惦记着你,她还说:‘我要死啦,我说,马丘什卡,你去鲁布里哈找姥爷,谢谢他收留了我。’”

    “没有忘了我?”

    “哪能,姥爷……她临终前好像安静下来,她用手招呼我到她面前,让我坐在她身旁。好吧,我就坐下……她抓住我的手,一直盯着我看,看着看着哭了起来。我说:‘你怎么啦,奥克霞,上帝保佑你,你会好的……’她说:‘我,我说,马丘什卡,别说这些了,我可怜你……’你瞧,她多好,我的奥克霞,她理解人,比聪明人好十倍……”

    马丘什卡在门旁站着,又说了一遍奥克霞临死前的情况,就告别要走,这又使罗吉昂·波达佩奇大惑不解。

    “你干吗这么深更半夜还要走?”老头劝说他,“你就在我这矿上歇一夜吧。”

    马丘什卡局促不安地站着,不知所措,接着,年轻人的泪水不断地从脸上流下来。

    “我难受,姥爷……”他气促地说,“啊,太难受了……”

    老头皱起眉头心想:难道男子汉哭哭啼啼的合适吗?……

    马丘什卡还是没有留下来过夜,他曾几次犹豫不决地向门口走去,但随即又站住,最后走了。总之,马丘什卡遇到了什么不如意的事,工人都看出来了。

    有一天,马丘什卡下到矿井里,在井底找到了罗吉昂·波达佩奇,他正在那里安放爆破用的炸药筒。

    “你把我吓了一跳,”罗吉昂·波达佩奇生气地说,“嘿,怎么又来了?……”

    马丘什卡没有回话。老人惊讶地望着他。要不犯傻,这可真是个棒小伙子,有多好的一双手,把他派到掌子面上该有多好!

    爆破完毕后,罗吉昂·波达佩奇察看爆破出的碎块时,不禁惊得倒退了一下,好像着了魔似的。通过爆破,发现了厚达一俄尺半的好矿脉,在锈迹斑斑的石英中,贵金属像金色的泪珠一样闪烁着。

    “这是怎么回事?”老头看着马丘什卡惊讶地说,“为了这个,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是这矿脉何曾有过影子……托你的福,马丘什卡,矿脉找上门来了!……”

    马丘什卡还是不出声,罗吉昂·波达佩奇的眼眶里闪烁着泪花。这是他最后一次找到的金子。老头儿选了几块好的矿石后,吩咐采矿工人出井,最后亲手把矿井门锁上……小心点为妙。

    乌里扬诺夫山梁发现了矿脉的消息不胫而走,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奥尼可夫火速来到,疯狂地亲罗吉昂·波达佩奇的两颊。他走下矿井,对这里的矿脉仔细察看了很长时间,而且大声地估算着矿藏量,最坏的结果也能顺利收回全部投资和赚取同样数量的红利。

    “钱到手后应该再来清点,”罗吉昂·波达佩奇严肃地说。

    “不要紧,没有到手也要算一下……”

    老人默默地庆祝自己的胜利:鲁布里哈没有辜负老头儿的期望,虽然所花代价令人吃惊。现在,他用事实来证明老工长们在乌里扬诺夫山会开采出什么样的金子来………遗憾的是亲爱的斯杰潘·罗曼内奇没有能活到这一天……

    矿场秘书伊里亚·菲多蒂奇也亲临现场,欣赏了一番,而且还下到矿井里,敲了一块含金石英作为留念,还亲切地拍了拍老工长的肩膀。

    “年轻人叫得哪怕是比公鸡还好听,可是没有我们这些老头儿,看来也是不行的,对吧,罗吉昂·波达佩奇?”

    “鹅崽子到秋后才能算数,别太乐观了,伊里亚·菲多蒂奇……”

    鲁布里哈热闹了一阵后,暂时平静下来。虽然只开动了一台蒸汽机,而罗吉昂·波达佩奇仍时刻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他自从达到目的后,突然郁郁寡欢,成天心事重重,若有所失。现在,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马丘什卡经常到矿上来陪他。有一天,他俩默默地坐在办事处里,突然马丘什卡的巨大身躯趴倒在老头的脚前,把老人吓得几乎跳起来。

    “亲爱的姥爷,我心里难受,我支撑不下去了,你把我送进城交给检察官吧,我作案了……”

    “你疯啦,小伙子?……作了什么案?……”

    “听说包戈坦卡的事儿没有?……我把他们三个都杀了。彼得·瓦西里奇出的主意:我们去抢,抢基什金。我财迷心窍,安排了玛丽娅去搞钥匙,而她叫娜塔什卡去干……那天,我在路上接到她后,就一起在晚上来到矿上。彼得·瓦西里奇先在外面望风,我立即进入玛丽娅的房间,娜塔什卡早就把基什金的钥匙搞到手了……当我从玛丽娅房间出来,潜入办事处,事情也真巧,基什金不早不晚地醒了……他刚要喊……我头脑里一片慌乱……我猛击了一下,就把他打死了。彼得·瓦西里奇此时拿着钥匙正在钱柜旁,把证券之类的东西往胸口里塞……后来娜塔什卡也睡醒了,我们只好把他们一下全干掉,杀人灭口。”我们抢了钱后逃进树林。夜晚,我们点了篝火开始分赃……我发现彼得·瓦西里奇在骗我,接着我又想,他拿了钱远走高飞,人家就会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好吧,干脆连他也干掉。反正纸包不住火……这样,一切罪证都会推到他头上。晚上,我装病回到家里,可是奥克霞看出了事情不妙,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临终前才说道:‘我说,我就要死在你作的孽上!’从那时起,我非常痛苦,还不如死了轻松些……我坐立不安,不知道如何是好……”

    罗吉昂·波达佩奇静静地听他说完后,默默地找了根绳子,默默地把他的双手紧紧地捆起来。

    “稍等一下……”老人说话时眼睛没有看马丘什卡,“我把你送到你该去的地方!”

    罗吉昂·波达佩奇拿了一把斧子,独自一人下到井里,他对自己发现的矿脉最后得意地欣赏了一次,然后又往上进入平巷道,从平巷道走到通巴尔楚戈夫卡河的出口,在那里砍断几根支柱,又在中间的一些部位和紧靠矿井的旁边,也就是排矿水的地方,又砍断一些。泥土随即纷纷洒落下来,堵塞了平巷道内的水流通道。老头干完了这一切后,从容不迫地走上矿井,半小时后,他带着马丘什卡去弗吉扬卡报案了。

    就在当天晚上,水淹了鲁布里哈,老工长坐在矿井上笑,这回可真是疯了。

    要修复被水淹没的鲁布里哈,看来比新建一个矿井花费还要大,老工长辛辛苦苦找到的金矿脉又重新永埋地下。公司现在对这个矿井也无能为力,无法顾及。巴尔楚夫卡河上的堤坝又被春汛冲毁了,耗尽大量资金搞起来的各项工程全都被河水中的淤泥掩埋起来,这项工程的惨败严重影响了矿场的预算,因此,奥尼可夫提出的预算没有得到批准,公司也因为无利可图而使各项工程下马停工。这一切却都发生在这样一个好地区,在那里只要经营得法,就能使几千几万人安家乐业,几十个公司兴旺发达……

    罗吉昂·波达佩奇的确是疯了,他得了老年痴呆症,成天叨念着当年的苦役生活,或者与刽子手尼基土希卡一起,疯疯癫癫地在巴尔楚戈夫转悠,而且不时地发出凶狠的命令,因为这两位老人后面总少不了有一群孩子跟着看热闹。

    菲尼娅跟着包括科任在内的一群流放犯人到西伯利亚去了,科任是被判服苦役刑的。这群犯人中还有雅斯特列波夫。当这群犯人被押解出城时,遇到了一行出殡行列:一口简朴的松木棺材把叶尔莫什卡的妻子达莉娅从市立医院运出来,叶尔莫什卡一步一步地跟在灵车后面。

    马丘什卡在牢里自缢身亡。

    18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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