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赛跑-一下子生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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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始的时候,步年每月农历十五去城里。后来,步年去城里的次数多了起来。其中的原因是:一、步年在生产队负责看马,不用下地,空闲的时间太多,不怎么好打发,如果去城里,一个来回就是一天,日子容易打发。二、城里变得越来越热闹了,高音喇叭成天响个不停,特别是城里的墙上贴出了大字报,读着很有趣。关于大字报,步年还是前次去城里发现的。他很有兴致地读了,觉得很过瘾。大字报上面什么都有,有揭露某人是特务的,有批判某人是中国的赫鲁晓夫的,有让教堂里的外国修女滚蛋的,还有要求城里的那间“西施包子店”这样的封建主义名称改掉的(步年非常喜欢吃那里的包子,他只要兜里有点钱就会去吃一回),更有说某男和某女搞腐化的。墙上还有一些标语,有“破旧立新”,有“造反有理”等等。步年平时不看报不听广播(他早已把高德的临终忠告忘记了),对标语的意思似懂非懂。但大字报上的内容他是喜欢看的,他觉得读大字报就像看戏听书,有故事,有想象力。遗憾的是大字报里的主角他一个都不认识,他想,如果认识他们一定会更有趣,比如他非常想知道那个搞腐化的女人是不是漂亮——当然,在他的想象里,那女人是漂亮的,他认为女人如果不漂亮就不会去搞腐化。三、城里的女人比乡下的皮肤白。小荷花虽然漂亮,但小荷花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棕色,没法和城里的女人比。步年去“西施包子店”吃了几回包子,发现了包子店的一个姑娘长得很水灵,不但皮肤白,眼睛也很大,还是圆脸蛋,笑起来有酒窝,像陶玉玲。有一回,步年端着包子从那姑娘身边走过,他还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而在小荷花身上,你是绝对闻不到香气的,小荷花身上只有水牛的气息。因为包子店有这位姑娘在,步年每回来城里就想去吃包子,即使兜里没钱,也会不自觉向包子店靠近,就是站在门口往里看几眼也好。以上三点,可以发现,步年这么频繁地去遥远的城里既有物质原因,比如吃包子,又有精神原因,比如看姑娘和读大字报。

    这天,步年起了个大早,他让马儿吃饱了以后,策马进城。他最惦记的还是西施包子店的姑娘,一进城直奔包子店。他一路走,一路左右观察,发现城里又有新的变化。他路过清广庙,发现门口把守大门的两只石狮子,左边的一只头被砸了下来,右边的腿断了两条;他走过清广中学,发现一帮学生佩着红袖套在喊口号,有几个成年人戴着高帽,跪在地上;他跑过清广街(城里最热闹的街),发现原来的店名都改了,原来的“吕记浴室”改为“人民浴室”,原来的“三孝女年糕厂”变成“东方红年糕厂”,原来的“好手艺理发店”则挂上“工农兵理发店”的照牌。他终于来到西施包子店,包子店也已改成红旗包子店,不但店名改了,店外面还写了标语:欢迎工农兵进餐!看到这个标语,步年的心中就涌出温暖的情感。多么有人情味呀,工人老大哥惦记着我们农民兄弟啊!他把这笔账很自然算到了包子店姑娘的身上。

    步年牵着马,在街头瞎逛。吃了两斤包子,他感到肚子很胀,胀得路都走不动了。他觉得应到什么地方休息一会儿,他想到去电影院看大字报,那地方大字报比较集中。

    他来到电影院门口,站在原本贴电影海报的高墙前面。大字报又增加了不少。有人正在往墙上贴,贴在原来大字报上面。步年觉得这样不好,很可惜,一张大字报写了那么多字,多么不容易,就这么把它们给盖了。步年仔细看,发现墙上的纸已有一寸厚,可见,他们已习惯这么做了。他正这么寻思着,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人身材高大,体态匀称,穿着没有标徽的军装。步年一眼认出此人,他就是光明村的常华。常华是四年前经过一系列严格的政审和体检,脱颖而出光荣地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光明村的人都为之骄傲。要说最骄傲的当属常华的父亲,常华穿上军装佩着大红花被部队接走的那天,他的父亲也佩上了大红花,手中还捧着一块“卫国光荣”的匾额。村支书冯思有为了营造气氛,请了步年一伙敲锣打鼓,吹奏《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常华父亲笑得合不拢嘴。由于常华父亲刚掉了门牙,牙床比较痒,他经常用舌头去舔。那天,常华父亲的舌头也激动得红通通的。关于当兵的光荣感觉,如果去问常华的父亲,他可以谈半天。问他什么时候最高兴,他就说是每年的建军节。每年建军节,由支书冯思有带队,一班人马就会敲锣打鼓来慰问他老人家,送他一张由县政府人武部盖章的慰问信。步年上去和常华打招呼。步年从常华的军装没了标徽猜出常华复员了。步年想,常华父亲要是知道儿子已不是人民解放军了该有多失望。

    常华见有人招呼,迅速转过头来,朝步年这边看。常华马上认出步年,于是向前一个大步,和步年握手。光明村没有握手的礼仪,因此,步年长这么大,没同人握过手,他除了感觉常华那种居高临下的矜持的热情外,还感到很不适应,他迅速把手抽了回来。步年对常华客气地微笑。常华却很严肃,脸上的表情像个大人物。步年刚才看到常华高大的背部就感到常华有大人物的架势了。他知道这样的人一般不能直呼其名,那样他们会不高兴,正确的叫法应该是××同志。所以,步年笑道:常华同志,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真没想到。常华回答:我复员了。

    照步年的天性,他一向不愿意主动接近那种有着“同志”表情的人。这是因为:一、他比较敬畏这类人,在他们面前老感到自己放不开手脚;二、他猜不大透那些被称为同志的人心里在想什么,觉得他们平平常常的表情后面总藏着一个深不可测的后花园。步年考虑到这是在城里,他和常华相遇也算有缘,步年客气地提议常华骑着他的马儿回村。步年说:你是解放军,有资格骑我的马。常华浅笑了一下,问:你怎么会有一匹马?步年就告诉常华马儿的来历。

    常华起初没骑步年的马,而是和步年并肩走。常华向步年打听村里的事。常华问:村里有没有大字报?村里有没有造反派?步年笑道:我们村又不是城里,我们村那么闭塞,没有人教他们写大字报,也不知道怎样参加造反派。常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步年见常华不吭声,继续说:我们村还同以前一样,静悄悄的,只有村头的田头广播哇啦哇啦的,不过,大家从不听广播,也听不懂上面在说什么。

    走了一会儿,常华突然说:我骑一下你的马。步年说:没问题,你骑吧。常华从步年手中牵过缰绳,非常潇洒地上了马。还没等常华坐稳,马儿突然跃起前蹄,一声长啸,向前飞奔而去。常华没准备,从马背上颠下,重重地摔在地上。步年看到这情形吓了一跳,连忙跑到常华跟前,伸出手去拉常华,还问:摔坏没有?常华一脸恼怒,狠狠地把步年的手打开,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常华的眼中露出凶光,他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向马儿砸去。石头刚好落在马屁股上。步年只觉得那石头像是砸在自己的心口上。步年吹了一把口哨,马儿就跑了过来。马儿跑过来时,眼神警觉,看着常华,生怕常华再拿石头砸它。常华的手掌擦破了皮,有几颗石子还嵌入肉里,正在想办法取出来。他骂:他娘的,老子杀了你。步年凑近马屁股,发现上面布满了血痕,用手轻轻地抚摸。步年对常华早已没了好感,愤怒的目光已经多次向常华扫视。当他听到常华说要杀了他的马时,愤怒转化为语言和行动。他冲过去推了常华一把,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怎么能拿这么大的石头砸马,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常华站在那里,把手叉在腰上,吼道:你胡闹什么!步年看到常华装得这么威风,冷笑一声,说:如果我再让你碰一下我的马,我就是孙子,我就在地上爬。步年骑着马,昂首而去。一会儿,他看到常华那厮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大约过了三个小时,太阳西下的时候,步年回到了光明村。他进村时,看到冯思有支书、老金法、守仁一伙站在村头,步年原来班子里的伙伴拿着锣鼓在交头接耳。冯思有问步年:你一路上可见到常华?步年这才知道原来他们这是为了欢迎常华。步年没好气地说:没看见。伙伴们见到步年,让他从马背上下来,要他入伙吹打。步年没好气地说:你们是吃饱了没事干,常华这家伙有什么好欢迎的。

    2

    步年没有想到,就是这个常华让光明村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步年更没想到的是常华竟会先拿小荷花开刀。

    常华复员回村三个月后,光明村出现了第一张大字报。这张大字报就是针对小荷花的。大字报的题目是《破鞋》。当时,步年正在江边放马,有人告诉步年:不得了啦,村头出现了大字报,写得可黄啦。于是步年就骑着马儿去村头看热闹。

    村头果然很热闹。步年先看大字报,大字报上,小荷花的衣服都剥光了,赤身裸体着。关于小荷花怎样成为破鞋,描述是细腻的,大胆的。比如,小荷花和表哥在天柱水库洗澡变成蛇的那一段,看了就让人想入非非。大字报署名为“井冈山红卫兵”。大字报下面,小老虎和一群孩子戴着红袖套,保卫着大字报。孩子们的表情严肃,好像他们突然大权在握。这恐怕同他们戴着红袖套有关,他们的权威感都源于此。步年问旁人才知道大字报是小老虎贴上去的。

    一会儿,老金法匆匆赶来,连衣服都没穿,只吊了一条短裤。老金法扭着小老虎的耳朵吼道: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干,你们这是什么目的。小老虎说:老金法,毛主席已经说了,革命群众有权大鸣、大放、大字报,你难道想反对毛主席,不让我们听毛主席的话?老金法一听这话,气昏了。他像老鹰抓小鸡,一把抓住了小老虎,把小老虎举起来,要把他投到河里去。老金法知道这事的策划者是谁,常华和守仁暗地勾结的事逃不过老金法的眼。

    孩子们见老金法要把小老虎投到河里去,冲上来救驾。孩子们像蚂蚁一样附在老金法身上,让老金法无法施力。有一个孩子把老金法的短裤都剥下来了。老金法见自己露出了屁股,不禁悲愤交加,突然哭了。他哭道:你们为什么要欺负我们孤儿寡父呀!你们给我把大字报撕下来呀!思有支书你给我做主呀!孩子们见老金法哭,就放了手。小老虎不放过老金法,他举起手,高喊了一声:打倒反革命破鞋!于是孩子们跟着齐声高呼:打倒反革命破鞋!

    老金法哭着回家,孩子们跟着来到他家门口,孩子们提出要小荷花挂着破鞋去游街。老金法气得口吐白沫。他拿了一把铲子,站在门口,不让孩子们进去。老金法说:谁敢进来,我就叉了谁。双方对峙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光明村几乎所有的人都来了。常华和守仁也在其中,他们的脸上已有了杀气。

    看到这一切,步年想,他娘的,这事闹过头了。他听到屋子里小荷花的哭泣声,很轻微。步年心里很难受,想,我过去叫小荷花为破鞋,那只不过是私下叫叫,现在竟然公开了,还让人家怎么活,人都是要面子的呀。

    两部侧三轮摩托车进了村子。一部三轮摩托车上插了一面旗帜,上写“井冈山红卫兵”几个大字;另一部上面站着一个挂牌的人,那个人低着头,牌上写着:打倒身边的赫鲁晓夫黄中一!光明村的人都认识黄中一,他是城里的书记啊,一位大领导啊,他居然被他们抓起来批斗了。后来,人们才知道,来的那帮人是城里的造反派,头头是常华部队里的战友。常华走过去,张开双臂和城里的红卫兵拥抱。步年想,看来一切都是精心安排的,小荷花游街是在所难免了。

    在城里红卫兵的支持下,小荷花只得挂上破鞋上街游行。常华和守仁还让大香香挂鞋陪游。大香香在旧社会跳过大神,也是光明村有名的骚妇,据说还同冯思有支书有一腿子。大香香开始还想反抗,城里的红卫兵给了她几个耳光,她就泄了气,只好挂上破鞋游街。常华对守仁说:你带她俩去村头,让她们坦白是怎样成为破鞋的,不说就打她们,直到她们老实坦白。守仁点点头。这一招是城里的战友临走前教给常华的,城里的战友说:这叫红色恐怖。守仁照常华的吩咐去做,果然,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后来光明村凡是会走路的人都来听她们讲自己做破鞋的事。一时,村里人都很兴奋,像是在过狂欢节。

    光明村的人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圈,都伸长脖子往圈子中间望。一些孩子爬到树上,咧着嘴往下看。孩子们的手上还握着几块泥土,不时砸向圈子中间的破鞋。要说光明村道德感最强的就数这些孩子们。圈子中间,小荷花和大香香跪着,脖子上的破鞋不是一般的破,破得简直不像一双鞋,不但鞋面有很多洞,连鞋底都是洞。光明村的人一向节俭,鞋不破得彻底是不肯丢弃的,因此,破鞋并不好找。破鞋还是守仁从自己家的鸡笼里找到的。鸡笼里怎么会有破鞋?守仁没有想通,可能是被老鼠拖进去的。破鞋长期浸淫在鸡粪里,很臭。破鞋挂到大香香和小荷花脖子上时,大香香臭得跳起来,小荷花则当场臭晕过去,好一会才醒过来。但久闻不知其臭,没多久,她们俩就习惯了。她们俩跪着,守仁站在她们背后,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守仁要她们老老实实向革命群众交代。在棍子的威慑下,大香香和小荷花只得老实交代。

    大香香向群众坦白的时候,用的是跳大神的腔调。她唱道:各位社员莫学我,我是破鞋被人戳;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其中;有人送我一块钱,我就让他进西天……大香香好像进入了角色,她真的跳起了大神。她继续唱:各位社员莫学我,下流坯子就是我;有人想要乐一乐,在我身上摸一摸;啊呀啊呀叫一叫,呼噜呼噜睡一觉;天黄黄,地黄黄,玉皇大帝在天上……她这么又唱又跳的时候,光明村的人都乐开了花。守仁却并不满意,觉得大香香生动是生动了,但讲得太虚,没实质性内容。她没提起曾和谁一起搞过,而守仁要的就是那个“谁”。守仁就喝住了大香香,说:严肃一点,说说你都和谁搞过。大香香说:我和你搞了呀。围观的人笑得越发开心了。守仁踢了大香香一脚,说:老实点。

    守仁知道,大家对大香香没多少兴趣,大香香的事村里人都知道,人们想听的是小荷花那些事。守仁把大香香放在一边,走到小荷花前面,让小荷花接着讲。只听得小荷花哇地哭出声来,像孩子一样摇头,眼中满是乞求。守仁黑着脸,根本不放过她,抓住她的头发,说:搞起来总爽快吧,现在感到难为情了?快说。小荷花只好哭哭啼啼地讲她和表哥的事。她说:我表哥把我带到天柱,我的头就晕。我看到虫子飞,要表哥去给我捉一只。结果表哥就摸我的奶子。表哥说虫子在这儿。我说在哪儿?他说在里面。他就从我的衣服里伸进去。表哥问,这个是不是虫子,不是的话,我放手了。我说这个是虫子,你抓住它。后来我就晕过去了。后来,我发现我变成了虫子,表哥也变成了虫子。表哥趴在我背上,我们一起在飞。后来,我们又变成了人。表哥问我,还想不想让我给你捉虫子?我说想。小荷花一边说,一边哭,表情纯洁,像个白痴。她说完这个故事,村里人还想听,他们说:小荷花,再说一个,再说一个。小荷花用手蒙脸,很难为情似的。

    光明村的人都听得口水横流,原本呆板的脸突然变得很生动,一些人常年生病,脸色原本苍白,那一刻变得健康红润,气韵顺畅。可见听听人家怎么搞破鞋有益身体健康。守仁觉得效果差不多了,决定让大香香和小荷花游街。路线是绕村一圈,守仁让俩破鞋在前面走,大家都咧着嘴乐呵呵地跟在后面。

    如前所述,光明村的西边有一条江,天柱有一个湖泊,湖泊和江之间有一条小河相连。这条小河从光明村村头流入,穿过光明村汇入到江。小荷花和大香香挂着破鞋沿着小河边走。前几天,下过几场暴雨,小河水流特别汹涌。大香香一边游街,一边唱她的顺口溜,倒也自得其乐。她有一段日子没跳大神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小荷花表情呆滞,不时看小河中的水。光明村的人只注意大香香,基本上忘记了小荷花。就在这时,小荷花猛地跑了起来,速度快得惊人,好像她发现了什么宝贝,怕人家占了先抢了去似的。只见她一头扎入汹涌的急流之中,顷刻不见踪影。大家才明白她这是想自杀。等大家再次发现她,已在大约五十米远的拐弯处,她正在挣扎。

    光明村的人并不是不想去救小荷花,但没一个人敢跳下水去。这段小河太危险,跳下去后万一撞到岩石上就会自身难保。

    这时,大家看到有一匹白马向小河边跑来。骑在马上的当然是步年。步年没想到小荷花会去自杀,她这样没脑子的女人竟会想到自杀。步年想,自杀个什么呀,好好的自杀个什么呀,你以为大家不知道你是破鞋啊。步年跳入河中,倾刻被急流冲得失去了方向。他落入一个漩涡中,像一根垂直的木棍,在漩涡中高速运转。这时,他感到自己和一具软绵绵的东西缠在一起,那具东西滑腻腻的,一定是小荷花。他抓住小荷花,奋力向上一蹿,露出了水面,向岸边游去。

    游到了岸边,步年打了小荷花两个耳光。步年说:你好好的,寻什么死啊,你本来就是破鞋嘛,让人家说说有什么关系。小荷花却抱住步年嘤嘤地哭。小荷花哭道:我想死了呀,你干嘛救我呀,你不救我的话,我早已死了呀。步年说:你以为死那么容易啊。你如果想死,你再跳啊,我保证不会再救你。小荷花说:步年,你和他们一样,不是个好人。

    3

    小荷花被批斗,步青感到非常震惊,情感也相当复杂。一方面他觉得小荷花很可怜,另一方面他竟有一点庆幸。他想,幸好我去提亲时被老金法打了一顿,如果老金法认我做女婿,我现在岂不成了破鞋的未婚夫了嘛。对老金法用马桶刷子打他,步青记恨在心。如前所述,步青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这样的奇耻大辱他当然受不了。步青认为罪魁祸首是老金法,如果他们不想搞倒老金法,他们也不会拿小荷花开刀。老金法倒了,他们才会放过小荷花。步青越想越气愤,他骂道:他娘的,老金法,你还以为你女儿是个宝贝,其实我娶你的女儿是看得起你,可你竟用马桶刷子打我。他还骂小荷花:小荷花,你就是太骄傲,成天和步年在一块,让我吃醋。现在好了,你成了破鞋,再不会有人为你吃醋了,就是我也不会为你吃醋了。

    守仁突然来到步青的家,要步青写一张大字报,揭露老金法的封建思想。步青开始觉得下不了手,最终还是写了一张。

    步青的大字报充满了对老金法的蔑视和嘲弄。上面这么说:这个自称是老革命动辄摆老资格的人究竟干过一些什么呢?这只混入革命队伍的老狐狸,以为自己披上了羊皮,我们就识不破他,反动派再狡猾也逃不过人民群众雪亮的眼睛。老金法哪里是什么老革命,分明是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蒋帮特务。大字报接着说:老金法十多岁就去上海打工,不久参加了国民党军队,在国民党军队里做伙计,即是个烧饭的。我军过长江时,他被我军俘获。这个人一贯见风使舵,他替解放军烧了一顿饭,解放军觉得好吃,于是就让他搞炊事。但反革命就是反革命,这个人虽然参加了人民军队,可心里想着蒋家王朝,一有机会就要向党和人民反扑。这个人在部队时,就曾在伙食中投毒,使一连战士闹肚痛,拉肚子,呕吐。战士只好躺在床上打针吃药,不能去消灭国民党。我军火眼金睛,识破了老金法的阴谋诡计,不让他再干炊事,而是叫他去养猪,去掏大粪。这样的人回到光明村却时时摆老资格,他究竟有什么资格可摆,他只能到国民党那里去摆老资格,只能摆反革命老资格。

    看了这张大字报,最气愤的是以小老虎为首的孩子们。他们看到老金法竟对解放军投毒,激发出一腔正义。那还了得,解放军正在打国民党,打着打着,突然食物中毒,闹肚痛,想拉屎,岂不乱了套,岂不要让国民党占了便宜,我军岂不要打败仗。用心何其险恶。要说反动,这才是真反动。

    孩子们向老金法家赶去。老金法家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小荷花因为被定为破鞋,正关在队部,但老金法应该在的呀,他没理由不在自个家呀。他的女儿出了那样的丑事,他难道还有脸出门?小老虎喊:老金法,你这个国民党,你躲什么呀,你给我出来。屋子里没有任何动静。一天到晚跟在小老虎身后的那个瘦子对小老虎说:虎哥,老金法他娘的是不是有什么法道,他是不是飞走了?听说国民党训练特务是有一套的。此人小老虎叫他屁瘦。为什么这么叫他,事出有因:一般家养的鸡很肥大,但有个别鸡却特别瘦,吃得多,养不肥。这种鸡有一个特点,身子瘦,屁股却很大,大家把这种鸡叫屁瘦。小老虎认为瘦子的样子很像那种鸡,于是叫他屁瘦。小老虎不同意屁瘦的观点,冷着脸说:老金法不在家,不是说他不在村子里,你派人去村子里找一找,把他找回来。你同他说,我们要批斗他。屁瘦带了一帮人去村子里找,小老虎和其他几个留在老金法家等候。小老虎当然也不是坐等——他这个人闲不住,他就在老金法家翻箱倒柜,希望发现什么机关,比如发报机什么的。发报机没找到,却找到一个红本本,上面写着“养猪光荣”。又找到一个黑本本,上面写着“掏粪光荣”。小老虎找到黑本本时还以为是什么国民党的委任状,结果不是,很失望。他就点火把两个本子烧了。这个时候,一个孩子从抽屉里找到一袋东西,样子像没充气的气球。那孩子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拿来给小老虎看。小老虎一看脸就红了,他知道这个东西,这个东西叫避孕套。他曾在自家柜子里翻出这玩意儿,还把它吹大在屋外玩,结果被他爹狠狠地抽了两个耳光。小老虎想,他娘的,小荷花果真是破鞋,还没结婚,就藏着这个东西,生活是何等腐化。他娘的,真的太流氓了。小老虎把孩子手中的避孕套夺了过来,藏入口袋。他说:这个东西不值得你大惊小怪。

    屁瘦带着孩子们在村头转了一圈,连老金法的影子也没找到。问村里的人,都说没看见。那个叫花腔的孩子,一脸讥笑地说:你们怎么会找得到他,告诉你们,他早已逃了,逃到天柱的山上去了。不过谁能说得清楚,他逃到台湾去了也说不定。考虑到花腔和小老虎不和,屁瘦觉得花腔的话不可信。虽然大家都在说花腔能目穷千里,但屁瘦不打算相信他。屁瘦带着孩子们回到老金法家,对小老虎说没找到,还顺便汇报了花腔的说法。

    小老虎觉得花腔说得有道理,他认为老金法一定是畏罪潜逃了。至于逃到台湾还是逃到天柱,小老虎认为天柱的可能性更大。因为老金法要逃到台湾也不容易,一有我人民海军把守东海岸,二是老金法要逃也没工具,他总不至于游泳过去吧。考虑到老金法的年纪,游泳恐怕也游不了几米。因此,小老虎认为老金法一定逃到天柱去了。他当即决定带孩子们去天柱,把老金法找回来。

    天突然下起了暴雨。雨水有手指那么大,斜斜地落在大地上,落在正向天柱进发的孩子们身上。虽然雨很大,天柱那地方很可怕,但孩子们初生牛犊不怕虎,冒雨前行。看老金法这个反革命哪里逃,逃得了和尚也逃不了庙。孩子们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老金法抓回来。光明村的大人都很担心孩子们这一去统统变成虫子。但大人们也不敢挡孩子们的道,不让他们去干革命。你如果拦着他们,他们就会贴你的大字报,光明村的成人都知道要是自己被写进大字报意味着没好果子吃。最好不去惹他们,他们才不管你是谁,是他的爹还是他的娘,他们觉得你落后就要贴你的大字报。光明村的人站在村头,看着孩子们远去。也许是因为雨水太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他们看到,孩子们像走在半空中。一会儿,他们看见孩子们爬上了云端,飞翔在天柱的上空。

    雨一直没停,下了三天三夜。孩子们也没有回来。光明村的成人都很着急,就去天柱找。他们站在天柱山的脚下喊:×××,你们在哪里?你们回来啊。雨落在山林间的声音很大,哗哗哗哗的雨声和哗哗哗的溪水声把他们的喊声都掩盖了过去。他们叫了一天,没有一个孩子出现。孩子们好像集体失踪了。

    找了一个星期都是这样的情况,他们没有发现孩子们的蛛丝马迹。一星期后,雨突然停了,太阳从云层中钻了出来,天柱山上出现一道彩虹。这时候,光明村的人惊喜地发现,失踪了七天七夜的孩子们正从那道彩虹掉下来。他们只眨了一眨眼睛,孩子们已走在从天柱回来的路上。孩子们看上去一个个肮脏不堪,像刚从泥浆中出来。他们见到大人不停地傻笑。光明村的人问他们出了什么事,怎么去了七天七夜才回来。孩子们很吃惊,他们说,他们只去了一天呀。光明村的人问他们有没有找到老金法。孩子们说,他们找到了,老金法果真在天柱。他在养猪,养了一大群猪,足足有一百多头。大家很奇怪,老金法刚去天柱哪来那么多猪。孩子们说,是虫子变的,他们解释说他们亲眼看见天柱的虫子飞到老金法的养猪场就变成了猪。孩子们说:怪就怪在这里,我们到了天柱,有的变成了蛇,有的变成了猴子,还有的变成了老虎,有人变成了猪。变猪的和老金法养猪场的猪还真看不出什么区别。光明村的人见孩子们胡说,打断了他们,问:既然你们碰到了老金法,为什么不把他抓回来?孩子们憨笑起来,他们说:我们忘了抓他了,到了天柱,我们就忘了干什么去的了。光明村的大人糊涂了,因为自己糊涂,他们认为孩子们去了一趟天柱也都糊涂了,说的都是胡话。

    虽然孩子们没把老金法抓回来,但守仁在征得常华同意后还是决定开一个批斗大会,专门声讨老金法畏罪潜逃。批斗大会选在相公庙开,由常华主持,光明村全体社员参加。因为大字报是步青写的,首先上台声讨老金法的就是步青。步青平时说话不多,在台上倒是能说会道。他不紧不慢地流畅地言之成理地把老金法包办婚姻之类的封建思想批了个臭。步青讲得还算实际。接着常华要守仁讲。守仁的声音很响,说话像放炮,轰一声,又轰一声,断断续续,听起来比较吃力,可光明村的人还是听明白了,守仁的发言是务虚,他几乎没批老金法,他指出,老金法虽然畏罪潜逃,但老金法不是光明村最大的赫鲁晓夫,光明村的赫鲁晓夫还伪装着,狐狸尾巴还没有露出来。他如果不露出来,我们也有办法,我们就去摸他的裤裆,把他的狐狸尾巴挖出来。

    光明村的人当然不笨,他们在人群中、在台上找冯思有。冯思有没来开批斗会。光明村的人知道,冯思有的尾巴没几天可藏了。外面关于冯思有的大字报越来越多,自从冯思有亲眼见到城里的红卫兵打倒了黄中一,他已有多日没出门,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正在睡梦中的光明村人被一声枪响惊醒了。枪声击中了大家日益绷紧的阶级斗争之弦。大家还以为蒋介石反攻大陆了。一部分人甚至准备逃到天柱去。光明村的民兵拿起枪小心地朝江边走。这时,天已经亮了,天上的星星已经隐去。光明村的民兵走近江边,发现整个江面一片通红。他们感到很奇怪,怎么会血流成河呢?好像这里发生过一次重大战役。后来他们才发现了一具尸体,一看原来是村支书冯思有,他畏罪自杀了。

    常华当即决定,叫人在江边临时搭一个台子,开批斗会。又叫守仁把冯思有的儿子叫来,让他站在台上。冯思有的儿子叫冯爱国,他的脖子上挂着冯思有的牌子,算是替老子请罪。台上常华开始细数冯思有的罪状。光明村的人都站在江边听常华的报告。

    冯爱国患有夜游症,他晚上夜游,天亮了却很能睡。这会儿,冯爱国蔫着身子低着头好像还没睡醒,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摊烂泥。光明村的人都感叹冯思有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儿子,冯思有多么精神,可他的儿子简直像一条虫子。这时,冯爱国的裤腿里流下一片黄黄的水流。社员们都笑出声来。大家都知道冯爱国有尿床的毛病,没想到批斗的时候会出现这种事情。守仁见大家笑,敲了敲桌子。常华继续在讲话。

    冯爱国就在常华的鼻子底下挨批,和常华离得最近。人们发现常华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只见他的鼻子在不停地翕动,好像受到了什么刺激。一会儿,光明村的人都闻到了一股恶臭。他们都没搞清楚这是什么臭味,只觉得这是他们闻过的最恶心的气味。他们中有人嗅过死人腐烂的气味,现在的臭气比死尸还臭。整个江边臭气熏天,好像这里有一座专门制造臭气的工厂。大家似乎看到了臭气的颜色,是黑色的,像乌云一样从江边升起,飘向远方。他们实在忍受不了,像受到猎人追逐的野兔子,纷纷逃窜。一时局面乱了。

    还是守仁警觉,他发现了臭气的源头。他冲到冯爱国的后面,一把扒去冯爱国的裤子。冯爱国的裤子上沾了一摊黑黑的屎。冯爱国的屎这么臭,大家啧啧称奇。守仁很生气,狠狠踢了冯爱国一脚。冯爱国竟然毫无反应,睡着了,鼻子正发出安详而均匀的呼吸声。

    以后的几天中,来自江边的臭气整日整夜萦绕在光明村上空,熏得光明村的人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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