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赛跑-步年是一匹马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步年骑着马,站在村头的大字报栏前看了一会儿。看城里的大字报时,他老是想,城里毕竟是城里,乱七八糟、见不得人的事就是多,光明村可没这些臭事。但现在他的看法有了改变。他认为光明村虽然小,但一样藏龙卧虎。他看到今天的大字报在号召大家一起去砸代表封建迷信的庙,就想去看个究竟。他骑着马儿朝相公庙走去。

    光明村的庙,值得一说。远处看这庙,让人感到既稳重厚实又富丽堂皇。它的飞檐是金黄色的,飞檐倾斜着刺入天空;它的墙则漆成了淡黄色,虽然有几年没刷新了,但墙上的斑驳倒平添几分幽色。展露在飞檐之下的柱子也是雕刻精细,法度得当。总之,在这个简朴的小村里,这座庙显得相当华丽。如果走入庙中,别有一番天地。庙里有一个十分精致的大戏台,这在别的庙里可从来没见到过。大戏台三面敞开,前面挡着一护栏。护栏用木头雕刻而成,雕的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戏台正面还有一对联:试看此地风云会,演出当年事迹来;一时富贵皆春梦,万古功名总戏场;戏台的正中还有一金匾,横批:作如是观。光明村的老人说,那金匾上的金子是真的。相公庙是光明村的政治文化中心之一(另一处是村头香樟树下),社员聚集的广场。光明村过去斗地主,斗反动派在这里,过去请来的戏班子也在这里演出。

    守仁带着一帮人打算把庙里的菩萨砸烂。他们到相公庙时发现有人捷足先登,竟把菩萨的头割走了。被割走了头部的菩萨看上去阴森森的,竟把一伙人镇住了。这尊菩萨大家很熟悉,闭上眼睛都能想起菩萨既威严又慈悲的面孔,每次进相公庙,光明村的人都会感到这尊菩萨的光芒,他们说不准这光芒来自何处,他们就是觉得这菩萨就会有光芒万丈。现在菩萨的头被人割走,整个大厅便暗淡无光了,就好像他们走错了地方,一时不知怎么办了。刚才摩拳擦掌的一伙人眼中露出畏怯之色。带头的守仁见此情景也感到不安,可他是带头的,不能露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跳出来喊:有人的觉悟比我们还高,比我们还积极,可见群众的革命要求有多强烈。我们还等什么。于是,守仁第一个冲上去,对准菩萨的手,把菩萨的手敲了下来。大伙儿见守仁动手了,只好跟上。有人砸菩萨的身子,有人砸菩萨的腿,一会儿,泥塑的菩萨就成了灰尘。砸完菩萨,他们又砸庙内的其他代表封建主义的雕刻石像。

    步年一直站在庙门口看热闹。步青也在砸,样子还很积极。步年想,步青他娘的在拍常华的马屁,他想往上爬呢。步年的脸上浮出一丝讥笑。步青看了步年一眼,神情古怪。不知怎么的,马儿突然扬起前蹄叫啸。步年没准备,差点摔下马来。他不知道马儿为什么会受惊,跳下马去安抚。他看到马儿的眼中有惊恐之色。步年说:他们砸庙,你怕什么?说完,步年牵着马朝江边走。这天,马儿似乎一直处在不安之中。

    2

    光明村出现了题为《烈士的鲜血岂能亵渎》的大字报。大字报是针对步年的。几年前步年做过一段日子的代课教师,其间,步年发展了一批红领巾,红领巾多出两块,步年就做了条短裤。大字报揭发的就是这件事。小老虎他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事。前段日子,他们批破鞋,斗老金法,搞游行,觉得很过瘾。但近段日子,村里的反革命似乎挖光了,他们的日子过得很清淡。这时挖出一个步年,他们好一阵兴奋。小老虎他们浩浩荡荡奔向步年的家。

    他们在半道上碰到了步年。步年刚从江边放马回来,还不知道有人贴了他的大字报,骑在马背上,唱着小曲。他那样儿好像全世界他最幸福。孩子们围住了他,马儿就迈不开步子了。孩子们抬起头,开始责问马背上的步年:冯步年,你下来,老实交代你的反革命罪行。步年看见小老虎瞪着两只三角眼,三角眼就像两把刀子,好像他只要眨一眨眼睛就可以把步年杀死。别看步年整天骑着马,是光明村的逍遥派,其实他对常华回来后光明村的变化也是经常思考的。常华批破鞋,他倒没觉得什么,批批破鞋时,大家娱乐娱乐,也是件不错的事。小荷花和大香香也确实是破鞋,批她们俩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们想来也不会太在乎。步年没看到批破鞋背后更深的革命用意。接着老金法失踪了,接着冯思有自杀了,步年才感到光明村玩得有点过了。步年也算个聪明人,他很快就想出了原因:有人想夺权。如前所述,步年虽在这个小村,但见多识广。来光明村改造的右派分子曾给他讲过一些宫廷故事,如唐朝李世民为了当皇帝杀了他的兄弟,为了权力杀来杀去是这个国家的传统。不过步年看不出光明村有多少权力,值得这样杀来杀去。老实说,光明村这点子权力步年真还看不上,握着这点子权在村里人模狗样地踱方步也很可笑。步年对自己说:这说明你没权欲,你没权欲你就很安全,不会有人同你过不去。再说你还养着一匹拥军马,这可是你身上最大的闪光点。什么人都可以反对,就是不能反对解放军。步年以为自己和解放军有那么点联系,他也算是光荣的人民解放军中的一员了,这不免有点自作多情。人往往看不清形势。步年不知道正是拥军马让他惹麻烦了。这会儿他和他的马被小老虎他们团团围住,他就低下头问:小老虎你们为什么说我反革命?小老虎说:你就是一个反革命。步年说:我不是。小老虎说:我问你,你是不是有一条短裤?步年说:我当然有短裤,我一共有三条短裤。小老虎说:其中的一条是不是红色的?步年说:我有一条红色的短裤。小老虎冷笑道:是用什么做的?步年说:红色短裤当然是用红布做的?小老虎说:冯步年,你这个反革命,你还想狡辩,你的短裤是用红领巾做的,是不是?步年说:是呀,怎么啦?小老虎说:交代你的反革命动机。步年说:我反什么革命了,红布就不能做短裤啦?谁这样规定了?小老虎说:冯步年,你想用反革命理论和我狡辩,好,我奉陪。我问你,红领巾代表着什么你知道吗?红领巾是五星红旗的一角,是用革命烈士的鲜血染红的你知道吗?你用烈士的血擦你的臭屁股,你这是什么目的?反革命分子何其阴险何其毒也!我们坚决不答应,打倒冯步年!小老虎带头喊起了口号,小伙伴们也跟着喊:打倒冯步年!步年没被镇住。他依旧坐在马背上,说:小老虎,告诉你,我的短裤是不是用烈士鲜血染红的我最明白,我多次试验,证明我的短裤中没有烈士的鲜血。我用清水洗短裤,清水就会泛红,这是褪色现象。小老虎你学过化学,你如果是个好学生你应该知道,那红色的东西是高锰酸钾,而不是血。如果是血,那就要发臭,我也不敢穿血染的短裤。小老虎,我知道你胆子大,但换了你也不敢穿血裤。红布就是红布,同烈士的血没关系。小老虎听了步年的话,满腔悲愤。他想,冯步年真他娘是个流氓啊,只有流氓才会说出这样的歪理邪说。对待这样的反革命流氓只能用革命的流氓行为(这个词是小老虎想出来的,小老虎觉得这个词很美好)反击。

    就在这时,守仁操着棍子,拨开孩子的包围圈,冲到步年前面。马儿见到守仁,前蹄上扬,仰天长啸。孩子们吓了一跳,迅捷散开。步年没料到马儿突然使力,差点摔下地来。他夹紧双腿,对马儿说:你发什么神经,村里的人发神经,你也跟着发,你这个人来疯。守仁听到步年的指桑骂槐,气得不行,他不顾马儿左右奔突,冲过去先给马儿一棍,然后叫步年下来,不要耍反革命流氓。守仁不叫唤,步年也熬不住要下马了,因为守仁竟敢对他的马动粗。打步年的马儿等于扒他家祖坟。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步年当然不能做缩头乌龟。步年跳下来,像一头头上长角的牛,向守仁冲去,猛抵守仁。守仁被撞得四脚朝天。孩子们见此情景都笑了,但小老虎没笑。小老虎如刀的三角眼向那些孩子一瞥,那些孩子就不笑了。小老虎又使了个眼色,一群孩子向步年冲去。步年撞倒了守仁,发现他的马儿已跑得很远,正以某种惊骇的姿态奔跑在远处的田野之中。步年想吹一个唿哨把马唤回来。这时,他的脑袋被人击中了。原来小老虎捡起了守仁掉在地上的棍子,对准步年的头部,用力猛砸。步年当即昏倒。步年昏过去的刹那,看到马儿飞了起来,融入了东边的天穹之中。

    守仁这时已站了起来。他看到步年已昏了过去,有一种不能发泄的愤怒,他狠狠地踢了步年几脚,想到他打得再凶步年也不知道,他就不踢了。他对自己说:你省点力气,等步年醒的时候再打不迟。血液开始从步年的头顶流出来。血液像蠕动的软体虫子,慢慢地在泥地上爬行。步年的血呈黑色,很亮,像刚刚凝结的柏油马路。守仁抓住步年的头发,向队部拖。他骂道:你他娘的装什么死,你他娘的看我不整死你。孩子们跟在守仁后面,他们发现守仁的手变黑了,那是步年的血染的。头颅上的血朝步年的脸颊流,流过他的眉毛,横穿他的鼻子,漫过他的嘴唇。一会儿,这些血痕在他的脸上凝结了。他的样子看上去像一个中了剧毒的人,七窍溢血。看得孩子们胆战心惊。一会儿,守仁把步年拖进了队部。

    守仁打算好好收拾步年。他把步年掷到地上后,对小老虎说:把步青叫来。守仁一想到可以在步青面前收拾步年,身体激动得颤抖起来。这段日子以来,守仁最恨的不是那些四类分子,而是步青。他是越来越看不惯步青了。瞧他那样子,成天黑着个脸,一举一动都学常华,好像在告诉大家他是常华同志最亲密的战友。他开始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他以为他是谁了,以为可以不尊重我了。算他狠,算他会拍常华的马屁,为了把马儿献给常华,竟写大字报揭发亲兄弟。我倒要看看他怎么个狠法,我就让他在一边看着,看我如何折磨他的亲兄弟。我就不信,他会受得了。冯步青啊冯步青,既然你狠心把你的兄弟打倒,那就对不起了,你兄弟的死活就在我手上了。你们他娘的是双胞胎,虽然平时看起来是冤家对头,但你们流着一样的血,我要看看你受得了受不了。

    一会儿,步青来到了队部。步青进来的时候,双眼空洞,表情冷漠。守仁一脸自作聪明的笑意,就好像他已经明白了世上所有的秘密。他说:步青,你瞧,你揭发的反革命我抓来了。步青若有所思地“噢”一声,好像一点也不关心这个事。步青空洞的目光穿过守仁落在一片虚无之中。守仁想,这会儿你无所谓,等下你就知道什么叫惨不忍睹。守仁观察步青,步青脸色苍白,看上去比以往更深沉。他娘的,他们就知道深沉,一副金口难开的样子,我受不了他们这德行,我受不了,我如果不说话我宁可死,他们那一套我学不来。

    步青早上醒来的时候感到没一丝力气,就像刚刚大病了一场。他感到很奇怪,怎么突然浑身无力了呢。过了一会儿,步青全身疼痛起来,头要炸裂似地痛。后来他意识到步年被人打了。这事以前也发生过,他们打在步年身上,步青跟着疼痛。他又想,也许他们并没有打步年,我全身痛只不过是我今天生病了。他继续蒙头睡觉。就在这时,小老虎来叫他,让他到队部去。

    守仁开始对步年施暴。他先从水缸里打了一桶水,往步年头上浇。守仁的表情十分轻松,好像步年是一株庄稼,守仁正在精心灌溉,好像这株庄稼在他的浇灌下会茁壮成长。一会儿,步年醒了过来,他对自己满身的水和躺在队部感到很奇怪。他首先想到的是他的马,他一天二十四小时和马在一块,现在马不在身边,他不放心。他问:我的马呢?我的马呢?守仁冷笑一声:你倒是挺重情的,一醒来就找你的陶玉玲。我告诉你马在哪儿。守仁指了指步年:你就是一匹马,你他娘的每天同马睡在一起,和马胡搞,你就是马。你爬,你爬几圈给我们看看。步青也在这里,他也想看你爬呢。步年当然不会爬,不但不爬,硬撑着站起来,想冲出去找他的马。守仁对准步年的脚就是一棍,步年来了个嘴啃地。步年的嘴唇磕破了,血大口大口从嘴中涌出来。守仁又踢了他几脚,让他像马儿一样爬。步年不屈服,于是守仁用棍子打。步年又昏了过去。

    步青的脸上冒出虚汗。虚汗的颗粒很大,很像脸上长出的水泡。守仁微笑着走到步青跟前,说:步青,你怎么了,怎么出那么大的汗?步青喘了一口气说:我今天身体不好,早上起来头就痛。守仁说:头痛你就去喝一碗姜汤。你不会是别的毛病吧?步青说:我的头经常痛,老毛病。守仁说:我这样收拾你兄弟你没意见吧?步青说:什么话,他干了这么反动的事,我还有什么意见。我如果有意见就不会主动揭发他。守仁笑了笑,笑得很灿烂。他说:我想你也不会有意见。

    守仁开始对步年实施第二轮打击。他还是用冷水浇步年的头,浇着浇着,守仁来了灵感,他掏出胯下的家伙对着步年小便起来。他一边小便一边哼着小曲,脸上的表情是畅快的,好像他正趴在女人身上作乐。撒完尿他还打了个快乐的激灵。昏过去的步年吃到了守仁温热的尿液,仿佛被打了一支强心针,又醒了过来。嘴边有咸味,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步青看到这一幕,直觉恶心,忍不住想吐。他干呕了几下,没吐出任何东西,但呕吐的感觉一直在喉头。守仁见步年醒来,笑道:你先像马儿那样在屋子里爬一圈,再来听你交代你的反革命罪行。步年惦记他的马,问:你们把我的拥军马弄到哪里去了?守仁说:又找你的老婆了,我也不知道陶玉玲去了哪里,不过你的陶玉玲从今天起不再属于你了,而是属于常华同志了。步青,是不是?步青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拔出一根烟递给守仁,说:守仁哥,你在这里审,我找马去。我刚才看到马在天边跑,万一跑远了,找不回来就麻烦了。守仁不放过步青,他拦住步青说:我一个人怎么审,两个人才能审,你不要走。步青没办法,只好留下。守仁见步青越来越虚弱,心里很高兴。他娘的,我打步年,步青受不了啦,他想溜走啦。他娘的,是该让他看看我守仁的厉害,好让他以后服我。守仁更残忍地折磨步年,先把步年的手反架成飞机上,再用膝盖顶住步年的头,说:你爬不爬,你的陶玉玲是一匹马,你也是一匹马,你爬,你今天不爬,我就打死你。步年坚持不爬。一会儿,步年又昏了过去。守仁累了,像是突然萎掉了,哈欠不断。守仁对步青说:这儿交给你,我去隔壁睡一觉。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步年在墙边昏迷着。步青走到步年前面,板着脸说:你他娘的就不能低下头,你他娘的爬几圈怎么啦,你这是招打。他娘的都见鬼了,守仁打你,痛的是我,我被你害惨了。步青骂了步年一顿,又在心里骂起守仁。他娘的冯守仁,真是个恶霸,过去的地主资本家也没你那么凶。骂了会儿,步青的气有点顺了,头也不怎么痛了。他索性靠在八仙桌上,一会儿,睡了过去。

    步青在睡梦中听到屋子里有马叫声,他醒了过来。屋里并没有马。他感到奇怪,这马叫声是从哪儿发出来的呢?他习惯性地朝步年躺着的地方望去,吓了一跳,步年不在那里了。他以为步年逃走了。如果步年逃走了,那他真是愚蠢至极,是找死。就在这时,步青又听到了马叫声,是从他的身后传来的,呼哧呼哧,声音里透着热气。步青转过身子,看到步年趴在地上学马叫。步青说:你这是干什么?刚才叫你爬你不爬,现在没人叫你爬你倒学起马来了。步年没回答,只是“噢噢噢”地叫。步青又说:你歇点力,老地方躺着去,等会守仁叫你爬时你也别太硬,吃眼前亏。步年依旧“噢噢噢”地叫。步青这时看出了点名堂,步年难道真的变成了一匹马?此刻步年的表情似笑非笑,和他的马儿一模一样。步青全身起了鸡皮,他觉得步年这样笑很不正常,这笑容只有白痴和那些大彻大悟的人才有。步青想,大概守仁把步年的脑壳打坏了,守仁用这么粗的棍子打步年的脑袋,不打坏才怪。

    步年自得其乐地在屋子里爬。步年不但叫起来像马,动作也深得马儿的精髓,他看上去完全像一匹马了。由于步年叫得太响,把守仁吵醒了。守仁从床上跳下来,看到步年在地上爬,开心地笑了起来。贼他娘的,刚才叫他爬不爬,喜欢吃棍子,现在没人叫他爬,他却爬得欢,还学马叫,人他娘的就是贱。步青怕守仁再对步年施暴,所以他客气地递烟给守仁,并擦亮一根火柴给守仁点上。守仁见步青这样一个态度,对步青就不那么生气了。别看守仁凶,他可不是个爱记仇的人。守仁美美地吸了口烟,沉浸在无比满足之中。

    就在这个时候,小老虎来报。小老虎说:马儿失踪了。整整一个上午,马儿在田野里跑来跑去,不停地叫,叫起来就像奏哀乐。我们追不上它。后来,我们看到它长出翅膀,飞了起来,在天柱的上空消失了。我们找遍了天柱也没有找到。守仁和步青听了小老虎的汇报,很着急。他俩出门找马。他们没忘记把队部的门锁死,免得步年也逃到那个神秘兮兮的天柱去。

    守仁和步青发动群众,去天柱找马。他们找了一圈,马儿的影子都没见着。后来,还是步青想出了点子。他说:只有步年找得到马,步年只要吹声哨,马儿就会回来的。同去的群众早已不想找马了,听步青一说,点头称是。于是守仁就带着光明村的群众赶到队部。

    光明村的人看到步年像马儿一样在地上爬,并且步年的脸也像马儿一样拉长了,表情完全是马儿的表情,特别是步年的眼睛,也像马儿一样警觉,好像在他眼里世界出了什么差错。他们一时搞不明白步年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都有点吃惊。这时,守仁得意地说:这个反革命过去骑在马上神气活现,好像他是个大人物,你们瞧,现在被我的棍子训成了一匹马。守仁正说话时,步年“噢噢噢”地发出马叫声,把守仁的声音掩盖了过去。大家见状都笑出声来,气氛一活跃,群众的思想不再往阶级斗争那边靠,他们禁不住讲起粗话。一个说:步年,你老婆陶玉玲不见了,我们为了找你老婆,两腿都走酸了。另一个说:步年,你老婆不听我们的,我们叫它,它不肯见我们,你老婆他娘的还很贞洁。大家一边说,一边笑,连板着脸的守仁也笑了。只有步青一脸严肃,步青在公共场所不轻易笑,这点很像常华,难怪光明村的人都说,步青是常华第二。这个说法守仁听了很不开心。

    守仁对步年交代了几句,步年就欢快地朝村头爬去。光明村的人跟在后面。令人惊讶的是步年爬得还真快,他们必须小跑才能跟得上。步年爬到村头的香樟树下,向东了望,双眼露出温柔之色。这时,步年的喉咙中发出尖利的叫啸。一声,二声,三声。奇迹出现了,人们只眨了眨眼,天边出现一匹飞翔的马。马儿漂亮的鬃毛高高扬起,前腿的肌肉群坚韧有力,午后的阳光照耀在马身上,马儿像一只鸽子一样洁白。人们又眨了眨眼,马儿就出现在村头。马儿见到步年显得很兴奋,它用头蹭步年,还用舌头舔步年的脸。步年流下了泪。见此情景,有人高声地说:现在,光明村有两匹马了。他们是步年和陶玉玲,他们刚好是一对儿。

    3

    步年的身上出现了奇怪的事情。他在地上爬,有几只昆虫总是跟着他,在他的头上盘旋,怎么赶都赶不走。它们嗡嗡嗡围着他转的样子就好像他是一堆狗屎。几天以后,头上聚集的虫子越来越多,就好像他的头上出现了一个天柱。步年想,虫子好奇心太强,大概想弄明白他为什么要像马儿一样在地上爬。步年被守仁打昏时,马儿跑到了他的梦里。马儿说:你还是在地上爬吧,你如果站着你就要挨棍子,你趴在地上你就安全了。步年醒过来后在地上爬了几圈感觉很好,突然觉得自己天生是一匹马。虫子越来越多,步年爬到哪里虫子跟到哪里,头上的虫子就好像是一把保护伞。步年害怕起来。怎么会这样,见到大头鬼了,我他娘的又不是天柱山,你们虫子跟着我干什么。步年想,他站起来大约虫子就会散去的。但他起来后,虫子不但没有散去,反而往他身上钻,就好像他变成了一棵树,它们都来他身上栖息。虫子把步年弄得浑身发痒。步年赶紧趴下。虫子又飞到了他的头顶上方。他试了几次,都是这种情况。步年不敢再站起来。他想,马儿跑到我梦中来叫我在地上爬,现在虫子也要我在地上爬,这是天意了。步年就打定主意在地上爬。关于虫子的事,步年有点疑神疑鬼。他想,也许根本没他娘的虫子,也许我的脑子被打坏了,出现了幻觉。不管是幻觉还是确有其事,总之,嗡嗡嗡的虫子在头上聚集够让人心烦的。所以,步年决定把虫子赶跑。步年找了一些能冒出青烟的干草,企图熏走头上像乌云一样飘来飘去的虫子。步年一边烧一边说:你们走吧,我不再站起来了。步年烧了三天三夜的干草才把虫子赶跑。

    很长一段日子,步年只要一出家门,就在地上爬,见人就像马儿一样叫,好像在故意逗大家开心。光明村的人围到他身边,问:步年,你为什么不站起来,守仁又不打你了,你站起来好了,你为什么还在地上爬呀?你是不是脑子坏了?步年只是哈哈傻笑,不回答这个问题。他在心里说:你们这些庸人,你们怎么会明白我的感受,我过去骑在马上不知道世界有多奇怪,我在地上爬后才知道你们有多可笑。因为我的眼睛变成了马的眼睛,我看到的东西和以前不一样了。当然我不会告诉你们这个秘密,如果我告诉你们,你们就会说我是疯子,可究竟谁是疯子还很难说呢。

    远处的机耕路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步年的心就狂跳起来。他心爱的马儿过来了。可怜的马儿,现在不自由了,现在它的后面拖着一辆该死的车子。车子是步青亲手做的,花了整整一个礼拜。每天晚上,步青都在东屋敲敲打打,弄得西屋的步年睡不好觉。步年躺在床上骂步青:他娘的,狗腿子步青,为了拍常华的马屁,觉也不想睡了,真是官迷心窍了。步青为这辆马车费尽心思,车篷上不但画了毛主席画像,还画了林副主席的画像,毛主席语录当然也是不能少的。因此,这辆马车看上去就像马戏团的道具车。常华很喜欢坐马车,喜欢坐着马车进城。自从常华有了马车,进城进得很勤,以至于光明村的人在背后说常华在城里有姘头。这当然是私下的谈资,不足为凭。今天常华又坐着马车进城了。待马车叮叮当当的声音消失,光明村的人开步年的玩笑。有人说:步年,陶玉玲给常华拉车你一定很心痛是不是?你如果心痛,你可以自己去拉呀,你就拉着常华进城呀。又有人说:步年,你心痛也没用,你看陶玉玲现在连看也不看你一眼,它早把你忘了。步年也跟着哈哈笑,一脸无心无肝的样子。

    村里的人玩笑了一会儿,就散了。这时,小荷花走了过来。小荷花批斗时被剪成了阴阳头,头发还未长全,因此看上去头上像顶着一只刺猬。小荷花原定为破鞋,因为他父亲老金法畏罪潜逃,小荷花被定为新生反革命,成了四类分子。小荷花虽然多次被批斗,但她的同情心没有因此被批掉。她见到步年在地上爬,心里就发酸。她想:多么可怜呀,好好的人变成了一匹马,从小没了爹娘,也没个人帮衬,他的兄弟又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自从步青批了她爹老金法,小荷花已经不对步青抱任何幻想了,她现在对步青恨之入骨)。小荷花就想安慰步年几句。

    步年知道小荷花可怜他。步年想,他娘的,她就是傻,容易自作多情,她的处境也不比我好,却来同情我。她就是博爱。步年于是对小荷花学了几声马叫。小荷花见步年这样,眼眶一酸,掉下几颗泪珠。她说:步年,他们都说你脑子有毛病,我想想也是,否则怎么会像马儿一样爬呢,步年,你太可怜了,身上那么脏,手上都是泥,步年,我看到你这个样子就想哭。步年又噢噢地叫了几声,开口说话了。他说:破鞋,你就是太多情,这个毛病永远改不了。不了解的人还以为你是个圣女,以为你同情阶级敌人,其实你也是阶级敌人。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啊,你爹跑了,你也是个孤儿了。所以,鬼知道你在为谁流泪,你一定在为自己流泪。小荷花说:步年,听你说话,还像原来一样刻薄,我想你的脑子没有坏。既然脑子没坏,你为什么要像马儿一样爬呢?步年说:破鞋,你过来,我来告诉你。你为什么会被打成反革命?并不是你有什么错,也不是因为你是破鞋,你做破鞋没有错,错在你爹,你爹手里有权。我为什么变成一匹马儿,是因为我本来骑在马背上,有人也想骑在马背上。你明白了没有?小荷花摇摇头,表示不懂。步年说:你这个人就是太笨,我来同你说几句大白话。如果你手里有东西,就很危险。我变成了一匹马,不但手里没东西,连人也不是了,所以就没有危险。小荷花,你却有危险。你瞧你,屁股那么圆,腰肢那么细,大腿那么长,你还有东西,你很危险。小荷花被步年说得脸红心跳,眼睛也露出近日少见的光芒来。她说:冯步年,原来你那么流氓。步年说:你别自作多情,我对你可没兴趣,可我不敢保证别人对你没兴趣。小荷花说:我出了那么大的丑,谁还要我。步年笑了笑说:人家明的不要,暗地里要。不过,小荷花,你放心,我会给你想办法的。

    小荷花突然想起一件事,她说:刚才小老虎来通知我明天大游行,所有四类分子都要挂牌游街。步年,这回你也逃不了。步年说:我愿意给革命群众取乐。

    下午,村里的广播下了通知,为了展示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光明村革委会决定和邻村搞一次活动。活动这样安排:邻村的群众把他们的四类分子押过来和光明村会师,两村合在一起游街。下一次光明村到他们村游街。步年听到通知,就朝家里爬。他想,他娘的,游行可是个力气活,我得先好好休息一下,睡他一觉再说。

    第二天,步年早早爬着报到去了。他到的时候,别的四类分子都还没到。群众也没到队部,同四类分子比,革命群众的自觉性要差得多。守仁已经在队部。光明村的四类分子都归守仁管,所以每次活动他都起得早,等着四类分子来报到。守仁见步年爬过来,就笑道:反革命步年,你倒是积极。步年说:我虽是反革命,但对革命也应该支持,我来得早是对革命最大的支持。守仁说:你倒是会花言巧语。没多久,四类分子陆续到了。大香香的头发看上去比平时更亮泽,看来她今天精心打扮了一番,头发上抹了菜油。小荷花穿得很随便,但她就是穿得破破烂烂,圆屁股也是撅着的,撩人眼目。冯思有死了,他的儿子冯爱国被他娘带了来,大家看不出冯爱国是睡着还是醒着,他浑身软软的,没一点生气。他们来的时候,自觉地带了牌子,有的已挂到自己的脖子上,有的好像还有点难为情,用手提着,故意不让人看到牌子上面的字。小荷花不但自己是新生反革命,还有一个畏罪潜逃的爹,因此,她要挂两块牌。步年被打倒以来,还没被正经批斗过(很奇怪,常华和守仁居然没兴趣批斗他),所以步年没有牌子。步年见别人有牌,自己没有,觉得不妥,就主动向守仁要求挂牌。守仁这才意识到没给步年准备这玩意儿。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木板,守仁只好说:你不用挂牌了,你是一匹马,在地上爬就行。

    革命群众对参加这样的活动很高兴,今天虽然要走几里路,但想起一路上热热闹闹的,不但可以喊口号,男男女女还可以打情骂俏,大家相当期待。守仁见人到得差不多了,就开始集合四类分子。四类分子怎么个集合法,守仁早已心中有谱,具体是:步年在最前排,因为他是马,他在最前面爬观赏性较强;第二排是两位破鞋,大香香和小荷花;第三排本来应是冯思有和老金法,但冯思有已死,由他儿子代替,老金法在逃,空缺;后面的四类分子身份复杂,不一一赘述。四类分子排定后,守仁回到队部办公室,同常华作了汇报。常华点点头,光明村的大游行就开始了。

    照例是锣鼓开道。前面敲锣打鼓的是步年过去吹拉弹唱班那一伙,现在他们成了无产阶级宣传队队员。他们在前面锣鼓一敲,气氛就出来了。革命群众脸上都绽放出了笑容。一位女同志举起拳头喊口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群众也举起了手,跟着喊口号。只是群众喊得不太庄严。

    领喊口号的女同志不是光明村人,她是常华特意从城里请来的。这说明常华是多么重视这次活动。这个女同志留着短发,穿着军装,一脸严肃。她的声音尖利高亢,像金属一样闪亮。光明村的人除了从广播里听到过这么漂亮的声音,现实生活中还没听到过,大家亲耳听到这种声音,有一种自己真的干上了革命的幻觉。这女同志脸蛋周正,奶子也蛮大,但光明村的男人认为她太一本正经,对她几乎没有想法。倒是光明村的女同志有了想法,她们私下说,这位城里来的女人是常华的姘头。常华为什么老进城,就是去见她。当然她们这么说没一点证据,她们总是这样,想象力只停留在这种事情上面,她们的毛病是以为想象到的就是事实,实际上可能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不过说老实话,实际究竟怎样只有常华知道。光明村没人敢问,外面的传言也没人敢向他通报。

    现在要说说常华处在游行队伍的什么位置。常华坐在马车里,马车处在四类分子方阵的后面,群众方阵的前面。马车的左边是步青,右边是守仁。常华喜欢听马车叮当的铃声,但群众口号喊得山响,把铃声被掩盖了过去,常华感到遗憾。群众喊口号,他跟着在车内举举手,动动嘴,不发出声音。他的样子非常深沉,让大家想起那尊被敲掉的菩萨,眼神遥远,好像在远处或是天上看着这一切。

    革命群众喊着口号,一路前进。群众早上吃的东西不一样,因此,空气中什么样的气味都有。这段日子,光明村的人喜欢吃洋葱,吃这玩意儿的后果是:不但嘴巴臭,还很容易放屁。所以一路上屁声不断。放屁的人自己捏住鼻子嘿嘿地笑,好像占了什么便宜。臭屁在空气中扩散,有人闻到了,就用手去扇,但大多数人因为口号喊得太投入没有闻到。另外还有精液味。光明村的男女晚上免不了要交合,但他们不讲卫生,干前不洗,干后也不洗,因此如果仔细闻,女人身上常有男人的骚味。还有别的如汗臭味、脚臭味、狐臭味,还有像大香香头上的菜油味(大香香虽是四类分子,游行时昂却是首挺胸,就好像她是一位奔赴敌人刑场即将英勇就义的烈士),那些爱美的大姑娘身上的花露水味等等,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在空气中弥漫、混合,让兴奋中的群众更加兴奋。口号连着口号,许多人的脸都涨得通红,他们高兴得就像奔向天安门去见毛主席。一会儿,革命群众的嗓子哑了,举向天空的拳头变软了,有的人在喊口号的间隙打起哈欠。

    步年爬在最前面,不时回头看群众。他想,他们终于泄了,他们的高潮过去了,可邻村的队伍还没到呢。看来喊口号也不是件轻松活。步年放慢速度,来到小荷花身边,说:你瞧,革命群众比我们还辛苦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