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赛跑-月光下的运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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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几年来,光明村一直存在一个问题,就是大家的肚子吃得不够饱,常常新谷还没成熟,各家的米缸已空空荡荡。

    这年春天,光明村各家各户的粮仓又空了,饥饿威胁着每一个人,大家没心思进行春耕生产。常华没法子,一次一次往城里跑,向上级要粮食,解决大家的吃饭问题。社员们听到常华在替大家跑粮食,信心大增。大家拼命干活,报答常华。不久,常华跑出了结果,上级果然运来了粮食。关于这粮食是怎么搞到的,光明村的人私下议论说,常华是从床上搞到的。听说那个曾来光明村喊口号的女人,即传说中常华的姘头,现在当了粮食局的局长,常华跑了几趟城,同那个女人睡了几觉,那女人就同意给粮食。大家都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常华是个漂亮的男人,女人们一定都喜欢他。大家为常华同女人睡了一觉就搞到粮食感到骄傲,认为在这个事情上,常华占了两次便宜,一次是白白睡了女人,一次是白白搞到粮食。社员们见到粮食,就像吃奶的孩子见到亲娘,腿脚全软了,只会咧嘴傻笑。

    常华没把粮食分到各家各户,他准备搞大食堂,实行战时共产主义。反正粮食是常华弄来的,常华想这么干社员们没意见。只要能吃饱,大家没意见。能吃饱一直是光明村人多年来的梦想。城里的粮食送到光明村的那天傍晚,大家在食堂美美地吃了一顿。虽然没什么菜下饭,但闻着香喷喷的米饭,大家的胃快乐地痉挛。

    吃了几天的饱饭,社员们感到体内的力气迅速地滋长了出来。大家干活吃饭,心情愉悦。常华见社员们干得欢,很满意,看社员们的目光就像看一群他豢养着的猪,很有成就感。

    常华在地里转了几转,有了一个浪漫的想法。他认为大家吃饱了以后,应该有点娱乐活动,以增进乐观主义情绪。怎么娱乐,常华也想好了。常华想在光明村搞一次运动会。光明村从来没搞过运动会,也没听说过周围有哪个村搞过运动会。这说明常华很有首创精神。常华有这个想法不值得不惊小怪,常华去过部队,部队有运动会。常华回到光明村,不但带回了部队的优良传统,而且还用部队的方式改造光明村。他要把光明村改造成一个大军营,而他就是军队的指挥官。部队的运动会比较复杂,有田径有球类,搞这类项目不但需要器材,还需要一套规则,器材光明村没有,规则社员们一时也学不会,因此,不能照搬照抄。常华说:我们搞的运动会一要简单,人人都会,人人都可参与。二要有趣,参赛的感到刺激,观看的感到滑稽。接着常华又说:所以,我决定,我们和马儿赛跑,如果有谁比马儿跑得更快,奖他吃猪肉。大家听到可以吃猪肉,都欢呼起来,好像他们谁都比马儿跑得更快,吃到猪肉不在话下。当然,这怪不得社员们,因为他们已有几年没吃到猪肉了(饭都吃不饱,哪里还吃得到猪肉),听到可以吃猪肉,他们头都晕了。

    运动会在沙滩召开。沙滩非常大,比光明村的晒谷场大几倍,光明村和别的村联合开群众大会,总选在这个地方。这地方用于大家和马儿赛跑是最合适不过了。按常华的意思,运动会在晚上进行。顺便说一句,常华喜欢晚上干活,他觉得晚上干活气氛比较好,灯光一照,让人油然产生一种大集体的温暖感。常华的这个脾气光明村的人都知道,因为常华经常让村里人挑灯夜战。光明村的人都知道常华喜欢让他们白天睡觉,晚上干活。大家当然没有办法,就像毛主席日夜颠倒,中央的一些部门也只好日夜颠倒。比赛的那天晚上,社员们把电拉到沙滩上,并支起几根竹竿,竹竿上吊起几盏大功率电灯。电灯亮后,大家的脸跟着灿烂起来。这几天,月色很好,就是不用电灯,也可以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大家来到运动场,步青发给他们一个号码,要他们把号码别在衣服上。这个社员们都懂,凡运动员都有一个号码。大家看到一头猪关在一个笼子里,在哇啦哇啦地叫。一会儿,守仁牵着马儿也来到场地,马儿的眼神警觉迷茫,可能还没搞懂社员们和它赛跑是什么意思。社员们当然知道其中的意思,常华把赛跑叫娱乐,他们把赛跑叫吃肉。守仁和步青都穿了条短裤,可见他们想在今晚上大干一场。见头头这么积极,光明村的小伙子也脱去外套,只剩下一条短裤。妇女们见男人们脱得这么光,在一旁嘎嘎嘎地笑,觉得今晚有点意思了。大家做热身运动时,又来了一拨人,他们是冯小虎和他的手下。只见月光下,过来的人一个个上身赤裸着,下身穿着不同颜色和花纹的短裤,走路的样子一摇一晃的,就像蒙古摔跤运动员。冯小虎走在最前面,后面照例是屁瘦和黄胖,他们脸上的表情十分傲慢,意思是今天的猪肉他们吃定了。

    一会儿,比赛正式开始。比赛的方法是:先给马儿一鞭子,让马儿狂奔起来。然后,光明村的人就去追马儿,没规定距离,也没规定路线,反正跟着马儿跑,只要追上马儿就算赢。鞭子是守仁抽的。守仁平时经常打四类分子,鞭子抽得比谁都漂亮,比谁都有力。鞭子先在空中划过一道黑色弧线,重重地落在马臀上,马臀上留下一道血痕。马儿在光明村是一宝,比四类分子规格高,没有人这么重抽过它,守仁这一抽,完全没有防备,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撒腿就跑。社员们从来没有见过马儿跑得这么快,速度简直像闪电。光明村的运动员也跟着跑了起来。他们憋足了劲,紧随着马屁股。马儿势态优美,鬃毛呈波浪形运动。但社员们的跑姿实在不敢恭维,他们抬着头,挺着胸,双脚比他们的头超前近一米,看上去就像被子弹击中,随时都会倒下。远远看去,光明村的人像极了一群没头苍蝇,乱哄哄跟在马后面,马儿一转弯,他们就搞不清自己的方向,在原地转几个圈,然后就向马儿追去。看到这个情形大家都乐了,捂着肚子,笑得喘不过气来。村民们想,看来人要是能追上马,吃到猪肉,那是痴心妄想。果然没多久,赛跑的人一个个倒下了:有人趴在地上,不住地呕吐起来;有人眼睛翻白,口吐白沫,看上去就像中风的样子;有人……虽然马后的一帮人败下阵来,但马儿还在继续跑,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冯小虎、屁瘦、黄胖这一轮没有跑,他们在一边维持秩序,忙里偷闲做准备工作,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冯小虎眼尖,发觉现场少了一个人。这个人刚才还在的,但这会儿溜了。这个人就是步青。冯小虎猜到步青干什么去了,脸上露出一丝讥笑。冯小虎现在最讨厌的人就是冯步青,把冯步青视作眼中钉。他娘的,冯步青现在看上去越来越像个知识分子了。步青因为被常华派到城里去学习了一段时间,回来后变得文质彬彬了,上衣口袋里别了两支钢笔,好像成了光明村最有学问的人。他娘的冯步青,总是在我面前摆老资格,总是居高临下地看我,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他一天到晚跟在常华后面就了不起啦。冯小虎就是看不惯步青,常常在背后嘲笑步青,说步青有小资产阶级倾向,是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虽然常华很信任步青,但冯小虎也打算找个机会把步青批倒批臭。现在机会来了,冯小虎猜到步青干见不得人的事去了。他今天一定要把步青抓个正着。只要抓住步青的把柄就不愁批不臭步青。

    步青确实干见不得人的事去了。步青去城里学习了一段时间,常华认为步青的学问大了,叫他去学校当了代课老师。当上代课老师不久步青就被班上的一位女学生迷住了。女学生也许刚刚发育,也许还没有,步青上课时总是往小女孩那边看。小女孩一脸天真地听讲,对他十分崇拜。步青看着看着头脑就要发昏,肌肤就要发痒。步青停止讲课,来到女孩身边,假装检查女孩的笔记,趁机碰一下女孩的身体。肌肤相触的瞬间,步青快乐得全身发颤。后来,步青常带女孩去自己的办公室。步青的嗅觉变得异常灵敏,他能正确辨别出这个女孩留在空气里的气息。当女孩子放学回家,他坐在她的座位上,吸吮她留下的像春天的花粉一样的气味。每天早上,步青站在学校的大门边,做着深呼吸,他根据空气中的气息就能辨别出那女孩是否走在上学的路上。女孩从他的办公室离去时,他会把办公室的门和窗关得严严实实,这样女孩留下的香气就不会跑掉。香气留存的时间长一些,他的快乐也会长久一些。步青知道自己不可救药,也知道自己的情感和欲望是危险的。如果被人发现,他就会被打倒,会被人唾弃。可那个隐秘的念头总是折磨着他。今夜,光明村的成年人都在沙滩上,步青终于抵挡不住诱惑,去村里找那个无爹娘管束的小女孩去了。

    步青的行为,冯小虎了如指掌。

    接下来的情形可以猜得出来,步青来不及穿衣服就被冯小虎一伙抓了起来。其间,步青反抗了一下,企图逃跑,但他一个人对付不了他们三个,步青只好束手就擒。冯小虎把光着身子的步青往沙滩带。冯小虎说:那边正热闹着,我们去那边娱乐娱乐。步青一听这话,迈不开步子。于是,屁瘦和黄胖踢他的屁股,要步青快走。他们骂:大老爷们敢作敢当,你怕什么呀。步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哀求道:虎兄啊,你让我穿好衣服吧,我丢死人了呀,我这样去见人还不如死了好呀。冯小虎说:怎么,害臊啦,你也知道害臊呀,他娘的玩弄未成年人,你比四类分子还恶毒。说完,冯小虎命令手下:他不肯走就拖他走。屁瘦和黄胖拖了一段路,就上气不接下气,怎么也拖不动了。冯小虎没有办法,只好妥协。冯小虎说:好吧,你穿好衣服吧,你穿好衣服自己走去。步青迅速穿好了衣服,还不忘整理一下自己凌乱的头发。

    冯小虎来到沙滩,走到常华面前,向常华汇报了步青的事情。常华脸一下子黑了下来,眯眼看了看冯小虎,好像不认识冯小虎似的。常华说:你放了他,让他先回去。冯小虎见常华这样一个态度,急了,说:放了他?太便宜他了。常华冷冷地看了冯小虎一眼,不声不响地走了。冯小虎没办法,只好把步青放了。

    冯小虎抓步青,常华很反感。常华对冯小虎的反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年,冯小虎没向常华请示,就叫城里的公安把花腔给抓了,常华对冯小虎有了戒心。常华想,冯小虎主意大着呢,想把步青搞倒,野心暴露得太早了呀。常华认为冯小虎这一次看上去是针对步青,实际上是针对他的。人人都知道我对步青好,我几乎把步青当成了儿子,可冯小虎竟然还敢动步青。常华越想越气,决定给冯小虎一点颜色看看。常华把守仁叫了过来。

    一会儿,守仁带着一帮民兵来到冯小虎、屁瘦、黄胖面前,对他们说:你们做好准备,接下来轮到你们和马儿跑了。冯小虎一伙又把身上的衣服脱去,做准备工作。

    这一轮常华安排四类分子和马儿赛跑。见自己和四类分子分在一组,冯小虎觉得不对头。不过,冯小虎习惯性地往好的方面想,他想他觉悟那么高刚抓了一个极端腐化分子,常华没有理由对他不好,常华安排他和四类分子一块跑,大概是要他在跑步过程中捉弄那些四类分子,从而给群众取乐。所以,冯小虎率领屁瘦和黄胖一脸严肃地朝跑道边走,见有四类分子挡道,他们就踢他们,把四类分子踢得抱头鼠窜。守仁一声令下,新一轮赛跑开始。那些四类分子,一个个脸孔木讷,眼神惊恐,加上平时吃得不好,没什么力气,根本不是马儿的对手。照说,冯小虎一伙可以比四类分子跑得更快,但因为要捉弄四类分子,只能跟在四类分子后面。他们踢一脚四类分子,骂一句娘,叫他们快跑。如前所述,那些四类分子平时吃得少,人已瘦得像羽毛,只要风一吹就能飞到天上去。所以,冯小虎踢他们一脚,四类分子就像爆竹一样冲向天空。冯小虎感到很过瘾,开心得哇哇叫。光明村的人表面上也跟着呵呵呵地傻笑,心里却另有想法。他们这么想:冯小虎玩得这么开心,竟不知道常华是在捉弄他,竟不知道自己其实和四类分子差不多了。不过他们一点也不同情冯小虎,瞧,这个人是多么残忍啊,他们虽是四类分子,可也是人啊,冯小虎竟然这样对付他们,好像他们是一堆狗屎,可以随意糟蹋。常华的脸越来越黑了。

    就在四类分子被冯小虎一伙像皮球一样踢得满地打滚时,大家发现了一个奇迹:马前面竟然跑着一个人!那是个陌生的小女孩,她看上去只有五六岁,但她跑得很快,一直跑在马前面,她的头发也很长,长到她的脚踝,跑起来时,长发在空中飞扬,看上去很像翅膀。也许是错觉,大家感到她在飞。光明村的人不知道怎么会出现这么个小女孩,也不知道这个小女孩来自哪里,大家有点害怕,怀疑她是一个鬼神。瞧,她跑得多么快呀,就是光明村的成人也没她跑得快,不是鬼神的话,她是什么呢?正当大家胡思乱想的时候,眨眼间,那个跑在马前的小女孩不见了。大家以为刚才是幻觉,就问旁边的人是不是看到一个小女孩,旁边的人说:看到了呀,看到了呀。可她怎么眨眼就不见了呢?她是个什么东西?难道见到鬼了吗?大家议论纷纷。刚才一幕,常华也看到了,但他从来不相信什么鬼神,对大家这样疑神疑鬼很反感。他吼道:继续比赛。

    2

    自那天在月光下见到一个会飞的长发小女孩,社员们又多次见到她出没在村子周围。有人在半夜时分见到这个小女孩趴在他们的窗口往里张望,她的两只眼睛像手电筒一样放射出光芒。小女孩不但对人很好奇,就是对狗也有研究的兴致。某天晚上,有人见到小女孩在抚摸村里的狗,村里的狗竟也不对着她叫。还有人见到小女孩对路灯也好奇,她顺路灯杆爬到灯泡附近用手去摸,结果,被烫得哇哇大叫。又有人见到小女孩在抓路灯附近的虫子吃,并且吃得津津有味。人们不知道她是个什么东西,如果说她是鬼又不像,但如果说她是人,没有人会把那些吓人的虫子当饭吃。这个小女孩弄得大家心神不宁。社员们就是在干活时,也在议论这个事。

    各种各样的议论越来越多。大香香虽是四类分子,但在这个事情上也想出出风头。她在田头跳起大神。她翻着白眼,口中念念有词。后来,社员们都听清楚了,大香香的意思是:光明村要有灾难了,大家不但要饿肚子,还会无家可归。那个在光明村飞来飞去的小女孩是一个预兆。社员们平时没把大香香当一回事,这次,大家都唯心主义起来,觉得大香香说的不无道理。光明村人心惶惶了。

    常华见大家一个个缩头缩脑,很生气。他骂社员们觉悟低,没有一点马列主义无神论思想。常华不信这个邪,命人把大香香抓了起来,关在队部。又命令守仁把那个所谓的“鬼神”抓起来。常华认为,不把那个小女孩抓起来,光明村将不得安宁。守仁带了一队民兵,拿着火药枪,整天守在村口,等待那个小鬼的到来。常华已经说了,要是她再来,一枪毙了她。但说出来没人信,他们等了一个月,这个小鬼没有出现。常华想,根本没有什么鬼嘛,事实证明这是迷信嘛。

    常华召集全体村民开了个名叫“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大会。会上,常华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社员们,世界上根本没有鬼神。但光明村的人对这个观点不能苟同,他们确实见过一个小女孩飞来飞去。有人跳出来说:我又不是瞎子,我确实看到她吃虫子呀。又有人说:我看得清清楚楚,她趴在我家窗口,眼睛很大,还对我笑呢。还有人说:是不是鬼神我不知道,但我见过她,那天我们开运动会,她在马前面跑,支书,你一定也看见了。常华确实看见了,也很困惑,怎么突然会出现这么一个东西。

    大香香又跳了出来(她已从队部放出来)。大香香说:你们拿着枪,她怎么还会来,她是神,凡人想干什么,心知肚明的。若想再见到她,我有办法。常华问:什么办法?大香香说:我只要在空地上跳起大神,她就会和我一起跳。常华不相信有什么神,但为了抓住那个小女孩,用唯心主义对付一下唯心主义未尝不可。他应允了大香香的方案。

    晚上,常华让大香香在空地上跳大神,又叫守仁带着光明村的民兵潜伏在大香香的周围。常华对大香香说:如果那个小鬼没出现,你就不能停下来。大香香严肃地不以为然地点点头,她觉得常华太低估她的职业道德了。一切准备就绪,跳大神正式开始,只见大香香仰起头,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然后像抽疯一样跳了起来,口中一无例外地唠念着什么。

    在外围,守仁一伙拿着枪,等待那小鬼的出现。开始民兵们还有点精神,过了子夜,小鬼迟迟不出现,瞌睡虫在他们头上打转,有人睡着了。守仁硬撑着眼皮,不敢有丝毫马虎。大香香一个晚上不停地蹦跳。大概有一段日子没跳大神了,她今晚算是找到感觉了。

    那个在光明村里飞来飞去的鬼神一直没有出现。没找到这个鬼神,村民们安不下心来干活,常华很头痛。常华找到守仁,问:守仁,你要说实话,你有没有见过这个小鬼。守仁说:说实话,我是见过的。那天开运动会,我亲眼看到她在马前面飞。你不是也看到了?常华说:我再问你,这之后你有没有看到过?守仁说:我见到过,有一回我去队部,听见马儿在叫,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就去仓库看,结果,那个小鬼在我眼皮底下飞走了。常华沉重地点点头,说:守仁,你倒是说说看,这是个什么东西?守仁说:我搞不懂。常华问:有没有办法抓住她?守仁说:她第1回出现,我们正在开运动会,要不,我们再开一次运动会,小鬼也许又会出现。

    就这样,光明村召开了第二次村际运动会,地点还是在那块空地上。这次运动会,人们就不像前一次那样心情放松,想起这么干是在引诱鬼神到来,大家都感到毛骨悚然。他们谁也不肯再和马儿比赛,常华把这个任务支派给冯小虎、黄胖、屁瘦三个人。冯小虎一伙不敢怠慢,脱了衣服,决心和马儿跑个昏天暗地。冯小虎已经感到自己处境不妙了。有人提醒过冯小虎,常华对冯小虎很不满,要把冯小虎打倒云云。开始冯小虎不相信,一直在等待常华处理极端腐化分子冯步青。过了一段日子,步青没有被处理的迹象,冯小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了。他想,他可能得罪了常华。后来他听人说常华在调查花腔家后花园挖出尸体一事,因为常华怀疑是冯小虎埋的。听到这个消息,冯小虎眼前一黑,差点昏到。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凶多吉少。这会儿,守仁牵了马来到跑道上,冯小虎一伙只好跟过去。常华脸说:马儿没停下来,你们也不能停下来,跑死了也不能停下来。冯小虎点点头。常华说完,来到外围。守仁拿着枪,正在抽烟。步青拿来一条凳子给常华坐。

    冯小虎、屁瘦、黄胖像上回那样光着上身,和马儿赛跑。这回,他们不像上回那样豪情满怀,而是非常沮丧。冯小虎一边跑,一边心里打鼓,倒不是担心鬼神来或不来,他担心的是守仁。他发现守仁一伙手中的枪一直瞄准他们。他想起常华跑步前说的充满杀机的话,突然感到浑身无力,整个人都要瘫下来了,他又怕守仁给他一枪,只得咬牙跑步。他担心这样下去他不但要累死,还要吓死。

    冯小虎、屁瘦、黄胖和马儿赛跑,马儿跑到东,他们跑到东,马儿跑到西,他们跑到西。因为是在枪口下跑步,他们一点都不敢马虎。但他们跑得没马儿快,耐力也没马儿好,他们很快感到气喘、胸闷、头晕、目眩、恶心、四肢乏力、腰酸背痛。即使这样,他们也不敢停下来。屁瘦说:虎哥,我实在受不了啦,虎哥,再这样下去我们是不是会死?冯小虎说:屁弟,你要顶住,守仁的枪口对着我们呢,你以为他们是为了抓鬼神,不是的,他们是为了对付我们,如果停下来,他们就会给我们一枪。黄胖说:虎哥,难道我们也要被打成四类分子?冯小虎说:胖弟,只要我们抱成团,就是被打成四类分子,别人也不敢欺负我们。屁瘦说:虎哥,照你这么说,我们的形势很不好呢。虎哥,如果我们被打成四类分子,还不如现在我们不跑,让他们一枪打死。冯小虎说:屁弟,你就是太蠢,我们二十还不到,怎么能死?我们不能死,只要活着,我们就有机会报仇。到时候,我们要剥常华的皮,抽常华的筋。你们相信我,我们是有机会的。屁瘦和黄胖听了这话,肚子一酸,就哭出声来。

    马儿跑得快,把冯小虎他们远远地抛在了后面。这个时候,马儿前那个鬼神又出现了。除了冯小虎他们,几乎所有的人看到一个小女孩飞翔在马前面。守仁带着民兵围追上去了。冯小虎他们因为跑得晕头转向,不知道这个情况,继续跑着。

    守仁带着民兵把马儿和小女孩团团围住,慢慢缩小包围圈,马儿和小女孩已在守仁的射程之内了。守仁先向天空鸣枪警告。听到枪声,马儿受惊了,扬起前蹄,长啸一声,向包围圈外面冲。那小女孩显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动不动站在那儿,朝开枪的方向看。守仁他们举着枪一步一步靠近小女孩,借着月光,守仁看清了她,眼睛很大,守仁弄不清她眼神是惊恐还是平静,只觉得她看上去似乎有点无助。守仁不敢再走近她,他很害怕。守仁想,如果她真的是鬼神,那他是抓不住她的,不但抓不住,可能还会被暗算。守仁咬了咬牙,举起了枪,扣动扳机。光明村的人看到,那小女孩被子弹击中时,双手一扬,向后飞出十米远,应声落地。

    就在这个时候,深夜的天幕中黑压压地飞来无数的虫子。那是来自天柱的虫子。虫子在村民们的头顶盘旋。一会儿,人们在数以万计的虫子中发现了步年和小荷花的脸孔,他们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好像没顶之灾降临到他们头上。

    3

    天亮了,光明村的人没回家。冯小虎还在跑步,马儿被守仁牵走了,冯小虎还在跑着,说明冯小虎的跑动完全是无意识的,是惯性使然。村民们本可以冲过去把冯小虎抱住,让他清醒一点的,但大家对冯小虎平时的所作所为有看法,谁也没上去制止他,相反,大家像看一个笑话一样嘻嘻哈哈,对他指指点点。大家已经知道被守仁打死的小女孩不是什么鬼神,而是步年和小荷花的女儿。步年抱着女儿的尸体,泣不成声,而小荷花早已昏厥过去(小荷花昨晚一见到女儿的尸体就昏倒了),昏过去后就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睡着了一样。大家知道步年和小荷花的心情,将心比心,谁家小孩被人打死都会伤心欲绝。光明村人在一旁偷偷地流泪。步年已经哭哑了嗓子,他的表情充满了悔恨,他的口中在不停地说话。在人们的印象中,步年一直是个无心无肝的人,听到这种撕心裂肺的恸哭,令人心碎,大家无不为之动容。

    有人劝步年:步年,你养了女儿,怎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呢,干嘛要偷偷地养呢。步年哭道:我是一匹马呀,我是四类分子呀,我不想让我女儿也变成四类分子呀。那人说:步年,你要是同我们说你有一个女儿,我们就不会当她是鬼神了。步年说:都是我太蠢。我偷偷地养着,让她白天睡觉,晚上活动。一直没事的呀,她在天柱的山上飞奔来飞奔去,饿了吃天柱的虫子,自得其乐的呀,偏偏她要跑到村里来。那人说:步年,也怪不得我们,你女儿都把我们吓坏了,我们看到她趴在窗口偷看我们,在路灯下抓虫子吃,还在马前面飞,她这个样子,我们怎么会把她当人,这怪不得我们。步年说:都是我太蠢。我知道我女儿往村子里跑,就把她关起来,不让她晚上出门。可谁知道呢,我们睡着后,她就溜出来了。我是在梦中听到枪声的,我听到枪声,惊醒过来,我一看女儿不在床上,感到不对头,我拉起小荷花就往村子里跑,但来不及了呀,我女儿已被打死了呀。说到这儿,步年又一次无声抽泣。一会儿,步年又说:我开始不知道女儿老往村子里跑,还是女儿告诉我一些村里的事,我才知道的。我女儿虽然没见过别的人,可她很聪明呢,她从村里回来就问我很多问题,她问我,爸爸,你常同我说的马我见着了,可他们为什么要和马赛跑呢?他们跑得没马儿快为什么还要和马赛跑呢?她还问,为什么村头的那块铁皮(田头广播)整天响个不停?为什么那铁皮一响,村里的人都要竖起耳朵听?她问的这些问题我也回答不了呀。步年这样喋喋不休,说得大家心里很不好受。大家劝他:步年啊,你还是去照顾一下小荷花,她昏过去很长时间了呀,你瞧,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睡着了一样。

    步年抱着女儿来到小荷花身边。他摸了摸小荷花的头,说:小荷花,我知道你很伤心,都是我不好,没把女儿管好,你如果生气就打我几个耳光,你不要躺着,他们说你躺了一个晚上了,我很担心。你应该哭的呀,你为什么不哭呢?你说话呀。步年说了半天,小荷花没有反应,步年慌了,又说:小荷花,你的身体是热的,你的心还在跳,所以你没有死,可为什么我叫你你不答应呢?你答应呀,你不要吓我了好不好,我们女儿死了,你难道也想抛下我不管了……

    村头的广播通知社员们得去干活了。守仁和步青把大家叫到地里。开工前,常华还要宣布一个事:免去冯小虎一切职务。对这个决定大家一点都不奇怪,没有任何人对此发表议论。冯小虎下台是迟早的事,因为他的野心太大了。大家回头向远处的空地望去,冯小虎还在独自奔跑。

    那天傍晚,光明村出了一件奇事,那小女孩的尸体突然不见了,不翼而飞了。当时,步年因为想叫醒小荷花,把尸体安放在一边,眨了眨眼,尸体不见了。步年正奇怪,大香香跑了过来,说,她看到小女孩飞走了,一定是飞到天柱去了。

    步年吓了一跳,女儿死了的,怎么会飞走呢?不过这给了他盼望和安慰,难道女儿没有死吗?步年把昏迷中的小荷花托付给了大香香,跑到天柱去找女儿了。他找遍了天柱的每一个角落,除了虫子外,什么也没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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