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花昏过去,再也没有醒来,但也没有死,因为她照样在呼吸,心在跳。给她吃,她也会张开嘴巴,并且咽下去。步年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叫她,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大香香内行地说:小荷花的灵魂出窍了。
步年不打算回天柱去了,也不打算再装扮成一匹马,他背着小荷花来到了自己的家。他一边走,一边对背上的小荷花说:小荷花,你怎么会这样,你怎么把灵魂丢掉啦,我知道女儿死了你很伤心,可你也要保重身体呀。一会儿,步年来到西屋。步年在自家门口站住,说:小荷花,你嫁给我,我们就去了天柱,你还没来过我们自己的家,你认一认,这就是我们的家。说完,步年推开门。屋子长久没人住,很脏,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步年就把小荷花放到一张床上,开始打扫卫生。步年说:小荷花,本来打扫卫生这种事,应该是你们女人干的,大老爷们不能这么婆婆妈妈,可你生病了,我只能帮你干,小荷花,我很担心呢,我怕你找不到灵魂,不再醒过来,那样的话我要一辈子背着你,岂不要累死。小荷花一点反应也没有。
第二天,步年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叫唤小荷花,声音响亮,几乎在喊。他喊了半天,嗓子都哑了,小荷花没有一点反应。在寂静的黎明,步年略带哭腔的喊声听来相当恐怖,好像红卫兵小将又在给四类分子施刑。光明村的人听到这喊声以为自己在做噩梦,惊醒过来。一会儿他们才明白,原来是步年在叫小荷花。天亮时分正是睡眠的黄金时间,被步年一搅,就再也睡不着了,很愤怒。有人从床上爬起来,来到步年的西屋,敲步年的门:冯步年,你搞什么搞,你不想睡,我们还要睡呢,你这样叫有什么用,你得送你老婆去医院治呀。
这人的话,步年听进去了。但看病要钱,步年身无分份。步年只好去借,让步年失望的是没一个人愿借他钱。他们对步年说:步年,我还要向你借呢,我已有几年没摸到钱了,差不多忘记钱是什么样子了。
有人给步年想了个办法:你让小荷花住在西屋,小荷花当然不会醒来,应该让小荷花住到自己家去,在熟悉的地方她也许会醒过来呢。步年觉得有道理,背着小荷花去了她的家。步年说:小荷花,你回娘家了,你瞧瞧,一点也没变,你记不记得,我们那天在这张床上睡觉,一晚上干了三回,你很不要脸呢,你粗话脏话不断呢。小荷花的眼睛依然没有张开来。
晚上,步年自己想出一个办法。他想,也许我干她一回,她会醒过来呢,也许我干干她,她的灵魂就会回来呢。于是,他把小荷花的衣服剥了去。步年已经有好多天没和小荷花干了,看到黑暗中小荷花的洁白的肉身,他的双眼几乎被刺痛。他的欲望、温柔和内心的痛感同时涌上心头。他亲小荷花的身子,抚摸她的乳房。小荷花的身子慢慢热了起来,乳房开始变硬。步年内心狂喜,小心地进入。他希望她会发出呻吟,会像过去那样满口粗话。当步年满头大汗地从小荷花身上爬下来时,小荷花还是沉睡不醒。步年感到很累,想,这样的土办法治不了小荷花,应该尽快把小荷花送到医院里去。
步年终于想出了搞到钱的办法。他想,他可以住在小荷花家里,他的西屋就可以卖掉。他每家每户问过去,几乎问遍了光明村所有人家,没一个人愿意买。他没去问的那几户更加不可能买,他们是村尾的光棍阿狗,村中的瘸腿阿水,村头的瞎子水明。瞎子水明是步年赌钱的对手,赌钱的事说起来没几年,但感觉上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步年想念水明,想去看看他。水明虽然是瞎子,他的鼻子和耳朵都很灵光,只要鼻子一吸,就能把人辨认出来。水明说:步年,听说你在卖屋,我早已看出来了,你是个败家子。步年苦笑道:水明,你别嘲笑我了,如果有人会买我的屋,我谢天谢地。水明说:步年,我帮你吧,我买你的屋。步年说:水明,我都这样了,还开玩笑,你买屋有什么用,又不娶老婆。水明笑了起来。因为他是瞎眼,他笑的时候,嘴在笑,但眼睛没任何表情,因此看上去阴森森的。水明笑着,拿出一百元钱。水明说:拿着,步年,你快替小荷花治病去。步年眼睛一亮,连忙拿出西屋的钥匙,交给水明。他说:水明,没想到你真要买我的屋,水明,太感谢你了。水明没要西屋的钥匙,他说:步年,房子你自己留着,钱你拿去用,我给你算过一卦,你将来了不得,要发大财的,步年,你将来可要加倍还我。步年被水明说得感动万分,忍不住流下眼泪。
步年回到家里,背起小荷花向村外走。步年对背上的小荷花说:小荷花,我们有钱了,我们去城里治病,城里的医生一定会把你治好。
2
步年和小荷花在城里的医院呆了一个月,一百元钱很快就用完了,小荷花的病情一点也没有好转。医生说:这样的情况极其罕见,说她是植物人,也不像,如果是植物人,她应该一动也不会动,但我们检查过她的神经系统,没发现任何问题,你瞧,我敲她的膝盖,她的脚就会弹起来,说明她的神经系统是正常的。你瞧,她的手也是会动的,她不是植物人。但她得了什么病,我也不知道,像她这样长睡不醒的病人,我们还真没碰到过。步年听医生这么说,很绝望,步年扑通跪了下来,哀求道:医生,你一定要救救她呀,她那么年轻,这样废了多可惜呀。医生很客气,他说:你放心,我们会尽力而为的。医生用了很多方法治小荷花,每天给小荷花打很多针吊针,小荷花除了比原来胖一点,还是长睡不醒,不见起色。步年没办法,钱用完了,医院不让小荷花待下去,步年只得背着小荷花回村。
步年背着小荷花走了将近一天,离光明村大约还有二十里路的地方,觉得不对头,他看到前面一片白,就好像天上的白云都降到光明村,一阵风吹过,白云还在浮动。步年一时看不明白,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对背上的小荷花说:小荷花,你睁开眼睛看看,光明村变成仙境了呢,小荷花你如果睁开眼睛一定会感到奇怪的,你一定猜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你太笨。我比你聪明,我也猜不出来。步年背着小荷花向前走去。他嗅到空气是湿的,还有一股霉气,出现在眼前的白色也不再像白云,而是像一块白布,一望无际,只有山展露在白布上面。步年有不祥之感,觉得光明村出事了。他不再同小荷花废话,背着小荷花一路小跑。跑到离光明村大约还有五里路的地方,大水挡住了他。原来他见到的白云和白布是水,是滔滔不绝的洪水,原来村子发生了水灾,整个光明村淹没在了水下。步年把小荷花放在地上,看着白茫茫的洪水,欲哭无泪:小荷花,闹水灾了,我们的粮食都还留在屋子里,小荷花,我们没得吃的了,我们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比以前勒得还要紧。
步年不知道光明村的人都逃到什么地方去了,也许逃到天柱去了。这时,过来一条船,船上的人见到步年和小荷花,就摇了过来。那人是邻村人,问:冯步年,你怎么在这里?步年说:我在城里,刚刚回来。那人说:步年,你们村的人都逃到防空洞里去了,你在这里不是办法,我做个好事,把你渡过去。步年怕那人反悔,背起小荷花就往船上奔。那人说:冯步年,你走得稳一点,我的船小,你动作这么大,把我的船都要踏翻了。步年谦卑地点头称是。
步年背着小荷花来到防空洞里,看到一张张木然而绝望的脸。光明村大多数人对步年回来无动于衷,他们大概肚子里缺少能量,丧失了原本旺盛的好奇心。但还是有一部分人闲不住,围过来看望小荷花。他们问:小荷花有没有好转?步年摇摇头。他们仔细研究了一会儿依旧沉睡的小荷花,说:步年,小荷花胖了。步年这一路过来,没吃过一点东西,肚子正饿得慌,原本打算回家好好慰劳一下自己的,没想到村子被洪水淹了,家里的粮食沉到水底里。步年问围着他的人:洪水来了几天了?他们说:三天。
步年见天还未黑,打算借一块木板当作筏子去自己家。粮食只泡了三天,应该还能吃。他把小荷花放到一个通风的地方,然后趴在木板上,向自家漂游过去。整个村庄都在洪水下面,有几幢较高的屋子的顶部露在水面之上。步年估计自己的家就在底下了,于是他猛吸一口气,向水下潜去。步年的肚子里除了空气没有任何东西,浮力很大,他用力向下潜,身体却要向上浮。他挣扎了几下,浮出水面,骂:他娘的,吸气太多,我变成了气球。他打算少吸点气。他总算下去了,摸到了自家的门。在水下他一直闭着眼睛,但自家他是熟悉的,所以闭着眼睛也找得着放粮食的地方。粮食就在西屋的角落里。由于刚才吸气太少,他实在憋不住了,感到血管似乎要爆炸了。他没有退却,快要摸到粮食了他怎么舍得放弃呢。他的手触到粮柜,心就凉了,粮柜已空空荡荡,他家的粮食被人偷走了。他陷入极度的沮丧。由于沮丧,他感到更加憋气,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他在向上浮的时候,进入了无意识状态。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觉得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了他。他出了水面,水面之上的光线非常强烈。
他在水上漂了一阵子,意识才慢慢恢复。他的头脑中出现的第一个问题是:谁偷了我的粮食?他仰躺在木板上,一张张脸在水面上漂过,他不能断定究竟是谁。
天黑了,他回到防空洞里。小荷花睡着,嘴在动。步年想,她饿了,想吃东西了。村里的人都睡了过去,他们对付饥饿的方法就是一动不动闷头大睡,以减少体内的消耗。这一招他们是向冬眠的青蛙学的。步年肚子很饿,加上刚才水下的折腾,显得很疲劳,很想睡一觉。但他不能睡,他得找点吃的,顺便还要查出究竟是谁偷了他家的粮食。他在防空洞里面转,目光像老鼠一样警觉多疑,投向每一张脸及他们从家里转移来的家当,试图发现蛛丝马迹。
这防空洞是步年在天柱那几年造的,常华响应上级“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号召,发动光明村人挖的。防空洞深处有一大厅,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人,一盏油灯放在一尊雕像的手上。这尊雕像是步青雕刻出来的,雕得很像常华。常华的这两个手下,相比之下大家觉得还是守仁不那么讨厌。守仁虽然凶,虽然霸道,但不像步青整天跟着常华,马屁拍得露骨。挖这防空洞时,社员们挖出一块坚硬的石头,状似佛像。常华和步青正好来检查工作,步青说:支书,这块石头很像你呢,你瞧,只要修饰一下,和你一模一样呢。常华听步青这么说,原本严肃的脸一下子荡满了笑容。如前所述,步青会做木工,属于光明村的能工巧匠。步青雕凿起这块石头来,一凿二凿果真凿出个常华。每次,常华从这石像前走过,呵呵呵呵地笑个不停。大家知道,步青的马屁拍到部位了,因为常华同志想不朽。大家发现,石像的手势像极了某位伟人的姿势。石像雕好后,步青又在石像底座刻了一块碑铭,上写着在常华同志的领导下社员们如何修筑防空洞的事迹。这样一来,大家挖的这个洞就算是给千秋万代留下点遗迹了。现在,这尊雕像的手上放着一盏油灯,步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是表示常华同志带着大家从黑暗走向光明呢,还是光明村的人对常华同志不够尊重而把一盏破油灯放在雕像的手上?
这时,步年听到大厅的角落传来马叫声。步年心头一热,向马儿奔去。但很奇怪,他找了半天没找到马。他有好久没见到马了,很想念马。
步年在防空洞转了一圈,发现他们大都把粮食保护得很好,有的把粮食当枕头枕着,有的干脆在粮袋上,他们这样做是为了防止有人偷他们的命根子。也有例外,冯小虎、黄胖、屁瘦三人,他们睡着的时候,粮袋掷在一旁,袋口也没扎起来。步年看到,他们的粮袋里全是番薯。步年不知道他们的番薯是从哪里搞来的。步年的肚子实在太饿了,已一天没吃东西,看到这些番薯,再也迈不开步子,只听到肚子里好像有一万个人在齐声叫喊:饿!肚子咕噜咕噜叫着的声音就像万炮齐鸣,把他的耳朵都震聋了。他感到肚子发烧,好像他此刻喝了高度的白酒。他感到晕晕乎乎的,想偷几个番薯吃,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他想,他的手不能伸出去,冯小虎、屁瘦、黄胖不是好惹的。冯小虎虽然下了台,但他在光明村还算个人物,屁瘦和黄胖还像从前一样跟着他。冯小虎以前他在组织里,虽霸道,原则还是有的,下台后,他无所顾虑,常常干偷鸡摸狗的事,成了个像列宁所说的流氓无产者。结果,形成了这么个局面,光明村面上的事,归常华管,常华管不到的地方,就归冯小虎管。因此,冯小虎虽然下了台,活得似乎比以前滋润。这样的人,四类分子步年当然不敢得罪,就是革命群众都不敢得罪他。所以,步年痛苦地抚了抚肚子,转身走了。他三步一回头,看那袋番薯,口中不住地咽唾液。
第二天,步年醒来,满鼻生香,口水流了一尺长。口水只能白流,因为那是别人的香。有人正在熬粥,他们能用一把米熬出一锅粥,熬出来的与其说是粥不如说是汤,因为想在锅中找到一粒米饭就像大海捞针。但就是这样的东西步年也吃不到,与步年比,他们就好像处在无比幸福的共产主义社会。步年的肚子再度蠕动起来,他感到胃壁贴在一起,磨盘一样碾动,因为没什么可碾的东西,胃部针般地痛。为了缓解痛楚,他贪婪地吸那香气,好像要把别人家的粥和锅统统吸到肚子里去。透过清晨的光线,步年看到小荷花比昨天瘦了一圈。他摸了一下小荷花的脸,说:小荷花,我知道你饿了,我知道你的肚子里有千万个人在叫喊,你的胃部针刺般地痛,但不是我不给你吃,是因为我们家的粮食被人偷走了。小荷花,你忍一忍,我去洞外找,看能不能找到吃的。小荷花,你不要担心,我们不会饿死的。
山上没有什么好吃的了,记忆中生长着野菜的地方,早已光秃秃的了,想来那些野菜已进入了别人的肚子。他记得三年自然灾害时,母亲吃过那种俗称“二万五”的根。为什么叫“二万五”?据说是因为红军长征时,受国民党封锁,没有粮食吃,就拿这种根当主食,后来有人为了歌公布红军的丰功伟绩,把这种根命名为“二万五”。其实光明村有自己的叫法,叫金刚藤。这种根生在一种带刺的藤下面,样子像生姜块。金刚藤在光明村的山上不多,步年扒破手指才找到几块。想到小荷花正饿着肚子,步年急匆匆地赶回洞来。
步年借了一只锅,煮金刚藤。这种根煮熟后散发出一种浓烈的香气。闻到香气,社员们都围过来,问这是什么东西,怎么那么香?步年说:这东西闻着香,吃起来苦得要命。步年拿了一小块尝了尝,皱出一脸痛苦,一会儿,痛苦的神情慢慢变成甜蜜的笑脸。村里人认为这是个美味,都去山上找这种根。
步年先给小荷花吃。步年把小荷花抱在怀中,然后拿着一块树根送到小荷花的嘴里。小荷花嚼了几口,吐了出来。步年怕糟塌了粮食,俯身把她吐出来的舔进自己嘴里。步年骂:小荷花,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知道这个东西不好吃,比你的苦胆还要苦,能苦到你的脚底心,但你如果想活下去,你要吃呀。小荷花,你虽然被判为四类分子,但也是劳动人民出身,你的嘴又不是资产阶级的嘴,干嘛那么挑剔呀,干嘛见不好吃的就往外吐呀,难道你真的忘本了?小荷花,你再这样,我要批评你了。步年骂了一通后,又拿了一块根给小荷花吃。小荷花吃了几口,还是往外吐。小荷花不肯吃,步年一点办法也没有,索性把所有的根都吃了。
小荷花已经两天没吃东西,步年很着急,再不想点办法小荷花会死的呀。没吃树根前,步年的肚子空得难受,现在却胀得难受。金刚藤不容易消化,吃了容易便秘,步年已有两天没拉出大便了。
光明村的人同昨天一样,天一黑就睡了。步年走在洞里,眼珠子在别人家的米袋上转来转去。当步年来到冯小虎、黄胖、屁瘦睡着的地方,步子再也迈不动了,他意识到自己朝这边走来的目的了。自从他见过他们麻袋里的番薯,他就有了偷番薯的念头。只是白天,众声喧哗,念头被压抑在自己也无法意识到的地方。现在夜深人静,这个念头冒出来了。他觉得这念头就像一根草在他的脚心轻轻划动,让他心头发痒。有了偷的念头,他的行为就像贼了。他东张西望,鬼鬼祟祟地向冯小虎睡着的地方靠近。冯小虎一伙横七竖八地躺着,看上去睡得很死。步年的手向那只口袋伸去,他的意识几乎全部落在那只手中。步年的手终于碰到了番薯了。摸到番薯时,他的手像是被火烫了一下,缩了回来,不过最后还是抓住了番薯。他往怀里塞了四只,犹豫了一下后,又抓起一只,然后,迅速逃离了现场。他的脚步声在防空洞里回响。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小荷花身边,惊魂未定。他往后看,没人追上来,就放心了一点。他拿出怀里的番薯,分别藏在不同的地方。万一冯小虎他们追查起来,不至于全部搜到。他藏好最后一只番薯,抬起头来,看到冯小虎、屁瘦、黄胖已神不知鬼不觉站在他的面前,脸上挂着恶笑。冯小虎一副狠巴巴、血气旺盛的模样,眼睛虽然僵僵的,但里面的内容一点都不僵,步年觉得冯小虎的眼睛里伸出无数双脚,把他踢了个腰折腿断,眼睛里伸出无数只拳头把他打得鼻青眼肿。冯小虎对屁瘦和黄胖使了个眼色,屁瘦和黄胖当即搜查起来,搜查出四只番薯。在铁证面前,步年只得求饶。他的身体已做好了挨揍的准备。步年的身体被守仁修理过了,可以说是久经考验,和守仁比,屁瘦和黄胖更狠毒。他们把步年的嘴用布塞住,免得他叫喊。他们用脚踢步年的脸,踢步年的下身。没几下,步年的嘴、鼻都流出了血,昏了过去。
步年醒来时已是半夜,只觉得浑身疼痛,但他一点也不沮丧,因为冯小虎他们只搜出四只番薯,还有一只番薯没被发现。他想,这是他这一顿揍所得到的补偿。他四下看了看,没人注意他,就从石块下面取出那只番薯。他把番薯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脸上露出幸福无比的表情。他对小荷花说:小荷花,你等着,我煮番薯给你吃。小荷花,这番薯全归你,我不同你争啦。小荷花,你不要认为我觉悟高,把好的让给你吃。不是这样的,小荷花,如果你现在醒着,我就会和你对半分,但你现在神志不清,我如果再和你争食,我就不是男人啦。
3
偷番薯之事虽然败露,步年也尝到了一些甜头,这之后他每晚就想着再偷点别的什么。步年认为如果能填饱肚子,被人揍几下是没有关系的。因为有了贼心,到了晚上步年就亢奋起来。别人都熟睡的时候,他在洞里东串西串。冯小虎那里他当然不敢再去偷了,这伙人下手实在太重,要偷的话就偷那些看上去比较和善的人家。偷那样的人家,即使被抓住,最多被他们骂几句。骂就骂吧,人都要饿死了还怕骂不成?
步年看到水明瞎子正睡在米袋上面,想,如果偷水明的米,水明一定发现不了,因为他是瞎子。可偷水明的米步年又有点下不了手。这是因为:一、水明刚借了他一百元钱为小荷花治病,偷他的米,就有点恩将仇报的意思;二、如前所述,水明是五保户,水明不下地,他的粮食都是队里无偿赠予,偷他的米性质就比较恶劣。步年转而又想,水明这家伙,根本不用担心他,他比谁都富呢,他赌术高明,兜里有钱呢,再说他不下地,所以不用吃得太饱,他的粮食还富余呢,不偷他的偷谁的?步年这样怀着矛盾的心情,最终把手伸向水明的米袋。水明睡在米袋上,步年打不开米袋的口子,他在地上捡了一块石头,把米袋刺破,米从袋里流淌而出,他抓了几把,藏在口袋里。他心里滴咕:水明,不是我不仁,实在是我老婆要饿死了。你不会明白我的心情,你是条光棍怎么会明白呢。这时,他看到有一双眼睛盯着他,那是一双孩子的眼睛,乌溜乌溜的,纯净无邪。他的心里一个格噔,因为那双眼睛像极了他女儿。那一刻,他产生了幻觉,以为女儿正站在自己面前。他眨了眨眼,才弄清是别人家的小孩。他对自己说:冯步年,你又做白日梦了,你女儿被守仁一枪打死了,怎么还会再回来呢?步年本打算再多偷一点米,但被这个小女孩盯着,感到很不安,讪讪地走了。
步年刚刚在小荷花身边坐定,洞里传来一阵凄厉的马啸声。步年竖起耳朵倾听,马儿发出持续的惨叫,步年想,难道他们要把马儿杀掉?说不准的,都饿昏了,杀马吃肉很正常。步年这样一想,身体莫名其妙地疼痛起来。他迅速地向洞里面跑去,一个黑影从洞内冲了出来,和他相撞,两个人均被撞得人仰马翻。步年不知和谁撞在一起了,他从地上爬起来,黑影已经消失。由于洞里面太黑,步年好不容易找到了马,马儿还活着,只是叫得比刚才还要凄厉,好像它终于找到主子有数不尽的委屈需要诉说。步年伸出手去拍了拍马的脸,说:陶玉玲,你叫什么呀,你好好的,叫什么呀,我还以为你被宰了呢。马儿没有停止叫啸,后腿不住地在跳动,头也一次一次往屁股后面瞧,好像在对步年说:你看看后面,你看看后面。步年来到马后面,才弄清楚原因,原来有人在马屁股上割走了一块肉。黑暗中,马屁股满是鲜血,步年伸出手摸了一下,果然,那地方有一个洞。步年手上沾满了马血。马血有营养,流掉很可惜,他就用嘴舔自己的手。一股浓烈的腥味窜入他的胸腔,让他感到恶心,使劲忍住才不至于呕吐。
还算庆幸,马儿没被杀,但此先例一开,光明村的人都会想到在马屁股上挖肉吃。步年觉得应该把刚才那个人抓起来,让村里的头头给他一顶“反革命”的帽子戴戴。这样或许能震慑那些想起而仿效的人。
那个黑影早已没了踪影。步年猜那人此刻一定坐在某个角落啃马肉。天上的月亮很圆,月光照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水面看上去像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天上的月光和水中的月亮把四周辉映得如同白昼。步年在附近寻找那人。那人肚子饿,不会跑得很远。步年骂道:他娘的,我不信会抓不到你。
空气中传来一股浓郁的香气。步年闻到香气感到小腹发烫、浑身无力。步年知道那是马肉的香味,他虽然对马儿情感很深,但闻到这香味他也想吃马肉了。由于肚子饿,嗅觉特别灵敏,步年马上分辨出香气的方向。他顺着香气朝源头摸去。一会儿,他看到一个黑影在一堆火上烤马肉。步年的突然出现,那人十分惊愕,他害怕有人抢他的马肉,把整块马肉都塞进嘴里。那人下咽时,他的喉部像蛇吞食猎物时那样胀大。步年担心那人会因为下咽不了而把气管都堵塞,会窒息而死。
步年认出那黑影是谁了,他是死去的冯思有支书的儿子,那个夜游症患者冯爱国。如前所述,冯爱国有点怪,白天蔫蔫的,但夜游起来精神特别好。步年想,这次他偷马肉总不是夜游症发作吧。步年见是冯爱国,刚才积盛起来的愤怒消散了大半。步年想,冯思有生前对我不错,我可不能对他这个可怜的儿子过不去。所以,他决定不把他抓起来押送给头头。
步年说:爱国,你别怕,我不会告发你的。爱国,你肚子饿,我知道,但你不能这样对付马,你怎么能这样?冯爱国惊恐地看着步年,一声不吭。步年又说:这马儿有灵性,所以它的肉相当于人肉,你怎么能吃人肉?步年正说着话,冯爱国突然打了个哈欠,眼睛向上一翻,整个身子像一泡水那样瘫在地上,同时,他的鼻孔发出沉重的鼾声。步年用脚踢了踢冯爱国,又叫了几声,没任何反应。步年骂:冯爱国,你别装模作样了,我知道你现在清醒得很,根本不在夜游,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冯爱国依旧鼾声震天。见此情景,步年有点糊涂了,难道冯爱国偷马肉真的是在梦游之中?步年骂道:他娘的,这世上怪事越来越多了。冯爱国躺在山地上,身子蜷缩成一团,看上去很无助。步年又踢了他几脚,说:他娘的,算我倒霉,碰到你这个夜游神,这样睡在山上,你会冻死的呀,我他娘的做一次雷锋,把你背回洞去吧。鬼知道你是真睡还是假睡。
第二天,马屁股给人割去一块肉这事在整个山洞里传开了。光明村的人对这一事件的反应没有上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他们从中受到启发,明白了马儿是可以杀了吃的。他们相互之间没有交流,但已是心照不宣的默契。有人开始在群众中造舆论,说红军走长征时,没东西吃,红军首长就把自己的坐骑杀了给战士吃。又有人说:马儿没一点用处,又不会耕地,中看不中用,我们自己都吃不饱,还要给它弄草吃。还有人说:马儿在洞里,拉出的粪便臭不可闻,污染环境。有了舆论准备后,终于有人跳出来向头头们要求:我们要吃马肉。但常华不在洞里,他去城里搞粮食去了。他不在,步青和守仁就不好做主。说实话,步青和守仁也很想把马儿杀掉,因为他们的肚子和群众一样饿,他们也很想吃一顿马肉。想起香喷喷的马肉,他们就直流口水。步青和守仁决定常华回来后向他反映群众的呼声。
马儿暂时不会被杀掉,步年还是忧心忡忡,怕割马肉的事再次发生。步年晚上几乎是隔段时间去看一看马。马儿似乎知道光明村的人想吃它的肉,眼睛变得十分惊恐,总是可怜巴巴地看着步年。步年还发现,马儿不吃草了,步年给它弄来的新鲜的青草几乎没动过。步年发现马儿眼泪汪汪地瞪着他看,心一酸,也流起泪来。步年说:我知道你很担心,怕他们杀了你,我也很担心呀。步年沮丧地坐在地上,要是万一常华同意杀马,马儿就没命了。这时,他看到马儿的眼睛瞪着套着它的那根绳子,步年的心一下子就活了。他想,对呀,与其让他们杀了马,还不如把马儿放掉,让它跑到天柱去。他就利索地从地上站起来,左右看了看,去解系着马儿的绳子。他说:陶玉玲,如果我被他们发现,他们非得打死我,我把你放了,等于把他们的粮食给偷了,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待小偷的,他们会打破我的脑袋的呀。绳子解开了,马儿用舌头舔步年的脸,把步年舔得很痒。步年骂:你他娘的,快走吧,你难道想让人发现。骂着骂着,步年就流下了泪水。步年吹了一下口哨,马儿就向洞外跑。步年发现马儿几乎飞离了地面,出了山洞,消失在白茫茫的水面上。
第二天,光明村的人发现马儿失踪了。村里的人又迷信起来,认为这马儿很神奇呢,它知道大家想吃它呢。如果这马真这么神,不吃它也罢。守仁和步青对马儿失踪这事很紧张,紧张的原因是怕常华回来无法交代。所以他们发动群众去山上找马。群众来到山上,根本没心思找马儿,他们现在唯一的念头是找到能吃的东西。
这天,还发生了一件怪事,冯思有的儿子冯爱国突然躺在地上打起滚来,一边打滚,一边发出惊天动地的喊声。他大叫:痛啊,肚子痛啊,胃痛啊。一会儿,光明村的人发现他的嘴巴里流出血来。步年见状,想,一定是他偷吃了马肉的缘故。他有这么多日子没正常吃东西了,他的胃功能肯定不够强大,吃了这么一大块没嚼烂的马肉,怎么消化得了!步年很担心他的胃胀破,如果胀破了,冯爱国小命就不保了。光明村的人不知道这个情况,他们以为冯爱国得了什么怪病。鉴于目前的困境,他们大都认为冯爱国活不长久了,吐出这么多血,他还能活下来?结果出乎人们的预料,冯爱国喊了几天,打了几天滚以后,竟没事一样站了起来,并且气色看上去比任何人都要好。大约十年后,冯爱国对步年说起过防空洞中偷吃马肉的事。冯爱国一脸诡秘地说:你说奇怪不奇怪,步年叔,我吃了马肉以后,夜游症就不治而愈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常华从城里回来了,脸色苍白,看上去很不高兴。其实大家老远就看到他的船上没一粒粮食,猜想他此行很不顺利。见常华黑着脸,大家不敢问他情况,也不敢同他说马儿失踪的事情。洞外,依旧是一片汪洋,村民们茫然的目光顺着水面飘浮。再过几天,光明村的大部分人家都要断粮了,每个人的目光都流露出惊恐和不安。他们认为他们成了躲在洞里的一群无处可逃的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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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终于慢慢退了下去。光明村的人都从洞里钻出来,回到自己的家。地里的作物都被洪水浸泡而死,但还是能找到一些吃的,比如洋芋、茭白等,退去洪水的田地里还能抓到鱼虾之类的美味。总之,回到家里,情况比洞里好多了。只要回到家里,村民们也就不怎么恐慌了。有人开始搞来种子在地里播种。有一种菜,种上后十几天就可以吃了。自己种的菜总比那些野菜好吃。但不能光吃菜,还必须搞点能填饱肚子的食物。所以,更多的时候,光明村的人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找食。
步年首要的任务也是觅食。他肩上的担子比别人更重,家里还有一个昏迷不醒的小荷花。小荷花的嘴巴又他娘的刁钻,差的东西她不吃。这样一来,步年只能把找来的好东西给小荷花吃,自己吃树皮草根。一段日子下来,他瘦得不成样子,走路一摇一晃的,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有一天,光明村来了一个郎中。郎中是因为听说这里闹水灾才来的。水灾过后,疾病肯定多,郎中就来了。郎中四十来岁,长得十分粗壮,十足庄稼汉模样。这人来到村里,把牛皮吹得很大,说什么疑难杂症他都能治。步年被他说动了,就请他来到家里。那郎中看了看床上熟睡的小荷花,又搭了搭小荷花的脉,然后不声不响地给步年开了一贴方子。开毕方子,郎中说话了:光吃这药没有用,你还要找一对药引子。步年说:药引子是什么东西?郎中说:你必须替这药找一对蝤蛴,这药只有吃了药引子才有效。郎中说出的这个东西,步年听也没有听说过。他问:这是什么东西,哪里可以搞到?郎中在纸上画出这东西,说:这是一种昆虫,你去天柱找,就能找到这个东西。说完郎中就走了。
步年对这个郎中的药方将信将疑,不过他打算试一试。现在不管是谁,只要对步年说某某东西能治好小荷花的病,他都会去试的。步年决定去天柱找这种叫蝤蛴的虫子。小荷花昏睡着,自己又不会弄吃的,没人侍候她,要饿死的。他合计了一下,觉得托付给大香香比较合适。理由很简单:一、大香香这个人比较热心,如果有人信任她让她干什么事,她会不惜一切代价干好它,宁可自己受点损失也在所不惜;二、小荷花是个四类分子,大香香也是四类分子,四类分子照顾四类分子也算公平合理,找革命群众照顾显然不太妥当,革命群众同四类分子划清界限还来不及呢。步年就把这些日子找来的山芋、土豆之类的食物捧到大香香家,拜托大香香照顾小荷花。大香香满口答应,叫步年放心去找虫子。大香香说:我保证,你回来后小荷一定白白胖胖的。
步年带上剩下的几个山芋,晃动着消瘦的身子去天柱找虫子去了。
步年是十天以后回到村里的。让光明村的人感到惊奇的是步年竟然是骑着马儿回来的。当然可以猜出来,步年骑着的马就是那匹失踪的白马。大家满怀好奇地围着步年,问他怎么找到马儿的?步年说:这马是我的救命恩人!接着步年给大家讲了一个神奇的故事。步年说:我向东走,一路问哪里有这种叫蝤蛴的虫子,没一个人听说过。我走啊走,后来迷了路。我的山芋早就吃完了,我的肚子空空荡荡,我向前向后,向左向右,窜来窜去,可就是走不出那片林子,我就坐下来,准备休息一下。我一坐下来,就再也走不动啦。我想,我要死了,我要死在天柱了。后来,我睡过去了。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骑在一匹马上,在天空飞,并且,我还抓到了那种叫蝤蛴的虫子。我醒来后,有热烘烘的气流在耳边吹拂,有软软的舌头在我脸上舔,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我的马儿陶玉玲。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它了呢。我高兴坏了。我虽然肚子饿,我还是支撑着站了起来。这时,我发现地上放着两只虫子,就是郎中所说的蝤蛴。我当时真有点搞不清我是醒着还是在梦中。直到我骑着马,见到光明村,才确定我不是在做梦。我没有死掉,我回来了。步年说着,给大家看他抓到的虫子。黄白色,身长足短,呈圆筒形。大家都认出,这其实是天牛的幼虫。村民们常用这虫子比喻女人丰润的脖颈。有人说:这个东西怎么能吃,吓死人了。步年不以为然,说:吃了这虫子,小荷花就会醒过来了。
步年兴高采烈地回到了西屋。到了家门口,听到屋里有动静。他感到很奇怪,小荷花昏睡着,是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的呀。他站住,侧耳聆听。屋里面似乎有东西在地上爬,还在发出马一样的叫啸声。他开门进去,地上爬的是小荷花。步年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十分欣喜。难道小荷花醒过来了吗?他扑过去一把抱住小荷花,说:小荷花,你好啦,你好啦,我没想到你好啦。小荷花只是陌生地看着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步年又说:小荷花,你怎么啦,你一觉醒来难道连我都不认识了,我是步年呀,你爱人。小荷花还是直愣愣地盯着步年看,一片茫然。步年把小荷花放下,拉开一段距离观察她。小荷花又开始在地上爬,一边爬一边学马叫。步年看出来了,她的动作与他过去在地上爬时一模一样,是马儿的动作。步年就笑出声来,说:小荷花,你这是在开玩笑吧,你是在嘲笑我过去像马儿一样在地上爬是不是?小荷花,没想到你睡了一个长觉,醒过来变得这么幽默了。小荷花在地上蹦得更欢了,她在噢噢地叫个不停。步年开始觉得不对头了,他意识到小荷花不是在逗他。他说:小荷花,你怎么没完没了地开玩笑呢,我们不开玩笑了好不好?小荷花,我害怕呢,你是不是什么地方不对头了?步年说着,再次抱起小荷花仔细观察。小荷花的眼睛没有任何内容。步年倒抽一口冷气。他感到很奇怪,小荷花怎么会像马儿一样在地上爬呢?难道她傻了吗。步年说:小荷花,你怎么了,我出了一趟门,你怎么变成了一匹马?你是在学我是不是?小荷花,你没事吧,你如果没事就站起来同我说话,你这个样子我害怕呢。小荷花,你不要学我,我在地上爬,那是假爬,可你干嘛来真的呢。步年喋喋不休地说着,他含着眼泪,一肚子的悲凉,连饥饿也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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