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赛跑-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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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步年听到光明村的人在说,今天下午四点钟,有重要广播,村支部要求社员在村头集中收听。光明村的人不知道中央又出了什么事,都猜想可能伟大领袖毛主席又斗争了一个妄图走修正主义路线的当权派。自从步年被打成四类分子,几乎每天都听广播。他已经感到这几天广播的内容有点奇怪,究竟什么地方奇怪他说不清楚。他隐约感到这次斗争可能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酷。他走向村头,情不自禁又像马儿那样趴在地上。这是恐惧所致,就像有人紧张的时候要喝点酒抽支烟,步年恐惧的时候就要趴在地上。一趴在地上,他就踏实了,镇定了,思维也顺畅了,好像他成为马儿世界才变得正常了似的。步年确实有这样的感觉,像马儿一样在地上爬时,眼前的一切好像与他无关了,他变成了一个安全的旁观者。步年爬着来到村头,一些社员已经到了,他们见步年又在地上爬,就开步年的玩笑。他们说:步年,他们说你是傻瓜,其实你一点不傻,你平时不爬,他娘的一搞运动你就在地上爬。步年同他们嘿嘿笑笑。他们又说:步年,现在你们家有两匹马了,你干嘛把小荷花关在家里?你应该叫她一起爬到村头来。步年憨厚地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说:她这个地方不行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们就笑了,他们说:真他娘的怪,步年,你装成一匹马在地上爬,她也装成一匹马在地上爬,你们是前世修的姻缘呢。有人脸上露出暧昧的神色,说:步年,你们两匹马是怎样交配的?是不是像马儿一样从小荷花的后庭操进去?村头的人都笑出声来。步年也跟着笑了。

    学生也来村头听广播。他们是老师组织来的。来到村头后,发现高音喇叭还没响起,他们就闹了起来。高音喇叭挂在村头的香樟树上,喇叭口朝下,一副沉默寡言居高临下的样子。一个孩子用一面小镜子把太阳光反射到喇叭上,喇叭银色的外壳跟着闪过几道刺眼的光亮。另有几个孩子因为站在太阳下太热,爬到附近的树上乘凉。更多的孩子开始在地上玩起玻璃弹子游戏。

    四点还差几十分钟时,高音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声音听上去比平时要响亮许多,以至于它响起时,光明村的人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光明村的人竖起了耳朵,打算好好听听来自北京的声音。广播今天不知怎么了,没完没了播放《国际歌》,不像平常,《东方红》过去,就会出现说话声。《国际歌》大约播了二十分钟,播得人们很不耐烦。他们骂起娘来。他们骂:他娘的,你们呆在广播里,不用晒太阳,你们当然可以慢慢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干呢,自留地还没种呢。有人骂着骂着就回家去了。倒是孩子们,这个时候来了情绪,跟着广播一遍一遍唱《国际歌》,唱着唱着,他们觉得自己就像大革命时代的工人阶级,激动得不行。

    《国际歌》戛然中止,广播里传出哀乐。红小兵的情绪还停留在《国际歌》的激昂中,听到哀乐,觉得很扫兴,就好像他们刚刚打了胜仗,班师凯旋,发现人们用哀乐迎接他们。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悲恸的声音发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伟大领袖毛主席与世长辞了。

    天气很好,太阳挂在没有一丝云彩的蓝天上,光线强烈,如果抬头去看它一眼,就会有一阵子看不见任何东西。听到这个消息,光明村的人都感到天空像是突然变了色,明亮的天空一下子变得暗无天日了。大约听到这个消息一分钟后,人群中传出一个尖利的哭声。哭声是其中的一个学生发出的,听来有点儿怪,但很有效果,一会儿,几乎所有学生都哭了,连村头的大人也哭了。这情形颇似还不会报晓的童子鸡争着报晓,它一叫,别的雄鸡按捺不住争着啼叫。村头哭成一片。有人哭得很响亮,企图掩盖别人的哭声,好像哭得越响越革命,哭得越响越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

    步年趴在远处听广播,听到这个消息,心里说:出大事了,出大事了,说不定还会打仗呢,以后的日子会变得怎样只有天知道了。

    步年爬回家,对小荷花说:小荷花,毛主席他老人家死了,我们要做好准备。也许他们要我们像马儿一样游行,供他们取乐呢。小荷花躺在床上,一点反应也没有。小荷花虽然什么也听不懂,步年现在已习惯于对小荷花讲些外面正在发生的事情,有时候也讲讲自己的想法和心情。

    2

    听到毛主席逝世的消息,光明村哭得最响最伤心的不是别人,是常华的爹。常华爹年纪已经很大,脑子昏了,耳朵也聋了。村头的高音喇叭很响,但传到他的耳朵里,高音喇叭的声音几乎就像蚂蚁在叫。本来他这么大年纪的人是不用来听广播的,就是来也听不清内容,只不过是装装样子而已。但常华爹一定要来,他是个共产党员,这样的政治生活他是一定要参加的。他一直抬着头看喇叭,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眼睛是混浊的,嘴巴是瘪的(因为牙掉光了),嘴巴里的口水正在朝外溢。一会儿,他看到大家都哭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哭,就问旁边的人:你们哭什么呀?那人大声告诉他:毛主席去了。他没听清,又问另外一个人。那人对着他的耳朵喊:毛主席去了。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很着急,见光明村的哑巴阿炳也在哭,急中生智,就去问阿炳。常华爹指指喇叭,张开嘴,做出询问的样子。阿炳心领神会,举起大拇指,接着把大拇指放平,同时,阿炳脑袋一歪,翻了个白眼,伸出了舌头。这下,常华爹终于弄清怎么回事了。他只觉眼前一黑,耳朵鸣叫,四肢无力,一下子晕倒在地。大家见常华爹激动成这样,担心会有什么不测,就把他抬到空气新鲜的地方。

    常华当然也在听广播。他坐在马车里面听,守仁和步青站在马车旁边。常华在马车里,大家不知道常华有没有流泪。因为常华爹昏了过去,大家觉得有必要让常华知道,所以壮了壮胆来到马车边,对着马车大声说:冯支书,你爹昏过去了。马车里面一点声息也没有。守仁见常华没反应,急了,他不知道常华怎么回事,他爹出事了都无动于衷。他以为常华也许没听清,把头探进马车里,对常华说了他爹的事。守仁发现常华并没像村里人那样泪流满面,而是神色严峻。常华对守仁交代了几句,守仁就从马车上探出头来。守仁对步青说:把老伯抬到家里去。

    守仁和步青把常华爹抬到家里。守仁摸了摸常华爹的脉,脉搏跳得微弱,但毕竟是在跳动,也就放心下来。常华那肥胖的母亲正在屋里,见自己的男人昏过去了,不但没哭,居然骂起来。她说:死鬼,叫你不要去你还要去,你耳朵聋眼睛花还参加什么政治活动,你是去找死。守仁知道常华的爹和娘是一对冤家,吵了一辈子,也没感到奇怪。常华的老婆一向胆小,站在一边没吭声。常华的儿子已有十三四岁,一举一动都学常华,小小年纪,脸上的表情却是老三老四的。他黑着脸看着昏过去的爷爷,问守仁:我爷爷是不是死了?守仁摇摇头。

    守仁和步青正打算走,常华爹突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声,声音之响令人称奇。那声音就像寂静子夜的枪炮声,骤然震响,整个村庄的人都听得见。果然,没一会儿,村头听广播的人都来到常华家,想看个究竟。只见常华爹,躺在床上,眼睛紧闭,号啕大哭,眼泪正像泉水似的往外涌。他伤心欲绝的样子,感染了村民,大家又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正当他们哭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时,屋里面一片混乱,常华的母亲正在大呼小叫:老头子又昏过去了。

    这之后,常华爹总是突然醒来,发出比高音喇叭还要响几倍的哭声,哭上一会儿,又昏过去。这样的怪事情大家不要说见过,听也没有听说过。大家一致的结论是:常华爹这是对毛主席的感情太深了。得出这个结论出于村民们自身的情感体验,他们都非常热爱毛主席,都曾梦想见到毛主席,这辈子要是能见到毛主席,那是何等幸福,要是能见到毛主席,这辈子就不算白活了。现在毛主席去了,这个愿望不可能实现了。常华爹在旧社会受过苦,是毛主席让他翻了身,当了主人,忆苦思甜,他对毛主席的情感怎能不深。常华爹总是应邀给学生做忆苦思甜报告,只要一说起旧社会辛酸的经历,常华爹马上老泪纵横。常华爹对学生说,他是个长工,日日夜夜为地主干活,但地主给他吃的东西还没有给狗吃的好,地主比半夜鸡叫的周扒皮还要狠。关于忆苦饭,常华爹也是挖空心思,花样常新。有一回,他来学校做报告时,带了一桶喂猪用的泔水。泔水白白的,已经发臭,并且上面还有一些蛆在游动。学生开始没领会常华爹带这桶东西是什么意思,当他们得知这是他们今天要吃的忆苦饭,一个个吓得半死。常华爹在上面一边流泪一边控诉万恶的旧社会,学生们在下面发抖,有一些胆子大的学生甚至在策划如何逃出教室。常华爹控诉完旧社会惨无人道的生活,指着泔水说:旧社会我们就吃这个东西啊,同学们,幸福的生活来之不易,我们不能忘本啊。说着,他用勺子舀了一勺,闭上眼喝了下去。下面的学生见了,都想呕吐。常华爹喝完,把勺子递给学生,要学生喝这种忆苦水。学生们没办法,一个个流着泪,喝下去。还没喝完,他们就呕吐起来。结果,整个教室都是呕出来的泔水,有人还呕出了蛆虫。看到台下一片狼藉,常华爹在台上笑得合不拢嘴。他因为缺了两颗门牙,笑起来的样子很慈祥。后来这个事情光明村的人都知道了,家长见学校给学生吃泔水,向老师提出强烈的抗议。老师说这是常华爹的主意,他们臭老九不好干涉贫下中农搞忆苦思甜的。学生家长没了办法。

    常华爹昏一阵哭一阵,常华一点都不关心。常华这几天搞来一部收音机,成天在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村民们听说常华听到毛主席逝世,去了一趟城里,这收音机是他城里的相好送他的。村民们路过队部,总能听到收音机响着,收音机不是播放哀乐,就是在报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名单。这几天高音喇叭也在报名单,报的次数多了,大家几乎能背出这个名单来。有人说,常华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收音机,好像他不用睡觉似的。大家感到很好奇,哀乐和领导人名单有什么好听的呢。

    毛主席逝世后的第二十六天,常华爹终于在又一次醒来后的恸哭声去世了。常华迫不得已从队部出来替父亲操办丧事。

    根据村民们对常华的了解,常华应该会把父亲的丧事搞得很简单。这次大家都猜错了,常华摆出的架势好像是要大搞。

    晚上,守仁和步青挨家挨户送给社员一只黑袖套和一朵小白花。大家不知道这白花和黑袖套是为毛主席戴的还是为常华爹戴的。守仁和步青也没有说清楚,他们只通知村民,明早去常华家瞻仰常华父亲的遗容。光明村的宣传队归步青管,步青就挨个通知宣传队员在常华爹出殡时要好好吹打。步青说:你们要搞得像当年给高德老头送葬时一样热闹。一个宣传队员说:当年有步年吹唢呐,现在光明村没有会吹唢呐的,所以不能比。要说热闹,唢呐最热闹。步青想想也对,就找到步年,对步年说:我给你争取了一个立功的机会,你准备好,常华爹出殡,你去吹唢呐。

    第二天一早,光明村的人都去了常华家。常华表情严肃地坐在父亲的灵堂边,眯着眼睛,对大家的到来无动于衷。大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很多人只是探了探头便来到屋外。他们又不敢离去,怕还有什么仪式。有人发现了打发时间的办法,他们看到两个木匠正在常华家院子里打棺材。其中一个木匠年纪较大,大约有六十岁了,另一个很年轻,二十多岁。他们可能是师徒关系。地上放着一大堆木料,一个木匠在取木,一个正在用刨子刨木头。木头是上好的杉木。这些木头原来是堆放在队部的。光明村一些年长者看到常华爹百年之后可以躺在这么好的棺材里,羡慕不已,满嘴口水。

    年轻人在院子里待了会儿,感到很无聊,就离开了常华家。老头儿没走,他们想看看木匠是怎么打棺材的。这天是阴天,快到中午的时候,太阳突然钻出云层,天地间一下子明亮得晃眼。老头们的身上就冒出汗来。他们看到水分正从院子里的树上冒出来,从地上的草中冒出来,从他们的身体里中冒出来,他们好像看到了水分升到天上去的情形。一个老头说:人死了后,虽然放在棺材里,但最终会变成一缕烟,升天的,就像眼前的水汽。一个老人说:那是灵魂,人死后,灵魂化成了一缕烟,放在棺材里的尸体只是灵魂的壳,就像蛇的壳,没什么用,所以,人死后,棺材好不好一点用都没有,灵魂是不是升天才要紧。这个老头的说法引起了一场争论。他们开始嘲笑这个老头。他们说:棺材好当然要紧了,人死后也是要住好房子的。他们还说:你是置不起好棺材才这么说的吧?老头儿很生气,他说:我儿子早为我置好了棺材板。他们笑了:吹牛吧。那个年长的木匠在一块板上雕刻着什么,他们过去一看,原来是在雕“寿”字。一个老头儿对木匠说:你这个字写错了。木匠却顶真,讥讽道:你不认得字不要乱说。老头儿曾是个小学教师,他自认为在光明村他学问最高,见木匠不尊重他,就气呼呼地说:你写错了,你在棺材上写白字,你还不谦虚一点,你难道想死人在天堂里成为白字先生?说完,昂着头走了。木匠却一脸委屈,他对老头们说:你们看看,我什么地方写错了,明明是繁体的寿字嘛,这个死老头子,他是不是想砸我的牌子?

    傍晚的时候,步年爬过常华家,发现木匠差不多把棺材打好了。棺材还是光身的,还要油漆一下。步年想,油漆上好后还要晒干,起码还得等一天。步年不知道常华爹的尸体要放上几天,这么热的天,尸体会发臭的。

    3

    第二天一早,社员们来到村头,发现了新情况。村头又出现了大字报。光明村已有一段日子没人贴大字报了,因此大家感到很好奇。大家定睛一看,都吓得要死。大字报分成三排。第一排写道:坚决拥护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了祸国殃民的王、张、江、姚四人帮!王、张、江、姚的名字上还打着红叉叉。第二排写道:打倒四人帮在城的代理人×××!光明村的人都知道×××就是常华的战友,名字的上面也打着红叉叉。第三排写道:打倒四人帮在光明村的代理人冯常华、冯守仁、冯步青!三个名字上面一样打着红叉叉。

    大家本来打算在村头喝完一壶茶后,去常华家看常华爹的遗容,现在出现了大字报,并且是针对常华的,心思就变得复杂起来。思想一复杂,行动就变得迟缓。毛主席去世后,光明村的人好像少了主心骨,什么事都拿不定主意。后来,社员们还是想出点眉目。光明村的常华是造反派,城里的×××是造反派,北京的王洪文是造反派,因此,如果王洪文被打倒,那么常华也要被打倒。如果常华要被打倒,那他们就没有必要再去看常华爹的遗容。光明村的人松了一口气,不打算再去常华家,打算去走亲戚。光明村的人回避矛盾、回避斗争的办法就是走亲戚。

    常华一早就坐在老地方,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太阳已升起来了,家里非常安静,光明村的人一个也没来。常华知道,村里的人不会来了。他张开眼,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棺材。他想,看来我不应该找人油漆这口棺材了,我得赶快把老爹葬掉。

    太阳越升越高,清晨的凉意很快就散去了,代之而起的是初秋特有的燥热。院子里的苦楝树依旧蓬勃,一些杂草经受不了一个夏天的暴晒,变得枯黄。由于一部分人去走亲戚去了,整个光明村十分安静,只有木匠敲击的声音在空气里扩散。棺材差不多快要完工了。年纪大的那个木匠敲完一根榫,微笑着对另一个说:你瞧,我说过的,今天不会再有人来他们家,我说过的。现在太阳都这么高了,还没一个人来。连那些老头儿都不来了。老头儿对棺材很有兴趣的,连他们也不来了。年轻的说:村庄这么静,静得都有点奇怪,平时村庄没那么静的。你说会不会出事情?年长的说:这就很难说了,斗争的事,很难说的。你看过戏吧?你没看过,你这样的年纪只能看样板戏。从前有很多戏的,不像现在,只有八个戏。从前的戏里什么都有。从前的戏里凡斗争,就要杀人的。我看,我们雇主危险着呢。年轻的说:照你说来,常华要被杀掉了?年纪大的说:杀掉倒不一定,但和杀掉差不多。你一定知道,这个村子里有人像一匹马儿那样在地上爬,这个人我以前是认识的,以前这个人很活跃的,吹拉弹唱样样都会,还很能赌呢,现在这个人却变成了一匹马。他为什么会变成一匹马?就是因为斗争。照我看来,常华爹死得真不是时候,应该早几天死才对,那样的话,他就会死得很体面。现在,你瞧,冷冷清清的,他们家里连哭声都没有。年轻的说:听说常华不让家里人哭,这个人据说一点不讲人情的。家里人哭,他就骂,死都死了,哭有鸟用。年长的说:常华这个人不简单,可惜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常华黑着脸向他们走来,他们中断了交谈。常华站在他们面前,很和善地笑了笑。木匠们对常华这么和善感到突然。在他们的记忆中,常华一直是很深沉的,不苟言笑的。虽然知道常华马上要被斗争了,他们还是感到受宠若惊。常华说:两位师傅,棺材做好了吧?年长的说:做好了,做好了。常华说:可不可以请两位师傅帮个忙,把我爹的尸体抬到棺材中来。年长的听了这话,很吃惊,他说:棺材还没油漆啊。常华说:不油漆了,请两位师傅务必帮忙,我会多给你们工钱的。两位木匠说:不用这么客气,你尽管吩咐好了。两位木匠跟着常华去搬他的爹。

    常华家里的人见常华带着两个木匠进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常华的母亲对老伴的死没有什么悲伤,一直没哭,但今天她很想哭,因为今天家里一下子这么冷清让她受不了。她只觉得天要塌下来了。她试着哭了几声,被常华骂了一通。常华的老婆也一直想哭,她不是为公公哭,她是为自己哭。这么多年来,在常华家忍气吞声,受尽恶婆婆欺压,心里一直想哭的,但如果没有可以理气壮地哭的场合,她不敢哭。公公死了,她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然而就是家里死了人,常华也不让她哭。早上,常华儿子看到了村头的大字报,很生气,冲上去要撕,被几个小伙子揪住,不让他撕。他觉得他们反了,同他们打了起来,结果反被打了一顿。他哭着回家,本指望爹能替他报仇,哪知回家后又被常华狠狠揍了一顿,常华打了他以后还不允许他哭出声来,这会儿正满脸委屈地站在角落里。常华来到父亲的尸体前,二话不说就捧住父亲的头,往外移,动作很大,好像他捧住的是一根一钱不值的朽木。年轻的木匠看到尸体有点怕,一直在旁观察,那年长的马上俯下身去帮忙。两个人抬着尸体往外移。年长的木匠感到尸体很重,在心里说:人家都说人死后尸体会变得很重,果然如此。见年轻的木匠一直没动手,他白了他一眼。年轻的木匠只好来帮忙。

    家里人见常华和木匠抬着尸体往外移,傻了,不知道常华想干什么,当看到常华把尸体抬进还没油漆的棺材,才明白常华是要把他爹埋掉。于是两个妇女几乎是同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她们的哭声让常华吓了一跳,常华把父亲放入棺材后,回过头来看了两个女人一眼,两个女人马上就止住了哭。常华示意木匠把棺材盖钉好。

    就在这个时候,安静的村子突然响起了锣鼓声。锣鼓声一响,光明村的人坐不住了,凭多年的经验,他们知道又有事可折腾了。在光明村,锣鼓声是很容易同血液产生共振的。留在村里的人听到锣鼓声,循声而去,想看看出了什么事。锣鼓声传到常华家,常华也伸长脖子向锣鼓声方向瞧。两个木匠听到锣鼓声,很高兴,他们对常华说:送葬的人来了。常华的母亲听木匠这么说,信以为真,一下子高兴起来,对棺材里的老头子说:老头子啊,我以为你死得落寞,你听啊,锣鼓班子给你送终来了。常华儿子跑出院子去看究竟,脸上第一次露出欣喜之色。

    锣鼓声越来越近。一会儿,一大队人马出现在眼前。常华只向那边瞥了一眼,就知道他们的目的了。站在队伍最前排的是守仁和步青,他们低着头,已被揪斗了。守仁和步青后面站着一个高大的青年,他就是冯小虎。常华很清楚冯小虎是个人物,在这个村子里,可以和他对着干的人就只有冯小虎。常华瞥了一眼,就不再抬头看他们,好像他们不存在似的。常华的母亲没注意到守仁和步青已挂着牌子,见到他俩,就好像盼望翻身的穷人终于见到了亲人解放军,激动地冲了过去,对群众说:你们到底来给我家老头子送终来了,你们今天来得这么迟,我都急死了啊。冯小虎身后闪出两个青年,就是黄胖和屁瘦,他们推了常华母亲一把,骂道:一边去,别挡我们的道。

    锣鼓队和人群在不远处站定,他们居高临下地观察常华。常华没看他们一眼,正在用力搬动父亲的棺材,打算把棺材拖到一辆板车中。这时,黄胖闪出人群,吼道:慢走。黄胖一脸横肉,就像一个刽子手。只见他的左手拿着一罐黑漆,右手拿着一把刷子。那屁瘦这时也闪了出来,手中拿着一牌子,上写:“四人帮”爪牙冯常华!屁瘦来到常华跟前,把牌挂到常华身上。常华好像知道自己罪行,没任何反抗。屁瘦推了常华一把,指了指守仁和步青,说:你到那边去。常华古怪地看了看父亲的棺材,昂首朝守仁他们走去。黄胖已爬到棺材上,在棺材上写字。黄胖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好不容易大家才认出黄胖在棺材上方写了“遗臭万年”四个字,在棺材一边写着“儿子反动,老子混蛋”八个字,在另一边写得更多,说常华爹趁毛主席逝世,大发反革命羊痫风,把严肃的国葬搞得像闹剧,罪不可恕。黄胖还在木匠好不容易才雕就的那个“寿”字上打了个叉。黄胖刚写完,人群中钻出八个大汉,站到棺材面前,各就各位。冯小虎的手向上轻轻一抬,顿时锣鼓大作。八个大汉把棺材抬起来,向光明村的机耕路走去。常华、守仁、步青跟在棺材背后,后面当然是光明村的群众。光明村庆祝粉碎“四人帮”的第一次游行开始了。

    傍晚时分,那些走亲戚的人陆续回村了,光明村的人还在抬着棺材游行。他们敲锣打鼓,山呼口号,好不热闹。走亲戚的人进村时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他们来到了天柱,整个村的上空飞满了虫子。这让他们感到从前的时间和现在的时间同时显现了。根据光明村的说法,天柱的虫子都是人们死后变的,难道虫子们在欢迎常华爹吗?这天,光明村的游行很晚才结束,社员们发现,游行结束后,冯小虎驾着马车进城去了。

    关于常华爹最后怎么埋掉的,在此做个交代。游行结束已是晚上,大家兴奋了一天,感到很累。八个大汉,游行结束,摔掉棺材就跑,棺材落在村头的香樟树下。常华推着板车,把父亲的棺材运到山里去。常华没替父亲做坟,只在山脚下挖了个坑,把棺材埋了下去。这时,来了一批孩子,他们是附近的中学的。这批人由黄胖带领,黄胖指着常华骂:谁让你埋了,我们明天还有用呢。常华没理黄胖,继续还土。黄胖骂:你现在埋了也没用,明天我们会把棺材挖出来。黄胖见常华没理他,很生气。他想出一个办法,对孩子们说:反革命的爹要入土了,我们每人撒他娘的一泡尿。于是,孩子们拿出家伙,纷纷把尿撒向棺材。常华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步年目睹了游行的整个过程,回到家里对小荷花说:毛主席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小荷花,我们什么风都不是,我们是树上落下来的叶子,什么风刮过来,我们都会被吹来吹去。小荷花,我们得准备好,他们抬着棺材游过行后,接下来就要拿我们取乐了。小荷花躺在床上,没一丝反应。

    4

    光明村的人抬棺材游行过后,步年一直等着挨批。可是很奇怪,这之后一切就风平浪静了,预期中的急风暴雨式的斗争并没有出现。步年一时想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步年每天出门去看形势。他先到队部,冯小虎在里面,马儿停在外面。马儿见到步年,抬起头来,对步年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步年没理睬马儿,朝村头爬去。

    光明村的人见步年向村头爬来,都笑了。他们对步年说:步年,你这个人,是真傻还是假傻?你怎么还在地上爬,你瞧,让你在地上爬的守仁下台了,常华也下台了,可你还在地上爬,你究竟想干什么?你难道没听听广播?广播里都说了,从今往后,不搞斗争了,要搞经济了。你瞧,冯小虎打倒了常华、守仁和步青,也没再批斗他们。这说明,真的不搞斗争了。可你还在地上爬,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步年听了这话,觉得他们说得对,看来真的不搞斗争了,他们再不会来批斗他这匹马儿了。他爬到没人的地方,就站了起来,拍去手中的尘土,把手放在后背,昂首向自己家中走去。

    步年回到家,对小荷花说:小荷花,从今后,我不再做马了,不再像马儿一样在地上爬了,他们说不搞斗争了,他们说要搞经济了。小荷花,从今往后,你也不用再做马了。小荷花你如果不傻就站起来,走几步给我看。小荷花,你为什么变成一个傻瓜呢?为什么要像我一样装成一匹马呢?小荷花,你知不知道,我们的好日子来了。小荷花,我发誓要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你等着吧。

    小荷花没一丝反应,她傻乎乎地看着步年。突然,小荷花发出一阵马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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