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赛跑-马儿发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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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光明村的人感到形势开始变了。他们听到村头的田头广播开始播放一些抒情歌曲,不像以前除了播放革命样板戏,就是毛主席语录歌。大家感到田头广播比以前温柔了许多。一些四类分子的脸开始变得滋润起来,这一方面意味着恐惧开始在他们心中慢慢消退,另一方面也说明这些四类分子就是会经营自己的生活,他们总能把自己的生活搞得有滋有味。人们开始有了发财的想法,他们普遍对队里的活儿不怎么积极,又想不出能让自己发财的办法。这段日子光明村里有很多一夜暴富的传说,一般总是这样的,在光明村,人们的心底里有什么愿望就会出现什么传说。

    守仁是光明村最早想出发财办法的人。守仁自从被赶下台,变得比谁都随和,整天笑眯眯的,见谁都热情地打招呼(包括那些四类分子)。过去那个铁青着脸拥有一双阶级斗争锐利眼睛的守仁不见了,好像他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比谁都不讲阶级斗争的人。守仁想出的办法是养长毛兔。守仁制作了十六只笼子,养了十六只长毛兔。守仁告诉村民,长毛兔的毛能卖大价钱,国家高价收购。他还说,如果养了一只长毛兔,就不愁没有酒水钱,如果养了一群长毛兔,就等于开了一家银行,钱就会多得用不完。村民们说:守仁,他娘的,你过去拿着棍子带头在村子里割资本主义尾巴,你现在摇身一变就想当资本家。大家警告他,当心再来一场运动把他当作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打倒。守仁笑着说:不会再来运动了。守仁让两个读初中的女儿停了学,叫她们割草。她们是一对双胞胎。守仁为了鼓励她们的积极性,向她们许诺道:你们只要好好干,头批兔毛卖掉后就给你们每人缝一件花衣裳。两个姑娘于是割草割得很欢。长毛兔一天一天成长,一个月后它们足有两斤重了,它们的毛越来越长。眼看可以换钱了,却出现了新情况,长毛兔一只只丢了。原来是黄鼠狼把长毛兔叼走了。守仁想了个办法,他在兔笼子外围放了很多老鼠药。但无济于事,根本挡不住黄鼠狼夜袭兔笼。守仁只好发动两个女儿彻夜守护。这时又出现了新情况,兔子被黄鼠狼扰得很惊恐,整夜不睡觉,也不吃一根草。守仁打发两个女儿去地里割最嫩的草。守仁说:要草心尖那段,就像清明前的茶那样嫩的那一段。守仁把嫩草给兔子们吃,兔子睁着红眼睛,嫩草儿它们连嗅也不嗅一下。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兔子日渐憔悴,原本油光锃亮的长毛变得像枯干了的杂草。守仁很担心,这样下去,他心爱的长毛兔会死掉。果然,在某个安静的午后,笼子里的十二只长毛兔集体死掉了。死掉的长毛兔睁着眼睛,腿伸得笔直,身体就像一块压扁了的过夜烧饼,冰冷而僵硬。守仁摸着死兔子,觉得自己的心像一块烧红了的铁一下子放到冷水中。守仁的发财梦宣告破灭。见兔子死了,两个女儿大哭起来,哭得伤心,守仁心烦了,他大吼一声:别哭了,给我打酒去。两个女儿愣了一下,就拿着酒瓶打酒去了。

    守仁从笼子里取出死兔子,放到院子里。守仁想,他娘的,该有两三斤了吧?扔掉太可惜,守仁打算烧着吃。他一只一只剥皮。兔子有十二只,一般家用的锅太小,守仁借了一只做年糕用的大锅,在院子里搭了一个火炉,开始烧兔子。十二只兔子放在大锅里,睁着眼睛,好像还在思考世界革命问题。一会儿,兔子肉的香味就飘散开来。

    光明村的人都闻到了兔子的肉香,心情十分复杂。这段日子,大家屏着气关注守仁,他的发财梦无形中给了大家一点压力和某种说不清的希望。现在看到守仁发不了财,大家突然感到一阵轻松,发财不是件容易的事啊。他们一放松,就不想别的,只想着在空气中绕来绕去的兔肉香味。许多人闻到香味,口水横流,特别是老人和孩子,不懂得控制,口水流得足有一尺长。人们一遍一遍从守仁家的院子外走过,看到守仁整天端着酒瓶,坐在院子里吃他的兔子肉。

    守仁坐在院子里,喝了三天的酒,吃了三天的兔子肉,大锅没有熄火,所以兔子的香味延绵不断地向外溢。喝了三天的酒后,守仁缓过劲来,心态也平和了。守仁想,我一辈子也没吃过那么多兔子肉,也算是没白白辛苦一场。守仁看到从他家门外走过的人越来越多,就主动向他们招呼,让他们进来吃兔肉。他们嘴上说不吃不吃,步子却不由自主地向锅边迈。他们一边吃,一边劝守仁,他们说:守仁,也许是好事呢,如果你真发了财,说不定又来一场运动,把你打成反革命,那时你就完蛋了。守仁嘿嘿一笑,说:吃肉,吃肉。他们吃饱了兔肉,守仁又叫两个女儿拿出碗来,让他们带一碗走。

    2

    大家都很想发财,因为守仁这个活教训,光明村的人不愿再做出头鸟。一时,光明村很平静。就在这个时候,上级下来文件,说要把队里的田分给各家各户,也就是说,要实行单干了。光明村每户人家根据人头口粮都分到了田地。队里原有的生产资料也要卖掉。队里的牛和犁等有用的牲畜或农具,大家都争着要,没多久就被人买走了,但那匹马却没人要。这是因为,马儿虽是劳动人民的动物,但同牛比起来还是太娇贵,对日常农事没有大用。一时,马儿成了光明村里的多余的动物。马儿吊在队部前,可怜巴巴地等着有人收养它。马儿很瘦,它的大腿上几乎没有肉,屁股上的两块股骨像两只耸着的肩膀,眼睛向外凸(这是因为脸上的肉塌陷下去的缘故),原本白色的毛发已经枯黄,蔫蔫的,一丛一丛黏结在一起。步年每次路过队部,马儿就会像狗儿那样向他摇尾巴,弄得步年心里很难过。步年很想把马儿买下来,但兜里没有钱。步年一次一次从队部走过,还割来新鲜的草料喂马,很担心有人心血来潮把马儿买走。冯小虎现在是光明村的支书,已经有一辆侧三轮摩托车,侧三轮是用队里卖掉的生产资料所得的钱买的。一天,冯小虎见步年在喂马,从侧三轮上下来,拍了拍步年的肩,说:步年,你这么喜欢马,就牵走吧,等你有了钱,再把该交的钱交还村里,你看怎么样?步年高兴坏了,他摸出一根烟给冯小虎,连连说:谢谢冯支书,谢谢冯支书。步年怕冯小虎变卦,赶紧把马儿牵走。

    现在,步年真的有了两匹马,一匹是躺在床上的小荷花,一匹就是陶玉玲。步年也很想发点财,他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如果发了财,他首先要做的就是给小荷花治病,他要把小荷花送到上海、北京去治,他不信治不好小荷花,她原来虽然笨了点,但不是天生就傻呀。步年就一心一意照顾小荷花和马。马儿在步年的精心照料下,越长越膘,毛发变得洁白油亮,看上去已像村干部那样滋润了。小荷花虽没吃下去什么好东西,也养得白白胖胖的。

    一天晚上,步年感到马儿有点不对头,似乎处在焦躁不安之中。马儿的精力充沛,一会儿跳,一会儿跑,一会儿叫,像发癫一样,套在它身上的缰绳都要让它给绷断了。步年搞不懂马儿为什么这个样子,好像要造主人家的反似的。步年就骂:你他娘的是不是也想当红卫兵,你给我安静一点,老实一点,否则我宰了你。可马儿不听步年的话,对着他哇哇叫。步年被马儿弄得烦躁不安,索性不再理睬它,睡觉去了。步年刚睡下,小荷花兴奋起来,她也像外面的马儿那样哇哇地叫起来,一边叫一边还往步年怀里钻。自从小荷花得了怪病以来,她可从来没这样主动过。小荷花穿着件单衫,往步年身上钻,让步年的肌肉紧张起来。她的身体可真烫啊,她的胸脯可真柔软啊,步年不能自持了。这个时候,步年突然明白马儿为什么这个鸟样了,原来马儿发情了啊。这么多年马儿没发过情,现在突然发情了。他娘的,老话说得对,温饱思淫欲。步年很想给马儿找一头公的,但光明村只有一匹马,步年不知道哪里能找到公马。步年想,过几天,马儿就会平静的。

    过了三天,马儿不但没有平静,反而变本加厉了。它叫声凄厉,就好像有人在凌迟它。步年的心就痛起来,马儿叫一声,步年的心就抖一抖。这让步年受不了,他就来到马前面,说:你这不要脸的马,想公马你应该偷偷地想,这样闹得轰轰烈烈,难道想让村里的人都知道你是匹骚马。好吧好吧,我带你去外面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一匹公马。

    像从前那样,步年把小荷花托付给大香香,骑着马儿,找公马去了。步年骑着马儿来到机耕路上,不知往哪个方向走。步年说:马儿啊,我不知道哪里能找到公马,我们南方是没有马的,你爱去哪就去哪。马儿驮着步年向天柱方向走。步年说:马儿啊,不是我扫你的兴,天柱没有公马,只有虫子。那个地方怪着呢,你不害怕我害怕呢。马儿这会儿已安静下来,只眨了眨眼,步年和他的马消失在天柱的上空。

    光明村的人都知道步年的马儿发情,他们对步年能否找到公马一点也不乐观。他们见步年骑马儿往天柱走,就说:除非马儿变成虫子,那兴许还找得到雄虫子交配。若想找到一匹公马,简直没有一点希望。

    3

    步年和马儿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是在一个月后的一个晴朗的下午,大家不知道步年有没有替他的马儿找到一匹公马,只看到马背上驮着一个戴眼镜的外乡人。外乡人是个城里人,比较消瘦,皮肤很白,穿着一件已经洗得褪了色的涤卡中山装。光明村很少有城里人来,大家比较好奇。大家都在猜测这个外乡人到光明村来干什么。

    步年因为带了个城里人回来,自以为身价水高船涨,脸上的表情显得比较矜持,加上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人的眼神就有点鄙视的味道,因此,光明村的人站在路边都有点讪讪的,不和步年说话。步年的马倒是很安详了,眼神温和,也十分明亮。光明村的人猜想步年这家伙大约替马儿找到了公马。

    那个外乡人来到光明村,没有停下来,而是和步年去了天柱。大家不知道他们搞什么鬼,都很好奇。直到日头西下,步年和那个外乡人才从天柱出来。那个外乡人捉了很多虫子,一脸兴奋,心满意足。步年也是一副骄傲得不得了的样子,不知道是对光明村的人骄傲还是对外乡人骄傲。

    第二天,那个外乡人就走了。步年热情地和大家打招呼,又像从前那样谦和了。于是大家围着步年,问他这个月的经历。步年诡异一笑给他们讲了个神奇的故事。从天柱回来的人都喜欢胡言乱语。步年说:说出来你们不会信,但这是真的。我往东走,见到人就问哪儿有公马?他们就叫我向东走。走着走着,来到一个很奇怪的地方,那里有很多高楼,很多灯火,五颜六色,他们叫这种灯为霓虹灯。那里的女人穿很少的衣服,不穿裤子,裙子刚刚够盖住她们的大屁股,她们腿很长,皮肤很白,我看花了眼。那里的水从低处往高处流,太阳从西边出来。那里有很多马,都是公马。这些公马见到我家陶玉玲都乐开了花,成群结队追逐陶玉玲,陶玉玲整天把屁股抬得老高让公马干,高兴坏了。我见陶玉玲自得其乐,就索性让它乐个够,自个儿睡觉去了。那个地方东西他娘的太贵,住店得花很多钱,我口袋里没有钱,只好找个角落将就睡一晚。那天晚上我做了很多梦,我梦见女人们赤身裸体骑在公马上,我赤身裸体骑在陶玉玲身上。不说这个梦了,说出来我都不好意思。第二天醒来,发现昨晚看到的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的这个城市十分普通,根本没有高楼大厦,房屋破破烂烂。水往低处流,太阳从东边出,也没发现什么公马。我想,看来我还得往东去找公马,但这天我发现马儿这天很安静,好像不发情了。我感觉更奇怪,难道昨晚见到的都是真的?我肚子饿了,就进了一家包子店。我想吃包子,但没有粮票,粮票只有工人阶级才有。我问店里的营业员,是不是可以给我来点包子?营业员对我翻白眼,理也不理我这个乡巴佬。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站起来,给了我一斤粮票。我起初不好意思拿人家的东西,但那个中年人硬是把粮票塞到我手里。我买了包子,坐在那个中年人旁边。我和他聊起天来,一聊就聊到我们天柱。我告诉他天柱如何如何神奇,有很多很多的虫子,那个中年人死活不相信。你们猜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他自称是个昆虫学家,他听了我的话,一定要来天柱看看。这样,我就带他来到了光明村。

    光明村的人对步年见到的那个神秘的城市没兴趣,把它当作海市蜃楼。他们知道步年带来的男人是昆虫学家后,也没了好奇心。他们好奇的是马儿肚子里是不是有了崽。步年说:我也不知道,鬼知道它是不是被公马干过。

    一辆手扶拖拉机朝村头开来。这是一辆红色的拖拉机,在早晨的光线中光彩照人,显得十分霸道。开拖拉机的是守仁。守仁把拖拉机开到村头,停下,让大家参观。大家一问才知道这拖拉机是守仁刚从城里买来的,他开了一夜才到光明村,但他看上去毫无倦色。光明村的人面对这辆红色的拖拉机都自感矮了一截,对守仁买得起拖拉机很嫉妒。照说守仁不可能有那么多钱,他应该和大家一样穷的。不过一直有传闻,从前守仁在抄家时私藏了不少金银细软,看来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他们当然不好把这种没凭没据的事情说穿,他们问守仁:买拖拉机准备干什么?守仁说:给你们每家每户耕田,我要赚你们的钱了,拖拉机耕田比牛快多了,我先给你们做个宣传,拖拉机耕田,价格优惠。拖拉机并没有熄火,柴油机的轰鸣声非常响亮,因此守仁说话时几乎在高喊。有人说:守仁,拖拉机怎么耕田我们没见识过,拖拉机耕田好不好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守仁说:一个个都是死脑筋,你们不相信科学,就发不了财。好吧,我给你们试一试我的拖拉机是怎么耕田的。

    大家跟着守仁的拖拉机往田里走。步年没有跟着去。守仁从前打过他,把他打成一匹马,步年是记在心上的。虽然平日守仁没事一样和步年打招呼,步年也和守仁笑嘻嘻的,但心里总有那么一点芥蒂。步年就牵着他的马走开了。为了显示威力,守仁把拖拉机开得飞快,大家要小跑才跟得上。一部分人想爬到拖拉机上乘一回,守仁开始不肯,大家软泡硬磨,守仁就答应了。

    来到田头,大家看守仁驾着拖拉机耕田。拖拉机耕田果然很快,翻出的土蚕儿吐丝似的,一轮一轮的,波浪一样,均匀整齐,就像村里的娘们织的毛衣的花纹,很漂亮。他们说:守仁,你的拖拉机会画图画呢。守仁见他们表扬他,越发得意。

    常华黑着脸,背着钓鱼竿路过这边,刚才洋溢在他们中间的欢快气氛一下子隐了去。他们都把脸拉得很长,嘴角不以为然地翘到耳根。自从常华被冯小虎打倒,他不和任何人来往,整天板着个脸,样子比他当村支书时还严肃,还神气。常华不理大家,大家当然也不想再理睬他。分田到户以来,光明村的人都想发财,只有常华一点也不想。他整天钓鱼,已是个钓鱼的能手,一天下来往往收获颇丰,却不去把鱼卖掉,宁可去喂猪。大家都觉得常华有点怪。大家最看不惯的是常华那双眼睛,还像当头头时那样居高临下看人,好像大伙儿还被他领导着似的。常华这样的眼神激发了一部分人的无名火,比如黄胖。冯小虎当了光明村支书后,并没有把黄胖拉进领导班子,黄胖很失落,他自以为是有功之臣,比别人高一等,因此火气也比一般人大一些。他看到常华一副决不低头的样子,就来气,决定教训教训常华。一天,常华背着钓竿走过村头,黄胖迎过去,佯装自己的脚绊了一下,猛地撞到常华身上,把毫无防备的常华撞了个四脚朝天。常华从地上爬起来,一声不吭来到黄胖身边,拔出拳头,出其不意地砸向黄胖的脸。黄胖的两颗牙齿脱落,咕噜一声,咽到了肚子里,口中流出大口大口的血。事后常华没事一样背着钓竿钓鱼去了。大家都认为这下冯小虎会出面替黄胖出气,但冯小虎没有任何表示。这说明,冯小虎不想惹怒常华,对常华这个人还是比较尊敬的。大伙儿一般不愿意碰到常华,常华让他们感到不适,感到压抑。这说明大家没敢小看常华,还是把他当成一个人物。常华走远,围着拖拉机的人们又活跃起来。有人说:守仁,还是你这家伙可爱,形势跟得紧,过去你打人打得欢,现在一门心思想发财。常华同你正好相反,他总是把自己弄得不开心,过去在台上一张忧国忧民的脸,现在下了台好像还在操心世界革命,我看他是在同自己过不去。守仁说:那家伙有毛病,不过你们不要传话,我可不想那家伙来找麻烦。有人说:我们会和他打交道?嘁。

    守仁表演完后,把拖拉机开到河边擦洗。守仁说:他娘的,我就不信发不了财,黄鼠狼总不会把我这铁疙瘩也吃了吧。

    4

    村头香樟树上的田头广播突然响了。一听广播的开头曲,就知道是村里扩音设备的信号,而不是来自城里。城里的广播是定时的,不会在这当儿播。广播设备是冯小虎不久前买来的,冯小虎对机械电子一类的东西特别感兴趣。有了这设备以后,冯小虎的政令就比较畅通了,村里有什么事只要广播里哗啦哗啦一说就可以了。广播的开始曲还没完就戛然而止,接着人们就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喘息声。光明村的人一听这喘息声就知道讲话的是冯小虎。冯小虎平时很会说话,开会时可以滔滔不绝,但一到扩音器前,就会激动得直喘粗气。呼嚓呼嚓几下以后,传来冯小虎喜悦的声音。冯小虎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啊,好消息,我们村的冯爱国考上大学了,他是我们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可喜可贺啊。冯小虎说完又喘起粗气来,站在高音喇叭下的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有人说:贼他娘的,冯爱国这个怪人竟考上了大学。这个人话还没说完,有人看到冯爱国手里拿着一张纸,从广播站跑了出来。他跑得飞快,头发都向身后扬,身上的衣服吹得比肩膀还高,看上去就像一对张开的翅膀。村民们虽然离他有点距离,但还是能够清楚地看到冯爱国脸上的激动。他一边跑,一边在高喊:爹,我考上大学了!爹,我考上大学了!如前所述,冯爱国的爹是在“文革”中自杀的前村支书冯思有。冯爱国过去有夜游症的毛病,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好了(他自己说是偷吃了马肉才好的),病虽然好了,大家总还觉得他是个迷迷糊糊睡不醒的人。前段日子,冯爱国老是捧着一本书,在自家的院子里转来转去,口中念念有词。村民们听说他是在背什么外国话,听说他要去考大学,当时大家把这事当成一个笑话,没认真对待。大家是这么想的,冯爱国这个人,平时傻乎乎的,虽然很用功,并且戴着一副眼镜(这副眼镜也是人们嘲笑的对象之一,人们认为只有城里人才配得上戴一副眼镜,乡下人戴眼镜简直不三不四,很不实在),但要是他能考上大学恐怕光明村有一半人都可以考上。现在看来,村里的人都错了,他们小看了冯爱国。冯爱国正向村头狂奔而来,大家纷纷给他让道。冯爱国好像没有看见他们,头朝天跑了过去。他的嗓子已经喊哑了,但还是不停地在喊:爹,我考上大学了!到后来,人们根本听不清这几个字的音节,他的喊声变成爹乌哇乌哇乌哇!这之后,冯爱国有半个月说不出一句话,成了一个哑巴。

    曾经发生在冯爱国身上让人感到可笑的事情,现在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美谈。大家认为冯爱国早有天才的征兆。他过去那副迷迷糊糊的样子被解释成是与众不同,他戴着一副眼镜是目光远大,他在院子里踱步是在思考天下大事,他平常傻不拉几是大智若愚。人们还由冯爱国追溯到其父冯思有,一时感慨万千。他们的结论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反过来也一样,有其子必有其父。大家同样把冯思有大大赞美了一番,把冯思有在游击队时怎么勇敢怎么无畏用无限崇敬的口吻宣讲了一遍,同时把冯思有的自杀说成是这种勇敢与无畏的必然结果。光明村的人很早就懂得事物的两面性。这么说吧,光明村的人差点没把冯爱国说成是文曲星下凡。

    冯爱国考上大学是近来光明村发生的最大的事。因为冯思有已经平了反,所以冯爱国虽称不上烈士之后,也算是革命遗孤。革命遗孤考上了大学,村里理所当然要有所表示。冯小虎决定发动群众,隆重地把冯爱国送到城里去,就像当年村里把常华送到部队里一样。

    怎么个送法,冯小虎心里有了底。他想到了步年的马和他过去敲锣打鼓的那伙人,决定让冯爱国骑在步年的马上,敲打队则跟在马后,他自己则驾着侧三轮前面开道。步年还是原来的脾气,他的马一般不给人骑,这回他很大方,答应了。冯思有在时对他不薄,冯思有儿子的事他应该出力。一队人马准备往城里进发,守仁驾着他的红色拖拉机也来了。守仁买了拖拉机,原指望大家羡慕他一番,现在看来风头完全被冯爱国占了,大家的目光聚焦在冯爱国身上,守仁连余光也没有享受到,倍感冷落。守仁听说冯小虎要送冯爱国进城,觉得这是个露脸的机会,于是开着拖拉机来到队部,要加入队伍。本来那些敲锣打鼓队的人要跟在马屁股后面一路走着进城,现在可以坐守仁的拖拉机,表扬守仁,并用欢快的锣鼓欢迎守仁的加入。一队人马就这样出发了。一路上很多人围观这支奇怪的队伍,开始他们以为是迎娶新娘的队伍,见到马背上那戴大红花的人是个男的,弄不懂是什么意思,一问才知道,马背上是个大学生,是个秀才。

    一行人开开心心把冯爱国送到城里后,冯爱国还要乘火车去省城,于是大家和冯爱国告别了。冯小虎握着冯爱国的手说:好好向陈景润学习,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5

    光明村突然涌入一大批外乡人。村民们看出来了,他们来城里。他们一到光明村就问,天柱在什么地方?他们说:有一个昆虫学家在报纸上撰文说这里有一个叫天柱的地方,风景优美,还聚集着地球上几乎所有的昆虫。光明村的人就把手指向东边,说:在那里,不过那个地方很奇怪,进去了人要变成虫子。外乡人就笑村民们迷信,他们说只有在神话故事中人才能变成昆虫,现实中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外地人一批一批地涌来,他们把天柱当成了旅游地。这些外乡人来到光明村,要在光明村住上一夜,还要在这儿解决吃饭问题。这些外乡人在光明村兜一圈,挑那些看上去比较好的屋子,然后敲门。手里拿着五块或十块钱,向屋主要求住一宿并解决他们的吃饭问题。开始,光明村的人都不好意思收外乡人的钱。光明村的人一般都比较好客,把这些外地人当客人对待,觉得城里人愿意住在自己家里说明城里人看得起他们。不久,光明村的人也开始收钱了,一段日子下来收入颇丰。一些嗅觉敏锐的人很快嗅到了发财的机会。有人在村边造简易旅馆,供这些外乡人住宿。不久,城里人也来光明村造房子,他们造的房子十分气派,共有五层,叫红星旅社。外乡人都喜欢住在红星旅社里,红星旅社差不多天天爆满。光明村的简易旅馆也不是没有生意,总有一些人喜欢住在价格低廉的地方。

    半年后,来光明村的外地人越来越多,因为城里的旅游公司新开了一条天柱的旅游线。每天旅游车把成千上百的游客送到光明村,他们兴高采烈地在天柱捉虫子,制作标本。旅游车上写着一句宣传语:回归自然,与昆虫交朋友!天柱变成旅游地后,大批的昆虫开始往光明村迁徙,光明村上空飞满了虫子,给人一种不详之感。光明村村民很不安,他们烧干草,企图用青烟把虫子赶跑。烧了整整三个月,几乎把光明村能烧的都烧掉了,虫子依旧没有跑回天柱。村民们只好认了。奇怪的是随着昆虫的到来,各家屋前屋后长出一些奇怪的植物,这些植物的茎部细小,叶子肥大,并且能像大象的耳朵那样活动。随着昆虫的到来,那些原本只出现在天柱的怪事情现在在光明村也时有发生。

    光明村的经济开始繁荣起来。村里投资造房,搞了一个娱乐场所,起名叫“昆虫俱乐部”,那些来旅游的外地人可以在里面下棋玩牌或打打乒乓球。冯小虎从城里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放在俱乐部里。光明村的人没见识过这种能收到图像的机器,纷纷来瞧,引起轰动。电视机一放,昆虫俱乐部就更热闹了。当然,来光明村投资的主要是城里人,他们在光明村开各种各样的店,卖各种各样的东西。光明村的人普遍对农活没兴趣了,城里人开始招他们去店里干活,发他们工资,这让他们有一种工人阶级的感觉。光明村的人因此感觉良好,兜里有了钱,心里特别踏实。

    两年以后,这个地方已不像一个村子,完全成了一个小镇。上级意识到了这点,觉得再叫光明村有点委屈了,于是下来一个文件,把光明村改为光明镇。冯小虎就成了镇长。建镇那天,特别热闹,冯小虎命令手下把城里所有的烟花爆竹都买了来,在镇委会前面燃放,放了一天一夜。因为爆竹声太响,这天晚上,大家没睡好,外地游客也没睡好。第二天,人们的脸色或多或少有些憔悴,只有冯小虎镇长和他的手下精神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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