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爱国退学回到光明镇后,光明镇的人都替他可惜,冯爱国对此不以为然。大家经常看到他像猴子那样在树上攀援,开始他们搞不懂他在干什么,后来才知道冯爱国是在练气功。大家站在树底下看他练,只见他的脸严肃得像侦破现场的公安,什么都不在话下。
因为冯爱国是革命遗孤,再加上他是光明镇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虽没有毕业,但毕竟读了三年大学,肚子里一定都是学问,所以冯小虎决定让冯爱国教光明镇的初中。冯爱国高兴地接受了这个光荣的职位,成了一位人民教师。冯爱国教语文时老是谈诗,结果光明镇中学出了不少少年诗人,他们整天在江边在树丛中在月光下在夕阳里寻寻觅觅。少年诗人还把他们写的诗背给父母听,什么“清水拍泥岸,听不见回响”、“我将化蝶去,翩翩成飞蛾”等等。家长们虽然听不懂,但音节很好听,也很合辙,所以很高兴,认为冯爱国是个好老师。有家长还不时送东西给冯爱国,希望冯老师多多栽培自己的小孩。冯爱国开始活出感觉来了。
冯爱国住在光明镇中学宿舍里,享受着家长们的尊敬,却不愿意和光明镇的俗人打交道,一个人做着自己感兴趣的事。偶尔有远道而来的形迹可疑的留着长发的年轻人来看他,在他宿舍里一住就是几天。大家都很关注冯爱国,很奇怪这个装得一本正经的家伙总是吸引着大家的目光,仿佛他是光明镇的明星。光明镇的人发现冯爱国不但喜欢练气功,还喜欢读一些关于飞碟、野人、灵魂、鬼神的书。如前所述,冯爱国曾是个夜游症犯者,但在某天,这病突然好了。也许是因为他读的那些书的启发,有一天,他做完气功从树上爬下来后,对人们说,他的病突然好,是一个奇迹,他是吃了马肉才好的。他神秘地说:步年的马是有来历的,这匹马前世非常了不得。很显然,冯爱国相信轮回说。又有一天,冯爱国告诉人们:有些东西我们能看见,有些东西我们看不见,科学管看得见的东西,告诉我们重量和颜色,但对看不见的东西无能为力。冯爱国接着说:看不见的东西一样是存在的,我们通过练气功就可以看到它们。说出来你们也许不相信,我就能看到你们看不到的东西。我看到我们的空气中飞翔着红色的粒子,那就是气场,我们练功就是要吸收这个场。
冯爱国的思维与众不同。如前所述,冯爱国的爹冯思有是被常华害死的,照通常的理解,冯爱国一定会对常华恨之入骨,冯爱国却不恨常华,竟还同常华探讨起哲学问题。光明镇的人大不知道什么叫哲学,只知道毛主席的著作叫作哲学,所以,他们猜想,冯爱国和常华的对话就在这个层次上进行。这几年常华还是每天在江边钓鱼,就是刮风下雨也去照钓不误。光明镇现在比较现代化了,从前农业时代的用具早已丢弃,常华把这些用具都保留了下来。下雨时,他穿蓑衣戴笠帽,他这个样子就有点古代世外高人的味道了。冯爱国认为常华的行为具有象征性。只有像冯爱国这样的诗人兼气功师才会在光明镇里发现具有象征性的事物。在一次和常华对话以后,冯爱国还写了一首叫《无常》的诗。他在上语文课的时候,把这首诗读给他的学生听。学生们虽然没弄懂诗的意思,但丝毫不会影响他们对冯爱国的崇拜。
游乐场的人马比赛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冯爱国不但听说了,而且去看过几次。开始的时候,冯爱国不以为然,他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是愚蠢行为,这个物质社会中人们都变成了钱的奴仆,人与马赛跑就是这一关系的绝妙象征。为此,冯爱国又写了一首叫《奴仆》的诗。后来,冯爱国的态度有了改变。态度的改变同冯爱国的一位同学到来有关。冯爱国这位同学一到光明镇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当他看到那笔天天高悬着的等待人们摘走的巨额奖金后,变得像疯子一样兴奋,他对冯爱国说:这么多钱,要是我们能赢就好啦,这笔钱可以出多少诗集呀,如果有了这笔钱,我们就可以设立诗人出版基金,为诗人们服务了呀。爱国,你不是有气功嘛,你气功一发不就可以赢了吗?
后来大家才知道冯爱国的这个同学是个闹自由化的家伙,据说同外国资产阶级都有勾结,上面在抓他,他就跑到这里来了,以为这里山高路远可以躲避一段时间。哪知,镇长冯小虎一眼识破了他,把他抓起来,送到城里的公安局。这些事是冯小虎镇长喝醉酒的时候说给大伙听的。他一边说,一边大着舌头警告大家不可说出去,因为这是国家机密。
冯爱国就是在他的同学被抓走后,开始对人与马赛跑感兴趣的。他来游乐场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光明镇的人见他跑得这么勤,就问他是不是也想试一试。冯爱国没回答他们。一天早晨,冯爱国像往日那样在树上攀援着练气功,练好后,满面红光,眼神飞扬。他告诉大伙,他找到了比马儿跑得更快的办法。他说,他只要处在气功态就可以比马儿跑得更快。大家对此将信将疑。有人晚上去学校观察冯爱国的动静,发现只要过了十点,冯爱国就会穿着短裤在学校的跑道上跑步。有时候他的上身是光着的,有时候他披着一件披风。披风在他跑的时候,会飞起来。大伙儿猜想,冯爱国想利用这件披风让自己有飞翔的感觉。让大家失望的是冯爱国跑得一点也不快,他们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气功态中。
关于气功大家听得越来越多,一部分是听冯爱国说的,一部分是从各种报纸上看来的。由于人们的头脑中积聚的这类诸如隐身、人穿墙、药片从密封的瓶子中取出、意念搬运、人像磁铁那样能吸汤匙等等信息的作用,光明镇的人开始相信特异功能确实是存在的,气功也是能够治病的。由于冯爱国是光明镇唯一一位自称能替人治病的气功师,所以也有找他治病的。比如守仁,这几天他因为右手突然疼得厉害,老往冯爱国那儿跑。他的右手以前没痛过,也没受过伤,无缘无故突然疼痛难熬。他去了医院检查,照了X光,也没查出任何毛病,但他的手就是莫名其妙地痛,剧烈的时候,他痛得在地上打滚。因为医院里治不好,守仁找到冯爱国,要冯爱国替他发发功。冯爱国替守仁发了一道,守仁感到好了不少,但一回到家里又剧痛起来。守仁又连跑带爬来到学校,求冯爱国再发一道。冯爱国说:你的病不在手上,而是在心里。守仁说:这话怎么讲?冯爱国说:你的手一定干过坏事。守仁说:我这只手打过不少人,可别人也打人,别人怎么不痛?冯爱国说:你去庙里烧几炷香,我治不了你了。守仁就忍着痛回到家,打算听冯爱国的话,去庙里烧香。烧香的时候,守仁突然想起多年前是他第一个砸相公庙的菩萨的,而且就是用这只莫明疼痛着的手砸的。想到这一层,他的背脊就冒出冷汗,想,这个冯爱国真不简单呢,一眼把我的病根给看穿了呢。守仁烧完香,手臂果然不痛了。守仁于是在镇里替冯爱国宣传,说冯爱国气功了得。
对于那些没病的人来说,更盼望的是一场比赛,他们想看看气功能不能在这方面产生奇迹。他们以为冯爱国会马上和马儿比一场,但冯爱国好像并不急。有一天,冯爱国练完功,对大伙儿说:我的功力还差一点点,再过一段日子,我就可以赢得这场比赛。
2
一次,冯爱国去城里开会,认识了另一位老师,这位老师是城里的气功协会的,冯爱国于是和城里的气功协会有了联系。气功协会常请一些大师来做带功报告,冯爱国有空的时候也去听一听。
星期天,冯爱国又去城里听带功报告。听那位老师说,这回表演的叫花大师的气功师十分了得,冯爱国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他到城里后直奔市委礼堂,因为根据经验,气功大师带功报告一般都在这种地方,气功大师喜欢到这种有点政治色彩的地方表演,以显示自己的档次。进入礼堂的时候,里面已经十分热闹了,气功爱好者的眼中满怀热望,他们都盼望大师的雨露惠及自身。这样的带功报告会,来的人总是很多,比放映国外的热门电影来的人还多。城里的功友们彼此认识,他们或表情夸张地打招呼,或聚成一堆讲练功心得,或渲染即将出场的花大师的神奇表演(有些人已听了好几场花大师的表演了)。冯爱国在这里没认识的人(他没有找到那位认识的老师),只好坐下静静等候。礼堂的音响效果很好,人们的喧哗声听起来嗡嗡作响,像是有无形的重物东西罩在头上,让人产生一种压迫感。一会儿,灯关了,就好像电影要开场了,场内一片漆黑,同时刚才那种有压力的声音一下子消失,礼堂一片安静,安静得连人们的呼吸声都听得到。这时,礼堂舞台上方一盏灯慢慢亮了起来,发出的光线有点儿蓝荧荧的。灯光一亮,人们看到讲台上已坐着一个人,这个人穿着一件中式练功服,练功服上还镶着红色的花边,身板很壮实,头发很黑,脸上的表情十分轩昂。这个人用眼睛扫视了一下礼堂,抱拳向大家作揖,然后开口说话,声音非常浑厚,听起来中气十足,像是训练有素。那个人说出的话虽是很平常的开场白,但他每说一句,掌声就如惊雷在人群中炸响。开场白一完,气功大师的声腔就变了,他用一种幽暗的、神秘的、战栗的声音开始讲述他的功理。气功大师把他的功力归功于他在天上的师傅,他说:如果,现在你们有了想哭的感觉,有了想笑的感觉,有了既想哭又想笑的感觉,有了想手舞足蹈的感觉,有了呼天喊地的感觉,你们不要压抑自己,你们要放开自己,想发泄就尽情地发泄,我天上的师傅正看着你们,他知道你们的病在哪里,他正在替你们治病。台上大师的带功报告刚开了个头,台下有人像被催眠,进入无意识状态,做出各种奇怪的动作。要是以往,冯爱国早进入气场,他自认为对气功十分敏感,只要气功师一发功,他就会失去控制,随心所欲。但今天,他却难以进入。这是因为他心中有杂念的缘故。他觉得台上的气功师十分面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样,别人在动的时候,他却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虽然台上的气功师在说,不进入气功状态,别人发泄出来的病气就会进入你的身体,但冯爱国还是没办法让自己哭或笑或歌或舞。以往因为自己也进入了气功态,所以没注意别人的情况,今天他突然感到自己好像脱离了这个礼堂或站在礼堂的上方在观察这里的一切。整个礼堂内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由气功大的宣讲,功友们的哭、笑、尖叫、呼喊以及模仿各种动物鸟叫(如乌鸦、喜雀、鸡、猪、狗)等构成,这声音就像黑暗洞穴中一支烛光,微弱地跳荡着,显得很有节制,好像他们受到一种什么能量控制。礼堂里,人们越来越疯狂,一些人或站着或躺着或单腿独立或倒立,有人在模仿地上爬的动物,有人在模仿天空飞的鸟儿或刚刚出壳的虫子。很难想象平时这些人能够这样轻松自如地做出这等高难度的动作。冯爱国感到眼界大开。
一个小时以后,带功报告结束了,气功师照例要当场表演治病的绝活。气功师站了起来,给上台的病人单独发功。冯爱国坐在台下,觉得气功师发功的动作是多么眼熟。他想,我一定认识这个人,可是我在哪里见过他呢?这时,他的头脑灵光闪过,一个名字出现在他的嘴巴里。他说:花腔,原来是花腔,原来是那个被公安抓走的花腔。接着有关花腔的一切出现在他的脑中。他对花腔成为一个气功大师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花腔一直自称自己有目穷千里的本领,并且他的这一本领多次被光明镇的人证实过。冯爱国听说江湖上有很多伪大师,别人的真假他难以断定,但他可以断定花腔是一位真正的气功大师。他为自己找到一位真正的气功大师而激动。
冯爱国想,我一定要去拜见他。如果花大师能教我几招,我一定能更上一层楼。我现在差不多跑得和马儿一样快了,如果他能教我,我一定能比马儿跑得更快。
3
花腔花大师回来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光明镇的每一个角落。花大师是冯爱国陪着回来的。冯爱国对光明镇的人说花大师的功法如何了得,并且绘声绘色地讲了花大师在城里做带功报告的情景。大伙儿发现花腔看上去确实像一个大人物,一点不像一个劳改犯。光明镇的人都是些以貌取人的势利小人,他们看到花腔庄严慈悲的外貌就决定相信花腔了,相信他是个气功大师了。花腔也给光明镇的人做了一场带功报告,效果和城里那场比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带功报告会场出来,光明镇的人都感到一身轻松,好像那些时不时让他们无奈、恐惧的暗疾一下子从他们身上消失了,好像他们一个个成了初生的婴儿。
当然,可想而知,光明镇最激动的人是花腔的母亲花大娘。花腔的带功报告一结束,花大娘奔上台去要见花大师,但被花大师的保镖挡开,不得近身。花大师在一帮人簇拥着离开了会场。花大师住在光明镇最豪华的一家饭店里,花大娘只好找上门去。花大师的保镖拦住了她。她说:你们让我见见我儿子。保镖把花大娘求见之事传到花大师那里,花大师说:不见,我虽是她所生,但我不是她的儿子,我是天上大师的儿子,我只不过借了一下她的肚子。这话又传到花大娘那里,花大娘觉得有道理,不声不响回去了。她对大伙儿说:你们总是说我和货郎结了婚,你们总是说货郎不要我,把我们娘俩抛弃了,现在你们知道了吧,我是和天上的大师结的婚,我的丈夫在天上。有人听了这话哈哈大笑,也有人严肃点头。
那天,步年也在听花大师的带功报告,让步年吃惊的是花腔现在像个大学问家,说出来的话比教授还有文采。花腔从前只不过是个放牛娃啊,他根本识不得几个字的呀。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花腔做带功报告时,步年虽然没一点反应,但还是被深深震撼了。步年看到了一个神秘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毫无顾忌地发泄着内心的痛苦、悲伤、绝望、快乐、疯狂,歇斯底里,看到人们在花腔大师面前无意识地哭、叫、号啕、狂笑,看到人们做出各种各样的匪夷所思的动作。人们发出的声音好像被什么东西包裹起来,好像这些声音是从海底浮出来,有一种非人间气息。步年想,气功真的很神奇啊。如果小荷花在这里,说不定她的病就治好了呢。步年想找花大师替小荷花发道功。带功报告就要结束,花大师对人们说:现在你们看到了蔚蓝的天,天上有一道彩虹,彩虹是你们通向我天上的师傅的梯子,你们可以攀着彩虹上天,你们的眼前会出现万丈光芒,你们看到了莲花,莲花在光芒下安详地开放,莲花前人们喜悦和平,健康忘我,相互友爱。这时候,步年突然觉得有一束光芒刺入了他的双眼,或者说,天上的光芒照射到了礼堂,人们的脸上挂着梦幻般的幸福无比的笑意,好像他们真的看到了天上的师傅。花大师接着说:如果你们没有看到这束光,你们要让自己看见,因为只有你们看到这束光,你们身上的病才会消失。
带功报告结束,人们散去,步年依旧坐在那里。这说明他在思考问题,思考一些触动他心灵的问题。这些问题归纳起来有:花腔竟能让这么多人哭起来笑起来跳起来,他为什么有那么大的能力?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平时正经八百的,可一听花腔的报告就什么都不顾了,脸也不要了,该哭就哭该笑就笑?人是多么奇怪的生命呀!真有花腔描述的那个天堂吗?人究竟应该怎样生活才算有意义?所有这些问题同步年这段日子以来的心情有关。如前所述,自从小荷花被老金法关在笼子里展览,他对赚钱也没多少兴趣了,原来他以为只要赚够了钱,他就会过上幸福的生活,现在他不这么想,现在他把所赚的钱都捐给庙里。
有人见步年坐着不动,走过去神秘地说:步年,这下子你要输了,花大师功夫这么高,一定能赢你的马,他如果和马儿比赛,一定比马儿跑得更快。步年说:花大师不会和马比赛,他不是个凡人。那人笑了:你以为花腔不爱钱?花腔虽然自称是天上大师的儿子,但他一定也爱钱。也许天上的大师也爱钱。
实际上,带功报告一结束,就有人向花大师建议和马儿赛跑。那人表情夸张地说:有二十多万元奖金呀。花大师只是笑笑,态度不甚明朗。虽然花大师没态度,但人们还是到处传说花大师将亲自出马和马儿赛跑。光明镇的人因此都相信会有一场精彩的人马较量。这个传说自然进入步年的耳朵。步年心里想,如果花腔和马儿赛跑,那我会对他失望,如果他这样做,说明他同大家一样是个俗人。
花大师带着一班人去了一趟相公庙。如前所述,相公庙现在由他母亲花大娘管理着。当然他这次去不是为了见花大娘,只是花大师的习惯,他每到一地必要去当地的庙里烧一炷香。这庙在花腔坐牢前已被拆毁,是后来重建的,因此,这庙和花腔记忆中大不相同了。花腔说:这庙没以前气派了。冯爱国这几天一直陪在花腔身旁,他说:这庙是靠花大娘化缘化来的钱重修的,资金不是太多,造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时,花大师看到庙堂里面有一尊奇怪的雕塑,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匹马。花大师跑过许多地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但从来没见过庙堂里塑上一匹马。花大师问:这马是何方神圣?冯爱国笑着说:这是步年的马啊,步年这辈子倒是很会折腾,赚了不少钱,可老天总同他过不去,家里出了好多怪事,日子过得也不开心。步年近来捐给庙里很多钱,赚得的钱都捐给庙里了。花大娘很感动,认为步年是活菩萨,要为步年塑一尊泥像。步年说他不是活菩萨,他的马倒是一匹神马,这些钱都是马儿所赚,要塑的话就塑马儿。这样,花大娘就在庙堂里塑了这马儿。这匹马的香火也很旺,光明镇的人现在把这马当作财神呢。冯爱国这么说的时候,花大师想起了步年,当年步年是同他玩得最多也是玩得最愉快的人。别的人花大师不想见,步年得见见。他对冯爱国说:我想见见步年。
步年听说花腔想见他,很高兴,他正有一些问题要问他呢。这个人竟能让这么多人发痴发呆(就像当年毛主席他老人家让红卫兵发痴发呆一样),他的能量来自哪里呢?难道他真的不是凡夫俗子?这个人竟能让人们看到天堂(那天带功报告结束后,步年问过镇上的人,他们都说确实看到了莲花簇拥的天堂,他们说那一刻他们像莲花一样喜悦)。难道真的有天堂吗?步年就去见花大师,决定好好向他请教。步年在花大师住着的酒店见到了花大师,花大师看上去很严肃,也很慈悲。花大师瞥了一眼步年,说:步年,你的心很空。花大师的话很平常,语气温和悲悯,步年一下子被花大师语调中温暖的气息融化了,那气息就像一个襁褓,让步年变成了襁褓中的软弱的婴儿,步年试图让自己坚强一点,但他的眼泪还是莫名其妙地流了出来。步年不知道花大师说话的时候有没有发功,总之他就是想哭,一发而不可收,他像是突然找到了一个依靠,索性哭个畅快。步年一边哭一边说:我搞不懂啊,有很多事情我搞不懂啊,我折腾了半生啊,我现在却不知道都是为了什么。花大师见步年哭,就说:步年,我就知道你是有慧根的人,你有这层觉悟很不错了,说明你这辈子没白活了。人是很可悲的啊,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呀,他们看见什么要什么,只要尝到一点甜头,就会想办法要得更多。人是肮脏的,有病的,黑暗的,脆弱的,恐惧的。我知道人的秘密,所以我成了一个气功师。什么叫有什么叫无?看见的叫有看不见的叫无?我要做的事就是让人们把内部的黑暗恐惧发泄出来,洗去他们身上肮脏的东西。我要让人们看见他们看不见的东西,让他们看到所谓“无”即是“有”。这样,我不再认为我是一粒尘埃,我成了连接天和地的巨人。我知道人的秘密,人的身体中隐藏着整个宇宙的秘密。我看到了宇宙的秘密,因为我看到你们看不到的东西,我看到我们的身体和另外一个世界相连……花大师的语调飘忽而低沉,好像这语调中有哭泣剂,步年听了只想大哭。他甚至没听清花大师都讲了些什么,反正他只想哭,好像他积攒了一辈子哭的欲望,好像他今天不把长城哭倒誓不罢休。他大哭了一场,感到一身轻松,只觉得身上的尘埃都被他的眼泪擦洗干净了。他完全相信并且崇拜花大师了,甚至想把他的神马献给花大师,他认为只有花大师才配得上骑他的神马。他还提出要跟随花大师云游四方。步年没有忘记请花大师治小荷花的病。花大师听了小荷花的病情,说:步年,小荷花的病恐怕是天意,天意难违,我无能为力。
镇长冯小虎听说步年要把马儿献给花腔,而且还要跟随花腔去四方云游,很生气。他对手下人说:不能让步年把马送给花腔,游乐场不能没有马。游乐场是光明镇吸引旅游者的主要项目,如果游乐场关闭,游客就会减少,光明镇的财政就要受损失,所以步年这匹马不是他个人的,是我们整个镇的。不能让步年把马儿送给花腔,如果步年真要送,你们马上向我汇报,我去阻止他。
这几天,冯小虎没出门,他怕碰到花腔,是他把花腔送进牢房的,没想到现在花腔人模狗样回来了,还带了一大帮跟班,看起来比他还威风。花腔做带功报告时,光明镇的人几乎都去听了,只有冯小虎没去。冯小虎不相信这玩意儿,但气功报告结束后传来的信息使冯小虎不安起来,那些不相信气功的人听了报告后都相信了,他们来到冯小虎面前绘声绘色讲会场上发生的奇怪的事情。他们说:当时,连会堂里飞翔的虫子都晕头转向,都跳起舞来,它们叫的声音都同平时不一样,就好像它们身上装了个扩音器。经他们一讲,冯小虎的信念有所动摇。他骇然想起花腔从前一个关于他的预言,说他将死于一次车祸。现在冯小虎认为这个预言并非没有一点道理。当年,这地方没有汽车,花腔居然说他将死于一次车祸。如今光明镇汽车像虫子一样多,那么关于冯小虎死于车祸一说就不是胡说八道,而是变得很有可能了。这几天冯小虎呆在家里的另一个原因是怕一不小心真的撞到汽车上。冯小虎于是做了一个决定,从此后将不再坐汽车。如果要上城的话,他宁可走着去也不会再坐什么汽车了。
几天之后,花大师要走了。步年真的牵着马儿要跟花腔走,冯小虎带着光明镇的人赶来,把步年团团围住,坚决不同意步年和马儿离开光明镇。步年和马儿离开意味着游乐场就要关闭,意味着他们再也没有赢得那笔奖金的希望,意味着他们为此而花的精力将付之东流。他们说游乐场不是步年一个人的游乐场,而是大家的游乐场。马儿不是步年的马儿,而是大家的马儿。这样,步年终于没跟随花大师而去。花大师走的时候,对众人说:我虽然没去过游乐场,但是我看得见游乐场上的一切。我看到马儿在跑,人在跑,猪狗松鼠也在跑。但我可以告诉你们,在这个镇只有冯爱国才能比马儿跑得更快。花大师说:我已把我的功法植到爱国的身体里,爱国已成了一位真正的气功师,你们不久就可以看到一个奇迹,有人会赢马儿,这个人就是冯爱国。说完这句话,花大师带着他的手下离开了小镇,云游四方去了。
4
冯爱国相信那些古老的典籍里记载的奇闻逸事都曾经真实存在过。其中的一本叫《人类的奇迹和梦想》的书宣称,人曾经是会飞的。为了证实这个判断,这本书的作者证明道:会飞的东西不一定是要有翅膀的,比如那些节日里满天飞舞的气球,人类的身体曾经像羽毛一样轻逸。有一本书列举了人类曾经能自由翱翔的种种事实后不无遗憾地指出目前人类能力的退化,书的作者说:人类已不相信自己能超脱身体的限度而进入另一种更为自由的状态,人类忘记了一直存在的并且确实存在过的关于飞翔的事实和伟大梦想,人类已懒得为此而努力了。作者进一步说:其实飞翔的密码祖先早已植入人类的身体里,只要寻找,人类最终会找到飞翔的方法。接着,作者开始详细罗列人类为寻找飞翔能力而进行的种种实践。作者说,这些实践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他的论断,其中的一个例子是这样的:有一个女孩子,她从小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靠吃山上的昆虫为生,结果,这个小孩就有了飞翔的能力。书中说,这个小孩有一天和马儿赛跑,结果她比马儿跑得更快,因为她飞了起来,把马儿远远地抛在了后头。读了这则故事,冯爱国非常激动,怀疑这个作者曾到过光明村,但看了作者简介,作者生活在上个世纪,是一个英国人。他不知道是书中的故事走到了现实,还是现实跑向了上个世纪的作者的笔下,就像人们所说的,历史有惊人的相似。那个吃虫子的女孩的故事曾发生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之中。总之,他相信这是事实,在天柱,人会飞翔之类的传说是太多了。关于这个问题,冯爱国曾请教过花大师。花大师告诉他:你只要想到自己会飞,总有一天你就会飞起来。
花大师走后,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冯爱国。花大师的预言有着惊人的力量,让冯爱国变得十分醒目。冯爱国生吃天柱的虫子就是在花大师走后发生的。大家看到冯爱国手中拿着刚刚捉到的蜻蜓在吃,还看到他在吃一只浑身是毛的蝴蝶,又看到他捉住一只刚刚孵化的蝉在吃。大家虽然生活在虫子出没的地方,但生吃虫子的人除了步年死去的女儿,还没有其他人。大伙儿好奇地问冯爱国为什么生吃虫子?冯爱国用鄙视的微笑回答他们。后来还是聪明的水明猜出了其中的原因。瞎子水明看不见冯爱国吃虫子,却猜出了原因。他说:冯爱国吃虫子是想让自己像虫子一样飞。如果能飞起来,他就能比马儿跑得更快。光明镇的人恍然大悟。那些正在训练自己牲畜的人也开始给狗或猪生吃虫子。这些牲畜显然不以为生虫子是美味,拒绝下咽,结果没少挨主人的棍子。顺便补充一下:光明镇的人时时刻刻在想胜过马儿的办法,办法越来越多,除了训练牲畜和鸟儿外,光明镇的人开始发明各种不用发动机就能跑得很快的机械,有人还想制造不会停息的装置——永动机。大家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赢得比赛的。当然,如果现在去做一个调查,大部分人认为冯爱国的胜算最高。光明镇的人都相信花大师的预测。
光明镇的人对冯爱国的看法实乃小人之心,他们以为冯爱国所有的努力都只不过是为了赢得那笔奖金,事实是冯爱国的目的不光是为了比马跑得更快,是为了实践人类关于飞翔的伟大梦想。花大师给了冯爱国无限的信心,冯爱国坚信奇迹一定会在自己身上发生。奇迹曾经在许多人身上出现过,有高僧涅槃以后变成了树上的叶子,老子的身体可以化成一股烟而在蓝天翱翔,全真道人想到某人某人就会飞到他的前面。他感到自己正在慢慢靠近史书上记载的那些伟大人物。
就在冯爱国致力于他的理想,感到功力渐长并且因此喜悦的时候,他碰到了一个挫折。有一天,冯小虎把冯爱国叫到镇里,黑着脸对冯爱国说,鉴于冯爱国目前的精神状态和兴趣爱好,他不再适合当一位教师,镇里决定取消他执教资格(冯爱国是民办教师,要取消他执教资格十分容易)。冯爱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同他伟大的梦想比起来,教书在他生命里的位置不会更高。如前所述,冯爱国住在镇中学宿舍里,那里非常安静,适合于潜心修炼。有一天晚上,来了两个警察把他从睡梦中叫醒,要他从学校搬出去。警察的行为大大挫伤了他的尊严,他赖着死活不肯搬。他骂警察是流氓,触犯了公民神圣的权利。警察对冯爱国的抗议无动于衷,他们把冯爱国的家当都掷到镇中学外面,然后把冯爱国驱逐到街头。
关于冯爱国的遭遇,光明镇的人认为这是一个阴谋,原因一定是同那笔奖金有关。人人都相信冯爱国最终会赢得到那笔钱,可有人不想他拿到,所以就把他驱逐出学校,算是给他一个警告。大家再一次明白步年开设游乐场内幕深不可测,除了白道,也许还有黑道。决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还有很深的背景。有一天,光明镇的人碰到步年,问步年这事是不是他指使人干的。步年说:我怎么会干这种事?我巴不得有人把那笔钱赢了去,我也好关门大吉。
冯爱国对他莫名其妙被驱出学校一事耿耿于怀,他一定要镇里给个说法。他每天一早就去镇政府,坐在冯小虎办公室,要冯小虎处理那两个警察及幕后指使者。冯小虎开始还同冯爱国说理,他说:冯爱国,你是革命的后代,镇里也很照顾你,让你当老师。但你当老师后,很多人反映你不好好教书,只练气功,还在课堂上讲迷信,说人是外星人和地球上的猩猩生的,说人从前是会飞的,等等,把那些学生搞得神神道道。你这样教学生,他们以后怎么做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这些倒也罢了,可你不该利用学生对你崇拜打女学生的主意呀。有家长说你还给女学生写露骨的情诗,这成何体统。冯小虎把冯爱国骂了一通后,叫他回去好好想想。但冯爱国不听,他对冯小虎说:你这是血口喷人。冯爱国依旧每天来冯小虎办公室讨说法。这可把冯小虎给惹火了,光明镇还没有一个人敢这样跟他胡搅蛮缠,如果人人这样,镇政府还怎么开展工作。于是,冯小虎一个电话打到派出所,让警察过来,把冯爱国驱逐出了自己的办公室,并要两个警察每天站在镇政府门前,不让冯爱国再进来。
没想到,第二天,冯爱国发动他的学生到镇政府示威游行来了。冯爱国站在最前面,带领学生在镇政府前面喊口号。冯爱国喊:打倒法西斯!孩子们跟着喊:打倒法西斯!冯爱国喊:生命诚可贵!孩子们喊:生命诚可贵!冯爱国喊:爱情价更高!孩子们喊:爱情价更高!冯爱国喊:若为自由故!孩子们喊:若为自由故!冯爱国喊:两者皆可抛!孩子们喊:两者皆可抛!口号喊得很整齐,就好像冯爱国领着孩子在朗读课文,就好像学校搬到了镇政府。冯爱国带孩子造反的事可把冯小虎气坏了,他命令警察用自来水把孩子冲掉并把冯爱国抓起来。派出所的警察得令前去解决学潮。
大家认为,这回冯爱国要关些日子了。冯爱国关在过去村部的那几间房里。过去这里是光明村最高大最权威的建筑,但今非昔比,如今里只能当堆放杂物的仓库了。如前所述,这个地方以前做过马棚,因此,现在进去还能闻到马粪味。警察认为这屋子的窗子是铁栏栅的窗子,门是铁门,铁门一锁,没有人能从这里溜出去。但冯爱国不这么认为,对警察说:我是个会飞的人,能从这里飞出去。说完,脸上露出疯狂的自以为是的笑容。两个警察认为冯爱国是个疯子(后来,他们还从冯爱国读过的大学里查到他就是因为精神分裂才被退学的)。他们发现冯爱国整天不吃东西,眼睛变成了绿色,很像昆虫的复眼,非常明亮,又像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精力相当充沛,处在某种激动不安之中。有一天晚上,冯爱国对门外站岗的警察说:明天早上,我就不在这屋子里了,因为我打算今晚飞走。
第二天一早,那两个值班的警察开门进屋子时,冯爱国真的不在了。他们感到很奇怪,开始检查屋子里是否有敲凿的痕迹。他们检查了半天,发现门窗及锁都完好无损。他们想不出冯爱国是怎么跑出去的,难道冯爱国真的不翼而飞了?两个警察向冯小虎镇长作了汇报后,分头去找,最后,在光明镇最高的建筑东方大厦的楼上找到了冯爱国。他们来到东方大厦时,大厦下面已聚集着一大批人。他们告诉警察,冯爱国今天要飞了。
关于冯爱国从关着的屋子里不翼而飞的消息早已在光明镇传得纷纷扬扬,紧接着大家听说冯爱国将尝试人类关于飞行的伟大梦想,可想而知,人们的兴趣有多么大。东方大厦广场上的人越聚越多,大家翘首望着大厦顶层,由于怕初升的阳光线刺痛双眼,人们把手放在眼眉上遮挡阳光,他们看上去就像一群好管闲事的猴子。大厦顶部那个人非常小,他安详地悠闲地在上面走来走去,不时向大家招手,就好像他是个伟大人物。人们发现冯爱国浑身脱了个精光,在阳光下,他的皮肤亮晶晶的,好像上面布满了鱼的鳞片。大楼下面也有女人,但可以保证的是此时女人们绝对没有无聊的想法,她们的心灵无比纯洁,等待着令她们激动的迷人的一跃。其中一个男人对女人开玩笑:你们最好去找一架望远镜来,这样你们就能知道那个家伙的命根子是否令人满意,告诉你们,男人在做重大决定时下面会情不自禁地勃起来。这个玩笑引爆的只是男人的笑声,妇女们用庄严的眼神向那个男人表达愤怒,就好像那个男人亵渎了神圣不可侵犯的事物。两个警察开始向大厦的顶层进发。
就在两个警察快要接近冯爱国时,冯爱国跃向空中,大家觉得那令人迷幻的一跃就像阳光下一架银色的飞机,从头顶掠过。站在高楼下的人们出现骚动。与此同时,那具赤裸着的身体在空中飘浮了一会儿突然以惊人的速度坠落下来。那具身体在他们的眼中越来越大,后来完全遮蔽了天空。紧接着他们的耳边传来一声脆弱的响声,声音不大,就像一个西瓜坠落在地时那么响。等人们从那片黑暗中挣脱出来,发现类似于西瓜瓤的血肉和别的脏物沾满了他们的身体,东方大楼下顿时一片混乱,叫声一片。这时,光明镇的人已搞不清冯爱国是在实践人类关于飞翔的伟大梦想还是想自杀。来自警方的报告说:冯爱国聚众闹事,畏罪自杀。
步年知道这个事后,很震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认为冯爱国的死同他有关,是他搞的这个比赛害死了冯爱国。步年对着自己的影子说:冯步年啊冯步年,你是个杀人犯啊,你搞的这个比赛害人不浅啊,不知还会搞出什么事来呢。步年想,他真的应该找个机会全身而退了。顺便说一句,冯爱国的尸体是步年出钱请人埋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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