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年的游乐场就这样开张了。开张那天,步年请镇长冯小虎剪彩。如前所述,步年开发昆虫食品的时候不怎么理睬冯小虎,原因是开发昆虫食品合理合法,不睬冯小虎也不会有太大的麻烦。现在不同了,现在步年搞人和马赛跑表面上看是娱乐,实际上是变相赌博,所以同冯小虎的关系必须搞好。
大家以为步年搞人和马赛跑比赛是闹着玩的,没太在意。没多久,他们不注意都不行了,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像中了邪似的迷上了和马儿赛跑,光明镇因此有一种奇怪的狂热的气氛。
那些外地游客,白天去天柱捉虫子,晚上就没事可干,只好在镇子里乱窜。城里人长得倒不是很壮实,但精力旺盛,特别到了晚上,眼睛放光。这里的天看上去比别处低得多,星光好像就在头顶,游客见到这样的星光就想活动活动。步年开了个游乐场,外地旅游者过剩的精力终于有了释放的地方。如前所述,游乐场的主要项目就是人马赛跑。外地人见到这么好玩的事就都参与了。参赛的人可以选择不同的等级,分别为:特级,人和马同时起跑,比赛距离为一千米,比谁跑得快;一级,参赛者可以先跑出一百米,然后让马来追他,跑完千米,比谁跑得快;二级,参赛者可以先跑出二百米,然后让马来追他,跑完一千米,比谁跑得更快;三级,参赛者可以先跑出三百米,然后让马来追他,跑完一千米,比谁跑得快。四个等级分设了参赛奖金。根据奖金多少,参赛者需交纳数量不等的参赛费。沙滩游乐场外面挂着一快醒目的广告:看谁跑得快,奖金等你拿。外乡人于是纷纷前去参赛。赢不了比赛,就是出身汗锻炼锻炼身体也是好的呀。特等奖奖金最高,外地人都挑“特级”比赛。外地人一个个玩得兴高采烈。他们高兴倒不是因为赢了钱,他们差不多都以输告终,但他们老是有一种赢的感觉。这是因为步年的马不是一匹普通的马,而是一匹深谙人性的马。马儿和人赛跑,实际上同传说中的兔子和乌龟赛跑差不多,要使比赛有趣,要使比赛有故事可讲,那必须让兔子打打瞌睡,马儿好像知道这个道理,它懂得逗人玩,总是和人保持不相上下的速度,有时候还比人跑得更慢。这样一来,外乡人都找到了感觉,觉得自己就像飞毛腿,以为来光明镇捉了几只虫子自己也会飞了。这匹马的神奇还不光表现在对人性的体察,如前所述,这匹马从城里带了常华回来,结果光明村发动了“文革”,闹得天翻地覆,这匹马从外乡带了个昆虫学家回来,结果这地方就变成了一座镇子,因此,把这匹马说成神马也不为过。外乡人欢天喜地地心甘情愿地把钱送到步年的腰包。步年又从腰包里拿出大部分钱放入奖金。日积月累,那笔奖金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让人眼红。
游乐场外的那块广告牌每天刷新奖金的数目。奖金额从一万变成二万变成三万,在一个月之后就跃升到十万。奖金数额都是清晨开业前发布的,这成了光明镇每天最大的新闻。人们一早就会来到游乐场。这样,多年来大家习惯于聚集在镇头(原村头)的传统就此改变,游乐场成了大家新的聚集之地。
光明镇的人纷纷加入了这个游戏,参赛费是多么便宜,只要交纳十元钱,就意味着有可能得到那笔奖金。这种可能性时刻存在着,比如马儿不小心摔倒或马儿身体不适(大家认为人要生病马也会生病),他们就会比马儿跑得更快。又比如马儿同他们跑时有一天也可能发生像兔子睡着的事(现在光明镇的人都知道乌兔龟赛跑的故事),那样的话他们也有希望赢。再比如,他们可以从另一个方向想想办法,比如他们可以想些使跑步的速度快起来的方法。总之,光明镇参与这项赌事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连瞎子水明也来游乐场看热闹,想一跑为快。瞎子水明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马蹄声和人跑步的声音。如前所述,瞎子的耳朵比谁都灵,能准确地听出究竟谁跑得更快。水明赌性特别大,但水明是瞎子,虽想一跑为快,可真要跑恐怕连方向都找不着。水明不能参加如此盛大的赌局很受煎熬。水明很担心这一大笔奖金被外乡人赢了去。在这一点上,光明镇的人想法和水明一致,不能让外地人赢走这笔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一时,关于如何赢得比赛成为光明镇一个最为热门的话题,人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被大大激发。水明每天像兔子一样竖着那双灵敏无比的耳朵,打听着谁能想出战胜马儿的办法。水明迫切想找一个人代他和马儿赌一局。
2
在光明镇,最想赢得这笔奖金的人当数守仁。
这几年来,守仁一直处在霉运之中。如前所述,守仁曾养过长毛兔,想做这个地方最先富起来的人,结果兔子全死光了,守仁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结果这个地方变成了一座镇子,大家对耕地种田没了兴趣,守仁的拖拉机只好替别人搞运输,很快,别人都买了汽车,守仁生意寥寥。拖拉机基本上烂在院子里,风吹雨打,油漆剥落,铁锈像围墙脚下的杂草那样疯长,长出来的铁锈有点像菊花,一丛一丛,排列成无数个圆。这几年守仁没赚到钱,日子过得有点儿清贫。
守仁找不到正经事干,整天在镇子里东张张西瞧瞧,十分无聊。他表面上很随和,对什么人都笑嘻嘻的,内心深处对那些发财的人很眼红。最让他眼红的就是步年,这个冯步年,从前是什么?什么都不是啊,只不过是一匹在地上爬的马呀(还是他的棍子改造出来的),可现在却人模狗样,当起了老板。开昆虫饭店时还算正经,现在变得很坏,竟变相开赌场。他娘的,现在,他连理也不理我,我同他好脸好色,他却抬着头假装没看见。守仁常在心里咒骂步年。因为生活得不好,守仁很怀念从前的日子。
守仁整天呆在游乐场里面看别人和马儿赛跑。看了几天,守仁着了迷。那笔越滚越大的奖金把他的心吊了起来,并且越吊越高,吊到半空,但半空中空气稀薄,守仁常常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久而久之,守仁落下个心头发痒的毛病,时不时感到好像有羽毛在心头搔。他恨不得和马儿比一次,只不过他太穷,穷得拿不出十元钱。从游乐场出来,守仁的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头上冒汗(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就好像刚才是他和马在赛跑。人从游乐场出来,并不是说走出了游乐场的氛围,相反,他的头脑中总有一匹马儿在和他赛跑。马蹄声声,在耳边响个不停。他听不到别的声音,如树上的鸟叫,院子里的虫子鸣,广播里的歌声,也听不到小贩的吆喝,汽车的轰鸣,人们的喧哗。这匹马也跑进了他的梦中,和现实不同的是在梦中他总能轻而易举赢得比赛从而得到那笔奖金。奖金像雪片似的从天空飘下来,飘落到守仁狂喜的笑脸上。每天早晨守仁总是第一个进游乐场,每天晚上他怀着满腔失落依依不舍地最后一个离开。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可以奇怪:守仁想从大香香那里骗点钱。守仁本来想从大香香家偷的,终究胆子小,怕万一被抓住,脸上挂不住。不管怎么说守仁也曾是这个地儿的头面人物,不能因偷窃而坏了一世英名。但骗就两样了,骗意味着双方愿意,就像男人骗女人,只要双方愿意上床就不算犯法,政府拿你没办法。再说大香香这个傻婆娘,你骗她,她也发现不了。有一天,守仁拿了一根晒干了的萝卜,来到大香香家。大香香正在和小荷花玩。大香香这几年基本上没人请她跳大神了,很寂寞,她只好对着小荷花跳个不停。大香香这几年老得很快,心很烦,她特别相信冬虫夏草等滋补品。守仁有所耳闻,就拿着这根晒干的萝卜来找大香香。可以猜得出来,守仁想把萝卜说成是人参。其实守仁根本不用开口骗人,守仁还没开口,大香香已把萝卜干当成了人参。大香香心比较急,见这么大的人参,眼就红了,就想得到它。瞧这根人参,不同一般呀,有点儿人样呢,说不定还是何首乌呢。于是,大香香打算花二十元钱买下它。可是大香香也不是那么好骗,拿到这根东西闻了一闻,觉得它是假的。因为,如果是人参,只要闻一闻就会精神倍增,就会毛孔张开,浑身舒坦,可现在大香香什么感觉也没有,反而闻到一股涩味,大香香就觉得不对头。大香香说:守仁,这不是人参吧。守仁见骗局被大香香识破,就讪笑着想溜。大香香是什么人,怎容别人骗她,当即发作。她吼道:冯守仁,你回来。守仁听到大香香的吼声,撒腿就跑。大香香却不管守仁已经跑远,骂了起来。她骂了一会儿,围观的人就纷纷从各个方向钻了出来,围在大香香家门口。好久没有那么多人围观大香香了,她越骂越欢。大香香正找到感觉,守仁的一对双胞胎女儿刚好路过,见大香香骂她们爹,很生气,冲过去就和大香香对骂起来。她俩几乎异口同声地以“破鞋”起首。大香香见她们骂自己破鞋,不以为然地冷笑道:我就是破鞋,我还和你们的爹爹破过呢,你们的爹爹从来不是个好东西。姜还是老的辣,两个女孩不是大香香的对手,只好败下阵来,像她们的爹爹那样拔腿往家里跑。
守仁没钱比赛,可他没死心,照样每天去游乐场。他从光明镇初中的一位体育老师那里借了一只跑表,站在跑道边,给马儿计时。他把每次马儿跑的速度都记在纸上,对马儿的速度作了分段分析。守仁拿着跑表在游乐场咔嚓咔嚓不停地按,一般人的情绪随着比赛而起伏,紧张时还会情不自禁地失声尖叫,听不到跑表发出的微乎其微的咔嚓声,瞎子水明却听见了。瞎子水明听到,在的的笃笃的马蹄声、踢踢哒哒的跑步声和几乎疯狂的呼叫声中间,夹杂着陌生的异样的声音,水明不知道这是什么机关,于是循声而去。如前所述,水明的嗅觉很发达,他先闻到守仁的气味,猜到那声音是从守仁身上发出的。水明笑道:守仁,你操作什么机关?守仁笑道:给马儿测速。水明问:马儿的速度多少?守仁说:有快有慢。水明问:可有规律?守仁的眼睛闪闪发光,可惜水明看不见,否则的话水明就不用问这个问题了,这么闪亮的眼睛说明守仁找到了马儿跑步的规律。
水明开始注意守仁。晚上守仁拿着跑表独个儿在光明镇的开放大道上跑步,一会儿跑得慢,一会儿跑得快,还不停地掐手中的跑表。光明镇的人开始相信守仁找到了比马儿跑得更快的办法。水明也相信这个说法,因此很想和守仁合作一把。守仁没钱比赛这个事水明听说了,光明镇的人都知道守仁骗过大香香的钱,大香香那张臭嘴不闹个妇孺皆知不会罢休。一天,水明找到守仁,说:参赛的钱我来出,如果我们能赢,我也不想多要奖金,你只要给我三成就满足了。
守仁有了钱,想和马儿一试身手。和马儿赛跑守仁可以有两种选择:一、自己亲自出马,和马儿比。守仁虽然已有一把岁数,他认为自己身板好,与马儿还有一比;二、派他的两个女儿和马儿比。如前所述,守仁有一对双胞胎女儿,曾经在养兔子期间辍了学,兔子死光后又复了学。这两个女儿原本跑得不快,因为兔子死光后,每天吃兔子肉,体质发生了改变,跑得像兔子那么快。在她们复学后的一次学校运动会上,双双得了冠军,一个一百米,一个二百米。后来,她们拿过所有跑步项目的冠军,从五十米到马拉松。学校老师对守仁说,他的两个女儿以后一定能为国争光,得世界冠军。因此,守仁认为让这两个丫头出场,也有希望赢。
守仁考虑了三天,决定让两个女儿出马。水明也同意此英明决策。守仁要参加比赛的消息早已传得纷纷扬扬,光明镇的人相信这回守仁一定能赢。大家这么相信守仁是有理由的:一、守仁的这两个女儿确实跑得像兔子那么快,光明镇恐怕没有人能跑得过她们俩。守仁容易生气,一生气就要找什么东西发泄,过去他可以找四类分子发泄,现在四类分子都摘了帽,没人再给他打,他只好对两个女儿施暴。但自从女儿们吃了兔子肉,守仁根本追不上她们。只要见到爹去拿棍子,她们一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二、大家与其说是相信守仁不如说是相信瞎子水明,在赌事这个领域,水明是光明镇第一高手,只要他出马或者说只要他看好谁,一般不会走眼。步年对赌博也算有点天赋,但与水明比起来终究是稍逊风骚。
光明镇的人都去看这场赛跑,心情复杂。一方面他们认为步年他娘的钱赚得太容易,应让他输;另一方面如果让守仁把钱赢走他们也很眼红。要知道那十多万元钱实际上是由他们的参赛费积攒起来的啊。这天,他们早早地来到游乐场,准备观看即将发生的一幕。一会儿,守仁带着他的两个女儿来到游乐场。具体出场的队形是这样的:守仁走在最前面,头朝天,样子好像他早已把那笔奖金揽在了怀里。守仁后面并排走着那对双胞胎女儿,两个女孩今天穿着一身红色的运动服,她们实在太像,走在一起根本分不出彼此。关于那身红色运动服的来历在此做个说明:那是她们在运动会上得的奖品,她们一直藏在同学那儿,不敢拿回家,怕她们的爹把这运动衣卖掉换酒钱。今天因为有这么重大的比赛,她俩就把运动服拿了回来。两个女孩穿上运动服后觉得自己很像一个冠军,她们走路的样子就有点像美国的刘易斯(她们是从电视里认识这个世界冠军的,刘易斯已成了她们的偶像)。最后面的就是瞎子水明,戴着墨镜,看上去像一个黑手党老大。两个女孩一进游乐场就开始热身,她们压腿、转腰、慢跑,一会儿,出了一身汗。守仁对女儿们说:别把力气用完,你们歇着去。两个女孩不听,依旧热身,流汗。守仁很生气,骂:你们他娘的没完没了啦,别劈腿啦,是不是想让人家看你们的×。两个女孩子听到这么刺耳的话,受了刺激,停了下来,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木然了。
步年牵着他的白马来了。步年没想到今天这么多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心里有点慌,出场就不像以前那样神气十足了。见步年这么委顿,大家就嘲笑他,说:步年,这下子你要栽了吧。步年说:相互竞争,机会均等,有输有赢,才算公平。他们说:步年,你快别做广告啦。
见到马儿,两个女孩立即兴奋起来,在跑道上试跑。一会儿,比赛正式开始。照规定,只能一个人和马儿赛跑,但守仁要求两个女儿一起上。步年同意了这个方案。这样,起跑线上就有两个人一匹马,马儿在两个人的中间。两个女孩怎么个跑法,守仁早就交代清楚了。守仁要求左边的全力跑,右边的按他这几天找出的马儿的规律跑。守仁自己也搞不清究竟哪种跑法能最后取胜,所以他安排两个女儿一起上。守仁想用一笔参赛费实施两种战术。
比赛正式开始了。大家看到两个女孩和马一齐起跑。就如守仁安排的,左边的女孩跑得飞快,右边的女孩控制着速度和节奏。就在这时,有人说:呀,你们瞧,两个女孩变成了两只兔子。这个人这样一说,大家真的看到了两只兔子。兔子和马儿究竟谁跑得快,光明镇的人没人知道。目前情况看,兔子的形势比马儿要好。马儿见一只兔子快,一只兔子慢,不知道在和哪只赛跑,它一会儿加快速度追那快的兔子,见那慢的兔子拉下太多,怕那兔子丧失信心,慢下来陪它跑。这样,左边的兔子便遥遥领先了。眼看就快要到终点线了,大家以为兔子要赢了,守仁也举起了手准备欢呼,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人们只是眨了眨眼,发现马儿早已到了终点。众人一声叹息,守仁僵在那里。
究竟谁最后胜出,水明是最先知道的一个。他听到四条马脚发出的马蹄声(每只马蹄发出的声音各不相同)、和四只人足有力地拍击地面的声音,他听到左边的两只脚拍击地面的声音离他最远,想,这回可以成功了,守仁的女儿要赢了。但就在这时,水明听到马儿飞了起来,呼啸而过,听到四条马腿快于另两只脚先抵达了终点。水明的心脏脆弱地跳了一下。赌徒在知道自己输的时候,心脏会变得像一只玻璃瓶那样易碎。
守仁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他有一种被人耍弄了的感觉。明明看到自己女儿将赢,结果还是马儿赢,他怎么也想不通。守仁怀疑步年施了什么魔法,当即找到步年,质问步年。步年理都没理他。两个小女孩知道自己输了,见爹这样胡搅蛮缠,觉得爹输不起,有点无赖了。
3
光明镇的娱乐业在步年游乐场的带动下,变得兴旺起来。镇里开了很多发廊和很多卡拉OK店,里面有很多姑娘,衣着裸露,在店门口招蜂引蝶。来光明镇的外地人更多了,现在光明镇不但可以赌博,赌完后还可以找个温柔乡放松,他们都觉得不虚此行。这些年轻姑娘也吸引了光明镇的男人,有人瞒着老婆偷偷摸摸跑到姑娘们那儿放松去了。不久,镇里的电线杆上贴出来一些治疗淋病或梅毒的广告。
关于游乐场的比赛,光明镇的人又有了新的创意。这事可以证明,劳动人民的创造力是无限的。他们打算用地上跑的动物和马儿比赛,这事儿步年同意了,可比赛的结果还是马儿赢。于是光明镇的人又向步年提出能不能用天上飞的动物和马儿比赛。对此,步年坚决不同意。步年不是傻瓜,步年断定天上飞的肯定比地上跑的速度快。步年说:你们如果能把猪训练得会飞,把狗训练得会飞,我没意见,但我的马不会同天上飞的鸟或虫子比赛。其实光明镇已经有人在训练鸟儿了,他们打算把鸟儿训练得像人那样聪明。
这时候,光明镇出了一桩比较轰动的新闻:失踪多年的老金法回来了。
如前所述,老金法是在“文革”时突然失踪,下落不明,生死成迷。久而久之,大家把老金法忘了,把他当成不在人世的人物了。谁也没有想到,老金法竟然在失踪了二十多年后又回来了。回来那天,谁也没有认出他来,因为老金法的变化太大了。光明镇年长一点的人都记得,老金法当年很瘦,头发很黑,脸上的皱纹不多,如今老金法变得很结实,一身肌肉疙瘩,头发全白,脸上满是皱纹。过去老金法的眼睛很大,像金鱼眼一样向外凸,所以看上去火气很大,如今老金法的眼睛隐藏在皱纹群中,圆眼变成了三角眼,眼神锐利,是一种不相信任何人任何事物的怀疑主义的锐利。
最初大家都不知道老金法回来了。老金法是跟着一队马戏团回来的。他不会变戏法,也当不了小丑,所以他在马戏团里只好扮演一只老虎,穿上虎皮,被关在笼子里。有时候也从笼子里放出来,在舞台上蹦跶几下。他们来光明镇是因为一路上人们都在说光明镇搞了个游乐场,游客多,生意好,于是马戏团就过来了。老金法来到光明镇后,参加了几场演出,演出很轰动,光明镇的人看到各种各样的动物在舞台上表演,如此聪明,眼界大开,演受启发。半个月后,马戏团离开了光明镇,老金法却留了下来。他觉得自己老了,再也不想漂泊了,该叶落归根了。
虽然故乡变化很大,老金法还是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家。老金法的家现在处在由钢筋混凝土构筑的高耸的建筑群中,如果说,那些霸道的建筑是地主资本家的话,那他的家只能算作是受压迫的贫农或童工。老金法开门进去,一群虫子扑面飞来。他用手扫了几下,虫子又像一朵乌云一样升上天空。虫子飞去,视野开阔,他看到家里的陈设和他走时一模一样,只是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小荷花不在家,这是可以料到的,她这么风骚的女人肯定早已嫁人了。老金法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看到门角落里那把曾经打过步青的马桶刷子还在,上面沾着一些手纸,就好像这把刷子刚刚用过。熟悉的细节让他找回了从前的感觉。
老金法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一个人在镇子里转。光明镇的人把他当成一个古怪的旅游者或又一个昆虫学家。老金法在深入了解光明镇目前的状况,谁发了财,谁掌了权,女儿小荷花如今在何方。老金法没问任何人,只是不声不响地在镇子里看来看去。有一天,他在大香香的家里发现了小荷花,小荷花竟像一匹马儿一样在地上爬。老金法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次次从大香香门口走过。大香香注意到了这个老头,见这个老头色迷迷地往她这边瞧,以为老头对她有意思,以为自己的第二春来了,心中大喜。大香香满脸媚笑,拉住老金法叫他到她家里坐。老金法见大香香这个样子,想,他娘的这个淫妇,这么老了还想当破鞋。老金法没进屋,而是站在门外,向大香香打听小荷花怎么会变成了一匹马。大香香叹了一口气,向老金法说小荷花的悲惨故事。老金法的脸越来越皱,眼睛像乌龟的头那样缩到了皱纹里。大香香虽看不见他的眼睛,还是能感觉到他眼中的凶光。
老金法回了一趟家。他想,原来小荷花嫁给了步年,步年竟把她弄成这个样子。老金法拿起那把马桶刷子,向游乐场走去。
步年正在做新一轮比赛的准备工作,看到有一个头发花白,身板结实,脸皱得像树皮的老头拿着一把马桶刷子向游乐场走来。周围的人没认出这个人是谁,步年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就是自己失踪多年的老丈人啊。老金法也认出了步年,此刻老金法的眼睛又像乌龟的头那样从皱纹堆里钻了出来,逼视步年。四目相撞,步年被撞得胆战心惊。步年的心中涌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眼前的老金法是个灵魂。步年产生这种想法是有原因的:一、步年这几天老是做梦,梦见老金法变成灵魂回来了,梦里老金法的形象和眼前所见一模一样。二、步年在天柱时见到过四类分子的灵魂,自认为对灵魂有特别的嗅觉,就像花腔能目穷千里,步年认为他能分辨人和灵魂的差别。步年心里发毛。
老金法是不是灵魂,步年最终不能确定。老金法作为一个人回来的可能性也很大,老金法虽失踪多年,但没有找到他已经死亡的确切证据。即使不把老金法当作灵魂,把他当作长辈,步年也感到害怕,因为他没把小荷化管好,让她变成了一匹马。见到女儿变成一匹马,老金法肯定要生气。步年一直盯着老金法手上的马桶刷子。这样的马桶刷子现在年纪轻一点的人恐怕已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了,因为光明镇已用上了抽水马桶,这根马桶刷子可以进入民俗博物馆。步年全身发抖,知道老人家拿着马桶刷子是教训自己来了。步年还没来得及叫一声爹,马桶刷子准确无误地落在步年的头上。老人家喊:还我女儿来。步年手下围上来,抓住了老金法。步年说:你们放了他,他是我老丈人,小荷花的爹。众人吃了一惊,一看,果真是老金法。只见老金法一脸庄严,很像一个长辈,凛然不可侵犯。
步年想和老人家好好谈谈。这么多年没见了,他有很多话要说啊。步年说:爹,你怎么回来了?你这几年去哪里了?老金法没回答。步年又说:这个事不能怪我啊,爹,我们都是受害者啊。步年开始诉说老金法跑了后,小荷花吃的苦。这事儿,大香香已同老金法讲了,老金法不想再听,打断了步年。老金法说:既然把我女儿搞成这样,说明你无能,你把女儿还给我,我来照顾。步年没想到老金法这么有人性,对小荷花这么好,心里很感动,当即跪了下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忏悔。步年说:爹,小荷花变成一匹马,我也很难过呀,我怎么会不难过!爹,小荷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呀,神志不清二十多年了呀,我赚了钱她也享受不了,我给她吃山珍海味,她也不知道品尝呀。爹,我背着小荷花跑遍了中国,可就是没人能治好她呀。如果她病好了,我会多开心呀。爹,都是我无能,没把小荷花照顾好,爹,你想打你就打吧,就拿我出出气吧。老金法说:我不是你爹,小荷花也不是你老婆,我把小荷花接走后,你不要再来看她。
步年认为老人家只是气头上的话,并没有当真。他答应老金法暂时把小荷花接走。他们父女俩这么多年没见面,让他们一起生活一段时光也是应该的。许多媳妇都喜欢回娘家住一段日子呢,可怜小荷花,自嫁给步年,没有娘家可回啊,像一个孤儿一样。
步年没有料到,不久,老金法制作了一个巨大的笼子,把小荷花关在里面,供人参观。每个想观看的游客,需交纳一元钱。因为游乐场人多,老金法把笼子放在游乐场前面。那些外地人对人变成了一匹马很感兴趣,他们对小荷花指指点点,并且赞美说,小荷花如果是人,是一个美女(这几年小荷花没有衰老的迹象),如果是匹马,也是匹骏马。后来他们干脆叫小荷花为人马。每个来光明镇的游客想一睹人马的风采。钱源源不断流入了老金法的腰包,老金法很得意。
4
步年坚决不同意老金法这么干,觉得老金法太没人性了,小荷花是他的女儿啊,怎么能像牲畜一样关在笼子里。不过,这老金法一直是个自私鬼,只顾自己,他要有点人性,当年也不会不顾小荷花死活,抛下她独自远走高飞。他应该知道他一走,所有的罪名都会落到小荷花头上,小荷花会吃尽苦头。但老金法对自己利用小荷花赚钱,没有一丝良心不安。这么多年来,他就是关在马戏团的笼子里扮着老虎,也没觉得自己的尊严有什么损伤。关在笼子里供人娱乐是很正常不过的事。
步年来到老金法面前,要把小荷花接走。步年说:爹,你怎么可以做这么缺德的事?小荷花是人怎么可以像动物一样给人参观?爹,你要是缺钱向我要啊,你怎么能赚这种昧心钱?老金法说:你少来,我可不会用你的钱,用你的钱就要看你的脸色,我没那么笨。我警告你,小荷花是我女儿,我没答应过她嫁给你,她不是你老婆。步年见老金法这么利欲熏心,不再同他多说,动手要把小荷花从笼子里放出来。老金法又拿起马桶刷子打步年。
步年是有所准备的,他带了一帮人来对付老金法。老金法动手打人,他的手下迅速把老金法制服。他们把老金法捆在一把椅子上面。步年说:爹,我这就把小荷花接走了,我不会再把小荷花交给你了,爹,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答应你,你死了心吧。老金法冷笑一声,说:好,你同我斗,我奉陪,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就是这天以后,步年的生活出了一系列差错。有一天,步年从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躺在床上,身上的被子不翼而飞,才知道他不是被噩梦惊醒而是被冻醒的。他四处找被子,根本找不着,不要说被子,就是衣服也找不到。其时,西伯利亚的冷空气正好盘桓在光明镇上空,半夜的气温非常低,步年被冻得牙根也要掉下来。他没办法,只好在屋子里活蹦乱跳,试图靠运动取暖,但无济于事,跳到后来,他差点变成一座冰雕。早上,他来到院子里,才发现他的衣服和被子挂在树杈上,早已结成了冰,变得像石头一样硬。步年把被子取下来,举在头顶,被子看上去就像一把巨大的伞。可想而知,他第二天就得了重感冒,一分钟要打两个喷嚏,鼻涕打出二米远。关于这件事,步年觉得很奇怪,不过也没有多想,生活中偶然出现匪夷所思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第二天晚上,这样的事情再一次发生。这次,步年不再在屋子里傻跑了,他拿着一支手电,来到院子里,发现被子不在树梢上,而是在天上飞。被子像一张纸一样,随着北风在他的头上荡来荡去。步年觉得能抓住它,当他伸出手,被子倏然从他的头顶飞离,好像被子有灵魂似的。步年又奔跑了一夜,感冒更严重了。第二天一早,他赶到镇医院打吊针,还对医生讲起昨晚的遭遇。医生根本不相信他,说:看来你昨晚高烧发得厉害,都出现幻觉啦。步年想,如果这种事再次出现,他一定会冻死,他感到体内已没有一点能量,他感到他的肠子是凉的,他的肝是凉的,他的心他的肺也是凉的。如果他再冻一夜,那整个身子都会发凉,离坟墓就不远了。
步年怀疑这一切是老金法所为。第三天晚上,他在西屋的大门上加了五道锁,在卧室的门上加了两道锁,还把屋子里所有的窗关得严严实实。他想,这样他的被子就不会再飞走了,除非被子能穿墙而过。这天晚上,他的被子确实没有飞走,但还是遇到了新麻烦。他听到有人用利器在摩擦玻璃窗子,摩擦声尖利刺耳,让人无法入睡。步年推开窗子,窗外什么也没有。
这样的情况又延续了三天,步年没熟睡过一分钟。他没办法,只好请人把窗玻璃换成塑料布。光明镇的人对步年的行为感到奇怪,他们见步年脸色苍白,眼眶深陷,眼神不安,猜不出步年出了什么事情。
步年开始相信老金法真的是灵魂。晚上突然刮起强劲的北风,窗上的塑料布都被吹破了,屋子里的风像河流中的漩涡一样不停地打转。步年又是一个晚上没睡好。光明镇的人听到在呜呜呼啸的北风中夹杂着悲伤而绝望的哭泣声,他们都听出那是步年在哭泣。第二天,他们看到步年用砖把西屋所有的窗堵死了。步年想,现在总不会再受到骚扰了,总可以睡一会儿安稳觉了吧。可是,他刚睡着,就被某个人弄醒了,他感到很奇怪,他把门关死了,把窗都封住了,怎么还会有人闯入呢?他抬眼一看,老金法站在他的床边,得意地冷笑着。黑暗中老金法的眼睛从皱纹群中爬了出来,发着亮光。步年想,老金法真的是灵魂啊。他的精神完全崩溃了,他哀求道:爹,你饶了我吧。老金法说:你想通了没有?步年说:爹,你不能这样干呀,雷要打的呀。老金法说:打什么雷,你这是迷信。告诉你,我是个唯物主义者。步年想,天啊,灵魂也说自己是唯物主义者。
步年终究拗不过老金法,只得让老金法把小荷花接走。
老金法继续靠展览小荷花赚钱。赚了钱后,老金法来到开放酒家,点一桌酒菜。老金法的眼睛老是瞪着饭店里的服务小姐看,小姐都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一会儿,酒菜上桌,老金法饿了几百年似的,看到肉,埋头就吃,直吃得眼睛陷入满脸的皱纹之中。吃饱后,他就往镇里的娱乐场所跑。现在光明镇的人都知道老金法喜欢娱乐场所的姑娘们,尤其喜欢大胸部姑娘。老金法很大方,有一天在娱乐场所碰到冯小虎和步青,还替他们买了单。
老金法七十多了,还这么热衷于这种事,大家都觉得奇怪。他们听步年说,老金法是灵魂。也许步年说的是对的,恐怕也只有灵魂才做得到如此这般。
有时候,老金法也去步年的游乐场里转转看看。游乐场像往常一样热闹,游乐场的事儿都是手下的人在干,步年这段日子不大过来。人们说,这是因为步年怕见到老金法,躲在屋里借酒消愁呢。
光明镇的人见到老金法,问他失踪的这二十多年在何方生活。有人说:当年你逃跑后,我们还跟着冯小虎去天柱找过你,有人看见到你在天柱养猪掏粪,但天柱那个地方见到的事情不能当真。老金法,你究竟去哪里了呢?你总不会逃到台湾去吧?老金法不想告白自己这几年的行踪,脸上的表情是讳莫如深的,同时也是暧昧的。这种表情显然是在向人们暗示着什么。在大家不断盘问下,老金法开始自吹自擂起来。他的吹嘘让游乐场有了难得的轻松时刻。他说:小子们,你们不要在我面前油腔滑调,我是见过世面的人。我什么没见过?我什么没干过?告诉你们,我在外面转了一圈,得出一个结论,人不是好东西,人比狼还坏,比猪狗还贱。我也不是个好东西,告诉你们,我是个大流氓。我说过谎,骗过钱,当过小偷,也玩女人。不是吹,我玩过九百九十九个女人,骗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的钱,偷过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东西。因此,不要在我面前耍花腔。老金法这么说的时候,围观的人都笑了,老金法却一脸严肃。
光明镇的人一致认为老金法失踪了这么多年,回来成了个活宝。
5
每次,步年走过游乐场外那只巨大的笼子时,都不敢看小荷花一眼。小荷花因为没有人照顾,看上去十分肮脏。步年很心痛,但也不敢阻止老金法的行为,他怕老金法再一次像灵魂一样没完没了骚扰他。一天,花大娘碰到步年,神秘地对步年说:步年,怎么可以把小荷花关在笼子里,小荷花只不过是灵魂出窍啊,她的灵魂还在天柱飞呢。步年,你只要来庙里烧香,往功德箱里塞钱,小荷花的灵魂就会回来的。
自从小荷花被老金法当作人马关在笼子里,步年性情大变,十分消极。从老金法的行为中,步年觉出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怪异了,从而觉得他从事的游乐场事业只是一场荒唐大梦。他不大去游乐场了,也不管游乐场的输赢了,那些与马比赛的人提出什么样的规则,他都点头同意。他听说,光明镇的人都在训练动物和飞鸟,打算同马儿比赛。有人还训练了一只聪明的狐狸呢。步年才不管输赢,他想退出江湖,把游乐场关了。但他知道,眼下这疯狂的当儿,他如果关了游乐场,会让人揍扁。
步年的睡眠越来越差。这样的夜晚,他的思绪就会回到过去。他看到:一匹小马出生了,马儿慢慢长大;这匹马儿把复员军人常华带回村,常华发动了“文革”;他被打成了一匹马,和小荷花在天柱过着美好的生活;女儿被一枪打死,小荷花成了一匹马;他从外地带回一个昆虫学家,光明村变成一座城镇;他开发昆虫食品发财了,背着小荷花到处治病;他收养了一个女儿,她却与步青结了婚;他用马儿赌博……回忆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好像还没停下来过,一直在马不停蹄地奔波。这样的回忆,把他推到一个局外人的位置,他看着自己的生活,不要说旁人就是他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如前所述,步年不但对天柱的虫子感兴趣,还对宇宙感兴趣,现在他对生活的意义感兴趣了。他实际上遭遇了人活着为了什么这样一个哲学问题。当然这个问题在他那里不那么清晰,他只是真实地感到空虚而已。在一遍一遍的回忆中,最刺痛他的就是小荷花,他觉得对不起小荷花,想起小荷花被关在笼子里,他就想哭。在回忆中步年发现留在他身后的光阴非常非常长,而他前面的路已非常短促,好像他一头就可以撞向坟墓。
因为长期闭门不出,步年病倒了,住进了医院。半个月后,步年从病床上爬了起来,穿着医院的格子服,站在一面镜子面前,他惊讶地发现,脸上一下子生出了无数的皱纹,原来那张光滑如纸的脸不见了,就好像这张纸一下子被人搓皱了,他的头上生出了一丛一丛的白发。
步年开始把他赚得的钱捐给庙里。过去,花大娘常到步年的游乐场化缘,步年从不往功德箱里塞钱,花大娘背后总是骂步年小气。现在,步年变得一点也不小气,他几乎把赚来的钱都捐给了庙里。这说明步年有了宿命倾向。步年捐钱时态度虔诚,高举着香火,不住地向菩萨磕头。
一天,步年突然想起了那把唢呐。步年从积满尘埃的箱子里找到了唢呐,轻轻地把唢呐上的灰尘吹去,然后吹了起来。唢呐是一种欢快的乐器,但步年竟用唢呐吹出了无限悲凉的调子。每当唢呐在黄昏或夜晚吹响时,大家感到步年吹出的曲调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光明镇的上空于是有了寂静之气,音乐把光明镇的勃勃尘世气息都掩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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