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耕不知道的是家里再不能从集体食堂打出一粒米来,这个困顿的家庭在加速死亡。深夜,老鼠也饿昏了,它们的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大耕想,我不是被吊着,一定把你们抓住吃掉,你们以为我只会捕鱼,我捕鼠的本领更大。朦胧中看到了一个身影一晃,大耕也没太在意,然后就听到一个轻轻的声音,低沉而短促,这是春虎的声音,从屋顶的天窗上传来。春虎说:“上来,上来。”大耕试了几次都不能蹿到二梁,春虎很着急地说:“快找几块土坯垫垫。”大耕狠狠地说。你不知道我被吊着呀,哪里还有第三只手?”春虎在慌乱之中竟忘了自己带着草绳,很快明白过来后自责了一番,大耕也是一阵责骂。春虎从窗口系下草绳,这是大耕打的草绳,已经被春虎几股拧成了一股。春虎沿着绳子系下来,把大耕从二梁上放下来,然后自己攀着绳子爬上屋顶。再来帮大耕,大耕浑身无力,攀着绳子像一只麻袋,在这个屋子里飘来飘去。当大耕终于飘到屋顶,看到月朗星稀,天空宁静得像个傻子似的。整个村子黑灯瞎火,偶尔一点灯光,得了红眼病,很快闭上。大耕害怕歪瓜会冷不丁从哪个地方冒出来,紧着催春虎。一声狗吠也听得他心惊肉跳。春虎喘匀气,拽住大耕,低头逃,刚才上房时慌乱中硌了脚,现在走路瘸得厉害。他们逃出村部那密密的竹林,大耕茫然地回头问春虎:“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春虎不理他,一侧身扭着腰走到前头,他的手指似乎无意地狠狠打了一下大耕嶙峋的臂。大耕跳起来,低沉地说:“你小子浑身长牙齿了!”
禁闭已经使大耕如惊弓之鸟,而逃逸成了唯一的使命。按本能大耕应该立即回家,但是狡猾的大耕黄鼠狼一样敏感地意识到那地方已经不再安全。他们走到了河边芦苇丛中,春虎摸索了半天,终于从芦苇中拖肠子一样抽出一根竹篙,大耕看到入社已经交了公的木船,突然眼睛一热,曾经的好日子一下子就堆到了眼前。
坐在船舱里,听着细细流动的水声,大耕恢复了精神,甚至笑了一下,对春虎说:“哼哼,这个歪瓜,我看他到哪里找我!到了水上,就是老子的天下。”
篙子上的冰碴儿在春虎的手下发出沙沙的声音,春虎看了一眼躲在船舱里独自得意的大耕说:“你就只顾你自己,你可管过全家人的死活?我们这一走,不知妈妈要遭什么罪呢。”大耕愣了一下,低着头,沉默一会儿拍拍船舱板说:“没事,他们知道我们去哪儿。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哪知道那只死猫是歪瓜家的,哼哼——即便知道了,我还是一样要吃掉它。”春虎很生气,一把扔下篙子,甩了大耕一脸的冰碴儿,说:“你来撑船,我喘不上气了!”歪瓜从睡梦中醒来,点上一支香烟,正思量如何批斗大耕的时候,村部烧水倒茶的红眼来汇报:任大耕逃跑了。
这句话震得歪瓜的香烟落在被单上,手忙脚乱地抢救还是烧出了一个洞——这明显是对歪瓜权威的挑战。上面昨天才命令,不许农民四散流窜,农民流散,要追究村长责任。歪瓜对着红眼没有好声色,挥着大手说:“你就是个饭桶,连个大活人都看不住,他长翅膀了,长翅膀了?”
红眼边听边退,一脚绊在门槛上,跌得四爪朝天。
村民没有了力气,批斗大会也没有了吸引力,杨树村村民目光呆滞,眼前不断幻化着白花花的大米,唾沫咽干了,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但广播里的声音驱赶着他们向同一个地方会集,这些声音都举着鞭子呢。他们静穆地立着,与以前的会场相比这会儿太冷清。领头人几句口号没有了气势,一阵风来,很快吹散。
歪瓜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牙齿已经咯嘣了九回,任大耕不是跑了么,他还有老婆孩子跑不了。长着小脚身体走路已经打飘的紫环理所当然地站在了土台子上。这个土台子是歪瓜发出权威声音的地方,在这里,他可以俯视杨树村的一切。紫环是家里一个忙碌的影子。这个影子贴着墙,悄无声息地移动,没人感知这个孤单身影的温度。在大耕和春虎之间,哪一方用力都可以把她挤成春粉齑,家里一张张嘴像石头一样压在她的心头。她只有忙碌,她说忙碌最让人心安,心事都是“闲”地里长的庄稼。
现在紫环站在土台的西南角,昂着头,看着几个孩子。春粉、春莲在人群里低着头,台上台下的口号把她们吓着了,只有春贵昂着头,不安分地转着脑袋,扒着人缝看紫环。“紫环是个坏分子!”“坏分子!”起初,春贵像他的大姐二姐一样很惶恐,看着看着,他突然也举起了小拳头,口里喊:“紫环是个坏分子!打倒坏分子!”童稚的声音压过那些言不由衷敷衍的声音。紫环从人缝里看到他高高举起的小小的拳头,突然笑了,笑弯了腰。会场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呼喊,转头来找这个童稚的声音,接着所有的人都笑了,哈哈大笑,批斗会上笑声此起彼伏,一团雾气。
歪瓜没想到这个薄薄的女人竟然如此倔强,春贵的稚嫩之音更使他愤怒,他不知从哪里升腾起来的仇恨,越积越厚,歪瓜终于跳起来,跳到这个小脚女人的面前,愤愤地推出了双掌。小脚女人如纸一样飞下土台,在空中飞翔的时候还在想:我不能说出他们的去处,不能。紫环摔成了一张平铺的纸,只要有一阵风就会把她吹走。
会场死一般寂静。
半晌,紫环慢慢崛起了身。春粉跪在地上扶起紫环的头颅。紫环一把推开她,自己站了起来,用手撑着腹部,并且迈出了一步,步伐踉跄,但是,一阵风来,紫环还是倒下了。几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一齐箭簇般射向土台上的歪瓜。
会场如退潮般,人们一点儿一点儿地向四周扩散,最后只剩下歪瓜,如一根垂头丧气的树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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