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段时间歇养,门前的杨树已经掉光了叶子,留下一副副骷髅似的尸骨。紫环决定和一家人去找大耕和春虎。这期间歪瓜分给大耕家只剩下了麸子汤,后来,干脆连麸子汤也打不出来了——食堂关了,所有的人都断了生路,各自逃命。幸亏春粉和春莲她们已经把门前芦苇的根刨出很多,这芦苇非常苍老,但是嚼上去还是有点甜丝丝的。他们像老鼠一样到处刨食。
紫环带着一家人出门向西走。大耕在东边,紫环心里是清楚的,往西走不过是想甩掉歪瓜那双会延长的眼睛。然后紫环向北,兜了个圈,终于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进发了。这耗掉了紫环一家十天的时间,也耗掉了春莲和春贵最初的热情。他们在死亡线上走钢丝,谁一头扎下去,就永远不会起来。春莲觉得现在生不如死,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饿,不知道走路,不知道口干舌燥,不知道害怕,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但是妈妈硬撑着他们的腰,他们只有走,把脚走掉,把腿走掉,把胃走掉,沿着那些从来没有走过的路,一步一步走,她不断地重复着一个名字:稻乡——稻乡——行人也不断重复着稻乡——稻乡——他们脑子里充斥的也都是稻乡——稻乡——这地方是他们的希望,到了这地方他们就有了一切,在这条漫长的路上,他们靠从墙角挖出的埋了十多年的两坛子老咸菜,用这些发黑发灰的碎末和田间的小溪滋润他们早已开裂的唇边。当然每吃一颗咸菜末,咸菜就会狠狠腌他们溃烂的嘴,这又有什么呢,来自胃的巨大吸引力足以抵挡一切,疼痛算什么!
离那个叫稻乡不太远的小路上,春贵终于倒下了,饥饿和突然而至的绞痛使他像一只已经精疲力竭的风筝一样被吹折在地。春贵倒在一棵树的阴影里,对紫环说:妈,饿死我了。然后春贵就永远闭上了他九岁半的眼睛。
紫环发疯似的把剩下不多的咸菜塞到春贵的嘴里。春贵厚厚的嘴唇再也不会翕动了。春粉把那些散落在尘土中的咸菜一点儿一点儿地捡起来。紫环哭着说:“我怎么向你爹交代呀。”这个下午是阴郁的,紫环把春贵送到河边一个荒冢成堆的地方,用树枝和手刨了一个坑,用河水把春贵已经雪白的小脸洗了一遍,轻轻地埋进坑。在埋土的一瞬间,紫环回头望了望她的孩子,急促地把春贵已经僵直的小指用砖头砸碎。这是我们杨树村的风俗,防止早夭的孩子死后成为讨债鬼,要用剪子剪掉一截小拇指,现在只能用砖。为了活着的孩子不被勾了魂去,她必须这样做。紫环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帘,落得噼里啪啦。
紫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小小的土堆旁,脑子里满是春贵活泼的声影,她想抓住他,可是他在不断地跑,不断地跑,边跑边回头,举着粉嫩的小手,喊“妈妈——妈妈——”紫环感到心被凿了一个大洞,所有的力气都从这个洞里漏掉了,她努力想着这个埋着春贵的地方,记住这里的一草一木。这个地方叫个什么名字她不知道,但她想,等好日子来了她一定会找到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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