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谱上的逃亡-家传的玉狗和麻脸的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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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稻乡在春虎的梦里。开上汽车,原来遥远的路,突然缩短了。到了稻乡,春虎抬起头,疑惑地问:“这就到了?”我点点头,到了。他不相信地摸摸自己光光的脑袋,独自笑:“真到了。”停了一下,春虎喉咙里呼呼响,春虎在哽咽。春虎说:“我家祖上都是在海边煮盐的,曾经富甲一方。”春虎又说:“我家不姓任,姓苟,大耕死时才告诉我。祖上守不住富贵,惹是生非,终于被仇人追杀,改姓任。”我突然想起外公大耕死时,牌位的后面还有个牌位,姓苟。“我家没有姓氏,多少代都顶着别人的姓活,我现在要改过来,家谱上一定要交代清楚。”我说:“你改了姓,不是违背了祖训?”“违就违了,我苟家隐姓埋名,世代逃亡,也还是个穷人,能怎的?”

    稻乡这地方离大耕生活的地方已经隔了几个县,远离长江,离淮河很近。这个地方是大耕的祖籍。在这个地方,大耕的祖先得了一个传家宝——一只玉狗。这只玉狗浑白温润,夜晚通体透明,两只眼睛血红,像两颗红红的枸杞,在夜晚熠熠闪光。传说祖先总是在梦里看见这只玉狗轻吠,甚至有时发出小孩一样的哭声——它在寻找主人。有天深夜,祖先突然看到门外白光一闪,祖先突然飞起来了,像鸟一样飞出门外,在夜色下是一条通体晶莹发光的狗在飞奔,祖先腾空伸手,玉狗一低头不见了。祖先看到玉狗消失处一个笆斗大的坑,祖先用手掘地三尺,终于挖出了这只玉狗。这只玉狗及它的传说,像大耕家一条暖暖的红线沿着家族的大树缓缓而下,但也成家族仇杀的导火索。不久祖先就因为这只玉狗毙了命。这只玉狗传到大耕手里的时候,其他几个兄弟的眼睛都睁成了一只只血洞,大耕终于明白他的祖先为何要背井离乡,他的家为何总在逃跑的路上。

    稻乡虽是祖籍,他们的船靠岸,没有一个人能认出他们来,他们也不认识村里的任何一个人。村里的人并不欢迎这些远方来找食的人们,虽然眼下稻乡还有一点吃的,人们像蝗虫一样飞来,也会很快使他们陷入绝境。

    大耕唯一能去的就是他的祖坟。他的祖坟早已经是衰草连天,祖先们的坟墓有的已经坍塌成了平地,大耕默默地烧了纸,无限伤心袭上心头。

    这时,大耕就碰到了这个脸上长着麻子、脸色如灰的人,他与大耕同族,但住在一个叫鱼井的乡里。这个乡在北边一个叫未县的地方,离这里有二百多里路途。这个麻脸的人叫坤,显然与大耕一样也是寻宗问祖的,相同的遭遇拉近了他们的距离,遥远的来自血缘的激情让他们碰撞出火花。

    大耕几乎掏出口袋里所有的子儿,买了半斤大麦烧酒,请坤到船上喝。饭还没得吃,腿还是浮肿着的,酒是比命贵重的东西。潜伏在大耕身上的豪气让他罔顾明天。

    船上没有油灯,有灯也没有用,无处弄火油。大耕和坤坐在黑魊魊的船头,边咂嘴边扯了各自的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一点一点地用舌尖润着大麦烧。天边的星星不时眨个眼,它们不食人间烟火,不用担心饿死,才有挤眉弄眼的兴致,大耕想。

    春虎一回到船上,闻到满舱酒味,就想冲上去砸碎他们的酒碗。一路行船,偶尔偷捕到的小鱼小虾、残藕衰菱已经使春虎生了些力气。春虎的生气是用不声不响来表达的。春虎就坐在中舱里,静静地看着喝酒的两个人。

    “这是你什么人?”

    “我大小子。”

    “他怎么不说话?来,喝口酒吧——”

    “啊——别叫了,他是哑巴,来,我们喝——”

    大耕歪头看了一眼春虎:“坐在那儿干吗,像只猫似的。”

    春虎没吱声也没动。

    大耕和坤不再理他,自顾说话:“唉,怎么会饿死那么多人?哪儿出了毛病?”

    “告诉你,我们那儿还有吃的,白花花的大米呢——。”

    这句话,让大耕两眼放光。

    “你可知道,我们的祖先得了一笔财?”坤突然话题一转说。

    “哦,什么财?”

    “一只玉狗。哎,不知道现在流落到哪个子孙的手上了。我们这些子孙没福,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大耕狗一样竖起了耳朵。

    “我怎么没听说过呢?”大耕说。

    “那可是我任家的传家宝。据说,这只玉狗夜里还会发出盈盈的光,两只眼睛通红,我们喝酒,如果有这只宝物照着,能看得清清楚楚呢,你说这玩意奇不奇?”

    “真的?”大耕虚虚地应着。

    在酒精的作用下,大耕几乎要说出玉狗的下落。

    这时不声不响的春虎把他和坤有声有色地掀翻进河里。大耕扑腾了几下,从水里蹿起来揪住春虎要闷到水里同归于尽,但是被坤拦住了。坤大度地笑笑说:“向北去,到未县,那里有白花花的大米——”

    大耕在抖,说不出一句话,脚边汪了一大摊水。半晌,大耕把水踢得啪啪响,春虎不睬他,自顾想心事。

    在稻乡,大耕时时被自己的梦惊醒。他总是看到歪瓜那双手,它们在延长,越过大路,越过河流,越过树顶,通红通红,那是一双血手……醒来后,自己一个人坐在床上,这时只有外面河流的声音。他知道,歪瓜来抓他们,只有从水路上来,大耕时时防备着水上的任何异常。

    春虎比他更小心水上的动静,哪怕水上一声不同寻常的吆喝,甚至,涨水声,因为涨水会让歪瓜的船加快行程。春虎曾经看到红眼熟悉的背影在河岸上瞬间出现,又瞬间消失,薄得像片树叶被风刮走。但是,春虎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想,红眼一定是歪瓜的帮手,歪瓜像一条猎狗,在追踪着他们的气息,随时把他们抓回去。现在红眼也许正走在给歪瓜报信的路上。

    在杨树村,只有春虎对歪瓜表示出不屑,他能看透这张宽阔嘴里吐出的话里藏的“鬼”。

    春虎在榆树下磨刀,闪光的白刃照得他猴脸毕现。大耕不安地看着他的背影发呆。

    那天黄昏,春虎的耳朵一直在嗡嗡响。红眼那个薄薄的影子一直在脑海里飘,他想,稻乡这个地方不能呆了,要么逃走,要么和歪瓜决一死战。春虎在那个黄昏终于截住喘着粗气的红眼,春虎很平静地对红眼说:“我们现在不能回去,回去了不是饿死,就是被歪瓜吊死,你放我们一条生路。”春虎亮出了闪闪发亮的镰刀:“不然,我们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红眼说:“你不回去,歪瓜的村长就要被免职了,上面已经下了命令,哪个村再跑一个人讨饭,村长就别当了,你们一家六口人全跑了,这歪瓜还当个屁村长!”红眼想挣扎,被春虎用绳子捆住:“对不起了,等饥荒过去,我到你家烧高香。”

    红眼在垄沟里号啕大哭。

    紫环一行人到达稻乡的时候,大耕和春虎正在吵架。听到这个消息,紫环几乎迈不动步了,她不愿看到争吵。春虎低着脑袋出现在紫环面前,紫环感到隔世的沧桑,春虎喊了一声“妈——”之后,嘴再也合不上了,是哭似笑,眼里的洪水奔泻而出。

    紫环说:“嚎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说这话的时候,紫环的眼帘挂了一层浓浓的水雾,紫环看了一下太阳,五颜六色的太阳像一只熟透了的硕大苹果挂在半空。

    在春虎的搀扶下,紫环见到了大耕。大耕剃着光头,正吧嗒吧嗒地抽旱烟。紫环说:“我们的春贵没了。”

    大耕愣了一下,举着烟杆抽紫环:“你怎么会这样无用,这么没用……你应该先死,你怎么不死……”

    紫环捂着脑袋,任他打。大耕打着打着,自己号啕大哭。春虎发出一声怒吼,一脚把大耕踢出去,大耕在地上打了个滚,又拼命跑上来,和春虎扭打在一起,直到两个人都头破血流。春虎说:“从现在开始,你再动妈妈一根毫毛,我打死你!”

    大耕脸上涕血横流:“你个小杂种,你生下来,我怎么没把你闷死在尿桶里,省得你忤逆子打老子,丢人现世!”

    两个人面对面喘气,怒视。

    紫环不愿意看他们,走进那肮脏不堪的船舱,大耕狗一样尾随而来,一把抓住紫环的左臂,急切地问:“那东西带来了没有?”紫环点了点头,大耕说:“你得给我,这是灾年我家唯一值钱的东西了。”“不行,放在你身上我不放心。你放心,我卖儿卖女也不会卖了这东西。”紫环掖了掖腰。即使春贵在路上饿死,紫环也没有拿出那宝贝。“你那宝贝儿子正跟我闹气呢,他要走,他要离开稻乡。”大耕又说,并且狠狠地敲了敲烟袋杆,船帮上被敲出一个深深的凹坑。

    大耕从地上站起来,一阵头晕,无数金蝴蝶在眼前飞,它们扑棱着翅膀,闪着金光,把屋子闪得旋转起来。

    一家人在稻乡,各分南北,继续逃。

    春虎以他的憨厚能干,终于找了一个活儿,给人家装釉泥到长江,几趟货装下来,身上有了劲。春虎必须走,他没有告诉大耕他把红眼捆绑扔在垄沟里,还不知死活,歪瓜知道了,一定会提着刀把他们抓回去。

    大耕不愿意跟着春虎去江南,大耕愿意去未县鱼井,吃他麻脸兄弟白花花的大米。春虎不愿意跟大耕去什么未县。春虎希望紫环跟他走,但紫环说:我们怎能跟你走,丢下你爹呢?

    春虎看一眼大耕,大耕充耳不闻他们的对话,自顾搓绳。他多么希望大耕能吐出点豪言壮语让妈妈跟着自己逃走,但是大耕显然不愿意,连个屁都没放。

    春虎挂帆起航后,想,我现在真顾不上你们了,这一趟回来不知要到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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