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县鱼井这地方一片荒滩乱涂,荒草掩天,河汊遍布,长长的圩埂看不到边,这里似乎已经被外面遗忘了。这地方多是渔民,是漂泊之后的聚集,所以大耕一家到了这个地方没有太多陌生感,大耕找到坤时,这个麻脸的汉子很沉静笑着说:“我知道你会来的,这里有白花花的大米么。”大耕也嘿嘿地笑着。
大耕的一家到这里并不能立即吃到大米。坤给了他家几斤大米,大耕家就合着麸子做成饼,这饼是山珍海味,一家人发出快乐的笑声。过了几天,坤带着大耕到大队的食堂报了名。大耕对坤充满了感激,大耕对家人说:“这是九世的大恩呢,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虽然一家人强烈反对,大耕还是把船当见面礼交给了村里,以表达一个外乡人强烈的入伙愿望。紫环说:“你不想回杨树村啦?”大耕看一眼紫环,笑笑说:“你想回去被饿死?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对着霸道的大耕,家里再没人敢说个不字。
大耕呼哧呼哧地开始造茅屋,一家人就想在鱼井落地生根。
他常对坤说:“本家兄弟,你给老哥找点活干,这样的日子哥过得不实在呢。”
坤笑笑,大耕从那密密麻麻的麻坑里能看出美感来。在大耕看来,人实在没有美丑之分,只要你钦佩他,丑人也能看出美来。当坤提出要娶春粉做老婆时,大耕几乎没想到他是一个麻脸,大耕首先感到一天到晚哥哥长哥哥短的坤要成为自己女婿,不习惯。大耕把坤要娶春粉做老婆的事告诉紫环时,紫环骂道:“任大耕,你是吃了屎吗,把闺女嫁给一个麻脸半老头?”
“年龄有什么关系呀,不是人家,我们全家的坟墓都长出青草了。闺女再漂亮也禁不住饿,漂亮有什么用!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流到哪里是哪里,女儿是蒲公英呢,一阵风来,吹到哪里是哪里。”
“你放屁!人家的恩情我们领,可领情总不至于把闺女往粪坑里推呀,来世我做牛做马也把人家这个情还掉。闺女这个亲,除非——除非我两只眼都瞎了,你别想得逞。”
春粉听了这个话眼泪就下来了,她憧憬的美好爱情绝不是这样的。即使在贫困之中,春粉心中有一只洁白的鸟在飞,在叫,这鸟怎么会变成一个麻脸的半老头呢?
“嫁闺女是我当老子的权力,我说嫁给谁就嫁给谁,女人嫁谁还不是一个嫁,嫁谁还不是为了混饱肚子,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哪里是嫁的人呢,嫁的是衣服呢,嫁的是粮食呢。”
“你放屁,坤的辈分跟你一般,坤是你的本家兄弟呢,侄女怎能嫁给叔呢?你不怕天打五雷轰,你不怕断子绝孙呢,你不怕祖宗从坟里拗起来摔你两个巴掌?天啊——”
“什么辈分呀,我们早不知哪辈通哪辈了,嘴上的兄弟罢了。”
但最后一句话还是击中了大耕,闺女嫁给叔,这不乱了吗?大耕无奈地摸摸自己的光头,蹲在地上。
坤来了。大耕不知道该怎么说。茅屋里的气氛是尴尬的。春粉在哭泣。坤干干地笑笑,别哭啦,叔给你介绍一个好人家,隔日我把人带上门。果然,坤没几日带来了一个小伙子。像根青竹戳在茅草屋里,茅草屋一下子亮起来。他不仅一表人才,还带来了一袋米和一匹布。大耕满意得很。坤说:“陪嫁的东西也不能少。”大耕想到了那只玉狗,很有底气地点点头:“那当然。”
春莲飞也似的去报告春粉:“姐姐,家里来人了,一个年轻的男人。还有米呢——”春粉羞涩地笑着:“死丫头,看把你高兴的。恨不得你姐早走,好给你省碗饭?我就不走!”
春莲亲切地偎上来:“好姐姐呀,我家有一袋子白花花的大米呢,我哪舍得你走呀,你走了,谁带我睡觉哎——”
“死丫头,学会骗人了,去,你给我看仔细了。”
在陪嫁的事上又发生了争吵。大耕要把玉狗陪嫁给春粉。
“灾年,谈什么婚礼!谈什么陪嫁!“紫环对大耕说,“玉狗陪给姑娘,就不是你任家的了,你怎么对得起你任家列祖列宗!”
大耕不说话,大耕看到临时搭的茅屋前芦花飞扬,如成群的白蝴蝶。
一个月后,吃了一顿白米饭,春粉就简简单单地去人家了。大耕有许多话要对女儿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家里少了张嘴,也少了个劳力。也许,到了人家,终于能有条活路。老子哪里忍心姑娘就这么简单嫁了,荒年呀!
大耕感到对不起的是坤,对不起坤就使他在鱼井村里有一份内疚。有一天夜里,大耕横竖睡不着,对紫环说:“我得看一下宝贝,我几年没看它。”
玉狗被紫环缝在了内裤腰上。紫环寻摸半天,看看外面,再听听动静,拿出了那只玉狗。大耕握在手里,说:“人遭难,宝贝也在哭呢。玉狗,你本是个富贵身,怎沦落到自己都养不活自己的不肖子孙手上呢……”大耕说着眼泪落下来。
紫环看到那只玉狗眼睛更红,但身体显了混色,紫环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大耕突然说:“坤又和我谈起这只宝贝了,送给他算了,他也是任家的后人呢。”
紫环忙碌的手停在空中。
大耕又说:“只要给了坤这只玉狗,我家就能在鱼井落根,再没人欺负我们,坤说啦。”
紫环没理他。
睡过一觉,大耕后悔得肠子青,不知道怎么再去和坤说后悔的话。
渔业队的粮仓越来越空,村里人也已渐渐用胡萝卜充饥了。眼下什么都不长,只有那怪模怪样的胡萝卜奇迹般到处长,不知救了多少人性命。
大耕觉得冬天的太阳是虚弱的,即使看它红彤彤地从僵硬的树梢跃上来,随着就没了气,倒是那硬邦邦的空气一点和缓的迹象都没有。大耕一家住的是用芦苇搭就的房子,在寒风里,大耕的草棚冷得索索抖。大耕一直披衣坐在被窝里,坤进了屋,直跺脚,哈出的白气很快雾了眼。大耕赶忙从地铺空出一块,笑着请坤坐下。
坤说:“不好意思得很,大哥,村里现在在清理人员,原来不是本村的人家要走呢。”大耕的笑意就僵在脸上,把葵花烟叶抽得铿锵有力。
“这是赶大哥走呢。兄弟,大哥能往哪里去呢?大哥现在无路可走了啊。”大耕夹杂着悲伤说。
“你知道的,鱼井村的食堂也关了,粮仓里耗子比粮食还多,现在满村人在抓耗子吃呢,眼看就要饿死人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大耕忽然嗝了一下,嘴里充斥的都是胡萝卜缨子的酸味。
“你再跟村长说说,再宽限大哥一冬,等过了这个冬天,大哥说啥也不敢赖在鱼井,哥拜托你再去跟村长说说情呢。”
坤的麻坑动成了一片:“哥哎,兄弟跟村长说过了,村长说,有困难,鱼井村人不答应呢。”大耕盯着坤看了一会儿,坤有点难堪地说:“不信你去问村长——”
大耕叹口气,说:“兄弟,不怪你,要不是你,哥的坟都长青草了,你跟村长说再宽限几天,你说呢——”
坤一低头出了大耕的家门。
河道里的冰越结越厚,大耕家奄奄一息,这时候的鱼井已经没人来管他们。没人管,他家就有了苟延的空间。因为鱼井出去逃荒的人更多,这些习惯于漂泊的人像一条条船,不过在鱼井的码头上系了下缆绳,码头要毁灭了,他们斩断缆绳驾起自家的草棚舢板果断离开。大耕的细绳终于搓完了,他又气喘吁吁地忙活了两天,这个傍晚对大耕来说是幸福的,再不明白的人也能看出,这是一张绳子结的渔网。自从碗里再不见米粒,每天搓绳子的大耕突然有了主意,他要结一张网,靠它为家人输送大米和青菜。夜里,他手忙脚乱地下了网,早晨满怀希望地起了个大早,东边才透出一点白,长期没有关注的心脏这天早晨跳得蹦蹦有声,大耕抚一下心口:伙计,你瞧好吧,马上就有鱼蹦虾跳。大耕突然想到那只猫,它的眼睛在熹微的晨光里跳动,大耕感到寒气从腋间升腾,弥漫全身。终于打了一个激灵,浑身战栗,迈不开步子。河面上是冰,透着寒气,大耕一篙子戳下去,只是一声尖锐的刺痛声,传出很远,但是冰依然板着面孔,纹丝不动。
大耕对着一河的冰冻没有办法,就像他对着歪瓜的一张大嘴一样。大耕找来了石头,一点儿一点儿地敲着冰面,到中午的时候终于给他敲出了一条河道。全鱼井村的人都知道了,原来大耕和他们一样都有捕鱼的看家本领,和大耕说话的语气就柔和亲切了许多。果然绳网上挂着一条大鱼,白光一闪,大耕欣喜若狂,仿佛闻到了红烧鱼的喷香滋味。周围的人也发出一片羡慕的嘘声。大耕在这嘘声里精神抖擞,不时发出笑声,大耕相信,这网上绝对不止一条鱼。算起来,全家人已经记不清鱼的滋味了。
岸上,坤站着,还有鱼井的村长。“大耕,你怎么能捕我们的鱼,这鱼都是我们鱼井村养的呀,都是要上级同意捕捞的。你在杨树村就偷捕过鱼。”坤冷冷地笑,语气比河里的冰还冷,麻子冻成了紫色的小坑。村长指了指鱼和渔网说:“都没收了吧,还是要给外乡人一个面子,就不开批斗大会了。”
大耕站在冰面上,无助地看看鱼井村的人们,他们都突然哑巴了。
大耕任坤收走鱼和网,恨不得一头砸进冰窟窿。自己再不好意思挺着偷鱼贼的面孔在鱼井村苟活下去。
大耕想从这里逃离,永远不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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