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谈论起公冶长时说:“可以给他娶个媳妇。他虽然蹲过监狱,但不是他的罪过。”后来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公冶长。
这是《公冶长篇》的开篇。在《论语》中,《公冶长篇》排在第五篇。公冶长,姓公冶,名长,字子长,鲁国人,为孔子学生。这个人的名字一看就忘不掉,而且这一篇的篇名就叫《公冶长篇》,更有利于我们对这个名字的记忆了。
第一章讲的就是孔子对弟子公冶长和南容的评判,形成一组对照。传说中,公冶长有一个特异功能,能够听得懂鸟语,可以与鸟类交流;但恰恰是因为这个特长,公冶长被诬枉入狱。
《公冶长篇》和《雍也篇》都涉及人物评论。因为人是最完整的教化产物,一个人的功过、优长和弱点才是最鲜活也最可靠的用世的学问,而这个评价的标准就是以《论语》前四篇为基础。《学而篇第一》,开篇强调的是这个人有没有终身学习的愿力。至于在外面的实际表现,就是《为政篇第二》所说的为政能力。对社会制度层面的理解程度,谈的是礼,那就是《八佾篇第三》。但是,礼还只是外在的典章制度,还需要有一颗真诚的心作基础,这就是第四篇《里仁篇》强调的“仁”,这是一个人核心的创造力所在。这样才是完整的内圣外王。其实,这四个方面涵盖了一个人的气象、格局和教养,这是《公冶长篇第五》跟《雍也篇第六》评价人物的基本标准。
中国有一本非常有名也非常精彩的书,就是三国魏刘劭写的《人物志》,那里面评判人物的很多标准都脱胎于《四书》,很多典故也出自《四书》,全书大概有一万多字。当时,之所以能有这样一本非常系统的评价人物、知人论世的著作的诞生,主要是因为前有开山之作《论语》,后有《孟子》、《大学》、《中庸》。
孔子对自己的门徒都很了解,他认为公冶长人不错,应该给他娶一房媳妇。“以其子妻之”,“子”就是他的女儿,“妻”读去声(qì),就是将女儿嫁他为妻的意思。孔子发现这个徒弟很好,就把他招为女婿,表明了孔子对公冶长的信赖与肯定。
为什么公冶长这个人那么值得信赖,到了可以把女儿托付给他的程度呢?“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缧绁”是刑具,他虽然蹲过监狱,但那不是他的罪过。公冶长是受过牢狱之苦的,但他是冤枉的,他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只是与当权者的想法不同,很可能因此得罪了当权者,是个受迫害的政治犯。孔子对公冶长这个反对派予以肯定,而且敢把女儿嫁给他,这个态度很重要。因为“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这不只是悲天悯人的哀矜,在当权者还没有换的时候,谁会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坐过牢的人?那不是自找苦吃吗?当权者也一定很不爽,你老夫子什么意思?可老夫子就敢这样做,因为他很确定地知道公冶长根本就没罪,是冤枉的。这种情况在威权时代,例子实在是太多了,冤假错案一大堆。换句话说,我们不能因为他蹲过政府的监牢,就认为他是坏人,搞不好他就是因为是好人才进了监牢的。《论语》里一再告诉我们孔子跟公冶长的翁婿关系,孔子之所以有勇气这么明确地挺他,根本就是明确用行为告诉当权者:他没错!
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孔子谈到南容这个人的时候说:“国家上轨道的时候,他可以出来做官;国家不上轨道的时候,他也不至于受刑或被杀。”后来就把他哥哥的女儿嫁给他。
这是孔子在评论他的另外一个弟子南容,和上一节同列一章。南容,即南宫适,又名韬,也是鲁国人。
“邦有道,不废”,是指如果国家政治很清明的时候,政府肯定会启用他,因为大环境好,他绝不会被废置不用。因为在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时候,这种人可以通过从政来实现自己的抱负、理想。
“邦无道,免于刑戮”,如果在国家无道的时候,他也有自保的智慧,不至于陷于刑戮。政治黑暗的时候,做官的风险超高。孟子就说:“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意思是说,他既可以用你,也可以废你;既可以给你荣宠,也可以把你糟践。在正道不行的时代,一切都乱七八糟,根本没有游戏规则,但是,即使生逢乱世,南容也能自保。首先,当然是不出来做官了;其次,绝不乱讲话惹祸,不会做无谓的牺牲。一句话,这个人很有弹性。
《易经》中的泰卦、否卦说的就是这两种情形:泰卦讲的是太平盛世,否卦讲的是非人世界。泰卦、否卦的《大象传》对比一下就知道了。泰卦《象传》说“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这个时候什么人才都应该出来帮忙,因为是“天地交,泰”的好时代。否卦《象传》则说“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因为“天地不交,否”。这样的对比不是很清楚吗?可见,人面对不同的时代要伸缩自如。南容就有这个智慧,能“免予刑戮”,因为他具有“敬慎不败”的智慧。在乱世,常常是冒出头的人随便就被干掉,诸如功高震主、同僚嫉妒、政敌中伤,历史上因此而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真到那时候,没人会管你过去有过多少贡献。在战国时期,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死在老板手里的有多少?秦惠王杀商鞅,秦昭王杀白起,秦始皇间接处死吕不韦,等等。这些人都是有大贡献的,然而在大争之世,往往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以其兄之子妻之”,是指把兄长的女儿嫁给他。因为孔子是老二,他有个大哥叫孟皮,大哥已经不在了,孔子就做主把大哥的女儿嫁给了南容。
我们对比一下这两人。公冶长为什么会有牢狱之灾?因为他在“邦无道”的时候,还是那么强硬,不懂得韬光养晦,说明这个人有道德勇气,敢于对抗权势,所以孔子就把宝贝女儿嫁给他。而南容就比较圆滑,懂得审时度势,好形势下他会尽量做贡献,坏时代他懂得自保,不会像公冶长那样被关起来,这也是智慧,也值得肯定。孔子就把侄女嫁给了他。女儿和侄女,两桩婚事都是他主持的。这两类人孔子都肯定,南容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明哲保身的智慧;公冶长则不管时代好坏,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就是坐牢也不怕。
2.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
孔子谈到子贱,说:“这个人是一个君子啊!鲁国若没有君子的话,他从哪里取法以成其君子之德呢?”
子贱,即宓不齐,字子贱,鲁国人,小孔子三十岁,孔子的弟子之一。
“君子哉若人!”意思是,这个人是个君子啊!下面的话最有意思了:“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取”就是取法,前一个“斯”指子贱,后一个“斯”指君子之德。意思是鲁国如果没有君子可以供他见贤思齐的话,他到哪里去找可以效法的人呢?因为只有君子才能教出君子来。这么好的学生怎么有的呢?当然是老师好!大家看,孔子是不是很自信:没有好老师,怎么能教出这么好的学生呢?
看得出来,孔子内心很欣慰,既自信又自豪。自己的工夫没白费,教出一个各方面都很好的学生。可见,人的学习,一定要有好的启蒙开端,要有好的师傅领进门,然后才是修行在个人,才能见到“宗庙之美,百官之富”。
3.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同‘汝’)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子贡请教说:“赐的表现如何呢?”孔子说:“你是一种器具。”子贡问道:“什么器具呢?”孔子说:“是宗庙里面贵重的瑚琏。”
“赐也何如”,子贡为什么突然半空中冒出来一句问话呢?因为他看到孔子在评论子贱说:“君子哉!若人!”大概是听老师在赞扬子贱,子贡心里有点泛酸,马上就问,老师你看看我怎么样呢?我的修为,我的学问,我的事业已经到什么层次了?知徒莫若师,子贡希望老师给个评价。
“女器也”,孔子说:“你是一位专才。”“器”是指有特定用途的器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确实如此,子贡在外交及经商方面有专才,也就是说,子贡确实是一位成就事功的人才。但遗憾的是,子贡还不是通才,对于形而上的大道,子贡还没有特别好的悟性。
“何器也?”子贡又问:“什么器具呢?”孔子回答说:“瑚琏也。”孔子说:“是宗庙里面贵重的瑚琏。”可见,子贡尚需在德行上继续努力。
4.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jǐ),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有人说:“冉雍这个人,称得上仁者,但是口才不够善巧。”孔子说:“口才何必善巧?靠着伶俐的口才去跟别人抗争,常常引起别人的厌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仁’者,但是又何必口才善巧?”
这是关于另外一个学生冉雍的。冉雍,字仲弓,以道德操守见长,孔门十哲之一。孔子非常推崇他,觉得他非常有为政的才干。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或曰”即有人说。有些人虽然拙于表达,但是内在很厚实;有很多人喜欢表现,喜欢讲话,甚至沾染上所谓“名嘴”的习气,但显得很不稳重,他说的东西自己绝对做不到。后来我们管爱拍马屁的人叫“佞”,这是一个很负面的评价。司马迁的《史记》还专门给那些喜欢逢迎拍马的小人立传,曰“佞幸列传”,“幸”就是侥幸,靠巧言令色为自己谋取高位,享荣华富贵。史书上把那些人的嘴脸都刻画出来了,很有趣。
孔子听到有人对他的学生冉雍的批评,马上就反驳:“焉用佞?”何必要口才善巧?“巧言令色,鲜矣仁。”“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御”就是防御、对抗。“口给”,“给”就是足的意思,口才绝对不会缺乏。“御人以口给”就是靠着伶牙俐齿去跟别人竞争、对抗。“屡憎于人”,很容易惹人厌恶。人情、人性确实是这样,我们对那种特别会说的人,一般会多加小心,因为轻诺必寡信。可是,孔子也不轻易相信冉雍已经到了仁的境界,这就是作为老师的审慎,不轻易称许任何一个学生,何况“仁”是很高的一个标准。“不知其仁,焉用佞?”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已经达到“仁”的高度,但又何需口才善巧?
《金刚经》记载,佛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佛的意思是不要用色相来见我,如果你完全用外在的能说会道的表现去见如来,那是不可能的。“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如来”就是“仁”,核心的本性,也就是众生皆有的金刚心。
5.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同“悦”)。
孔子派漆雕开去做官。漆雕开就回答老师说:“我对于做官这件事还没有信心”。孔子听了很高兴。
漆雕开,姓漆雕,名开,原名启,小孔子十一岁,孔子弟子,鲁国人。
“子使漆雕开仕”,孔子派漆雕开去做官。因为“学而优则仕”,这是孔子让他去做官,漆雕开很谦虚,就回答老师说:“我对于做官这件事还没有信心。”这说明漆雕开有自知之明,也很审慎,没有自我膨胀,不会为了利益勉强去做自己没把握的事。对于漆雕开的这个表现,孔子很高兴。
6.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孔子说:“没有机会实践自己的大道,我就乘着木筏到海外去。这时,跟着我的人大概就是仲由吧?”子路听到这话,高兴坏了。孔子说:“你在勇敢这一点上超过了我,可惜我还没地方去找合适的木材啊。”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其实,孔、孟、老、庄这四位先生活着的时候,天下全都处于“道不行”的状态,所以他们没有一个成功的。只有孔子在鲁国还做过一点事,做过大司寇,后来也干不下去了。孟子更是白讲了一辈子,周游列国,过的净是嘴皮子的瘾,没有担任过重要的职务。老子好歹还做过周朝的图书馆馆长,后来也还是出关了。庄子做过漆园吏,在当时是很小的办事员,算不上官,后来也不干了。战国末期的荀子,倒是做过楚国的兰陵县令,是楚国的春申君请他去的,官还没有孔子大呢!
老夫子感叹他的“道不行”,其实,这种事有时候很难讲。现在想想,如果他的道在当时实行了,结果又能怎么样呢?如果他真做了某国的宰相,成了掌握实权的人,恐怕大量的时间都得花在行政事务上。恰恰因为当时的“道不行”,他的道后来才得以大行。大家想想,是不是这样?我们现在一讲中国传统文化,一定要学儒、道两家,那就是孔、孟、老、庄,有谁会去学某朝某代某个宰相的那一套呢?明末的学界大佬王夫之,明朝灭亡后,他很痛苦,发誓不做清朝的官。在写作条件那么差的情况下,他几乎把每部经典都注解了一遍,正是因为他的“反清复明”的抱负没有实现,他的学问才能传下来,他的学问才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如果他反清复明大业成功了,做上了官会怎么样?真的很难讲。
但是人活在世上,总是希望亲眼看到自己的理论付诸实践,这就是人性,孔老夫子也不例外。所以他会慨叹,偌大之华夏已经没有地方能实践他的抱负了,“乘桴浮于海”,干脆就乘个木筏出国吧!“从我者,其由与?”一个人去的话太寂寞,旁边总要有个人,这样在心情不爽的时候,还可以骂骂人,宣泄、调剂一下。老夫子不是山东人吗?那地方离海很近。子路当然很高兴,当时恐怕真的只有子路能有情有义地跟着老师亡命天涯,而且是老师亲自点的名。没想到老师接下来就幽了他一默,说:“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意思是,你在勇敢这方面超过了我,可我还没地方找到合适的木材啊。这里面明喻、暗喻都有,孔子对这个学生也是感到既好气又好笑。第一层意思是说:我还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能做出海所需的筏子的材料。第二层意思是说,你是很勇敢,但我还不知道怎么用你才比较好,一听到老师要用你就乐不可支,将来一旦老师骂你,或者你一挨饿,又变得乱七八糟,你这个人哪,很难用的,我还是再琢磨琢磨吧!这其中有点戏弄的味道,意思是我只是发个感慨而已,你那么认真干什么?
7.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孟武伯问孔子:“你的学生子路是不是一个仁者呢?”孔子说:“我不知道子路算不算。”孟武伯再问。孔子说:“仲由啊,可以让他去治理好一个有千辆兵车规模的国家,可派他管好征税的工作,我不知道他能不能行仁。”又问:“冉求怎么样?”孔子说:“冉求啊,对于一个千户人口的城邑,一个有一百辆兵车规模的卿大夫家,可以让他去担任家臣,我不知道他能不能行仁。”又问:“赤怎么样呢?”孔子说:“赤啊,穿戴好官帽礼服,他可以在朝廷上接待来访的贵宾,但是不知道他能不能行仁。”
孟武伯,姓仲孙,名彘,谥“武”,鲁国大夫孟懿子的儿子,出身贵族,骄奢淫逸,有声色犬马诸多切身之疾。
“子路仁乎?”子路在孔门的学生中很有威望,爱表现,又有政治才干,孟武伯就问孔子,子路是不是一个仁者呢?我们都知道,《论语》中的“仁”是很不容易成就的,老夫子从不轻易以“仁”许之,集中谈“仁”主要是在《里仁篇》。其他篇里也谈,但是比较散。对“仁”也没有确定标准的定义,对于不同的人,孔夫子会根据其根器,给出不同的答案。但是在孔子眼中,“仁”是一个很高的标准,这是肯定的。子路够不够得上一个仁者的标准呢?孔子回答:“不知也。”之所以说不知道,是因为不能随便讲一个人有没有达到“仁”的标准。孟武伯觉得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不甘心,就追问。
“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孔子还是不轻易说学生中谁达到了仁者的境界,只是说子路有才干,千乘之国,如果让他治三年,面对很险恶的国际形势,他可以让每个人都有为国家奋斗的勇气,国家的财政、军事也能管理得井井有条。至于这样子是不是可称为一个仁者呢?显然不是一回事。可见,孔子对“仁”者的判定,是很严谨、很审慎的。
孟武伯就继续问:“求也何如?”那冉求呢?“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这个规模就比较小了,“可使为之宰也”,他可以去做卿大夫封邑的家臣,这个规模和档次的管理他没问题。老夫子对每个学生的长处都非常了解,外人来问他也这么说,绝不随便承认他们就是仁者。颜渊也曾问过“仁”,恐怕在老夫子心目中,颜回是最接近“仁”的了,其他的学生可能有许多实务方面的干才,或者是政治,或者是外交,或者是军事,或者是其他的,但不能说他们已经达到“仁”的程度,至少不能轻许。
“赤也何如?”公西华怎么样?“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他是那种招待国宾的外交人才,《先进篇》中公西华也曾自言“愿为小相焉”,穿上礼服,戴上礼帽,做礼宾司主管,外交上的应酬周旋,他能让宾主尽欢。
每个学生的长处孔子随口就能说得出来,这一段太有意思了。问题是,到底是《先进篇》中孔子让大家言志那一段在先,还是这一段在先,没人知道。如果那一段在先,那就是因为学生们自己讲过各自有什么长处,碰到有外人问,孔子马上就答出来了。看起来好像那一段应该在前,因为这两段明显是有关联的。老师对学生的了解,先由学生自报家门,就像现在填志愿一样,说出自己的长处和爱好,这样别人一旦问起,老师就有答案可以搪塞了。
8.子问子贡曰:“女(同‘汝’)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
孔子问子贡说:“你与颜回谁比较出色?”子贡回答:“我怎么敢跟颜回比?他听懂一个道理就可以领悟十个相关道理,我听懂一个道理只能领悟两个相关道理。”孔子说:“你是不如他啊,我赞同你的看法。”
“女与回也孰愈”,“愈”就是出色、超凡的意思,孔子问子贡,你们两个谁比较出色?即便是在老师跟学生之间,这种话回答起来风险也蛮高的。
子贡恭恭敬敬地回答:“我怎么敢跟颜回比?他听懂一个道理可以领悟十个相关道理,我听懂一个道理只能领悟两个相关道理。”照子贡自己的说法,他的领悟力比颜回差五倍。这里的“闻”仍然是领悟的意思。颜回的思维特别灵活,又冰雪聪明,能做到一法通、百法通。注意,“十”不是实指的数量词,就像我们管东南西北叫“四方”,如果把那四个角算进去就是八方,如果再把上下算进去就是佛教讲的十方,有“十方诸佛”之说。“闻一以知十”的意思是其中的一个道理跟其他的道理是有逻辑关系的,像颜回这样聪明的学生一点就透,告诉他冰山的一角,他就能知道整座冰山的样貌了。
其实我们学习《易经》中的那些卦与卦、爻与爻的关系时都需要有“闻一以知十”或“闻一以知二”的领悟能力,这是最起码的资质。现在我们的学生常常是“闻一以知半”,还希望老师把另外那半个再告诉他。你告诉他之后,他也就只知道一,这样真是把老师累死了,也气死了。
“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孔子说:“你是不如他啊,我赞同你的看法。”“与”是赞同、肯定的意思。因为子贡讲的完全是事实,没有夸张,也没有保留。这世间就是“人比人,气死人”!那么多人学佛,一到六祖惠能面前就无所措其手足,一遇见他才发现自己不行,才知道自己用错功了。这就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所以人什么时候都不能骄傲,就算你是当今第一了,你能跟古人比吗?就算你已超越古今,那也没什么好自满的,因为“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所以做人非谦虚不可。
9.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宰予在白天睡大觉。孔子说:“腐朽的木头不能用来雕刻东西,废土砌成的墙壁不能涂平,我对宰予还有什么好责备的呢?”孔子接着说:“原来我对待别人,听到他讲的话,就相信他行为上也是这样;但是现在我听了某个人讲的话,还要观察他的行为。我是看到予的情况,才改变态度的。”
这一章的宰予,就是那个大白天睡觉的弟子。睡一觉真是传诵千古了,就让大家都记住了,真是很划算。很多人对《论语》的其他篇章没兴趣,对这一段超有兴趣。
“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圬”就是在表面涂上油漆或粉刷涂料。如果是“粪土之墙”,本质很糟糕,“不可圬也”,你想在上面粉刷颜色,那肯定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孔子在这里骂人骂得很厉害。
“朽木不可雕也”,古代人们希望自家房檐上的木头从外面看起来不是太素,就在上面雕龙、雕凤,也就是包装。如果木头的本质好,当然是锦上添花。如果是“朽木”,一块腐朽的木头,“不可雕也”,你去雕它干什么?完全不值得!孔子骂宰予是“朽木”,已经从根子上烂掉了,意思是我怎么雕琢你,你也不可能成为栋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因为你的行有问题,所有的后天教化都没有意义了。
“于予与何诛?”意思是,我对宰予还有什么好责备的呢?孔子骂宰予的话,他的学生都听到了,两千多年后的我们也都听到了。有人说,宰予不就是大白天睡个懒觉,孔子至于生那么大气吗?这个问题就变成了一个公案,很多人觉得,难道古人不睡午觉吗?另外还有一个说法,说“昼寝”是“画寝”,说“昼(晝)”应是“画”(畫),多一竖不就是畫了吗?如果是“画寝”,“寝”就不是在睡觉了,“寝”就是宿舍。换句话说,当时孔子的学员们在曲阜那边可能有学生休息室。那个时代的风潮比较虚浮,很多人喜欢在自己寝室的墙壁上画画,宰予也在他宿舍的墙壁画画了。孔子很不喜欢这种奢华的风气,在检查内务的时候发现了,就生气了,也不管他们几个人住一间房,当场就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我个人有另外一个想法。“画寝”比“昼寝”更有道理,但宰予很可能画的是春宫画,青春期的躁动,大家知道吗?我们都经历过那个时代,学校厕所的墙上经常写着很多不堪入目的东西,也有画画的,谁谁谁爱女生,谁谁谁如何如何……可能宰予在学校整天读书太闷了,他又是个爱表现的人,就在墙上画了很多类似的东西,没想到让老师给看到了。我们找这么多理由,目的是想让孔子骂宰予这件事尽可能的合理。
老师的气还没消:“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原来我对待别人,听到他讲的话,就会相信他行为也是这样;但是现在我听了一个人说的话,还要观察他的行为。我是看到宰予的情形才改变态度的。
不管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到底是什么,老夫子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火?就是因为一个学生,本来老师对他的期望很高,可是这个学生的所作所为太让他失望了,所以他后来对学生的考察就更严格了。不再听你说什么,而是要看你做什么,这种做还不是在公众场合的表演,还要“退而省其私”,在私底下考察。他得出的结论是有道理的,确实有的人根器太差。“苟非其人,道不虚行”,人品不好,传学、传道、传法、传衣钵都不能随便。如果那个人程度太差,就是白费工夫,对牛弹琴。还有,我们对任何人都不要听其言就信其行,那样太冒险了,连孔子都犯过这样的错误。“听其言而观其行”,这个态度的调整当然是正确的。
10.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
孔子说:“我没有看到过刚强不屈的人。”有人回答说:“申枨是这样的人。”孔子说:“申怅欲望多得不得了,怎么称得上刚强不屈呢?”
申枨,即申堂,字周,鲁国人,孔子学生。
“吾未见刚者”,这是孔子的感慨,刚者不易见到。有人说,弟子申枨合格,孔子认为申枨没有做到“惩忿窒欲”,碰到他喜欢的东西,很可能就没有办法维持原则,怎么会是刚者呢?
一个人欲望太多就容易蒙蔽理智,做不到无私无我。如果按这个标准,印度的国父甘地够“刚”,他说过:我必须把自己降为零。一个人如果不能在同类中甘居末位,就永远不能解脱。这才是真正的“强中之强”。《中庸》有云:
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这里的“北方之强”,就是一般人所认为的那种勇猛,特别像子路的作风,动不动就想跟人家拼命。其实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刚强。而“南方之强”,是“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属于君子的“和而不流”,这才是真正的强,也就是说真正的“刚”是在骨子里的,不受任何欲望的左右。
“无欲则刚”这一成语就出自这一章。只有真正具备《易经》乾卦的勇猛精进与自强不息精神的人,内心的欲望才有可能抑制、减少。真正的强者是强而不暴,绝不是那种看上去很霸道的人。霸道的人一定是贪、嗔、痴俱全,欲望满满。
11.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
子贡说:“我不愿意接受别人加在我身上的东西,我也不想把它加在别人身上。”孔子说:“赐呀,这还不是你完全能够做得到的。”
这一章是子贡发表意见的时候,被老师听到了,不管是在现场听到的,还是从别人的嘴里听到的,孔子并不以为然,不过还借机勉励他。
“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这句话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另一种表达。意思是,我不希望别人把一些东西加在我身上,也不希望把我的东西加到别人身上。虽然有时你觉得是在帮人家忙,可是人家可能会因为不喜欢而拒绝你的善意,你怎么能强迫他接受呢?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最怕的就是熬成婆之后,又去迫害自己的儿媳妇。孔子告诫人们要有这种同理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因为人性相近,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不能强加给别人,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这是最起码的做人原则,这一点做到了,天下就很容易太平。还有很多人是属于“己之所欲,必施于人”,像美国就很典型,它认为好的东西,不管民族文化和宗教传统的区别,硬是要向别的国家推广它的那一套,强迫人家接受,这也是造成很多祸患的根源,国际社会的很多纷争也因此而起。
“赐也,非尔所及也”,孔子说,你说得很对,但是你的修为还没有达到这个境界。“恕”的境界很高,你现在还做不到,就不要乱讲,等能做到了再说,这也是《大学》里面讲的“絜矩之道”。
12.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子贡说:“老师谈论有关处理政务、经纶天下的事,我还能听得明白。老师谈论人性与天道方面的观念,我就听不明白了。”
“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注意,这里的“文章”不是我们现在写的文章,“文”与“章”在当时是国家之大事业,不朽之盛事。“闻”不是听,是领悟的意思。孔子经常谈论“治国平天下”之事,讲得很具体,子贡是个商人,典型的务实派,对那些东西还是能理解的。
但是对那些抽象的形而上的道理他可能没有太大的兴趣,“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像《易经·系辞传》里就讲“性与天道”,《中庸》一开始就讲“天命之谓性”,理解这些对子贡这样的实干家来说,实在是有点难度。或者可以这样说,子贡的专长在“文章”,而不在哲学思考。但是,“内圣外王”是一体的,对孔子这种大家来讲,不能不谈“性与天道”,因为那才是究竟,“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它们是所有“文章”的源头。子贡之所以这样说,说明他不是没听过,只是没听懂。另外,《易经》和《春秋》的最高层次就是谈人性与天道,谈得真的很深,一般人都不见得真懂。
《论语》中只谈到两次《易经》,《春秋》是孟子谈的,很罕见。子贡听不懂,一点也不奇怪,所以孔子也讲得比较少。“性与天道”属于更高层次的、更深奥的学问,我们听了也听不懂,因为根器不够。
13.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同“又”)闻。
子路听懂了老师所讲为人处世的道理,还未来得及付诸实践,只怕自己又听到新的道理。
第二个“有”通“又”,以前通用。第一个“有闻”不是听见了,而是听懂了,有所领悟了。
子路是典型的实践派,他在孔门求学,每当对一个道理有所领悟的时候,就一定会去实践。如果还没有来得及实践,又听到了新的道理,他就会担心自己的库存太多。这说明子路很可爱。孔子说出的每个道理都不是虚无缥缈的,都是可以在生活中验证的,孔子的课子路大概很少缺席,听多了,就觉得老师讲的道理太丰富了,刚刚听懂一个道理还没有来得及践行,又听到了新的道理,所以“唯恐有闻”。编《论语》的人把子路的性格、特征,以及子路当时的学习状况都记录下来了,很有趣。
“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这句话可能是编《论语》的人根据平时的观察,把子路的优点记录下来。子路对从老师那里学到的东西,一定要身体力行,马上付诸实践,生怕又有新的学问来不及实践。
14.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子贡问老师:“孔文子凭什么得到‘文’的谥号?”孔子说:“他敏锐审慎又爱学习,并且能放下身段向任何人请教,所以得到‘文’的谥号。”
孔文子,卫国大夫孔圉。大夫是诸侯下面一级的重臣,“文”是其谥号。谥号是古代根据一个人一生的表现,在死之后所封的名号,通常取其最优秀的品行来加封。譬如文、忠、勇、德、孝等,都是谥号。中国谥号的传统很早就有了,一直到清朝都有。譬如曾国藩,我们常说曾文正,“文正”就是他的谥号,谥号要合乎公论,一般封给有特殊贡献的人。左宗棠的谥号一看就是个帮忙的,叫“文襄”。在秦始皇时期,谥号曾废止过一段时间,秦始皇之所以要废掉谥号,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始皇帝,接下来就是二世、三世,以至千万世。“始皇”可不是谥号,秦始皇生前就以此自称,这样比较好记,第一、第二、第三……意思是死后就不要再评议了。大概是怕自己死后,大家给他一个“暴”的谥号,所以才决定废止谥号的规制。因为这个规制是人死后,由后人来评议、检索他的功绩与品行,也就是臣议君、子议父。要知道,古代的谥号是绝不能乱来的,虽然也有个别的谥号属于拍马屁,但大致来说都不怎么敢乱来,这样的好处是让人在生前无论作恶还是伪善的时候,都心有余悸,因为要担心自己的身后名声。生前,大家对你无可奈何,死后就给你来个“哀公”或者别的不好的谥号,那你就在九泉之下“哀”到底了。所以,谥号的规制多少也有点像现在佛家讲的人死后会进入极乐世界或者地狱的评判,对人的现世行为多少有些威慑。
孔圉的“文”的谥号,是他死后才封的,这个不能乱来。中国历代皇帝的“祖”或“宗”,也都是死后才有的,千万不要搞错了。譬如宋仁宗,大概因为他生前表现不错,庙号就叫“仁宗”,因为他不是创业的,就绝对不能跟宋太祖赵匡胤一样叫“宋仁祖”。
有时候,我们看一些电视连续剧里就胡扯,把谥号或庙号当成生前的名号了,类似的笑话多得不得了。记得有一部写宋朝的电视剧,里面就说:“仁宗皇帝会有什么看法呢?”皇帝还没死,根本不会有“仁宗”这样的称呼,这不是大大的错乱吗?
“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孔文子凭什么得到“文”的谥号呢?因为“文”是个相当不错的谥号,清朝的那些重臣一定是要进士出身的才可以叫“文”,像曾文正。“文”里面还得再分等级,两个字就盖棺论定一个人的一生。“文”包括人文、文化、文明、天文,有经纬天地之义,一定得有一套真学问、真本事才行。当然,这个谥号的内涵可能各个朝代多少有些区别,但至少勤学好问、有文采、有教养,才能叫“文”。子贡在这里就质疑,他觉得孔文子好像没有那么好,怎么谥号中会有“文”呢?孔子比较了解实情,就说孔文子有一个好,那就是“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即勤学好问,礼贤下士,从不端架子。“不耻下问”已经成为成语,意思是就算地位比他低的人,只要有真才实学,孔文子也会虚心向别人请教。“敏”,是指审慎、敏锐。我们一再讲,“敏”绝对不是做事很快,光图快不行,还得看得准。有的小孩子只听两句就懂了,冰雪聪明就是“敏”。有的人你跟他讲半天,他也不懂,就“不敏”。颜回说:“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那是颜回谦虚,对孔子说我实在是有点笨,不开窍,但我愿意按照你的指教去做。
我们都要学会“不耻下问”,三人行必有我师,人可以向周围的一切学习,该问的时候不要不好意思。
孔文子可能有让子贡不满的地方,可能在其他方面表现不够好,但是他“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因此孔子认为他是当得起“文”这个谥号的。
15.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孔子谈论起子产说:“他有四种行为合乎君子的作风:自己做人,规规矩矩;服事君上,恭恭敬敬;照顾百姓,颇有恩惠;役使百姓,合乎时宜。”
子产,即公孙侨,字子产,是春秋时期郑国的当权派,在郑国担任执政卿相二十二年。孔子和他有交情,这一段是孔子在称赞他的老朋友。
孔子说子产有四种行为合乎君子的作风。
“其行己也恭”,自己做人规规矩矩。这属于约束自己。
“其事上也敬”,服事君上恭恭敬敬。下级对上级有敬,敬不是拍马屁。
“其养民也惠”,对老百姓是有恩惠的。子产的很多政策都对老百姓有恩惠,是照顾老百姓的。
“其使民也义”,“义”是恰到好处,役使百姓时也很合乎时宜。譬如,在老百姓忙于农耕的时候,你征用民力,耽误农业生产,那样的话百姓怎么过活?在农忙的时候如果滥征民力,就不合宜。《学而篇》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那个“时”就是指老百姓的闲暇时间,即使用民力不耽误生产的时候。
养民惠、使民义,子产的四项美德中这两项都是照顾百姓的,这样国家就能做到“使民以时”,不至于让百姓怠惰。《大学》讲“絜矩之道”,就是指在上下左右的整个人际、组织网络中,都要有自己的准确定位,关系都很和谐。郑国的重臣子产在当时位高权重,能够做到这四点实属不易,所以孔子赞扬他有君子之风,但并没有说他符合圣人之道,可见这四点只是作为一个君子最起码的标准。
16.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
孔子说:“晏平仲这个人最善于交朋友了,交往愈久,别人愈尊敬他。”
晏平仲,名婴,又称晏子,齐国大夫。现在他的书也传下来了,叫作《晏子春秋》。
“久而敬之”,是一个评价朋友关系的指标,与朋友交往时间长了,并没有因为彼此过于亲昵而生狎亵,反而更加敬重他,这确实很难得。有的朋友交往时间长了,天天在一起胡扯,久而久之就没有敬意了,甚至出现轻佻怠慢的举动,很多人因此坏了交情。人和人的关系也要有个度,太亲密了就容易生狎亵。“狎”如嫖客对妓女的态度。晏婴不管与朋友交往多久,都能够得到朋友由衷的敬重。君子之交淡如水,彼此间的敬重感很重要。不善与人交往的人,容易变得像蜜月期,开始简直形影不离,很快就失去分寸,这样的友情一般都不能长久。
《易经》中讲交友之道是比卦所讲的“元永贞”,善于与人交往的人就能够赢得别人的敬重;不善于交往的人就是恒卦所讲的“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因为对方不尊敬你了,反致羞辱。俗话说“见面不如闻名”,认识一个人越久,就越容易发现他身上的缺点,比如你一旦发现很多大人物也会发脾气,也会莫名其妙地迁怒于人,肯定就不像原先那样敬重他了。
17.子曰:“臧文仲居蔡,山节藻棁,何如其知(同‘智’)也?”
孔子说:“臧文仲供养大乌龟的房子里,架梁的节上刻着山,短柱上面画着水草,这怎么算得上一般人所认为的明智呢?”
臧文仲,即鲁国大夫臧孙辰。“居蔡”,“居”是养,“蔡”是指大乌龟。臧文仲养乌龟干什么?是为了用乌龟来占卜,也就是龟卜。这说明臧文仲很在乎自己的官运,希望能趋吉避凶。
当时国家每逢军政大事,通常都要请出太庙里的神龟,那个龟也是死的,烤龟壳来占卜,然后根据龟裂象来决定。那是国家才做的事情,而且也是很慎重的事情。臧文仲只是鲁国的大夫,他这样做是僭越,因为他在乎的是自己是否飞黄腾达。当然他很可能有才华,但是他怎么能养乌龟呢?只有国家才可以养。作为一个诸侯国的大夫,不光养乌龟,可能还养一些术士,一天到晚给他占卜、出主意,所以孔子就批评他居心叵测、患得患失。
政治上的升降往往无法预料,一朝失势,另一朝就得势,就算你再怎么苦心经营,都好像有天命在主宰,臧文仲养乌龟,大概希望在必要的时候,占卜能够为他指点迷津。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好好做官,一心为民谋福呢?
“山节藻棁”,“山节”,刻成山形的斗拱;“藻棁”,画有藻文的梁上短柱。这本是天子的庙饰,在当时是不能乱画的,作为大夫的臧文仲岂能用那样的规格?可见他是多么为自己打算,简直就是乱来。
“何如其知也?”这样的人怎么算能得上明智呢?一般来讲,重臣不是要有很高的智慧吗?臧文仲在家里专门弄了个龟室来养大乌龟,还僭用天子的庙饰,妄求灵物的保佑,这不是非常愚蠢可笑的事吗?
看来臧文仲这么迷信,结果也没落到什么好。为什么不思考一下哪些东西真正能帮你趋吉避凶?不然,怎么会有“《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的说法?完全不修德,怎么会蒙天保佑呢?自佑才能得天佑,就是这个道理。正所谓“占者有是德,方应是占矣”(来知德),只有修德才是正法正道,平常不用心修德,天天去供养、逢大师就拜有用吗?这不是有智慧的人做的事。这十几年在台湾北部、南部我们也见过不少这样的人,为保佑自己养乌龟的都没好结果,有的客死异乡,有的获牢狱之灾,这些人就是迷信,不迷怎么会信呢?一心想贪便宜,想偷看一下自己的命运,其结果可知。
18.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子张问孔子:“楚国宰相子文,三次出任宰相,没有欢喜的神色;三次从宰相位上下来,没有怨恨的神色。每次有新令尹来,要办交接的时候,他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卸任前所施行的政事告知新令尹。像这样的人,怎么样?”孔子说:“这样的人算得上忠了。”子张又问:“这样的人达到仁的标准了吗?”孔子说:“不知道。这哪能算得上仁呢?”
楚国的宰相称为令尹。子文的操守也是很重要的,这也是现代职场最起码的伦理。本来,主管换人了,没有私心的人应该尽量协助新上任的人,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知道的所有施政秘诀都告诉他,帮助他尽快进入状况。可人性往往就是这么卑劣,现代社会一些人在交差的时候,认为我没有这个职位了,前任对后任常常要留一手,最好能看他的笑话,故意不把事务交接明白,甚至连机要的文件在交接时都有大量消失的现象。子文在这方面的表现就很不错。
“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子文三次出任宰相,没有露出欢喜的神色;三次从宰相的位上卸任,也没有流露出怨恨的神色。换句话说,子文一心秉公,不是说当官了我就高兴,被罢黜了就生气。人一旦沉迷于得失之中就很可怜,子文将自己的情绪管理得很好,表现得很有风度。
“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他每次交差的时候,都会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所施行的政事告知新令尹,绝不保留、藏私,这也是一般人很难做到的。换个人可能就买个碎纸机,尽可能留一手了。所以,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这首先要求你必须是与人为善的,希望你的后任做得比你好。
“何如?”像这样的人,怎么样?孔子说:“忠矣!”这样的人算得上忠了。子张以为老师一定会非常赞赏子文,但老师却说,这不是什么特别高的品格,只是尽己之力,忠于职守而已。
“仁矣乎?”子张再问:“这达到仁的标准了吗?”“未知。焉得仁?”孔子说:“不知道。这哪里能算得上仁呢?”孔子的意思是子文那样做,只是做到了“忠”,尽了自己的本分而已,算不上仁。当然,很多人连尽本分还要七折八扣。
“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崔杼以下犯上,杀了齐庄公。陈文子有四十匹马,全部放弃了,离开齐国。到了一个国家不久就说:‘这里的执政者与我们的大夫崔子差不多。’于是离开。到了另一个国家不久又说:‘这里的执政者与我们的大夫崔子差不多。’再度离开。这个人怎么样?”孔子说:“洁身自爱。”再问:“这样的行为表现达到仁的标准了吗?”孔子说:“不知道。这哪能算得上仁呢?”
“崔子弑齐君”,崔子,即齐国大夫崔杼。崔杼以下犯上,杀了齐庄公。
“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违”,离开。陈文子有四十匹马,全部放弃离开了齐国。陈文子是齐国另一个大夫,他一看同事崔杼弑君,就觉得这个国家要乱了,马上放弃财产弃国而去,此即所谓的“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泰伯》)。
“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到别的国家不久,就说:“这里的情况与我们的大夫崔子做的事差不多。”当时人没有什么狭隘的忠于国家的概念,因为春秋末年诸侯国林立。陈文子原以为别的国家是方净土,结果去了一看,天下的乌鸦一般黑,跟齐国的情况差不多,心马上就凉了半截,那还待在这里干什么?“违之。”又离开了。
“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陈文子到了另一个国家,不久又说:“这儿也没好到哪里去。”“违之。何如?”然后就再离开,对于这样的情形,子张又问孔子,您觉得这个人怎么样?“清矣”,孔子说:“这个人算得上洁身自爱了。”陈文子的行为就像伯夷、叔齐之类,是“圣之清者”,绝对有政治洁癖。而伊尹则跟他们不同,不管时代好坏,他都要出山,把坏的变好,好的变得更好,这就是干才,叫“圣之任者”。
佛家中的地藏王菩萨专门找地狱去度化人,如果是伯夷、叔齐以及陈文子这种人物,在那种地方一定待不下去,也就无法普度众生。他们这些人称得上“清”,也称得上“忠”,但离“仁”字就差太远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无所不用其极”,“无入而不自得”,这样才能成大事。太挑剔、完美主义是不行的,因为任何地方都会有瑕疵。
其实,我们仔细推敲的话,令尹子文这个人三上三下,是不是说明政局很动荡?他做令尹的时候,大权在握,没能稳定政局,连自己的官位都保不住,还被斗垮、斗臭拉下来,这说明当时这个国家一直搞权力斗争,老百姓在他们上上下下的时候一定苦不堪言。所以,令尹子文当然不是一个有创造力的仁者,顶多只是忠于职守。“仁矣乎?”这怎么能算仁呢?充其量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仅不能旋乾转坤,连安邦定国都办不到,所以不能说是仁。而陈文子就更差劲了,只能说他很清廉,不与恶势力同流合污而已。实际上,逃避能解决问题吗?结果只能是发现天下根本没有净土,因为他的心不净,心净,国土才净。人就是笨,永远对现实不满,总觉得现状污秽糟糕,总想到别的地方去找一个“香格里拉”,岂不知,世间没有“香格里拉”,此岸就是彼岸,烦恼就是菩提,娑婆世界就变成极乐世界。一个人如果没有改造现实的能力,到哪里都找不到安身立命的地方。如果因为环境糟糕就跑了,资产也不要了,到处看有没有自己觉得顺眼的地方,这种心态,永远也找不到净土。
19.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季文子每次做事,都要想三遍,然后才去做。孔子听到这种情况,说:“想两遍,也就够了。”
季文子,鲁国大夫季孙行父,“文”是其谥号。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季文子每次做事,都要想三遍才行动,想透了再做,绝不轻举妄动。不轻易做决策,应该是美德。孔子却不以为然,他说:“再,斯可矣。”也就是说做事想两遍后再去做,不至于出错。思维能力强的人,想太多了,顾虑一定多,什么都不敢做,这叫多思生疑。再不然就是自己看不透,动辄为别人的意见所左右,怎么做,都有人提意见。你不可能讨好一切人,“筑室道谋,三年不成”,你要建自家的房子,路人的意见没必要在意。人是要审慎,但不能过头,不能因此丧失独立的判断力。所以,什么都要讲究中道,恰到好处最好,总是标榜三思而后行,可能更不好。有时候做事,第一感觉对了就做,可能就成了。
20.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同‘智’);邦无道,则愚。其知(同‘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孔子说:“宁武子在自己辅佐的国君有道的时候,表现得很有才智;一旦遇上无道昏君,他就韬光养晦,看上去很愚笨。一个人在环境好的时候,能充分展现才华,这种智慧一般是可以做得到的;但宁武子大智若愚的智慧,却非一般人可比。”
依经解经
《易经》泰、否二卦,分别代表盛世、衰世,其《大象传》即显示不同的应世态度:“天地交,泰。后以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后”是诸侯国君,时当盛世,尽心竭力将大环境建设得更好,以福佑民生。“天地不交,否。君子以俭徳辟难,不可荣以禄。”乱世多艰,小人道长,君子道消,有智者应谨言慎行,韬晦避难,不要出来做官,既不能力挽狂澜,至少不助人为恶。
宁武子,卫国的大夫,姓宁,名俞,“武”是其谥号。
“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这句话说明宁武子这个人很懂得明哲保身。在环境处于有道阶段,就有努力的表现,一旦环境进入无道阶段,他就韬光养晦。这样的人虽不能扭转乾坤,但却有知时适时的智慧。
“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这是孔子很高的评价。因为一般人只具备其展现才华的一面,很少人能做到像他那样大智若愚。“愚不可及”这个成语的意思已经与原意截然不同,现在的“愚不可及”通常是骂人的。我们常说这个人怎么能这么笨,笨得连猪都要抗议了。而这段话中的“愚”是“大智若愚”,是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像那个曾经三上三下的令尹在失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将来一定还有机会做官。如果他一失意就乱搞,等于断了后路,将来再做官的机会就丧失了。所以,人懂得收敛的智慧就是“大智若愚”。
环境好的时候,大家都往前冲,都想要施展才华,这太容易了。一旦环境险恶,你搞不清楚什么人能合作,什么人不能合作;如果不能合作的你也跟他合作,等于是与虎谋皮,很可能会把自己都搭上,所以这种时候不妨笨一点。只是人本性好名,每一个人都喜欢表现自己,在不该表现的时候,仍不能韬光养晦,往往会惹来杀身之祸。这里的“愚不可及”也表示绝不助纣为虐。
以上从孔文子、子产,到晏婴、臧文仲,再到令尹子文、崔杼、季文子、宁武子,有当代的,也有历史上的,总之都是品评人物。评判的标准是什么?就是《论语》前面四篇。人物学是中国文化中很重要,也很实用的东西,于这几章可见一斑。
21.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孔子在陈国时说:“回老家吧!回老家吧!我们故乡的年轻人心怀进取之志,而阅历还不够,基本修养已颇为可观了,只是自己尚不懂得如何裁度事理成为全才。”
陈,春秋时的一个小国,在现在的河南省淮阳一带。孔子曾在陈、蔡之间断了粮。
“归与!归与!”就是不如回去的意思。孔子在陈国那段时间很不顺利,偏偏又遇上战争,所以他很想回自己的故乡。另外,他离开鲁国周游列国时,很多弟子还留在故乡,他也很思念他们。可能想到与其这样在外面颠沛流离,还不如回到故乡去从事教育。
“吾党之小子狂简”,意思是故乡的年轻人虽然进取心很强,但阅历不够。“狂”就是指志气冲天,可惜阅历太少,容易闯祸,“简”就是志大才疏,人在年轻的时候容易意气用事,不晓得世事的艰难,尽管志气很可佩,但太缺历练和充实,很需要像我们这样的老前辈的调教。“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有状元师傅才能出状元徒弟,孔子认为最应该做的还是投身教育事业。
“斐然成章”,指这个人经过学习,基本修养还不错,“不知所以裁之”,只是自己尚不懂得如何裁度事理(成为全才)。在审时度势方面缺乏智慧,需要有高明的老师来带,这叫“裁”,经过修剪合度,把他造就成人物。
22.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孔子说:“伯夷、叔齐不记着别人过去对他们所施的恶行,内心的怨也就很少了。”
伯夷、叔齐,殷代末年孤竹国国君的两个儿子,因为互以王位相让,一起逃往周文王的领地。劝阻武王伐纣而未成,后来武王灭商,两兄弟又因不肯吃周朝的粮食而双双饿死于首阳山。
“伯夷、叔齐,不念旧恶”,伯夷、叔齐从不念及别人曾经对他们所施的恶行,说明这两个人的内心很宽厚,无论谁曾对不起他们,或者与他们有过节,他们不会放在心上。一天到晚想着如何报复别人的人,属于“狭心症”。其实,念旧恶的人内心很苦,总认为别人对不起自己,当年不借给我钱,或者总是跟我作对,或者曾经追求过我的女朋友,是我终生的情敌,等等。伯夷、叔齐为人宽宏大量,绝不在这些事情上斤斤计较。人生在世,总会跟周围的人有些恩怨,如果老记着别人的坏处,岂不是苦了自己?如果能往前看,多想想别人对你的善,就很容易心存感恩。
“怨是用希”,对这句话的解释很多是有问题的。多数解释成因为“不念旧恶”,所以没有多少怨敌。其实不是这个意思。这两个人之所以不念旧恶,是因为他们的人格高尚,心中根本无怨,所以就有“求仁得仁,又何怨”的说法,因为没有那么多负面情绪。而我们一般人都很容易被恩怨摆布,动辄就恨谁、爱谁,其实都很有杀伤力。
心存怨恨不是什么好事。基督山伯爵一直用怨,报了仇又怎么样?列国相争,勾践为报仇把夫差杀了,又怎么样?人生要尽量少结怨。这一点伯夷、叔齐真是自然而然地做到了,他们既不怨天,也不尤人,能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一般人常常在怨尤里面受苦刑。
23.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xī)焉,乞诸其邻而与之。”
孔子说:“谁说微生高算得上直呢?有人向他去讨醋,他自己家里没有,却向邻居讨了醋来,转给来讨醋的人。”
微生是复姓,高是名,微生高是鲁国人。鲁国那个时候人也不多,微生高有正直的名声,孔子也能听说。“微生高”这个名字我的印象比较深刻。以前在念台中一中的时候,学校高中生办园游会,我当时还是初中生,有人就出灯谜“少女的胸部”,打一个《论语》中的人名,谜底就是微生高。可见,人有了邪念,看问题都有点邪性,有人偏偏出这样的谜题,可是我就偏偏把这个记下来了,几十年过去了,还记得这个谜题。这就像很多人学了《四书》《五经》就记得“食色,性也”,其他的都忘掉了。
“孰谓微生高直”,儒家对“直”格外强调,也有深刻的理解:“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意思是,人活在世上原本应该真诚正直;没有真诚正直而能活下去,那是靠着侥幸来免灾的。)孔子不认可微生高的“直”,认为他首先不够真诚。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或乞醯焉,乞诸其邻而与之”,也就是说,有人向他去讨醋,他自己家里没有,却向邻居讨了醋来,转给来讨醋的人,功劳变成了他的。
微生高自己家里没有醋,跟邻居转借,再去借给别人,绕了一大圈。这违反孔子心目中“直”的标准——真诚自然、不绕弯,更不会有什么矫揉造作。“直”的概念在《论语》中好几个地方都有提到,孔子对此澄清得特别清晰,有明确的标准。一般人随随便便简单翻译成“正直”或者是什么,太马虎。“直”在我们熟悉的《易经》里面出现得非常早,第二卦《坤卦》第二爻就提到了“直”的观念:“直方大,不习,无不利。”(意思是,效法生命的自然状态,不扭曲,不绕弯;效法地道,规矩学习,最后可以像乾卦一样伟大。不受后天的习染,不堕落,就没有不利的结果。)这其实是中国传之久远的重要的观念,要用心去思考。
“直”跟“不习”有关,很多人就是受后天的习气熏染,原本的“直”就失去了。古语说“性相近,习相远”,有时候越偏离,越厉害。在《易经》中困卦跟同人卦的君位“九五”,都是靠“直”取得好的结果,就是“以中直也”,不止是直,还加上一个中道的“中”,按中道行事,又保留了纯朴自然的真诚,就能让人在极度困难的环境中脱困,让人在遭遇很多挑战的时候,还是能够克服一切。换句话说,直是一个人很重要的秉性,不要随便失去。
这里的微生高,看着好像是在做善事,由他的行为,可以以小见大,不是醋的问题,而是这个人不真诚。如果让他去处理国家大事,处理更重要的事情,以这种习性,我们就要提防他,对他不要有过高的期望。何况他在外面已经有一个“直”的名声,那就更糟糕了。本来就名实不符,而一般人常常不会识人,都说他很直,结果误导别人。所以,孔子就在这种小事情上,给了我们很大的启发。有些人习气深重,但是他在外面会因应某种目的做一些事情,这时候反而遮蔽了他心中的直,表现得不光明、不自然。其实这就是沽名钓誉,要扮演好人,拿野猪还愿。朋友跟你借钱,你没钱,没钱就直说,拒绝借就叫直。你没钱,结果你又不拒借,跟有钱的朋友借,再转借,让人感恩戴德。其实,没有钱,为什么要假装有呢?人家感激你,那个真正给你出钱的人谁去感激?所以这种人不能叫直。
道理我们懂了,问题是孔子怎么知道微生高的这件事呢?人家跟微生高借醋,他偷偷摸摸到别的地方又转借醋,孔子都知道了,好厉害!看起来他那三千弟子都是情报员,大事小事都了如指掌。我再举个我的老师的例子。老师在台湾的学生有上万人,我们在外面做什么事情他都知道。所以,有时候我们看到同学就很害怕,你在哪里做了什么事情,老师也知道,情报来源不缺。学生为什么喜欢讲别的学生的坏事呢?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出头啊。正所谓“看破世情惊破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尤其要防范你的同学。韩非就是得罪了同学李斯,结果把命搭上了。李斯当时心想,韩同学你老考第一名,来抢我的饭碗,我就想法整死你。所以做学生的不要随便印同学录、e-mail、手机号,到时候告发你的都是考第二名的同学。同行互相竞争,同学也互相嫉妒,假定他有一个告状的对象,你就要特别小心,见面就打打哈哈,说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少讲知心话。
24.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孔子说:“说话好听,表情讨好,态度过于恭顺,左丘明认为这样的做派可耻,我也认为可耻。内心怨憎一个人,却还跟他像朋友一样继续交往,左丘明认为这样的做派可耻,我也认为可耻。”
“巧言、令色”,这四个字不用多解释了,《学而篇》里就有:“巧言令色,鲜矣仁。”换句话说,孔子是以仁为标准,来揭示“巧言、令色、足恭”的虚伪。“仁”是人的自性,从理论上说是永远都在的,只是因为普通人受到各种习气的浸染,仁德无法彰显,因此会做出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孔子很憎恶这种巧言令色的人,嘴上说得很溜,面貌似乎也很亲善,但你就是感觉他不够真诚,只会一味取媚于人。孔子在这里还拉了一个叫左丘明的贤者来佐证自己的观点,说明讨厌巧言令色的人并不是他个人的偏见,而是英雄所见略同。左丘明在当时也一定是位社会贤达。
“足恭”,“足”指过头,谦恭固然是美德,但是恭过头就不好了,是不是对别人有所求?否则不需要那样谦恭,所以一个人的“巧言、令色”和过度的恭敬,都不自然,更不是真诚、正直的表现。
“匿怨而友其人”,内心怨憎某人,却还跟他像朋友一样继续交往。我们在社会上也常常碰到这种人,对方心中根本就是恨你,或与你有嫌隙,但是却把真实的内心情感隐藏起来,还跟你交朋友、套近乎,这样的人就很可怕。说不定他在跟你交心的时候,希望从你这边打探到更多的东西,以便将来用来攻击你,这种人是一定要防的。如今社会上充斥着“巧言、令色、足恭”与“匿怨而友其人”的人,这就是当代社会的人情世故。其实,为人真诚并不是很困难的事,只要撇开各种私利,自由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就可以。歪曲自己,虚伪做人,就会为人所不齿。
25.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颜渊与季路站在孔子身边。孔子说:“你们各自说说将来的志向是什么呢?”子路说:“我希望做到把自己的车子、马匹、衣服、棉袍与朋友一起用坏了而没有一点遗憾。”颜渊说:“我希望能做到不夸耀自己的善行,也不夸大自己付出的辛苦。”子路说:“希望听听老师的志向。”孔子说:“我希望天下所有的老年人都得到安养,朋友们都互相信任,青少年都得到很好的关怀。”
这一章是关于子路和颜渊的。有一天,颜渊、子路和孔子在一起,站在孔子身边,孔子一时兴起,就问这两位爱徒,希望他们谈谈自己的志向。
“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这是子路的志向。每逢老师提问,抢话头的一定是子路,他喜欢出风头,爱表现,另外年纪也比较大,只比老师小九岁,有些时候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他说:“我希望做到把自己的车子、马匹、衣服、棉袍与朋友一起用坏了而没有一点遗憾。”这种志向是很讲江湖道义的,爱交朋友,不小气,重布施。重什么布施呢?如果有车、马和很不错的裘皮大衣,非常愿意与朋友共享。共享最大的风险就是东西很快会被用坏,但子路说对此没有任何遗憾,表明他看重朋友情义超过物质,这跟《礼记·礼运大同篇》里的境界是不是很像?即“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车马、轻裘,都是身外之物,把它们收起来,时间久了也是烂掉,为什么不与朋友一起分享呢?
那么,颜渊的志向呢?颜回没有钱,但他有布施的心,这就是《易经》中谦卦的概念。颜渊属于“劳谦君子”,他的回答是“愿无伐善,无施劳”。意思是说我愿意行善,劳心劳力地帮助别人,可是我绝不夸耀自己的善行,也不夸大自己付出的辛苦。“伐”即夸张渲染,平常所说的“大肆征伐”,就是敲锣打鼓,很夸张的大动作。本来只“施”一点,却想办法夸大,把两分讲成八分。有的人虽然也做好事,也为朋友两肋插刀,但是他一天到晚地讲,仿佛要讨回人家欠他的恩情;或者他做了很多事,唯恐人家不知道,到处宣讲。学佛的人都知道,《金刚经》里就大力批判这种行为,那样行善是不算数的,属“无有功德”;因为你“有所住,而生其心”,而菩萨要你“无所住,行于布施”。天天都忘不了你帮了谁,又帮了谁,恐怕要倒扣分。颜回知道要修到这种境界不容易,所以他的志向就是“愿无伐善,无施劳”。
子路着急了,颜渊的回答明显更胜他一筹,他于是转而问老师:“愿闻子之志。”希望听听老师的志向,看老师的志向是不是比他们高远。孔子被学生逼得非讲不可了,只讲了十二个字。这好像儒门的公案一样,这里讲的志向就更大了,很像《易经》中的同人卦和大有卦,是世界大同之志。这就是有名的“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孔子希望,天下所有的老年人都得到安养,朋友们都互相信任,青少年都得到很好的照顾。这和《孟子》里所描述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属同等境界。这不就是《礼记·礼运大同篇》所描述的大同世界吗?
师徒三人三种境界,一是物质的布施,属于有情有义;一是不管有什么善行,如何劳心劳力,都默默无语(这是菩萨心),属于无私;最后还是老师最圆满,把前两者统统包括进去了,堪称至善。
26.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
孔子说:“罢了!我不曾见过能够看到自己的过错进而能在内心做自我批判的人。”
“已矣乎”,是感叹词,意思是罢了。
“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讼”有批判的意思,这句话是孔子对他所处时代社会风气的感叹,还有对绝大部分人品行的失望。因为他是思想家、教育家,发现人心太乱,多数人都不修德行,一天到晚盯着别人的过错,睚眦必报。很少有人能在自己犯了过错的时候,做深刻反省。不检讨自己,只是睁大眼睛去挑别人的毛病,这才是大问题。
孔子之所以发出“吾未见”的感叹,是因为孔子几乎每天都跟学生接触,经常在思考、观察这些问题,就是看不到能看到自己的过错而常做自我批判的人。“其”是自己的意思。在整部《论语》里,孔子说到的“未见”之人有五种,除了本章的这种人以外,还有:一、“好仁者,恶不仁者”;二、“刚者”;三、“好德如好色者”;四、“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之人”。
“自讼”就是人不跟别人讼,而跟自己讼,内心天人交战,如同佛与魔在自己心中交战。有交战至少说明一个人还有良心,内心里还有佛种,所以污秽习气会让你心里不安。这就是孔子所说的“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如果我们做了错事,不能心安理得,那就说明孺子可教。有一些人完全看不到自己的过错,总是挑别人的毛病,这就完全偏离了儒家倡导的修身做人的根本。但是孔子通过观察他的学生、社会人群、政治人物,竟然没发现有能发现自己过错,然后做自我批判的人。这说明这样的社会很可怕。《六祖坛经》说:“常自见己过。”常常发现自己的过错,这是成佛的基础。专挑别人的过错,绝对是魔。善于发现自己的过错并随时做自我批判的人才能不自欺,才能理性地处理问题。
27.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孔子说:“有十户人家的小地方,一定有像我这样做事尽责又讲诚信的人,只是不像我这样爱好学习罢了。”
孔子非常好学,尽人皆知,尤其喜欢研究《易经》。他晚年好《易》,“韦编三绝”的掌故就说明他翻读次数之多。“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是他一生的真实写照。在这方面他很有自知之明,这里的好学不只是补充理论知识,还包括观察人情世故,观察大自然,处处都是学问,随时都能领略到智慧,给人以启发。孔子自认为他至少当得起“好学”这两个字。
“十室之邑”,就是有十户人家的小地方。“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一定有像我这样做事尽责又讲诚信的人。很多人做人在本质上跟孔子差不多,但是他们在后天的学习上远没有孔子这么勤奋、用心、到位。没有知识、不是特别上进的好人有很多,像一般的愚夫愚妇,可能是忠信的,因为“尽己之谓忠,与朋友交之谓信”是做人的基本品质,跟你有没有硕士、博士文凭没有必然联系。换句话说,好人一定是有的,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这是孔子所表达的对人性的信心。
这里孔子以“好学”自许绝不是自夸,本身就包含谦虚在内。因为一个人觉得自己不够,才需要好学。孔子就曾说过:“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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