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孔子很少主动谈起利益、命运与仁的问题。

    “言”是很正式的发表意见，指主动谈起。跟“语”不同，“语”有与他人讨论的意思。

    “利”是每个人天生的欲望，谈论起这个问题就必须与“义”相配合。如果直接谈利，容易误导听的人，如“见小利则大事不成。”就会形成问题。

    “命”也是每个人难以解释的谜。谈起来也很复杂。

    “仁”不只是一个重要概念，关键还在于要去行仁，这又必须依照个人的处境来判断如何去行仁。樊迟三次问仁，孔子给了三个不同的答案。

    2.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

    达巷党有人说：“孔子真是伟大啊！学问广博，却没有办法称他是哪一方面的专家。”孔子听到这话，对学生们说：“我要持守什么专长呢？驾车吗？射箭吗？我驾车好了。”

    “博学而无所成名”，这句话表明达巷党人认为孔子不专一技之长，是典型的“君子不器”。可是孔子的确博学，真的是什么都懂得，好像找不到任何一个专家的名头来称呼他。

    “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孔子听到这话，对学生们说。“吾何执？”我的专长在哪方面呢？“执”就是抓着一个东西、守着一个东西。古代人驾车、御马也一定要抓住一个东西，叫“执”。

    “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我驾车吗？射箭吗？我驾车好了。驾车与射箭刚好是“六艺”中的两项很实用的生活技能。

    3.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

    孔子说：“戴麻织成的礼帽，这是礼制的规定；现在大家都戴用丝织成的礼帽，这样比较节省，我遵从大家的做法。臣见君时，先在堂下朝拜，这是礼制的规定；现在大家都在堂上朝拜，我觉得这有傲慢之气。虽然与大家的做法不合，但我还是赞同在堂下朝拜。”

    这一章谈到了礼。老夫子很灵活，一点都不顽固，因为“礼”是每个时代都在变的，要考虑时代环境，不能固守一些永远不可能恢复的古礼。

    “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麻冕是麻织成的帽子，那是礼制的规定，也是以前的。“纯”指丝，丝做的帽子比较节省，也符合“礼，与其奢也，宁俭”的原则。

    可是下面有一个礼节的变动，孔子就觉得不合适了：“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意思是臣见君时先在堂下朝拜，后到堂上觐见，这是礼制的规定；现在大家都在堂上朝拜，显得很傲慢。“泰”是傲慢、嚣张跋扈的样子。“虽违众，吾从下”，虽然与大家的做法不合，但我还是赞同在堂下朝拜。

    古代臣子拜见国君，国君坐在殿堂上面，君臣之间是有一些台阶的，按照礼制，臣子要在还没有走上台阶的时候，先行君臣之礼，可是后来大夫不把诸侯看在眼里，大家就不遵守这个礼了。这是孔子重视礼的一个细节，表明孔子强调礼就要以恭敬为重，应该奉俭戒骄，这一点必须坚持。

    4.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孔子断绝了四种毛病：不凭空猜测、不坚持己见、不固执拘泥、不以自我为中心。

    孔子自己做到了“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四个方面，当然希望别人也能按照这个方向去修。“意、必、固、我”的思维习惯就是人的虚妄、偏执、主观、利己之心在作怪。这样做人做事都不好。人要灵活透达，懂得变通，还要实事求是。

    “意”就是臆测之意。“固”有固执、拘泥之意。我们在人生中是要坚持一些大原则，但不要固执。《易经》中有“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中庸》主张“君子而时中”。尤其有些时候明明是自己错了，还非要如何如何，那就是不懂变通。甚至不肯面对事实，这肯定会限制一个人的进步。“毋必”意思是不期望一定怎样、应该怎样。“毋我”的意思是人不要站在以自我为中心的角度去考虑问题。我们都知道“我执”是很要命的，所以，我们应该多设身处地去理解人家的想法、主张。

    总之，“意、必、固、我”都与人的思维方式有关，如果一个人有这方面的问题，就很容易作茧自缚，最后自己变成了自己最大的敌人。既限制个人的成长，又阻碍个人的成功。因此，个人必须随时对这四个问题保持警惕与敏感。

    孔子很清楚人性和人心的弱点，所以他一直强调人要懂得自我约束以及谨言慎行，就如《易经》中震卦《大象卦》称：“君子以恐惧修省。”只有这样，人的生命才会形成一个有核心凝聚力的内在，才可以化被动为主动。也只有这样，人所表现出来的才都是自己理性思考的结果。换句话说，绝不能受自己劣质的思维习惯所驱使，做出莫名其妙的事来。因此，孔子说：“以约失之者，鲜矣！”

    5.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孔子在匡被围困，说：“旧的文德之王已经过去了，文化传统不都在我身上吗？上天如果要斩断这种文化，后代的人就不会有机会学习了；如果老天不准备断掉这个文化道统，那么匡人又能对我怎么样呢？”

    “子畏于匡”，“匡”是一个地名，孔子在匡这个地方被围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旧的文德之王已经过去了，文化传统不都在我身上吗？这里的“文王”，不是指历史上的周文王姬昌，而是一个象征词，泛指“文德之王”。这是《春秋》思想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概念。“文王”是活的，谁都可以是“文王”，“人人皆可以为尧、舜”，群众都可以是“龙”。“舜何？人也。禹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只要每个人好好修，都可以达到舜、禹的境界。众生都可以成佛，因为人人都有成佛的根性。

    当然，从道统上讲，伏羲、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然后孔子，那些个时代过去了，姬昌确实也死了。现在讲的是活的“文王”，每一个时代到一个阶段都得有一个叫“文王”的代表出现。“王”是“王道”的“王”。《春秋》第一段这样讲：“元年春，王正月。”东汉何休注曰：“法其生，不法其死。与后王共之，人道之始也。”此处的“王”就是“文德之王”。“文王”不是指死掉的周文王姬昌，因为这里不是记历史，不是考古。意思是每一代都要有新的“王”。“法”就是效法。我们要学的是活的文王，活的文化，活的文明，不是要去学那个死的文王。所以，这里的“文王”就是《易经》里面卦辞爻辞讲的那个“王”，他是活的。谁做得好，谁敢承担，就是谁。

    旧的文王已经过去了，他在他那个时代尽到责任了，现在每一个时代都有将其道统继承发扬光大的人物。《易经》离卦讲“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辉煌灿烂的文明要薪尽火传，有一些代表人物随着他的时代过去了，可是“文化”是活的，一定要一代代传下去。

    “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上天如果要斩断这种文化，后代的人就不再有机会学习了。如果我真有意外，那是老天爷瞎眼了，他要结束这个时代，另外造一个新的。

    “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如果老天不准备断掉这个文化道统，那么匡人又能把我怎么样呢？孔子的意思是说，我有老天保驾，我有护法金刚。这里不是孔子不谦虚，而是孔子的自信使然。有使命感的人不会轻易牺牲，就算在极度危险的境遇里，他对天道的信任也还在，他就不会害怕。这不是迷信，而是对真正的有用之身的尊重。“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身处危险的时候，这种信念很重要，相信文化绝对会有未来。

    像《易经》的坎卦，卦辞中有“有孚，维心亨，行有尚”。怎么会有事呢？人在做，天在看。老天有眼，明察秋毫，人已经做得这么好了，但还没有完成，绝对不会有事。如果有事，就说明没有天道可言。这就是孔子最大的信心基础。所以在危险的环境里，孔子不在乎。

    这一章很重要，不能误会。“文王”跟周文王姬昌没有什么关系，姬昌再了不起也只是小康世的六君子，离尧、舜还有很大的距离呢！《孟子》中引宰予的话说：“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孔子要超越尧、舜，怎么能够守旧，迷信过去的偶像呢？孔子要创新，所以那个“文王”是活的。孔子做到了，他希望后来人也代代有创新，能与时俱进，让这个传统一直传下去。

    我们说古代人类的四大文明，就只有华夏文明传下来了，这是事实。所以这里面有很多力量不能小看，也不是哪一个人的功劳。华夏文明怎么就没有灭绝呢？说明天没有要“丧斯文”的意思。有些古文明后来真的就断了，现在的希腊是以前的希腊吗？已经不是了。还有两河流域文明与印度文明，很多东西都已经面目全非了。那些文明怎么会断了呢？可能那些文明本身的延续力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已经出了很多问题。

    6.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

    太宰向子贡问道：“孔先生是一位圣人吧，竟然有那么多才干？”子贡说：“是上天本来就要我们老师成为圣人，并且有这些才干的。”孔子听到这些，说：“太宰了解我啊！我小时候贫困卑微，所以就学会了一些杂事。君子需要那么多才干吗？我想是不需要的。”琴牢说：“老师说：‘我因为没有被世道所用，所以我在多方面才能达到艺的境界。’”

    “大宰”，“大”今作“太”，太宰是官名。

    “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孔先生是一位圣人吧，他竟有那样多才干？子贡回答道：“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固”指一定是，本来就是。“天纵”指天就不会去约束他，放纵让他随便发挥。“将”是大的意思。子贡的意思是，这是上天本来就是要我们老师成为圣人，并且还有多方面的才干。

    “子闻之”，孔子就听到了这段话，当然要有一个恰当的回应：“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太宰了解我啊！我小时候贫困卑微，所以就学会了做一些琐碎的杂事。君子需要那么多才干吗？我想是不需要的。

    孔子也没有什么好的家世背景，身为宋国遗民，属于落魄的贵族，几乎与平民相当。但是他的学问、见识得到了上层的肯定，鲁国国君有一段时间还重用他。

    可见，春秋时期多少还有一些贵族门阀的思想，讲究一个人的出身，不完全看你的本事，到了战国，风气才进一步开放，大争之世需要人才，哪还讲究出身呢？反观很多世袭的贵族，多是纨绔子弟，只是社会国家的蠹虫，帮不上正面的忙。那时只要是国君看中的人才，马上就由布衣变成卿相。

    孔子年轻时贫贱，生活很苦，所以什么都得自己打理。换句话说，他有这个多能恰恰是因为成长的环境不好，什么东西都得自己解决。孔子曾经说过“吾不试，故艺”，就是因为不被世道重用，才在其他方面表现不错，而且博学多能，很有政治才干。因为“不试”，不用功就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换句话说，正是这样力争上游，他才琢磨训练出自己这样的本领。

    这是老师对学生讲的勉励人的话。言下之意，布衣是可以做总统的，英雄不怕出身低。你说自己贫苦，贫苦正好可以作为垫脚石，锤炼人的能力。

    牢是孔子的弟子，姓琴，字子开，名牢。

    “吾不试”，“试”是用的意思。孔子真的做到了从“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而抵达“游于艺”的境界，因为他真正做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这里，他以过来人的经验来表明心迹，是什么样的机缘让他达到这个境界的呢？因为他不被世道所重用，所以就有更多的时间修炼自己。

    7.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孔子说：“我知道很多吗？实际上没有知道啥呀。一个乡下人来请教我问题，态度诚恳而虚心。我就他所问问题的正反两端反过来问他，一步步问到穷尽处，如此而已。”

    “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我真的知道很多吗？实际上不知道多少啊。孔子的意思是，大家都说我“博学无所成名”，说我有大智慧，我真的有吗？其实，我知道我是无知的。西方的苏格拉底说过：“我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孔子承认自己其实并不真懂什么，所以自己才会谦虚，一个一个追根究底去问，要搞到真懂为止。他曾经也过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牛顿是世界级的大科学家，他说过这样一段话：“我不知道在别人看来，我是什么样的人；但在我自己看来，我不过就像是一个在海滨玩耍的小孩，为不时发现比寻常更为光滑的一块卵石或比寻常更为美丽的一片贝壳而沾沾自喜，而对于展现在我面前的浩瀚真理的海洋，却全然没有发现。”这就是自谦。牛顿觉得这确实是真的，因为真理无穷。人常常自以为是，尤其容易犯“不知以为知”的毛病，实际上是理性的无知，因为，人的自以为是就是典型的“意、必、固、我”。这是孔子对自己的交待。他因为意识到自己无知，才会“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一个人如果总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就不可能“终日乾乾”。所以孔夫子说：“大家都说我什么都知道，其实我不知道，我还要拼命学。”这是“学不厌”的精神实践。

    下面是教不倦的表现：“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一个乡下人来请教我问题，态度诚恳而虚心。“鄙夫”就是真正无知的乡下人，这样的人来请教我，我该怎么引领他呢？首先态度一定要诚恳，因为有教无类，“君子以虚受人”，要真心帮忙。当然来请教的人也需要态度诚恳，有意愿学，并能放空自己，否则也很难有效果。

    “我叩其两端而竭焉”，我就他所问问题的正反两端，反过来来追问他，直至穷尽处，如此而已。任何问题都有两端，要先把两端搞清楚，再看“中道”在哪里，答案自然慢慢就出来了。通过孔子的一步步反问，这个“鄙夫”慢慢就自己开悟了。“叩”有反问的意思。《礼记·学记》中有：“善待问者如撞钟，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以大者则大鸣。”

    《易经》中的占卦也是这样。你有问题就有答案，有好问题就有好答案，烂问题就是烂答案。“叩其两端”的意思是这边敲一敲，那边敲一敲，多推敲推敲，待反问他的时候，可能答案也就慢慢出来了，这就叫循循善诱。反问很有用，不问，他自己可能还没有完全弄清自己的问题，要经过一个互动过程，答案才能浮现。可见，孔子的诲人不倦是很花时间的。

    8.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孔子说：“凤凰不再飞来了，河里面也没有龙马负图了，我恐怕没有指望了吧？”

    “凤鸟”即凤凰。相传舜做天子时，凤凰曾飞来过；文王时，凤凰曾鸣叫于岐山。“河”指黄河。相传伏羲时代，黄河中有一匹龙马，背上的毛像是八卦的文字，这在当时叫作“龙马负图”。这两样东西出现，在古代被认为是圣人在位时的祥瑞。《易经》怎么来的呢？“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凤鸣岐山”也是一个传说。据说，周文王在岐山，因为德行高，全天下都向往，所以就有祥瑞出现。

    《中庸》讲：“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见乎蓍龟”表示通过蓍草和乌龟占卦会显现出来的征兆。“动乎四体”是说如果一个时代衰败了，在位者的一举一动都是衰的样子，如果是好的时代，每一个人都精神抖擞。行走坐卧都能显现出这个时代的氛围。

    孔子认为好的时代就有祥瑞，就有天启。文王的时候，因为有圣人，是好时代，所以凤凰就在岐山上鸣叫。现在凤凰也不来了，河里也没有龙马负图了，这个时代已经看不到任何机会，没有圣王，孔子因此感叹行道的希望渺茫。在另一处，孔子也曾感慨地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矣。”本章重点在第三句，孔子感叹自己没有这个时运，不是一定相信前面两个传说。

    9.子见齐衰（zī cuī）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

    孔子与穿丧服的、穿大夫礼服的以及盲人会面的时候，即使他们的年纪再轻，他也一定从座位上站起来。经过他们面前时，一定快步走过。

    “齐衰”，指穿丧服的人；“冕衣裳者”，指穿大夫礼服的人；“瞽者”，指盲人。

    这说明老夫子是很守礼的。现在偏偏就有很多媒体记者，专门在丧家最伤痛的时候，坚持要访问人家一下。然后问一些很白痴的话：你痛苦吗？你爸爸什么时候死的？……因为文中提到的三种人是特殊人群，孔子以此强调要哀戚有丧者、尊重在位者、体恤残疾者。有时候我们要尊重他的职务，有时候我们要体谅他的心情，对于鳏寡孤独废疾者，尽量不要干扰他。

    我在台湾教了二十年书，有个学生是全盲的，双眼都看不见的，结果他听完了一年的《易经》课。他自己住在台北信义区那边，对来听课要走的路太熟了。他用拐杖指路，也不要人家扶，摸到教室听课。我也很难想象，眼睛瞎了，听课是什么感觉，然而他听完了一年的《易经》课，这是十几年前在社会大学的时候，是很罕见的。但是我在讲课的时候，就会有一点顾忌。例如我讲到“眇能视，跛能履”的时候，就想混过去，免得刺激他，因为有同情心。

    10.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先，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颜渊感慨万端，赞叹说：“越抬头仰望，越觉得高大；越下功夫学习，越觉得难以把握。看起来是在前面，忽然又到后面去了。老师能循序渐进地提携后进，用经纬天地的知识让我变得广博，用礼制规矩规范我的行为，让我想停都停不下来。我尽了全力之后，好像学会了立身处世的本领。但是，当我想要再进一步追随老师，却又找不到路可以走了。”

    《子罕篇》这一章是比较重要的，说的是颜回对老师的评价。前面的章节中我们已经看到孔子对颜回的高度称许，以及《先进篇》颜回死了之后孔子的悲痛欲绝。这一章写颜回对孔老夫子的赞叹，老师和学生之间互相理解和赞赏到这种程度，应该说是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段佳话。这一章也是《论语》中的经典篇章，里面很多词句已经变成了汉语中的成语，如“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循循善诱”。

    颜渊描述他所体会到的孔夫子的学养境界，形容老师的学问博大精深、难以捉摸，用了“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八个字，“弥”是“更”的意思，我们平时看神像、佛像，要仰望，越抬头望，越觉得高大。颜回认为自己跟老师在境界上有差距，追随一段时间，感觉差距应该小了，却忽然发现差距变得越来越大。换句话说，先前可能因为对想追随、仰慕的老师的境界认知还不够深，再加上老师也在进步，所以差距很可能还会拉大。这就像众生仰望罗汉，罗汉仰望菩萨，菩萨仰望佛，都是一样的。“钻之弥坚”的“坚”，就是找不到入门之径。平常我们遇到一些难关，一钻研就能理解、掌握，可是孔子的学问更深，让人钻不开、想不透。可见，当我们自己境界不够的时候，要想真正理解境界高的人就很困难，就像罗汉去理解菩萨的所言所行有困难一样，只有等到他自己也修到菩萨境界，才能明白菩萨的所言所行。菩萨去理解佛也是如此。境界没到同一个层次，就谈不上真正透彻理解。

    “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意思是说往前看好像在前面，忽然又到后面去了。这就如同《易经·系辞传》所说的“阴阳不测之谓神，神无方而《易》无体”，这句话同样可以描写孔子思想境界的难以捉摸。孔子的境界高，所想的比我们深奥，令人无法跟上，又能够随心所欲而不逾矩。

    “夫子循循然善诱人”，老师有慈悲心，能根据每个人的根器循循善诱，让人萌生追求真理和智慧的愿望。一个真正的教育家，一位好老师，一定懂得接引后进，绝不会闷头自己在前面跑。孔子肯定有一套教学方法，他知道怎样才能引发学生的学习兴趣，也知道每个学生水平大致怎样，更知道在哪个阶段该给学生讲什么。就像佛陀，他也不是一上来就讲究竟法门的，佛法也是针对不同对象的，如对小乘信众讲的一般是苦集灭道、十二缘生之类的方便法门。如果一开始就讲最究竟的佛法，有几个人能懂？

    “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注意，“文”又出来了。我们可以广泛地学习，尽可能拥有广博的知识，但是这些知识必须靠一个主旨来提纲挈领，这个主旨就是“文”。这句话的意思是用经纬天地的知识使我广博，用礼制规矩规范我。学了之后，“欲罢不能”，我想停都停不下来。颜回大概觉得老师总是在进步，距离拉得太远了，也有点对不起老师的厚爱，谁叫他是学生中的第一名呢？孔老夫子后来大概也后悔对颜回的督促太严。颜回的家族到其父辈，已经是没落的贵族，他只能住贫民窟，加上营养不良，每天只吃很少的东西，喝白开水，又这么拼命学习、养家，身体很快就垮了。

    “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颜回认为自己已经尽了全力，似乎感觉在追随老师的道路上已经站稳了，有了属于自己的平台基地了。可是，“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再往前一看，老师还是遥遥领先。这就好比《易经·乾卦·文言传》讲的“先天而天弗违”，这种人的根器无人可比，而“后天而奉天时”的人就差很远。可见，人的根器与学习天分常常差别很大。任何专业领域都是这样的，二、三流与一流，一字之差，就相差很远，有时简直没法比。

    《庄子·田子方》中也有与这一章类似的描述，描写得很动人：“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意思是，老师在前边走，我在后面跟着走，老师走快一点，我也走快一点，老师开始跑，我也开始跑，最后还是跑不过他，只能眼看着老师绝尘而去，自己却干瞪着眼，落在后面了。

    这一章颜回说得很恳切，也是事实。连颜回都做不到，其他同学就差得更远了。如今，两千多年过去了，大家都在谈《论语》，谈的是真正的孔子的思想吗？很多人恐怕对孔子的思想有很深的误解。

    11.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间，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

    孔子病重，子路组织同学们假扮家臣搞了个治丧委员会，准备给孔子料理后事。孔子的病情缓和些了，就说：“这一阵子，由的做法有些偏差了啊！我明明是不该有家臣的人，你弄些人来假扮家臣。我能欺骗谁呢？欺骗上天啊！与其在他弄的这些家臣手里过世，还不如就在你们这些学生的手里过世呢！再说，我就算得不到隆重的葬礼，上天难道会让我死在路上没人管吗？”

    这一章又是有关子路的。孔子又生病了，多情多义的子路好心办傻事，居然又被老师骂了。

    “子路使门人为臣”，“为臣”就是充当专门负责治丧的家臣，这是古代的一个礼仪。意思是子路让同学们假扮家臣，相当于成立了专门的治丧委员会。子路让门人来假扮家臣筹备治丧事宜，准备把老师的丧礼办得热热闹闹的，这叫死后的哀荣，也是子路对孔子的一片孝心。

    但是孔子病情渐渐缓和，听到子路干这种糊涂事，就说：“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子路办的这事有点过头，等于是公然作假，孔子不该有的待遇，子路偏要搞出一套假的来。其实子路是一片好心，但是老夫子不接受，认为子路明目张胆地破坏游戏规则，做出了违礼的事情。

    “吾谁欺？欺天乎！”这话几乎是质问的口气了，我想欺骗谁呢？这是欺骗天啊！上天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你子路何必操这个心，搞出我不应该享受的规格待遇？在别人看来，子路的做法不但不会为孔子的名声增色，反而会被人认为孔子是在搞特权，满口礼仪的人带头违背礼仪，这不是陷老师于不义吗？子路此举实为不明智。

    “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孔子说此话，有点玉碎的感觉。他宁愿学生替他简单办理后事，也不愿学生违背礼仪、操弄作假，提高葬礼的规格。与其死在你弄的这些家臣手里，还不如在学生的手里过世。宁愿简单地死去，也不要弄虚作假。

    “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这句话充满着自信，也带着一点无奈。子路真的是不理解老师的想法。孔子就算得不到隆重的葬礼，上天难道会让他死在路上，没人管吗？子路又一次折腾，把孔子给惹火了。

    12.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子贡就问老师说：“假定有一块美玉摆在这里，要把它放入盒子里面藏起来呢，还是寻求一位识货的商人卖掉呢？”孔子说：“卖了吧！卖了吧！我正在等待识货的商人呢。”

    “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韫”是藏，“椟”是盒子，“沽”是售卖。子贡的意思是，假定有一块美玉摆在这里，是放入盒子里面藏起来，还是寻求一位识货的商人卖掉呢？

    孔子回答：“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意思是“卖了吧！卖了吧！我正在等待识货的商人呢”。师徒对话，一问一答全用比喻。这种对话就像禅宗的公案一样。孔子本以救世为主，自然希望掌握政权，来推行其道。不过这要等识人的国君来聘请，然后才能出仕。所以，孔子说：“我待贾者也。”

    13.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孔子想到九夷去住。有人说：“那种地方很简陋，怎么能住呢？”孔子说：“君子去住的话，怎么会简陋呢？”

    “子欲居九夷”，“九夷”指淮夷，在齐、鲁南方，是较偏远落后的地区。孔子想到边疆九夷的地方去居住，因为对中原太失望了，想移民到外面。

    或曰：“陋，如之何？”有人就质疑，说那个地方很落后，文化水平低，不是父母之邦，怎么能住呢？

    “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君子去住的话，怎么会简陋呢？孔子的这个观念很重要。他隐含的意思是，真正有能力的人还怕住在僻陋的地方？只要有本事，我住在任何地方，那个地方都不会僻陋，那里的文化一定会进步。要知道，人杰就会地灵。君子可以无入而不自得，无所不用其极。那里人没开化，我去了正好可以发挥。也就是说，一个人只要有信心，就可以改造环境。

    14.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孔子说：“我从卫国返回到鲁国，之后我改正了用乐的错误，使《雅》与《颂》各得其所。”

    “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我从卫国返回到鲁国，然后改正了用乐的错误。孔子自卫返鲁的时间是鲁哀公十一年（公元前484年），在他六十九岁的时候。晚年的孔子周游列国后回到故乡，开始着手整理经典，其中一个最主要任务就是删《诗》《书》，订《礼》《乐》，赞《易》，修《春秋》。本章没有讲《易经》与《春秋》，讲的是他整理《诗》《书》与修订《礼》《乐》的心得。这个“乐”字就颇耐人寻味，乐跟“《诗》”到底是什么关系？读《诗》时要配乐，乐和《诗》不能分开。乐原来不见得是正的，孔子整理之后才给拨乱反正了，靡靡之音可能就没有了。

    “《雅》、《颂》各得其所”，我们讲过，《诗经》的篇章结构为《风》、《雅》、《颂》，创作的手法是赋、比、兴。原来《诗经》中的《雅》与《颂》是不系统、不连贯的，孔子下了很大的功夫去整理，将《雅》和《颂》的篇章做了适当的安排。

    15.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

    孔子说：“出外事奉好公卿，回家事奉好父兄长辈。办理丧事不敢不尽力而为，不为酒事所困扰，这些事情对我来说有什么难的？”

    “出则事公卿”，在外事奉好公卿。人生无非一出一入。《易经》复卦有“出入无疾”。出也好，入也好，都不能有毛病，不能急功近利。尤其是政界中人，出门要如见大宾，对自己的长官与领导，要讲究官场和职场伦理。

    “入则事父兄”，在家要事奉好父兄长辈。这里孔老夫子讲的是自己在公领域与私领域两方面的修为与态度。

    “丧事不敢不勉”，办理丧事不敢不尽力而为。儒家本身非常重视丧礼、祭礼，如《中庸》所说：“视死如视生，视亡如视存。”在古代社会，重要的丧事绝对不敢怠慢，一定要勉力以赴。“不为酒困”，不能被喝酒之事困扰。这句话有意思，说明孔老夫子酒量不错，而且在一些场合是喝酒的，但是他不会让喝酒之事对自己造成困扰。言下之意，他绝对不会喝到酩酊大醉而失态、失仪。

    “何有于我哉？”做到这些事情对我来说太简单了，有什么好难的呢？孔子可以从从容容地办到，不须刻意努力。这大概是他平常训练有素，已经形成了习惯，做起来就自然而然。

    16.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孔子站在河边，说：“消逝的一切就像这流水啊，白天黑夜都不停息。”

    这一章太有名了，看上去好像很简单，但是意境非常深远。这是一个伟大的哲人对整个宇宙人生的深刻感触与观照。而且是环境跟心境完全合拍的自然流露，属于真正的情景交融。

    “子在川上”，孔子究竟是站在哪条河边发的感慨，历史上没有特别记载。“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舍”是停止的意思。看到流水的日夜奔流，孔子触景生情，联想到宇宙人生的生生不息，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所以，人在水的意象中可以领悟到很多东西。我们常说似水年华、似水流年、一江春水向东流、长江后浪推前浪，时间像流水一样消逝，过去了就过去了。人生和很多事情的发展也是一样，不可能逆行。

    时间是生命的最大特色，时间一去不复返，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在时间里展现开来的。佛教讲生命流程时，常说刹那生灭，弹指间不知道有多少刹那，可是每一个刹那中都有生有灭，快得不得了。佛教特别强调刹那生灭，目的是让人有一个空的观念。警示你很多东西一下子就没有了，你还那么执着干什么呢？儒家也知道刹那生灭，但它特别强调刹那生，认为人就是要自强不息，勇猛精进。因为有刹那的灭就有刹那的生，刹那生后，当然还会有刹那灭，但刹那灭后面又是刹那生。所以，儒家特别强调生，“生生之谓易”，生才是重点。我们在学校，在社会上，去学习时，自称为“学生”，意思是要学那种生生不息的能力，学生存的智慧，学创新的思维，不是“学灭”，不是“学死”。正如孔子所说：“未知生，焉知死？”

    17.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孔子说：“我没有见过爱好美德像爱好美色一样的人。”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好”是爱好的意思，这其中渗透着人的主观自然的愿望，还包含着喜欢的感情。“好德”必须在品德方面不断地实践修养才能形成，这显然要先付出辛苦和努力；而好色本来就是人天性中固有的本能，只需要放纵欲望就可以了。

    朱注引用《史记》资料说，孔子在卫国时，卫灵公与夫人南子同乘一辆车过市，让孔子坐在他们旁边，孔子认为这事很不光彩，此言是有感而发。

    18.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kuì），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

    孔子说：“譬如要堆土成山，就差最后那一簸箕土就成功了，如果此时停下来不去添加，这座山就不成功，是我自己造成的半途而废。一块平地上，即使才倒上第一筐土，如果坚持下去，积久了，也会成山，那是我自己要继续前进的。”

    成语“功亏一篑”就来自这章。“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一篑”就是一簸箕，就差最后那一簸箕土，如果不去添加，这座山还是不成山，结果半途而废。像挖井，凿井不及泉，没有毅力和恒心坚持到最后，也是功亏一篑，浪费时间，没有成果。还有小狐狸过河，快游到对岸时，尾巴被打湿，不能负重，却淹死了，最终还是归零。

    “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即使是平地，如果从开始倒第一簸箕土就决定坚持干下去，每一天就都会有进步，时间一长，山都会出现。

    前面是讲人在快要成功的时候千万不要放弃，要坚持突破最后的难关；后面是讲人要勇于迈出第一步。我们一生中很多时候不都是这样吗？学习就更是如此，刚开始时都是三分钟热度，现在任何学传统经典的班刚开始报名的人都比较多，听到最后，有的剩下七成，有的剩下五成，这些人就是半途而废，功亏一篑。要学完，还要学好，这样的坚持真是不容易。其实每个人都有这样的问题，有些事情很难长久坚持。我以前学习过但后来放弃的东西就多得很，像学太极拳、学各种乐器的弹奏，记录起来有十多项，结果都没有学出来。

    19.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

    孔子说：“我教给他任何东西，都绝对不会懒惰的人，就是颜回吧！”

    在孔子看来，颜回就是“语之而不惰者”，是有恒心学到底而不会半途而废的人。功亏一篑不就是因为懒惰吗？在孔子那么多的学生中，只有颜回是自强不息的，一点都不怠惰。

    孔子说的这句话是不是有弦外之音，让我们觉得颜回以外的学生都是“语之而惰者”？如果我们是颜回的同学，肯定会嫉妒他，吃他的醋。

    20.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

    孔子在同别人谈到颜渊时说：“可惜他已经死了啊！我真的是在他活着的时候看到他精益求精，每天进步，从没有看见他停下来过。”

    这一章表达的是孔子深深的惋惜。颜渊在学业上，确实不断有新突破、新境界。孔子看学生是最准的，像有些学生会遭遇瓶颈，十年间都不会进步，甚至倒退。但是颜渊天天有突破，“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只看到他每天都在进步，没有停滞不前。可惜，他在四十岁就死了，如果他活到七十几岁，那可能会很不一样。孔子觉得真是造化弄人，这么年轻，这么好学，又不在乎任何物质条件，每天都有新突破、新见解，可惜英年早逝。

    21.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

    孔子说：“有幼苗长大了却不开花的情形啊！也有开花了却不结果实的情形啊！”

    这一章，孔子说这话时，多半还在伤怀，痛惜颜回这个好学生死得太早，有颜回这种学习精神的好学生实在太少。

    “苗而不秀者”、“秀而不实者”，如同一棵幼苗，“秀”是开花，“实”是结果，长大了却不开花，或者开花不结果。《管子》称“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培育人才需要时间，总要有成果，不然就太可惜了。

    《易经》里的屯卦代表幼苗刚出土，贲卦代表花开得很灿烂，五颜六色，结果实就是剥卦，种子下地就是复卦，整个过程也是按照自然的卦序。在植物还是幼苗的时候，我们会觉得它很清新，可这些幼苗是不是将来都会结出果实，都会变得出类拔萃呢？恐怕半途而废的多。孔子栽培学生也是这样，像颜回就是“苗而不秀”，开始还认为这棵幼苗将来肯定能长成大树，但是他还没有开花就夭折了。还有的是，半路放弃，中途退出，没有看到他开花。“秀而不实”，是开花了，但是最后功亏一篑，没有结果实。换句话说，如果用苗圃来比喻一个老师最初所收的那么多学生，到最后真正又开花又结果，能成大器，还能有种子再继续种下去的，少之又少。

    这句话是一个老师对于人才栽培之难的感慨。像颜回这样的人本来是不用担心的，但是老天爷把他带走了！所以，造就英才，需要一关一关地淘汰，有的是自己懒惰，有的是天不假年。我们人生中的很多事情都是这样，面对一圃幼苗，你不能寄望有太多将来是能开花又能结果的。大概在几十年前，台湾的高中课程还有中国文化基本教材的时候，一些语文老师考学生的翻译能力，就翻译《论语》中的这一段，结果把学生考“糊”了。有些高中男学生就翻译成：“那些女孩子有的长得很苗条，但是不秀丽的有的是！有的长得很秀丽，但是身体不结实的有的是！”这种翻译应该得一百分，超有创意，孔老夫子大概也会点头不已，真是“颜回转世”，他们怎么能够想到那里去呢？

    22.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矣。”

    孔子说：“年轻人是值得敬重的，怎么知道他们的未来不如现在的人呢？一个人如果到了四十、五十这个年龄还没有任何好的声名，也就不值得敬重了。”

    这一章是指人对未来永远要有无穷的希望，不能放弃。“后生可畏”就是说，别小看青年人，不要因为过去有很多挫败的经验，就认定这个人未来没有希望。“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谁都不知道将来会怎样，所以要抱着信、望、爱的精神，继续好好教导青年人。

    但是还是要有一个标准，我们培养一个人也不是无限期的，要等待多久呢？一个人能不能够成功，仔细地观察他几年大概也就知道了。“四十、五十而无闻焉”，如果混到了四五十岁还默默无闻，完全是门外汉，没有一定的声望，这个后生也就不值得敬重了。当然，到四五十岁也不能叫“后生”了。

    孔老夫子讲这些话，在他那个时代给人的压力很大。刚开始去孔门求学的时候，学生大概十几、二十几岁，他说“后生可畏也”。然后，时间一长，哪一天你再去，他发现你已经四十、五十了，“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所以，四十岁这一关，在过去常常是鉴定一个人是不是成功立业的标准。五十是孔老夫子的知天命之年，四十是不惑之年，他也是每十年就有明显的进步。一个人刚开始让人寄予厚望，可是后来完全没有进步，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等混到四五十岁，人的意志力消磨，原先的潜力没了，那么就没有人再注意你了，而是把教育资本投到其他有希望的绩优股上。孔子和孟子都把四十岁看成一个大关，孔老夫子说自己“四十而不惑”，孟子则说他“四十不动心”，意思是自己是修到四十岁才摆脱各种欲望的纠缠。

    23.子曰：“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孔子说：“听到义正词严的话，能不遵从吗？改正过错才可贵。听到委婉劝导的话，能不高兴吗？要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才可贵。光是高兴却不思考其微意所在，表面遵从而实际不改正，我对这样的人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听到义正词严的话，能不遵从吗？改正过错才可贵。一般来讲，这样的劝诫都是来自师长或诤友。人常常会犯错误，当然需要有人指出你的错误，这种指正有时候是很严厉的教训，让你不敢不接受。但是指正完了，下一次，自己老毛病还是照犯不误，没有改过。可见，改过是人生的必修课，看上去似乎很平常，可是特别重要。

    “无咎”就是善补过。早上有过错，晚上就要改过来；晚上有过错，早上就要改过来。换句话说，人行天道，首先要修的学分就是改过，因为是人必有过。迁善改过，对我们绝对有益，当然也有益于大家。那么，怎样刺激人改过呢？一种情况就是你的畏友或诤友发现你真的错了，跟你讲真话，当面纠正你。有时候我们也会接受，但是接受完，很快就忘了，并不会真去改，这就是人麻烦的地方，因为习气与业障太深了。也就是说，委婉地讲也好，严厉地讲也好，反正我们就是不会真正改，因为已经习惯成自然了。一旦碰到类似的事情，我们第一反应就是那样。像颜回那样的“不贰过”，才是真正的了不起。永远不再犯同样的错，真的超难。尤其是成人，因为我们所犯的错，其实都是我们性格上的弱点。一旦碰到那个弱点，自然而然的习惯性反应就是，会再一次做错。孔子说：“人之过也，各如其党。观过，斯知仁矣。”

    现实生活中我们经常看到，为酒所困的人经常为酒所困，为色所困的人经常为色所困，因为那是他的弱点。比如大家都熟悉的香烟，这种会上瘾的东西，人要有多强的意志力才能戒成，尤其是那种老烟枪，要对自己很无情，才能够戒断。有些人觉得戒烟好容易，说我都戒了好多次了，还是没戒掉。改过也是。听善言容易，做善行太难太难，都是因为积习难改。我的老师在中壮年的时候也是抽烟喝酒的，他到台湾来的时候都还抽烟。但是有一次他看到一个情景，促使他发誓戒烟。那是在阳明山北投一带的一个车站，他看到一个老兵因为烟瘾发作，自己刚好没有买烟的钱了，就在地上捡别人丢下的烟头抽。老师当时就觉得一个人被欲望以及习惯捆绑成这样，真的是太可怕了。他特别担心自己将来也会去捡烟头，所以就发誓戒烟。大概是因为以前抽得很厉害，所以他的很多老朋友听说他要戒烟，就打赌说绝不可能。甚至有人对他说，你要能戒烟，我就能戒饭。结果我老师真的把烟戒掉了。

    可见，人要想改过，首先要拿出勇气面对自己的问题，不逃避，不退缩，直至建立一个新的好习惯。巴尔扎克说：“只有那些晓得控制他们的缺点，不让这些缺点控制自己的人才是强者。”这也是老子所说的“强行者有志”。

    “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听到委婉劝导的话，能不高兴吗？能想通谏言者的言外之意才更可贵。“巽”指“柔顺”，“绎”就是去推演、深思，抽丝剥茧，仔仔细细咀嚼别人为什么要这么讲，理解他背后的微妙之意是什么。“与”是跟人站在一起。有人柔声细气地建议我们，对某件事情要再考虑，这种话听起来委婉顺耳，能不让人心里高兴吗？他既顾到了你面子，又是真心为你好，心里确实很高兴。“改过”这种看上去平常的事情，在古代经典中之所以一再强调，是因为它实在不能小看。

    “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听了温和的意见只是高兴，却不思索其微意所在，表面遵从而实际不改正，我对这样的人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孔子是个教育家，他说假如我的学生、朋友、国君是这样的人，他们态度很好，但根本就不去改过，不落实在行为上，还是我行我素，这种人我对他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这就打中要害了。孟子也说过，自暴自弃的人他不教。

    这一章孔子是有感而发，给人印象深刻，因为他戳到了人性中的一个普遍的痛点。每个人性格中的破洞是造成他一再犯错的原因。再往前推，就是他长期以来所形成的习惯，包括思维的习惯、心理定式所造成的习惯。孔子所说的教训与教导都来自别人，更重要的是自己能否决心善学并改过，关键还得靠自己。在莎士比亚的名剧《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曾对自己的母亲说：“即使你已经失节，也得勉力学做一个贞节夫人的样子，习惯虽然是一个可以使人羞耻的魔鬼，但是它也可以做一个天使，对于勉力为善的人，它会用潜移默化的手段，使他徙恶从善。”

    因此，我们不可借口恶习难改，就此放弃提升自我的努力。

    24.子曰：“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重复，见《学而第一》“8”）

    25.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孔子说：“军队统帅的权力可以被剥夺，一个普通百姓的志向却不能被改变。”

    志向是人的精神主宰。“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岳飞率领的队伍具有忠君报国之志，这样的军心不是可以轻易动摇的。人一旦有志节就能做到“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三军可夺帅也”，古代两军对垒，一方勇敢善战的骁将会冲到对方的三军阵中，于千军万马中取其上将头颅，说明三军的统帅都有可能被斩下马。“匹夫不可夺志也”，“匹夫”指平民百姓。确实是如此，人只要有了内心的定力和主宰，哪怕对于平民百姓，外面的力量再大都不能撼动他的意志。

    26.子曰：“衣（yì）敝缊（yùn）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zhì）不求，何用不臧（zāng）？’”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孔子说：“穿着很破旧的衣服，跟那些穿着皮草衣服的人站在一起，而完全不觉得羞耻的人，就是仲由吧？《诗经》上说：‘不嫉妒，不贪求，怎么能不好？’”子路听了，就一天到晚念叨这句话。孔子说：“这固然是人生的正路，但是仅仅做到这样，怎么算得上够好呢？”

    两个“衣”在这里都是动词，“穿衣服”的意思，“敝”就是破旧。棉袍里面塞的乱麻或旧絮为“缊”，“敝缊袍”是指破破的、有很多补丁的棉袍。“狐貉”指皮草。子路就具备这种“贫而无谄”的精神，跟有钱有势的人打交道，一般人很容易自惭形秽，而子路身上就是有股气势在，天不怕地不怕，他与那些人站在一起，惭愧的是别人，而不是他。这就是《孟子》里所谓的“浩然之气”。孟子说：“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假如你要去说服一个大人物，不妨先把他看低，不要看他摆谱的样子。如果你看他穿得那么奢华，房子那么气派，仆从如云，自己就先矮了半截，还怎么跟他平等交流呢？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这句诗出自《诗经·卫风·雄雉》。“求”就是主动去求，人到无求品自高，当然最好无求。孔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跟我们的求不一样，他是“不求”，别人也会主动来找他。我们通常是求得很苦或者求不得苦。什么叫“不忮”呢？这里也有一些不同的解释，比较中肯的解释就是不嫉妒。而不是那种见不得人家好，见了人家的好东西自己就想生出贪念。

    “不忮不求”是好样的，不管是名，是利，都不奢求，属于我的就去争取，不属于我的绝不强求，更不会卑躬屈膝去乞求。

    “何用不臧”，“臧”就是“善”，一个人立身行事能够不嫉妒，不贪求，不傲慢，那他做什么都会做得不错，何愁不好呢？“子路终身诵之”，子路大概觉得这句话很对他的口味，就把孔子讲的这八个字当成座右铭，一天到晚念叨。其实这么做有点过火，因为“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就像“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一样，不是什么太高的境界，是做人最起码的要求，子路却把它当成“无上甚深微妙法”，天天诵持。就像佛经每讲完一段，就说要信受奉持，要诵还要持，诵容易，持之以恒难。子路将这八个字“终身诵之”，孔子就要纠正他了：“是道也，何足以臧？”这是一种人生的正道，但并没有那么了不起，犯不着天天背诵，要知道人生中要认真学习、奉行的东西还多得很呢！所以孔子说：“何足以臧？”“臧”也是够的意思，也就是说，不能贪于小成，把“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当成立身行事的最高标准，当遇到需要比这个更高的境界的时候，就无法变通，事情就做不成了。

    “是道也”，但“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其实从这里我们就能看出子路的命运，他奉行某些观念太执着，最后死于非命，就是因为他不懂变通。子夏说过：“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什么是小，什么是大？有时候就是要弃小就大，不能固守，因为有些事物很可能不圆融，有片面性。

    27.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孔子说：“到了寒冷的季节，才知道松树与柏树是最后凋零的。”

    这里，孔子以松柏为象征，说明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下，只有高洁之士才经得起考验。换句话说，一定要经过逆境的考验，才知道谁的志节过硬。

    “岁寒”，象征着景气的糟糕、环境的严酷，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知道哪个是“松柏”，哪个是“小花小草”。“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也是这个意思。人生一定要遇到真正的考验方显大英雄本色，否则就是狗熊。会讲的不一定能够做，会做的却不见得一定要讲。所以，《左传》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宪问篇》中，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真正的有德者，什么不说也会有人帮他说，因为别人会受感动，知道他真做到了。儒、释、道有很多大师的思想传承都不是自己写的，都是后来弟子追念，觉得非要留下来，才把他们的思想整理编辑出来。佛有写过佛经吗？是靠弟子传下来的。《论语》也不是孔子写的。《系辞传》里面也有“子曰”，当然也不是孔子亲自写的。“有德者必有言”，德行高尚的人将来一定会有言传世，因为他有实际的善行。“有功者”也是一样，忙着建立事功的人，哪有时间写东西？可他的回忆录怎么会一本接一本地出？都是别人帮他写的，要么采访，要么口述历史。因为他的时间有限，去立德、去建功都来不及，哪有时间立言？而且立言一般都是经验之谈，有了功德之后的立言都很够火候，很实在。相反，没有立功、立德的那种人立的“言”，你敢相信吗？无病呻吟、风花雪月的东西也是“言”。“有言者不必有德”，意思是立了言的人不一定有德行。因为耍嘴皮子太容易了，摇笔杆子也容易，文人无行，这几乎是铁律。他习惯说好听的那一套，没有止欲修行的真实表现，一到“岁寒”时，经不起考验，就露馅了。

    28.子曰：“知（同‘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孔子说：“明智的人不会困惑，行仁的人不会忧虑，勇敢的人不会畏惧。”

    这一章讲的就是儒家有名的三达德——智、仁、勇。

    “知者不惑”，“知”同“智”，明智的人不会迷惑。“不惑”，不是什么事情都懂了，而是不会被自己的欲望所迷惑，即不被自己的私欲、情欲所左右，对许多事情能比较全面地看待，不再有无谓的担心。孔子是四十而不惑，我们一般人常常是四十而大惑。有一句话叫“男人要坏，四十开外”，对不对？“智者不惑”这句话反过来说，就更清楚了：没有迷惑的人就表现明智。因此，碰到迷惑时，我们要设法让自己学会理性思考，培养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与习惯，这样就可以大大减少迷惑。另外，还要清楚我们每个人的思考、欲望与感觉三者间是互相影响的。庄子就说：“嗜欲深者，其天机浅。”说明一个人的欲求如果太过强烈，理性就会为欲望所蒙蔽，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仁者不忧”，行仁的人不会忧虑。《易经·系辞传》中有“安土敦乎仁，故能爱”，仁者内心安定，充满着爱，不去忧虑自己的事情。一般人通常忧的是什么？肯定是自己的私利。如果你不担心自己的那些私利，用一颗爱心为公众服务，内心也会充满欢喜。仁者就像《尚书》所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一人成功可造福一方。如果一个人一天到晚担心自己钱赚得不够多，长得不够美，职场不够顺，小孩不够听话，整天愁眉苦脸，他怎么可能“有庆”呢？一个专心行仁的人整天想的都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所以不会有个人的忧虑。

    “勇者不惧”，勇敢的人不会畏惧。勇敢的人见义必为，绝不退缩。人生中让我们害怕的东西还少吗？怕死是最大的怕，还有怕生病，怕失恋，怕失业……这样子，人就不够勇敢。所以说只有无畏的人是自己的救世主。佛教讲三布施：财施、法施、无畏施。无畏施就是教你有些东西是不用怕的。大雄宝殿的意思，就是大雄无畏，进了宝殿就有那个气势。因为实际上，我们所怕的事分析到最后，常常是自己吓自己。人一旦阳气盛了，正气盛了，神鬼都得退避三舍。其实，勇敢的最高层次是善于对付自己。孔子特别强调：“过，则勿惮改。”意在提醒人，一旦发现自己有错，就要有勇气改掉，以免再犯。西方古代大哲学家德谟克利特说：“我们应该不仅把那些战胜敌人的人看成是勇敢的人，而且要把那些战胜自己欲望的人看成是勇敢的人。”请记着下面这句话：如果你是懦夫，你就是自己最大的敌人；但如果你是强者，你就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29.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孔子说：“有的人可以和他一起学习，未必可以与他同道。有人可以与他同道，未必可以与他一起守道。有人可以一起守道，未必可以与他一起权变用道。”

    “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同学未必同道，这一点想必大家深有同感。大家可以一起报名去道场学儒、学佛，学什么都可以，但是人各有志，学习的动机不一样，有人为了利禄而学，有人为了学问而学，也有人为了打发时间而学。

    “可与适道，未可与立”，有的人可以同道，未必可以与他一起守道。“立”就如《易经》中的恒卦，“君子以立不易方”。任何迅雷烈风的动荡，他都不改初衷地坚守。学习就要天天分析，日日琢磨，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这就叫“立”，定住了，站住了，才可坚定不移。

    依经解经

    《易经·系辞传》称：“易之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就是权变无方、大开大阖的境界。

    “可与适道，未可与权”，有的人可以同他守道，但未必可以同他权衡变通地用道。“权”指称东西的“秤锤”。“可与立”的人，常常用固定的一套东西去看待一切，这就有执着心了。要把这个解开，就要到“权”的境界了。“权变无方”就是孔夫子的“无可无不可”，也就是“权”的境界。《易经》中的“随时之义大矣哉”，“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都是“权”的境界。

    中国传统哲学思想里面有两个很重要的概念，一个叫“经”，经典的“经”，代表常道；一个叫“权”，代表变通之道。“权”跟“经”是有关联的。首先，“经”是大本，像恒卦讲“立不易方”，可是恒卦的错卦是益卦，就有权变无方的境界。在益卦的《大象传》中有“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在《彖传》中就讲“天施地生，其益无方。凡益之道，与时偕行”，那就是典型的“权”的境界。

    30.“唐棣之华，偏（同‘翩’）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唐棣树的花，翩翩摇摆起来，各自方向相反。我哪里不思念你呢？只是住处离得太远了啊！”孔子说：“恐怕是没有真正去思念罢了，如果真思念的话，怎么会遥远呢？”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意思是唐棣树的花翩翩舞动，摇摆起来，各自方向相反。“华”是“花”的意思。这是一首古诗，现在的《诗经》已经没有这首诗了，也叫“佚诗”。“偏”同“翩”，就是翩翩起舞的意思。花迎风摇曳的姿态，很漂亮，很像蝴蝶翩翩飞舞的样子。写这首诗的人真正要讲的是后面两句：“岂不尔思？室是远而。”意思是，不是不思念你，只是住处离你太远了啊！诗人要表达的是自己不是不思念朋友或者情人，只是双方离得太远。

    但是孔老夫子对于这首诗所表达的感情不以为然，觉得诗人没有真心，没动真情，所以就写下这样的批语：“未之思也，何远之有？”意思是你没有真的去思念罢了，认为这不是一首好诗。现在很多政客、名嘴讲的话其实就是“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听起来很漂亮，实际上是虚伪客套。这首诗的品位太差，被孔老夫子删掉了。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仅此一篇，我们就了解了孔子删订整部《诗经》的标准。很多阅人无数的老前辈，人生经历丰富了，一听人讲话或者只看人的眼神，就知道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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