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孔子于乡党，恂询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

    孔子在与同乡人相处时，温和而恭顺的样子，像是不太会说话的人。他在宗庙里，在朝廷上，说话明白流畅，同时很有分寸。

    这是《乡党篇》的第一章，讲述了孔子在日常生活中的情形，让我们看到了孔子的另一面。《乡党篇》是学生们记载的老夫子的起居录，他的私领域对大家来说都不是秘密。

    “孔子于乡党，恂询如也，似不能言者。”孔子在与同乡人打交道时，表现得温和又恭顺，好像不太会讲话似的。“乡党”，指一个大社区。“恂恂如也”，很恭敬、温和的样子。“似不能言者”，好像不太会讲话的人。有些人不管到哪里都只剩一张嘴巴，到处都听得到他的声音，表现欲很强，爱作秀。其实，讲了半天也没什么内涵，让人家不舒服。可是孔子就不是，作为这个社区的一员，客客气气就好了，何必卖弄，凸显自己的与众不同呢？“似不能言者”代表孔子很内敛，因为在自己生活的社区里，交往的对象是自己生活圈里的父老乡亲，没必要张扬摆谱。

    “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这里就是严肃的场合了，在宗庙里，在朝廷上，孔子讲话虽表现得辩才无碍，但是很有分寸。“便便”，指辩论之意。在宗庙里，讲话要对祖宗负责，要大家各抒己见，形成统一意见。像《孙子兵法》中有“庙算”，在重大的行动之前，要在宗庙里先讨论讨论，算计算计。《易经》的夬卦就有“扬于王庭”，以祖宗、天地、神明为鉴，来讨论一些军国大事，不能随便乱讲话。而朝廷是执政的地方，该讲的就要讲。该讲的时候孔子绝对表现得辩才无碍，讲得明白晓畅，但是谨守分寸，不会逾越规矩。

    可见，孔子在乡党时跟他在庙廷中的表现好像是两个人，因为场合不同，对象不同。国君让你议政，你还保留，该讲的不讲，那就太圆滑。孔子不是这样，该讲的绝对讲，但还是表现得很审慎，不会乱讲。孔子评价闵子骞时说：“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要么不讲，讲就要讲到点子上。但对于没有把握的事，决不乱讲。“多闻阙疑，多见阙殆”，不就是这样吗？《易经》坤卦到了第四爻，位置稍微高一点的时候，就叫你闭嘴，说：“括囊，无咎无誉。”意思是闭上你的嘴巴，就没有过失，也没有赞誉。实际上就是告诉我们在这个大地上怎么做人。

    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yín）訚如也。君在，踧踖（cù jí）如也，与与如也。

    上朝时，与下大夫说话，温和而愉快的样子；与上大夫说话，正直而坦诚的样子。国君临朝时，恭敬而警惕的样子，稳重而安详的样子。

    这一章描写的是老夫子为官上朝一天中的作风表现，是对其公领域生活的描绘，谈得就比较细了。地点锁定在朝堂上，镜头切得很细，对象不同，态度表现也不同。

    “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侃侃”是指和乐的样子。孔子上朝时，与下大夫说话，显得温和而愉快。孔子那个时候至少是中大夫，有段时间还代理过相事。

    “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訚訚”指介石中正的样子，“上大夫”即卿大夫，官位在孔子之上。孔子与上大夫说话，诚恳而正当的样子。正所谓君子上交不谄媚，下交不骄不渎。

    接下来是国君或主席来了：“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踧踖如也”，显出恭敬的样子；“与与如也”，举止安舒的样子。国君临朝时，孔子显出恭敬、稳重安适的样子。一切恰到好处，一点儿也不会觉得不安。一切都不刻意而做得恰到好处，修为到了那个地步，可以说是从心所欲不逾矩。

    2.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jué）如也。揖所与立，左右手。衣前后，襜如也。趋进，翼如也。宾退，必复命曰：“宾不顾矣。”

    国君召孔子作傧相接待外国客人，孔子必定面容庄重，行走起来脚下像有戒惧似的。他向同朝官员作揖，向左右两边挥张两手，衣裳随之前后开动，整齐而利落。他快步前进的时候，衣袂飘起，像鸟儿展开翅膀。贵宾辞别后，他一定回来向国君报告说：“客人不再回头了。”

    3.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门，行不履阈（yù）。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颜色，怡怡如也。没阶，趋进，翼如也。复其位，踧踖如也。

    孔子走进朝廷大门时，谨慎而敬畏的样子，好像公门容不下他似的。不在门中间站立；脚也不踩在门槛上。经过国君平日的座位前，脸色显得矜持庄重，脚步随之加快，说话也像说不畅快的样子。提起衣摆向堂上走时，也像鞠躬一般，屏着鼻气好像不呼吸一样。退堂时，走下一级台阶，脸色才放轻松，显得自在而愉快。下了台阶，快步前进时，衣袂飘起，好像鸟儿舒展翅膀。再经过君位时，又是一番恭敬而警惕的样子。

    4.执圭，鞠躬如也，如不胜。上如揖，下如授。勃如战色，足蹜蹜，如有循。享礼，有容色。私觌，愉愉如也。

    孔子出使外国，手捧着圭，像力不能胜的样子。向上拿，好像和人作揖；向下拿，好像授物给人一样。脸色矜持而警觉，两脚像迈不开步。献礼物时，显得雍容大方。私下与外国君主会面时，显得很和气愉快。

    5.君子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为亵服。当暑，袗絺绤，必表而出之。缁衣羔裘，素衣麑裘，黄衣狐裘。亵裘长，短右袂。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狐貉之厚以居。去丧，无所不佩。非帷裳，必杀之。羔裘玄冠，不以吊。吉月，必朝服而朝。

    君子不用天青色与深青色做衣服的镶边，平常居家的衣服则不用浅红色与紫色。夏天时，穿着葛布单衣，出门一定加一件上衣。黑色的衣服配羔羊皮的裘，白衣配的是小鹿皮的裘，黄衣用狐裘。居家所穿的皮裘上衣较出门所穿的稍长些，又保持短的袖子。睡觉时一定要盖比身长多一半的被子。座位上铺着厚的狐貉皮。除非在丧事中，没有什么时候不可以佩戴玉器的。平常穿的衣裳，如果折叠太多层，一定要裁去一些布。不穿戴黑色的羔裘与黑色的礼帽去吊丧。每年正月初一，一定穿着朝服上朝去。

    6.齐（通‘斋’），必有明衣，布。齐必变食，居必迁坐。

    斋戒时，一定备着浴衣，用布做的。斋戒时，一定改变平日的饮食，也一定改变日常所住的地方。

    7.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噎而谒，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惟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祭于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

    粮食不以做得精细为满足，肉类不以切得精细为满足。食品变味了，鱼与肉腐败了，都不吃。颜色难看的不吃，味道难闻的不吃。烹调不当的不吃，季节不对的菜不吃。切割方式不对的肉不吃，没有相配的调料不吃。即使准备的肉再多，也不超过所吃的饭量。只有喝酒不规定一定的量，但是从不喝醉。从外面买来的肉干，不吃。吃东西时就着姜，但不多吃。参与国家祭祀典礼之后，带回来的祭肉不留到第二天。一般的祭肉保存不超过三天；超过三天的，就不吃了。

    8.食不语，寝不言。

    吃饭时不讨论，睡觉时不说话。

    “食不语，寝不言”，我们小时候还有这样的规矩，老一辈会说你吃饭的时候不要讲话，要专心吃饭。现在难了，我们在外面应酬时，就是要聊天的。边吃，边喝，边聊，不然一顿饭会很快结束，也起不到应酬的效果。“食不语”中的“语”就是“讨论”的意思。我们知道“语”跟“言”是不同的。“言”就很正式，一个正式的宣言。言的内容可能会变成政策，变成一个主张。“语”是“言”旁边加一个“吾”，表示我说出来的东西也不见得是金科玉律，只是代表我的看法，大家聊聊有什么关系，通常有讨论的空间。

    9.虽疏食菜羹，必祭，必齐（通‘斋’）如也。

    即使吃的是粗饭与菜汤，也一定要祭拜，态度一定恭敬而虔诚。

    10.席不正，不坐。

    坐席没有端正，不坐下。

    11.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

    与乡里的人一起聚会饮酒，要等年长的人都离席了，他才离席。

    12.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

    乡里的人举行驱逐疫鬼的仪式时，便穿着正式朝服，站在家庙的台阶上。

    13.问人于他邦，再拜而送之。

    孔子派人向国外的朋友问候时，对所托之人两次作揖送走他。

    14.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尝。”

    季康子派人送药来，孔子作揖接受。他告诉使者说：“我不清楚这种药的药性，暂时不服用了。”

    15.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孔子家里马棚失火烧了。孔子退朝回来，说：“伤到人了吗？”没有问到马。

    16.君赐食，必正席先尝之。君赐腥，必熟而荐之。君赐生，必畜之。侍食于君，君祭，先饭。

    国君赏赐食物，孔子一定先端坐好，先品尝一点。国君赏赐腥的食物，一定先把它煮熟之后，向祖先进奉。国君赏赐活的，他一定先养着待祭祀时用。陪同国君进食，在国君祭祀时，他先自己试吃，看有毒否。

    17.疾，君视之，东首，加朝服，拖绅。君命召，不俟驾行矣。

    孔子生病时，国君来探望，他改卧在面朝东的方向，身上加披朝服，还拖着大带。国君有命来召，他不等车驾准备好，立刻穿上官服往外走。

    18.入太庙，每事问。

    孔子进入太庙，对于每件事他都要仔细询问。

    19.朋友死，无所归，曰：“于我殡。”

    朋友过世，没有亲戚来料理后事，孔子说：“就由我来负责殡葬之事。”

    20.朋友之馈，虽车马，非祭肉，不拜。

    朋友所馈赠的礼，即使是车与马，只要不是祭肉，孔子受赠都不拜。

    21.寝不尸，居不容。

    睡觉时不像尸首那样直挺挺地平放着身子，平时闲住在家也不像上朝那样容仪严肃。

    22.见齐衰者，虽狎必变。见冕者与瞽者，虽亵必以貌。凶服者式之，式负版者。

    孔子看见穿丧服的人，虽是平日特别熟识亲热的，也一定改变态度。看见戴礼帽的人与盲人，虽然平常很亲近，也一定显出礼貌来。坐在车上时，看见穿丧服的，即使是贩夫走卒，他也身向前倾，手扶横木，以示敬意。

    23.有盛馔，必变色而作。

    做客时，有特别丰盛的酒席，一定端正神色起身来敬主人。

    “盛馔”指丰盛的宴席。“必变色而作”，“作”就是站起来，“变色而作”，代表很恭敬，站起来表示感谢。面对主人丰盛的招待，孔子绝对不会大大咧咧地坐在那里，一定是正容相待，站起来谢谢主人。这一章是描述孔子的日常生活，写出了孔子在饮食宴乐之中的敬慎态度。

    24.迅雷风烈，必变。

    遇到急雷大风，必定要改变容色，表示敬慎。

    忽然响起的霹雳，叫作“迅雷”；忽然刮起的大风，叫作“烈风”。其实外面打雷，尤其是晴空霹雳，都属于自然环境的剧烈动荡，可能会让我们内在生命的主宰惊醒，即所谓的振聋发聩。因为天人相应，我们马上就要由衷起反省，会改变自己的态度。根据太极拳名家熊老师的讲法，他练太极导引，如果是在周遭有大雷、大风、大雨的时候，那个气特别旺，有天人相应，他就练得特别好，特别有震卦那种活力。这个讲法应该是对的，因为有天地间声威的震撼力，配合这样的能量环境的变化，在那边动，跟一般情况确实不一样。

    25.升车，必正立，执绥。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

    孔子上车的时候，一定端正地站着用手拿着一条绳子，坐在车中，不回头看后面，不大声说快话，不用手指来指去。

    “顾”就是回头的意思。“升车”，坐在马车上。“必正立”，站得很直很挺，不敢怠慢。“执绥”，就是上车的时候要拿那条绳子，才可以上去，不是跳上去的。那根绳索叫“绥”，绥了之后就能安，顺着绳往上爬，就可以上车，姿态还可以很端正。

    “车中”，进车子了。“不内顾”，不左顾右盼，“顾”就是回头的意思。有些人就很不安分，坐车子或者行走都没有一个样子，很浮躁，好像火烧屁股一样，站没站像，坐没坐像，东看看西看看。也就是说，坐在车中如果你内顾，会让人家也不安的。好好坐着就是了，不要回头。

    “不疾言”，说话不要旁若无人，说话嗓门惊天动地，话又那么多，干扰人家的安宁。“不亲指”，意思是不用自己的手指指来指去。“不疾言，不亲指”，说明不要嚣张跋扈，没有规范。有些人就是这样，既内顾，又疾言、亲指。我们都知道不管是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民族，你的手指不要乱指，要特别小心。“亲”，可以说是亲自的意思，指自己。“不亲指”也可能是写错了，应该是“不妄指”，古代社会要求人要有风范，不妄指，不品头论足。

    这一章大概是孔子那个时代的生活公约，衣食住行都要讲究分寸规范，这样才是一个讲礼貌的人。

    26.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同“拱”）之，三嗅而作。

    一有危险情况，山鸡就飞起来，在空中盘旋一阵之后再落下，聚在一起。孔子说：“山谷中、桥梁中这些母山鸡啊，了解时宜，了解时宜。”子路向这些山鸡拱拱手，它们回望几次，就又飞走了。

    这是《乡党篇》最后一章，也是《论语》上部的最后一段。这是《乡党篇》的重点章节。记录了孔子带着子路到乡野那一段。他们看到了一群鸟，从鸟的生态之中就观察到很多自然的法则。人的处世，也有这种智慧，要有危机意识，即“见几而作，不俟终日”。鸟都有这样察言观色的智慧，何以人而不如鸟乎？这一章最主要强调的是“学而时习之”的“时”字，就是对时机、时势的敏锐以及精确掌握，与开篇的“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首尾呼应。孔子是“圣之时者”，《易经》有大量的篇章谈“时”。孔子思想中最关键的就是“时”，与时俱进，所以他永远不会落伍。

    有时候，人要懂得跟动物学习，很多自然生态中的一些动物的行为，往往都流露着自然的法则。动物能生存下来，因为它有自然的感应，懂得时机合适不合适。孔子提示人们在这方面的智慧上至少不要落后于鸟兽。《易经·系辞下》有：“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何以人而不如鸟乎？朱熹碰到这一章，他觉得不要太计较了，认为这就是一些生活中的琐事，孔子也未必有什么很深的意思。其实，这不是生活中的琐事，蕴含着大智慧。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一有危险情况，山鸡就飞起来，在空中盘旋一阵之后再落下聚在一起。这里的“色”疑是错字，应该是“危机”的“危”。“举”就是飞走了之意。一群山鸡发现有人来了，由于不知道人到底是有善意的还是恶意的，一有危机，它一定飞开。就像我们人感受到危机要来了，有人要算计我，马上就要想对策，先躲开这个是非之地。没搞清楚之前先赶快闪避，这跟前面的“迅雷风烈必变”，也很像，因为环境有不寻常的变动，就要马上做出反应。“履霜坚冰至”，山雨欲来就风满楼。看《易经》震卦中讲的壁虎、蜥蜴，在它觉得安全的时候，有黑暗掩护的时候，它没事，等到你稍微把灯一打开，或者有一点声响，它马上断尾求生——先跑再说，免得跑不掉了。

    “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孔子很是感叹，山谷中、桥梁中这些母山鸡啊，了解时宜，了解时宜。这些山鸡懂得时机时势的判断，见机而作，当机立断，随机变化。《易经》中也有如此赞叹：时之义大矣哉、时之用大矣哉、时大矣哉。

    “子路共之，三嗅而作”，“嗅”字应该就是“顾”字错简，“共”同“拱”，有拱手的意思。子路向这些山鸡拱拱手，它们回望几次，就又飞走了。

    孔子觉得人身处乱世，这种鸟的举动就很能给人以启发。鸟显得很有智慧，又能合群，还绝对保障自己的安全，发现外界稍微有一点不对，就会采取自保的动作。“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为圣人乎？”如果该走不走，就容易变成“亢龙有悔”了。再不然，就“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所以，人不要恋栈，对形势要有敏锐的研判，这就是“时大矣哉”。

    借着一次郊游，孔子看到这么一群山鸡飞起来又落下，而发出人有时还不如鸟“知时”的感叹。作为上半部《论语》的压轴，呼应了开头的“学而时习之”（终身学习）。进一步说明，大自然到处都是人生的教科书，就像伏羲“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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