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解论语-先进篇第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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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孔子说:“先学习礼乐再取得官位的,是淳朴的平民。得到官位后再去学习礼乐的,是卿大夫的子弟。如果要选用人才,我选择先学习礼乐再去做官的人。”

    “先进于礼乐,野人也”,意思是先学习礼乐再取得官位的,是淳朴的平民。“野人”这里是指平民。

    “后进于礼乐,君子也”,意思是得到官位后再去学习礼乐的,是世袭卿大夫的子弟。这里的“君子”是指世袭卿大夫的子弟。由于他们家世好,他们做官前并没有通过考试,也没有接受礼乐的教化。可是,他们做官之后就必须补修礼乐,如果学分不够,很多事情根本没有办法应付。这种情况就叫“后进于礼乐”。

    “如用之,则吾从先进”,意思是如果要选用人才,我认同先学习礼乐之后,再去做官。尤其是做服务民众的公职,一定得有真本领,个人修养要好,不能光看出身。总之是得让人人都有机会参与竞争,不能给特权者一些保障名额。

    2.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

    孔子说:“当时跟我一起在陈国、蔡国流亡的大弟子们,如今都不在身边了。”

    这一章是孔子因怀念学生而发的一个感慨。这些学生当时曾与老师共患难,孔子“陈蔡绝粮”时,师生们曾一起饿过肚子,沿途还常遇追兵和各种劫难。

    孔子周游列国时的陈国与蔡国都在现在的河南省。那时的陈、蔡之地属穷乡僻壤,条件很艰苦。现在的淮阳有伏羲墓,淮阳就是当年的陈国一带,我们1998年去的时候,内地的改革开放已经二十年了,当地还是很落后。

    流亡共患难的经历让孔子记忆犹新,而当时跟从他一起受苦受难,流亡陈、蔡的弟子“皆不及门也”,都不在身边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工作、遭遇等,几个重要的角色都不在身边了,孔子很怀念这些当年与自己患难与共、不离不弃的弟子们。

    3.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子路。文学:子游、子夏。

    德行优良者: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杰出者:宰我、子贡。长于政事者:冉有、季路。熟悉文献者:子游、子夏。

    颜回和子路,是孔门中知名度较高的两名学生,名列孔门十哲。子路比孔子小九岁,颜回则比较年轻,小孔子三十岁。颜回死得比较早,有说他四十过世的,也有说他三十几岁就过世的。颜回是孔子的得意门生,《论语》中有很多篇章描述的就是得意门生死了,孔子哀痛欲绝,因为没有能够接班的人了。

    颜回比孔子小三十岁,如果颜回三十几岁就死了,等于说孔子六十几岁的时候就失去了得意弟子,肯定很伤心。颜回死了之后,子路也死了,子路是跟随孔子较久的学生。颜回死,子路死,孔子都哀痛得很。他并不是只偏爱颜回,子路也有非常可爱的地方,最主要的是他还不得好死,被剁成了肉酱。《论语》中提到,孔子根据子路生前的言行就预判他可能不得好死,真是知徒莫若师!最后发现,自己的预言一点没错,子路死于政治纷争。

    这一章是列出的孔门十哲,首先是德行方面,有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他们的专长在道德行为上。德行方面的第一名就是颜渊,这是众所周知的。第二是闵子骞,闵子骞的故事大家应该知道了。他很孝顺,母亲早死,父亲续弦,后母偏心,给亲生的孩子穿很暖和的衣服,只给他穿一件单衣。后来被父亲发现,要把后母休掉,结果闵子骞替后母求情,说:“母在,一子单;母去,三子寒。”母亲在的时候,只有他一个孩子穿着单薄的衣服;母亲走了,三个孩子都要挨饿受冻。闵子骞的孝顺就是这么来的,就是懂得替别人着想,不是那种愤世嫉俗的人,自己稍微有一点不如意,就怪社会、怪别人。显然,孔门还是以德行为主,十大弟子之中,德行排在首科,颜回、闵子骞、冉伯牛、仲弓四人在列,冉伯牛和仲弓这两人也是以德行著名。

    其次就是言语科。言语是什么?是指擅长外交辞令,能说会道、有外交的才干。言语科的高才生有宰我、子贡。子贡在当时的国际外交上有很大贡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关于子贡的那一段写得特别精彩。这当然也跟他的商旅生涯有关,经商需要跑遍天下,阅历自然就丰富,每到一个地方,王侯都很尊重他,他可以起到调停的作用。子贡排言语科第二,排第一的居然是喜欢睡懒觉的宰我。宰我能说会道,很有外交才干,却在大白天睡觉,难怪孔子很生气。“听其言而观其行”就是针对宰我讲的,宰我很会讲话,把老师都给糊弄了。当有一天孔子发现他的问题了,就生气了。其实,对于宰我睡觉那一段,也有不同的解释。有人说“宰我昼寝”应是“画寝”,就是在宿舍的墙壁上乱画,而不是白天睡觉,所以孔子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我们很多人在上小学时都在墙上画过画的,还写过标语。画画有什么关系呢?大家再细想想就知道了,青春期在墙壁上画什么?画春宫图吧?“某某爱女生,某某王八蛋”,是不是画这样的东西?孔子看到了就生气,骂他“朽木不可雕也”。这个宰我,不管他是“画寝”也好,“昼寝”也好,他很有外交才干,不能小看。

    第三是政事科,具备管理众人之事的才能,也有两大弟子。一个是子路;另一个是冉有,即后来被孔子倡议逐出师门的冉求。

    第四是文学科。注意,文学可不是我们现在所说的诗、小说之类的文学作品,是“行有余力,可以学文”的“文”,其中包含很多意思,主要是指对古典文献很精熟,是能够传承文化的专家。这方面有子游、子夏,子夏就是以传经闻名的。很多治国平天下的学问就在“文”里头,《诗》、《书》、《礼》、《乐》、《易》、《春秋》,或者礼、乐、射、御、书、数都是。

    可见,孔门人才济济,这就是“包蒙”,有教无类,几乎要什么人才就有什么人才,外交、内政、教育,还有文学,简直都可以“组阁”了。

    《先进篇》第三章是一个同学录,十位有名的孔门弟子,他们各有专长,是分科系的,被称为“孔门十哲”,当然,这十位都属七十二贤人。

    孔门的学生的学有专长,像分科系一样,有德行科、言语科等。德行科就不说了,在前文讲得很多了。言语科的人擅长外交,口才很好,懂得话术,善于临机应变、揣摩谈判对手的心理;另外,对形势的分析也很到位。就像后来的纵横家一样,苏秦、张仪之流就是靠言语吃饭的。我们常常讲所谓的外交辞令,就是看会不会讲话,以及所讲的话能不能发挥实际效用。

    政事,就是行政。文学不是文艺创作,而是经典文献的传承。“文”、“艺”二字,在古代经典中常出现,但一般人常想当然地把“艺”当成艺术,把“文”当成文学创作。学过《易经》的会比较清楚,文、艺都是大文章、大本事,是治国平天下的本事,是经纬天地之学,就像《易经》中《文言传》的“文”,噬嗑卦和贲卦的文章,那是实践的学问见识,不是光会写就成。“艺”是古代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跟艺术没有关系,那时以六艺教学,都是实用的立身行事、管理众人之事的本领,跟现在的绘画、音乐、雕刻、建筑无关。所以不要用现代的概念以讹传讹,把原来的意思弄没了。依经解经是了解经典的正法,经典自有解释,读书不求甚解,就会偏离原意。

    另外,孔门十哲中,最标榜的还是德行操守,是重点中的重点。儒家是以实践为要义的,知行合一,行为很重要,那是大本,所以有德行第一之说。第一名是颜渊没有问题,看来那些学生编《论语》的时候,即使孔子过世了,对颜渊还是很服气。颜回第一,闵子骞第二,第三是冉伯牛,第四是仲弓。

    言语科中子贡排第二,排在子贡前面的居然是宰我,那个睡午觉的。但是宰我的口才很厉害,才会把老师糊弄住,后来才发现会讲话的不见得是真的。子贡的外交才干大大有名,司马迁也是心向往之,把子贡当时在国际外交上的演出几乎全盘描述。《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子贡就占了很大的篇幅。有一年,齐国欲兴师鲁国,鲁国上下惊动。为解除困难,孔子派子贡去齐国游说。子贡不辱使命,挑起了吴、齐两大国之间的战争,这就是“止吴霸越,乱齐存鲁”。那一次外交斡旋,发挥了他作为国际大商人的影响力,完成得很漂亮。他的外交才干绝不比苏秦、张仪差,这也表明孔子有识人之明。

    政治科有子路和冉有。子路是实干型的政治家,这个人也很可爱,虽然最后死于非命。还有就是冉有,最后差点被逐出门墙,但是有政治才干是事实。

    文学科中的子游不是很出名,子夏是传经典的重要角色,孔子死了之后,《春秋》、《易经》这两部最重要的经典主要就是从子夏一脉传下来的。

    4.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同‘悦’)。”

    孔子说:“颜回这个人,不是在教学上帮助我的那种人,他对我讲述的道理没有不心悦诚服的。”

    《先进篇》这一章就具体谈到颜回了。作为老师,怀念起自己的学生时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颜回。颜回死后,孔老夫子的哀痛统统都留在《先进篇》里。《先进篇》里提到了孔子很多杰出的弟子,其中还包括闵子骞,接下来是子路。“助”就是帮助。孔子想起颜回时,说这个人的悟性很高,但“非助我者也”,听上去像是在说反话,其实孔子是在慨叹:“颜回不是真正能帮上我忙的人!”为什么?因为颜回“于吾言无所不说”,“说”还是“不亦悦乎”的“悦”,换句话说,颜回吸收老师的智慧就像海绵一样,一听就懂,而且对老师所讲的主张和见解不仅心悦诚服,还能身体力行。一个学生如果对老师所教的理解吸收得太好,对老师就没有什么助益了,因为教和学要彼此相长嘛!只有“于吾言”不是“无所不悦”的人,才会提出疑问。这个时候老师才会想:是不是我表达得不好,或者讲得再详细点?在解决学生问题的过程中,老师对问题的理解会更深入,或者表达得更到位,这实际上就等于学生帮了老师的忙。可是颜回吸收领会老师的意图没有任何问题,所以孔子才说:“回也,非助我者也。”即颜回不是那种“问题学生”。

    有一天我去台北教育电台录节目,有个七八年没见的学生还问我:“老师,您还记不记得我当年是‘问题学生’?我那时一天到晚提问题。”“问题学生”能帮助老师成长,但是颜回“无所不悦”,孔子觉得颜回实在太难得了,资质怎么会这么好呢?这就如朱熹所说:“其辞若有所憾,其心实甚喜焉。”听上去好像有点遗憾,其实能有颜回这样的学生,孔子心里高兴死了。心里很高兴有这么冰雪聪明的学生,他却用很独特的方式来表达赞赏。因为颜回不像那些笨的学生,举一不能反三。

    5.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

    孔子说:“闵子骞真孝顺呀!人们都会相信他的父母、兄弟称赞他的话。”

    这一章讲的是闵子骞。“孝哉闵子骞”,我们都知道,闵子骞以德行闻名,特别是他的孝顺。儒家文化一直很标榜孝顺,到汉朝还有据说是假造出来的《孝经》。虽然有可能是假造的,但还是深深地影响和浸润着中国人的为人处世。西汉初年汉惠帝就提出“举民孝弟力田者,复其身”,“孝弟”就是孝悌,“力田”就是勤于农事。汉朝以孝立国,皇帝死后的谥号中都有一个“孝”字,像孝文帝、孝景帝、孝武帝等,只有西汉开国之君高祖刘邦和东汉的光武帝刘秀因为是中兴之主而例外。《孝经》虽然有伪作的嫌疑,但大家还是可以看一看,其中心思想是主张“孝为德本”,强调百善孝为先。

    “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间”就是质疑、讲闲话;“不间”是指没有丝毫怀疑。人们都会相信他父母、兄弟称赞他的话。就像我们身边那种真正推心置腹、信得过的朋友,就算几十年不见,别人讲一个什么坏话,另一个都不会相信,更不会因此影响到彼此的友谊。

    6.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南容很多遍地诵念《白圭》这首诗。孔子把他哥哥的女儿嫁给了他。

    这和《公冶长篇》第一章“以其兄之子妻之”相同,但侧重点不同。

    《白圭》出自《诗经·大雅》,中有:“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就是说白玉有瑕疵,还可以磨掉;说话有瑕疵,就没法补救了。这首诗主要是提醒人不要让自己有污点。南容读《诗经》受到教化,尤其对《白圭》很有感觉,所以反复持诵。换句话说,南容把这首诗当成信条,随时提醒自己说话、做事要谨慎,不要轻易沾上污点。

    “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孔子把他哥哥的女儿嫁给了他。孔子当然不全是因为“南容三复《白圭》”才把侄女嫁给他的,但是同学们把这件事记下来,可能是因为孔子也很赞同此诗,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前面讲的南容所具备的处世智慧。

    7.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

    季康子问孔子说:“你的弟子中谁最好学?”孔子回答说:“曾经有一个学生叫颜回,他特别好学,遗憾的是他年纪不大,已经死了。现在没有这种学生了。”

    季康子,是鲁国大夫,也是鲁国的权臣。鲁哀公是孔子的老板,鲁哀公也曾问过孔子,他的弟子中谁最好学?孔子说:“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这次的回答只是比较详细而已,大同小异。不管是季康子问孔子这个问题,还是鲁哀公问这个问题,他们的潜台词都是:“你有没有好的人才推荐给我们用呢?”目的都是从孔门弟子中找从政治国的人才。孔子的心目中当然还是首推颜回,可惜颜回英年早逝,无用武之时。

    下面就开始讨论颜回的死,《论语》通过对这件事情的记录来展示孔子在处理事情时所把握的应有分寸。

    8.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guó)。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

    颜渊死了,他的爸爸颜路请求孔子把他的车子卖了来替颜渊置办外棺。孔子说:“不管有没有才,说起来总是自己的孩子。我儿子鲤死的时候,也只有内棺而没有外棺。我并未自己步行而把车子卖了置办外棺,因为我在大夫的行列之后随行,按礼是不可以徒步走路的。”

    颜路,颜渊的父亲,名无繇,字路,小孔子六岁,也是孔子学生。这种情形在以前有很多,同门弟子中有“兄弟档”、“夫妇档”、“父子档”、“母子档”。像我教书也有一段时间了,学生中也有不少“母女档”和“师生档”。颜路和颜渊是“父子档”。

    “椁”就是套在棺材外面的外棺,棺椁在古代是表示死者身份和等级的,在古代用“椁”的人要有一定的身份地位。从北京的定陵,以及湖南长沙的马王堆汉墓所出土的文物来看,古代很重视死者的陵寝,不仅装尸体的内棺很高级,外面还要加“椁”,以显地位尊崇高贵。

    颜渊是孔子的杰出弟子,一生谦让不争,人缘非常好。作为颜渊的父亲,颜路肯定疼儿子,况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是伤心。可是颜渊家贫,这一点众所周知——“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做父亲的想厚葬自己的宝贝儿子,就去跟孔老夫子提及对方的马车。马车在当时也是表示身份地位的,不能乱坐,孔子做过鲁国的大司寇,所以有专门的马车。“请子之车以为之椁”是什么意思呢?一种说法是颜路想要卖掉孔子的这辆车来给颜渊配外棺,问孔子肯不肯;还有一种说法是,颜路要想办个像样的丧礼,总得有辆车子来摆排场,就像现在有人结婚需要租辆豪华车来做礼车一样。不管颜路的理由是什么,这本身就是一个“不情之请”。按理说,孔子这么欣赏颜渊,应该答应。但是孔子觉得这样做有违礼制,他自己的亲儿子死了他都没有这样做,所以他没有同意。

    “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意思是,不管有没有才,说起来总是自己的孩子。孔子对他死去的儿子伯鱼,就爱得不得了,不管他是否有才,可是这个爱还是要有分寸,讲原则。就像《大学》里说过:“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即溺爱子女的人看不到孩子的缺点,贪心不足的农夫看不到自己禾苗的茁壮。前者是说父母溺爱,总是护短,所以不了解小孩恶的一面,总是觉得自己不够,这就是人性。

    “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孔鲤是孔子的儿子,字伯鱼。孔子向颜路解释说,我儿子死的时候,有棺无椁,我都没有把车子卖掉或当掉。“徒行”就是步行,没有车子坐,就得走路了。孔子的话是有根据的,因为孔子做过大夫,他必须尊崇礼制,车子是他身份的象征,不能随便卖掉。像现在很多人服公职很久,得了某种勋章、奖章,那些代表荣誉的东西能在急难的时候拍卖了换钱吗?当然不行。

    《易经》中的贲卦第一爻就跟这个问题有关。“贲”是指职场的历练,贲卦到第二爻才有车坐,第一爻“贲其趾,舍车而徒”,不坐车就得徒步走,这里包含着当时的礼制文化。按一般人的判断,大概颜路也这么想:老师这么爱我的儿子,应该会同意。结果老夫子很理智地回复他:“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因为他在大夫的行列之后随行,是不可以徒步走路的,就拒绝了颜路。

    那么,孔子是不是真心疼这个学生呢?当然是真心。看下面一章。

    9.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

    颜渊死后,孔子仰天长叹道:“噫!老天这是要灭我啊!老天这是要灭我啊!”

    “天丧予”,当天命与人意相违时,孔子也只能感叹,是上天跟自己过不去,把他唯一的最有资格的传人夺走了。孔门的法脉从此要绝,他当时十分悲痛的心情可想而知。

    10.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

    颜渊死了,孔子为他哭得非常伤心。随从的学生说:“老师你有一点过分悲痛了吧!”孔子说:“这样的悲痛过分吗?我不为这样的好学生如此悲痛,还能为谁呢?”

    这一章孔子的话一定会得罪很多人,言外之意是:我不为他悲痛还要为谁悲痛?你们够格吗?大家一定觉得老师也太偏爱颜回了,就算其他人去集体跳楼,老师也不可能这样难受。这里绝对是孔子的真情流露,可是就算有这么真切的情感,他也不会为了颜回的外棺而卖车。这个孔子可真有意思!

    其实,子路死的时候,孔子几乎是同样悲伤,只是《论语》里没有记载,那个情景写在其他书里了。颜回死,他说:“天丧予!天丧予!”子路死的时候,据《春秋公羊传·哀公十四年》载:“子路死,子曰:‘噫,天祝予!’”“丧”与“祝”是一个意思,都是“切断”的意思,过去常讲一个人出家叫“祝发为僧”,就是把他头发剃了。孔子苦口婆心地教化了一辈子,结果先是颜回走了,接着是子路走了,好学生一个一个都死了。“天祝予”实则指孔门法脉后继无人。虽然在《论语》中,我们看到的是他一天到晚骂子路,可是打是疼,骂是爱。子路跟随孔子最久,心直口快,又忠心耿耿,结果死得很惨,孔子怎能不悲痛呢?

    11.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门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颜渊死了,同学们想要为他举办隆重的葬礼。孔子说:“这样不可以。”同学们还是举办了隆重的葬礼。孔子说:“颜回平时把我看作父亲一样,我却不能把他看作儿子一样。这件不合礼的事不是我的主意,是那几位学生做的啊。”

    大家看这一章,不光颜回的父亲想厚葬儿子,他的那些师兄弟也这么想。但是依照当时的礼制,以颜回的身份,本不应该如此有奢华的排场,一旦开了先例,礼就乱了。所以孔子的态度很坚决,明确地表示不同意:“不可。”那些学生觉得老师在这一点上有点薄情,决定不听他的,就先斩后奏,照干不误,最后老师也没脾气了。但孔子还是声明自己的观点,认为这种做法逾越了规矩。

    “回也视予犹父也”,意思是我跟颜回之间像父子一样亲,但是“予不得视犹子也”,他的丧事我却不能把他当儿子看。他认为学生们这件事情办得不妥,无奈木已成舟。孔子为什么不能干预呢?因为主办丧事者是颜回的父亲,再怎么说,老师还是隔着一层,对此不能干涉太多,只能表达一下意见,不能越俎代庖。“非我也,夫二三子也”,这里是在为自己辩解,意思是说我不同意这种做法,是那几个学生一定要做的,如果将来有人对这件事有什么意见,不要怪我。这句话把责任讲清楚,有点撇清的意思。由此可见,人间世的情与礼之间的平衡有多难把握,最后大家还是感情用事了。

    12.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子路请教孔子该怎么事奉鬼神。孔子说:“还没能很好事奉活着的人,怎么能事奉好死去的人?”子路又问:“斗胆请教老师死是怎么回事?”孔子说:“还没明白活着的道理,怎么能明白死后的道理。”

    这一章是关于子路的,非常有名。子路问孔子关于鬼神的问题。后代有些学者对这一问题的解释有些狭隘,就这个问题轻易给出的判断也不够恰当。很多时候,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差一点,就会差很多;就算是学者,如果不是真正的学有专精、深入理解,那么对很多问题的理解、阐释就会不到位。

    子路问事鬼神,孔子不直接回答他,而是反问:“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在孔子看来,“事鬼神”不是重点,重点还是今生今世,能把当下的事情做好就很不容易了,想那么多虚玄的事情干吗?孔子这么说,当然不是在否认鬼神的存在,而是说就算鬼神存在,你又能怎样?人间世的事情都搞不定,还经常与别人发生冲突,哪有什么心力去事奉鬼神呢?人间世最大的事情就是管理众人之事,当时有那么多纷争,那么多人死于战争或斗争,包括子路本人就是如此。在管理众人之事方面有很多的问题需要改善,鬼神的事情太遥远。这就是当时儒家的基本处世态度。

    但子路还不死心:“敢问死?”又问孔老夫子对死亡有什么看法?人的生死都是大事,不过老夫子还是没直接回答他,而是继续反问:“未知生,焉知死?”意思是说,在“生”这个阶段,还存在着那么多的问题需要花心思去改善,现在去想死后的事情干什么?大家注意孔子的语气:“焉知死?”这是孔子通过反问的方式对学生关注重点的调整。他并不认为人不要了解死,不要事鬼神。孔子十分重视祭祀,祭天也好,祭地也好,这些祭祀活动都是在事鬼神。学过《易经》的人就更清楚了,孔子对天、地、人、鬼神一切宇宙间有形、无形的存在从来没有断然否认过。他这样问的目的只是要让学生明白,人活着,重心应该放在哪里。而且,很明显,生和死、人与鬼是互相关联、彼此互动的。可我们目前还活在人间世,真正的重点是当下活着的态度。人的本分还没有尽好,就急着去探讨死后的事情,岂不是本末倒置?

    当然,人从哪里来,最后到哪里去,这些生前死后的问题可以探讨,但是,重点是当下,一定要搞清楚,不能逃避,如果你“生”的那部分存在很大缺陷,或者说对“生”的了解很有限,就不可能真正明白死是怎么回事。生死、人鬼之间密切相关,就像《易经·系辞传》中的“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以及“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系辞传》直接承孔子思想而来,所以我们不能只凭师徒之间的一问一答就下定论,说孔子只关注现实人生,其他领域统统不闻不问,这未免太轻率了,和断章取义有什么区别?

    另外,单就这个回答来看,孔子对生死问题的态度正确吗?当然很正确。就算鬼神都存在,人最重要的不是事人、知生吗?人生在世,这一辈子是最重要的,就算有下辈子,你的下辈子如何,也跟你这一辈子的修为有关。务实就是如此,孔子知道死生之说,也知道鬼神之情状,但是更知道人生是有重点的。在人心不稳、价值紊乱的时代,人常常是不事人,专事鬼,不了解生,专门去探讨死。如果是这样,那就早点归西吧!大家读《中庸》,会发现那里面很多内容也跟孔子有关:“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就是从正面探讨鬼神,肯定鬼神的存在,承认举头三尺有神明。

    通过师生之间的互动也很能看出一个人的个性,像颜回,问题就很少,凡发问,必是精要,而子路则一天到晚问问题,而且问题类型很多,显得有点多嘴饶舌。

    13.闵子侍侧,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曰:“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闵子骞侍立在孔子旁边,看起来中正的样子;子路看起来刚强的样子;冉有、子贡看起来和乐的样子。孔子很高兴。稍后又说:“像由这样,恐怕将来不得善终。”

    “訚訚如也”,中正和平、恭敬严谨的样子。这是闵子骞的风貌,他接人待物一向如此。子路呢?“行行如也”,“行”念hàng,如果大家对子路有所了解的话,“行行”大概就是很强、很横的意思。人的气象通常是“诚于中而形于外”,内在的修为会表现在行动上。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对比。

    冉有、子贡则是另外一派气象,分别是政治家和外交家兼企业家,他俩都是“侃侃如也”,和乐的样子。我们常说一个人侃侃而谈,就是讲话理直气壮、从容不迫,很有风范。

    可见,孔子的弟子真是人才荟萃,而且每个人都能流露真性情。看到自己的几个大弟子各有各的风范,作为一个教育家,孔子当然很高兴。但他还是说了一句:“若由也,不得其死然。”意思是说,子路将来恐怕会不得好死。孔子一语成谶,子路的命运不幸被言中。后来的子路果然在卫国政变中死于非命,被剁为肉酱。这也是孔子厉害的地方,他知道人一生最难改变的就是自己的个性,在平常的行为上,就能看出一个人的下场。

    14.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鲁国那些管事的官员扩建长府的国库。闵子骞说:“只加修理而保持原来的规模,怎么样?为什么要扩建呢?”孔子说:“他这个人平常不怎么爱说话,说出来就很中肯。”

    依经解经

    《易经》艮卦六五居君位,爻辞称:“艮其辅,言有序,悔亡。”艮为止,说明领导人不乱讲话,一旦讲必有伦有序,如此可免生悔。

    “鲁人为长府”,这里的“人”不是指一般老百姓,是指做官的,在《尚书》中“人”即官,老百姓叫“民”。“鲁人”就是鲁国那些官员。“为长府”,准备扩建长府的仓库,“为”是改造扩建。这又是大兴土木工程,把国家的钱拿来盖房子,而且不是建新的,好像是把原来的房子拆了扩建。

    “长府”是指存放货财的国库。为什么要扩建呢?因为当时的鲁昭公与三家之间的权力争夺。闵子骞对此有意见,认为这纯属浪费,徒耗公帑,反而会增加民众负担,带来动乱。他提出“仍旧贯”,“仍”即因,因循;“贯”是“事”。意思是因循原先的规模,略作修理。“何必改作?”原先的国库规模还可以用,为什么要扩建改造呢?真的需要这么铺张浪费吗?

    “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孔子说,他这个人平常不怎么爱说话,说出来就很中肯。可见,孔子对于闵子骞此举十分赞赏。

    15.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

    孔子说:“由所弹奏的瑟声怎么可能是出自我的门下呢?”其他同学听到这话就不尊敬子路了。孔子说:“由的音乐修养已经达到登上厅堂的程度了,只是还没有进入深奥的内室罢了。”

    “丘”是孔子自称,别的人是不敢这样称呼他的。那时讲到至圣先师,绝对不能直呼其名。《论语》里只有孔子用“丘”称自己,不会叫自己仲尼。因为称呼人的字是表示尊敬,称名只是自己谦称或者老师、尊长才可以用。《论语》中很多地方孔子讲到自己,就是“丘”,后来孔子在中国历史上获得了崇高的地位以后,大家觉得直呼圣人的名字不太好,可是又不能改,就把“丘”换成另外一个字,即“丘”字下面去掉一横。

    “由”是仲由,也就是子路,子路性情刚猛,好勇斗狠,一出来就杀气腾腾。以前的知识分子都得学会弹奏乐器,还要懂得音乐鉴赏。春秋时曾有个乐坛高手季札,是吴国的公子,文化修养比较高,还有很高的音乐造诣,“季札论乐”非常有名。大家可能在小学时听过关于他的故事。有一次,季札出使鲁国时经过徐国,顺便去拜见徐君。徐君一见到季札,就被他的气质涵养所打动,两人谈得十分投机。徐君注视着季札端庄得体的仪容与着装,突然被他腰间的那把佩剑吸引住了。在古时候,剑是一种装饰,也代表着一种礼仪,无论是士子还是将相,身上通常会佩带一把宝剑。徐君虽然心里喜欢,却不好意思说出来,季札一下就看透了徐君的心思,内心暗道:等我处理完国事,一定回来将这把佩剑赠送给徐君。在他看来,好的东西能被有鉴赏力的人拥有才是最妥帖的。为什么当时没把佩剑给徐君呢?因为季札还要代表吴国出使访问,佩剑对他还有用处,暂时不能相送。等季札出访回来的时候,徐君已经死了,季札却依然遵守内心的承诺,把那把佩剑挂在了徐君墓旁的树上。这是一个非常有名的故事。

    可见,所谓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是当时知识分子的必修课,是很重要的文化修养。子路也通琴瑟,并不是一个大老粗,可是他鼓瑟的声音总让人听着带有杀气,没有“中正和平”的味道。老夫子当然不会喜欢,他的弟子怎么会弹出这种声音呢?其实这是一个人本性的流露,无论怎么教化都很难掩藏的。其他学生听到老师骂子路了,加上平时喜欢看老师的脸色行事,马上就不尊重他们的大师兄了。子路的年龄跟孔子相差不到十岁,但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对老师的尊敬、爱戴,他与其他弟子一样。孔子见同门的师弟们见风使舵有点过火了,决定出面给子路平反,帮他平衡一下,就说:“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这句话很有名,“升堂入室”是一个比喻,就是把学问比作厅堂,能“升堂”就已经是了达到一定的境界,只是还没有探究到最精微、深奥的部分,必须入室才意味着真正地深入。我们说的“入室弟子”,就是可以传衣钵的学生。颜回如果没死,多半就是这种衣钵传人。那“升堂”呢?尽管还只是在外面的大堂,但至少已经入门了。孔子的这句话主要是针对那些见风使舵的学生说的,提醒大家不能用这种态度待人。仲由的境界已经升堂了,只是还没有入室,至于你们这些不尊重他的人,根本还没有入门,还在庭院外头呢。读到这里,我们都要认真想想,自己是不是也常常道听途说,人云亦云地批评别人?有没有逞口舌之快,搬弄是非的时候?

    可见,学问步步深,对事情的了解也是步步深,入室外面是升堂的,升堂外面还有在庭院的,庭院外面还有没入大门的……越在外面的越外行,有什么资格批评比自己内行的人呢?还有,看尊长、老板的脸色决定自己的态度也是一般人常犯的毛病,并不见得真有见地。

    16.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

    子贡问孔子:“师与商两个人,哪一个比较杰出?”孔子说:“师的言行过于偏激,商稍嫌不足。”子贡又问:“那么师较好些吗?”孔子说:“过度与不足都不好。”

    “师”就是颛孙师,字子张;商就是卜商,字子夏。

    “师与商也孰贤”,这是子贡问老师,他的同学子张与子夏谁比较优秀?

    “师也过,商也不及”,孔子认为,子张的言行过于偏激,而子夏稍嫌不足。意思是这两个人各有短处。子张有一点盛气凌人,很多人都不喜欢他,这于《子张篇》可见一斑。

    子贡似乎不甘心,又问:“然则师愈与?”是不是子张更好些呢?孔子没有正面回答,他说:“过犹不及。”意思是,过度与不及都不好。两者都有偏颇,不是这个极端,就是那个极端。我们常常讲的“过犹不及”就是出自这里。在《易经》中,只有中孚卦讲的是中道,小过卦跟大过卦就是有所过,有的偏得少,有的偏得多,有的左偏,有的右偏,都不是完美、恰到好处的。这就是人常常犯的毛病,不是东倒,就是西歪。所以孔子很是感慨:“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子路篇》)

    可见,一个人能做到持守中道(中庸)太难了。在《中庸》中,“中庸”的定义就是:“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做到“中庸”一般人以为容易,实际上很难。真正的中庸是“适中之道”,绝对不是一分为二,也不是三条大路走中间。就是中道,也不断在变,因为环境随时在变,要做到随时随地恰到好处太难了。持中就能生生不息,阴阳和合就能创造,但绝对没有什么标准答案。我们在行事时,往往就是抓不到恰到好处的中道,不是过头,就是不及,总是跑偏。这一点就算是孔门的诸贤也不能免。

    17.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季氏的财富已经超过了周公,可是冉求仍然替他搜刮敛财,更增加了他的财富。孔子说:“冉求不再是我的学生,同学们可以到外面敲着鼓去批评他。”

    这一章讲冉有为虎作伥,他就是因此差点被逐出门墙的。孔门最不能接受助纣为虐的人,绝对不允许知识分子牺牲根本原则帮人做坏事。冉有很有政治才干,肯定想找个好的老板来依靠,而好老板不见得有那么多。冉有可能难以抵御名利的诱惑,明知老板的做法不对,他既不劝谏,也不辞职,还帮着敛财,那不是典型的“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吗?牺牲原则变成御用文人,或者帮人做文化打手,这在老夫子看来是绝对不可以的,他认为这个原则一定要讲清楚,就发动同学一起去批判冉有。

    “季氏富于周公”,周公是武王的弟弟,整个鲁国都是周公的封地,只是他并没有就任,一直在中央辅政,虚领封地,换句话说,他绝对不会不富有。可是鲁国到了孔子那个时代,权臣当政,连鲁国的国君都受到了挟持。季氏虽然只是大夫,却很跋扈,搜刮了很多钱财,竟然比周公还富,这和他的社会地位是不相称的。可见,他的财富来路不正,而冉求不知反省,却一直辅佐季氏,利用自己的行政能力就地取材,为他的老板锦上添花。孔子受不了了,骂他“非吾徒也”,就要把他赶出去,这就叫逐出门墙。在当时,被老师开除是不得了的事,孔子认为所有学生都得明白老师为什么反应这么激烈。这在《孟子·离娄篇上》中讲得更详细:“求也为季氏宰,无能改于其德,而赋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由此观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弃于孔子者也,况于为之强战?”

    “小子鸣鼓而攻之”,“小子”是指你们这些年轻人,孔子对冉有的行为深恶痛绝,命令其他学生一起声讨冉有。以前的声讨真的是要鸣鼓的,意在公告天下,某某与某某从此一刀两断。换作现在,可能就是在媒体上发表声明,发动舆论攻势,当年是直接让学生们大张旗鼓去批判。“攻”就是声讨,如“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对于“攻乎异端”的“攻”字,一般的解释也是错的,把“攻”字当成专攻什么学问,不容忍异端,总认为自己对,让别人只能研究自己的学问,不可以研究其他的,这也太小气了吧?天下的学问本来就是一致百虑、殊途同归的,哪会那么小气?后来宋明理学家把“攻”字解释成专攻,说“攻乎异端”是专门去研究异端的学问、非儒门正统的学问。这样的解释完全背离了文意,意思应该是,声讨和你不一样的学术,是没有风度、不包容的表现。这个“攻”就是“小子鸣鼓而攻之”的“攻”。

    18.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

    高柴生性愚笨,曾参生性迟钝,子张生性偏激,仲由生性鲁莽。

    这一段很有趣,又是老师对同学的评语,没有比老师更了解自己学生的了。孔子评价他的四个高徒,简直像在念诗,一个人给出一字评语。“由”是仲由。“师”是子张。“参”是曾参,曾子。“柴”,字子羔,姓高,他的后人现在就姓高,我们曾在曲阜见过他的后人,他们两千多年来从没有离开曲阜,像是在帮孔老夫子守墓。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就像守耶稣的圣殿骑士团一样。曲阜孔府的孔子学会有个老先生叫高景鸿,到现在我们每年还通明信片。他是当地的老土著,我第一次带学生去曲阜的时候就请他做的介绍,我在他身边还好,其他学生根本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因为他是典型的山东腔。高柴也是七十二贤之一,《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也有他。他脑筋不怎么灵活,但是忠心耿耿、敦厚老实。曾参以孝顺为名,秉性鲁,就是有点鲁钝,人也比较敦厚。山东刚好也称齐鲁,“鲁”到底是缺点还是优点,还很难讲。

    “师也辟”,“辟”就是比较偏激,看子张的言行就知道,他好说大话,跟同学的关系也不太好,很多同学都受不了他。《论语》中还有《子张篇》,他喜欢讲话,也喜欢问问题,就是生性“辟”,比较偏激,完全不是走中道的路子,这个个性孔子一眼就看出来了。“由也喭”,由就是仲由(子路),“喭”就是鲁莽,不是很有涵养。子路喜欢逞强,这种刚直的精神很多时候也有点过头。孔老夫子把这四个学生都评价了一遍,虽然只有一字,却高度概括了这些弟子的个性。

    记得以前,每年春节我们都要去给老师拜年,回来的路上常常会经过温州街的一个巷子,有个老人家刚好住在巷口,每年都贴春联。当年老人就借春联批评当时的台湾领导人,春联上的典故就出自这里,其上联是“弄权得意愚且鲁”,下联是“处势无能老而痴”。我们看了他的春联,哈哈大笑,大家都知道他在讲谁,“处势无能”,大权在握却无能,搞得两岸关系紧张,岛内族群矛盾加剧。“老而痴”,那个时候这位领导人已经七十好几了,现在是往九十走了。老人家把这种对时局的看法写成春联贴在那里公告给行人,其实也是在表示无声的抗议,很有意思。有一年陈水扁上台了,他贴的春联上下联都是五个字:“变天不足惧,乱政最堪忧。”后来这家的大门就变成了我们心目中的一景,每年给老师拜年的时候都绕道到那边去看一看。世间很多事情就是这样,能干的人跋扈一点尚可忍耐;最怕的是既跋扈又无能;还有“愚而诈”的,他认为自己可以耍诈,其实笨得要死,那点小心思别人一眼就看透了。

    19.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孔子说:“颜回的修养差不多已经接近最高标准了,可是常常穷得一文不名。赐不接受命运安排,自己经营生意,财富越来越多,预测行情涨跌都很准。”

    这一章比较重要,是孔子直接把颜回与子贡进行比较。

    “屡空”两个字好玄,只给出两个字的点评。“赐”是子贡的名,大家注意,古代人的名和字是有关联的,子贡的名字叫“赐”,“赐”是上对下,“贡”是下对上,一个人的名和字就包含了上下关系的互动,这个名和字对有才干的子贡来说特别贴切。生意要做得大,就要懂得和气生财,有赐有贡,上下都得打点。《史记》的《货殖列传》很值得看,司马迁把古代社会影响力很大、富可敌国的商人编入列传。后来所谓的“士农工商”的观点,把商人排得比较低,其实商人里豪杰之士并不少。像吕不韦,就是弃商从政,敢于隔代押宝,散尽家财,到最后居然当上了当时天下第一大国秦国的丞相,这完全是无中生有的本领。还有范蠡,也是由政入商,最后又能功成身退。子贡的本行是个成功的商人,但他在内政、外交方面也有杰出表现。所以,有些治事的能力是相通的,就像《易经》和《孙子兵法》,都可以直接用在现在的企业管理中,完全没有障碍,无非都是管理众人之事。

    不管是作为一个政治人物,还是作为一名成功的商人,都要有很强的能力,就是“亿则屡中”。亿就是预测,在《易经》中,震卦的第二爻称“震来厉,亿丧贝。跻于九陵,勿逐,七日得”。“亿”作为预测的意思,和“臆测”的“臆”相比,意思相差很远。“臆”字味道太弱,有乱猜、假想的意味,“亿”则是很准确的,就是《易经》的高瞻远瞩,对未来形势的判断非常准确。子贡对行情的判断,“亿则屡中”,准确率非常高,这样他才能不断地利上滚利,像生殖繁衍一样,财富越来越多,这就是“货殖焉”。“亿则屡中”不仅限于经商的成功,在人生的任何阶段、社会的任何领域,这种预测能力都很重要。

    什么叫“不受命”呢?“不受命”有两种说法,一是指做官就得接受长官的命令,这样就要受束缚,如果自己做老板,自己创业,就不必受这份鸟气,这就是“不受命”。二是“不认命”的意思,靠自己的本领打天下,自强不息,不认为人一定要接受命运的安排。两个意思都对。

    “回也其庶乎”,意思是颜回差不多已经接近最高标准了,《易经·系辞传》中也说:“颜氏其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庶几”的意思就是还不是百分之百,但是已经很接近了,差不多就要成形,很接近真理了。

    关于“屡空”,过去大致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指一种思想修为的境界,有点像佛家讲的“无我”,放空自己,没有成见,任何学问都能吸纳。另外,“无我”就没有私心,就是《礼记·礼运大同篇》所说的“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颜回能放空自己的心胸,所以才会安贫乐道。这种讲法很接近道的境界。另外还有一种解释则更实际,就是颜回口袋里经常空空如也,没钱!因为这是两个学生的对比,摆在一起看,其实也有道理,一个是最穷的学生颜回,能安贫乐道;一个是最富有的子路,判断行情准确。两个学生,老夫子都肯定。

    依经解经

    孔子心目中的善人,是天性纯善、未必须刻苦学习之人。有点像禅宗六祖惠能,不读书不识字,却通悟大道,了无挂碍。《易经》坤卦“六二”爻辞称:“不习无不利。”坤卦崇尚母性的包容和爱心,母爱与生俱来,不学而能,自然圆善。

    20.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

    子张请教善人是怎样造就的。孔子说:“不走前人走过的路,也不去拜师做入室弟子,而是自性开发得好。”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张请教孔子,善人如何造就。

    “不践迹”,不走前人走过的路。也就是说,善人大概会走另外一条路,因为自性生万法。像六祖惠能这种人就比较像“善人”了。“元者,善之长也”。善人是普通人中的“奇葩”,他不拘泥于向某个人学习,因为他知道最宝贵的东西是自性。

    “亦不入于室”,善人不拜人为师,不做入室弟子。因为有时候致力于学别人,不能活学活用,不具备反省能力、创造能力,无法批判式地继承,就很容易被限制。这样导致的结果就是学得再好,也没办法超过老师。

    21.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

    孔子说:“一个人的言论笃实就该得到赞许吗?谁知道他是一个言行合一的君子呢?还是只是样貌看起来很庄重呢?”

    看人特别难,知人知面不知心。所以,中国有像《人物志》(刘劭著)那样专谈识人的专著,里面主要的一些论点与思想,就来自《四书》。

    “论笃是与”,一个人的言论笃实就该得到赞许吗?孔子提示我们,如何才能真正不看错一个人,即怎么知道他是可以信赖的呢?第一,就要看他发出的言论,看他的言论内容是否真诚厚道。

    “君子者乎?色庄者乎?”是一个言行合一的君子呢?还是只是样貌看起来很庄重呢?有些人说得好听,可能是口才经过特别的训练,以致辩才无碍,但是他所说的不见得能做得到。所以,识人的第二层还要观察他的行为表现,不能以言取人。他说得头头是道,你就感动了,那就完了。人一感动就冲动,就容易下断语说这是好人。这往往不一定,因为“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由于有些人很会伪装,道貌岸然,实际则是大骗子。换句话说,判断人要很审慎,千万不要以言取人,会说的人永远比会做的多。说完他就忘了,因为他说的那些都是出于个人私利。

    22.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子路问:“我们听您老的教导,懂得了一个做人做事的道理,马上就要去做吗?”孔子说:“你还有父亲和哥哥在,怎么能听到可以做的事就马上去做呢?”冉有问:“懂得一个做人做事的道理马上就去做吗?”孔子说:“懂得了就要赶快去做。”公西华说:“子路请教听到该做的事就马上去做吗?老师说有父亲与哥哥在要慎重。冉求请教听到可以做的事就去做吗?老师说马上就去做。我感到很困惑,冒昧请教您,这是怎么回事?”孔子说:“冉求做事比较保守,我就鼓励他往前走;仲由做事容易冲动,我就往后拖他一下。”

    这一章是因材施教的典型范例,意思很明了。

    子路是典型的行动派,喜欢身体力行。“闻斯行诸”,“闻”不光是“听”,还有领悟的意思。像佛经一开始都说“如是我闻”,佛经是阿难根据记忆写下来的,光靠记忆不可能一字不差,他是消化吸收后才记下来的,所以“闻”也是“懂”的意思。不是参加法会就能“闻”了,只有消化并吸收,才是“闻”。子路问:“我真正懂了一个道理,是不是马上就可以实践呢?”

    “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孔子回答不行,因为父兄还在,不可以专擅、想做就做。孔子的回答意在提醒子路行动要审慎,因为子路的个性冲动,不会考虑后果。

    冉有也问同样的问题,孔子的回答很干脆:“闻斯行之。”意思就是,你懂了,就去做。很显然,对同样的问题孔子给了两个答案,而且看起来是矛盾的。第三个学生公西华在旁边听迷糊了,同一个问题怎么能有两个不同的答案呢?

    “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孔子真的是太了解自己的学生了,要知道因材施教,哪能有标准答案呢?冉求虽然有政治才干,但是他比较审慎、保守,遇事犹疑不决,所以孔子就鼓励他马上就去做。“由也兼人”是指子路容易冲动,所以孔子希望他不要马上就做,最好跟父兄商量商量再说。

    这就是孔子的因材施教。面对同样的问题,人的思维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不同的人性、人情,以及学生的根器、资质,甚至当时的环境,都要考虑进去,因人因事、因时因地制宜,没有标准答案,这就是《易经·系辞传》所说的“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

    另外,关于“由也兼人,故退之”,韩愈的字就是“退之”,因为他名“愈”,“愈”的意思是表现很优秀,超过别人,那就得在另一个方面压一压,名“愈”,字就叫“退之”,这样一来就平衡了。中国人,有名有字,字与名之间有一定的关联,是用来调节平衡的,这非常有趣,这本身就是一阴一阳之道,像一个太极图。诸葛亮,名亮,有点刺眼,字就曰“孔明”,一孔之明,没那么亮了。

    23.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同‘汝’)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孔子在匡这个地方曾被群众围困,颜渊后来才赶到。孔子说:“我以为你遇害了呢!”颜渊说:“老师还活着,我怎么敢先死呢?”

    孔子在周游列国的时候很凶险,曾在匡地被包围,因为孔子长得像阳货。阳货是季氏家臣,季氏是鲁国的权臣,阳货是季氏家的权臣,是当时炙手可热的人物,曾经欺压过匡地百姓。孔子最后靠人帮忙才得以解围,结果弟子们都失散了。这些故事在《史记·孔子世家》中有详细的记载:

    将适陈,过匡,颜刻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颜渊后,子曰:“吾以汝为死矣。”颜渊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惧。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使从者为宁武子臣于卫,然后得去。

    在《论语》中,记载得就很精简,因为这些经历当时的孔门弟子都很清楚。大家在失散之后重新聚在一起,颜回最后一个赶到,孔老夫子特别担心他,“吾以女为死矣”,女就是“汝”,以为他已经死于兵荒马乱之中了。因为他一直认为颜回可能是将来自己的道统传人,这是孔子的真情流露,他实在是太担心颜回了。颜回回答:“老师还活着,我怎么敢先死呢?”这个回答也是对老师的真情实感,可是后来他还是先死了。

    24.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曰:“然则从之者与?”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以称得上大臣吗?”孔子说:“我还以为你问别的呢,原来问的是仲由与冉求啊。所谓的大臣就是要以正道来服侍君主,行不通就辞职。现在由与求二人,只能算具体做事的臣子。”季子然说:“那么,他们是不是事事都听老板的呢?”孔子说:“遇到老板杀父亲与杀君主的事,他们是不会顺从的。”

    这一章讲到的冉求和子路,在别人眼里都很有政治才干,就连鲁国的权臣季氏家族的子弟季子然都有耳闻。

    大臣是具有大人之德的臣子,今天我们只能用“大臣风范”来形容了。古代的大臣是要具备很多条件的,要有教养,不是在台上蹦蹦跳跳、轻浮地讲几句话就可以了。季子然问孔子这两个人是不是合格的大臣,是不是有古之大臣之风范?

    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孔子说:“我还以为你问别的呢。”要知道,“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古之大臣的规格是很高的,他们都是坚持原则的知识分子,是用“道”去辅佐国君的,一旦发现国君违反道,他们马上就辞职不干,绝不会为一己之私利而牺牲原则。现在的仲由与冉求还没这个素养,做不到这一点。

    “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具臣”,凑数的臣子,就是备数之臣,可以说是要有这样的人做事,但他们不可能坚持原则,更没有影响上司的能力。

    “然则从之者与”,季子然还是不死心,又问:“既然这样讲,他们是不是事事都听老板的呢?”“从”就是听从,只敢说"yes",不敢说"no"。因为很多人珍惜自己的官位与既得利益,不敢劝谏老板,对老板一味听从。

    “弑父与君,亦不从也”,一旦发展到臣弑其君、子弑其父这种违背人伦的地步,他们两个是肯定不会再跟着老板做事的,这也是孔子对学生最起码的要求。

    依经解经

    《孟子·告子下》云:“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孟子·离娄上》说:“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

    25.子路使子羔为费(bì)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

    子路推荐子羔去担任费城的县令。孔子说:“你这样做会害了他。”子路说:“在那里有百姓与各级小官吏,也有土地与五谷,为何一定要读书才算得上求学呢?”孔子说:“我讨厌你这种强辩的人。”

    这一章讲到子羔了,即前面说到的“柴也愚”那位。这一次是大师兄子路推介他任职,子路资格比较老,子羔资历浅,人又比较愚,只能靠大师兄提携了。

    “费”,是当时有名的城邑。子路当时是季氏的宰臣,为人重义气,是“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的人,为了照顾小师弟,就介绍子羔到费邑当城宰。孔子对此很不满意,认为子路这样做会害了子羔。

    “贼夫人之子”,“贼”就是伤害;“人之子”,子羔也有父母。意思是说,子路这样做,怎么对得起他的父母亲呢?每一个都是人子,这样做表面上是在照顾他,实际上会害了他。因为孔子觉得子羔还未学成,学而优才能仕,子路现在为了卖人情,明明知道他还没有学成,就让他去从政,不是摆明了要他丢脸吗?

    子路对老师的意见不以为然,反而替自己辩护说:“何必读书,然后为学?”意思是在实际的工作中要接触上级、同僚和老百姓,完全可以从实际的政务中学习,何必一定要把书读到一定程度才可从政?难道不可以把顺序调一调吗?孔子生气了:“是故恶夫佞者。”意思是说,子路不反省,还强辩,他最讨厌这种人。

    那么,到底谁的看法对?恐怕还是孔子对。获得一个在实务中学习的机会当然也不错,孔子也没有说不对,但是子羔偏愚,过早从政对子羔来说有点不妥。

    这一段放在《先进篇》里是有意义的,《先进篇》的第一章就说:“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野人”就是平民,孔子认为子羔是平民家的孩子,这样身份的人要从事政治,对礼乐教化之类的知识一定要先学到位才行,等到这方面有见识、有根底了,再去从政。这就是“先进”的意思。有的贵族子弟生来就具有一定的地位,他们可以先当官,但接着一定还要“后进以礼乐”。

    26.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

    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

    “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同‘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三子者出,曾晳后。曾晳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一起坐在孔子旁边。

    孔子说:“我比你们年长一些,你们不要因此就觉得有点拘束。平常你们会说:‘没有人了解我呀!’如果有人了解你们了,你们会怎样做呢?”

    子路抢先回答道:“对于千辆兵车规模的国家,夹在几个大国中间,加上经常要有战事,国内还闹饥荒,如果我来治理,不到三年,我可以做到让百姓勇敢,并且知道应对的方法。”孔子对他微微一笑。

    孔子接着问:“冉求,你怎么样?”他回答说:“我的才干就是治理方圆六七十里,或者五六十里,假如给我三年时间去治理这样一个小国,我可以使老百姓富足。至于礼乐教化的问题,只能等更能干的人来做这件事。”

    孔子又问:“赤,你怎么样?”他回答说:“我不敢说我很能干,我是来学习的。有关祭祀的事情,参与诸侯国的国际会议,我会穿戴好礼服礼帽,担任一个小司仪。”

    孔子又问:“点,你怎么样?”曾点弹瑟的声音渐渐稀疏,铿的一声把瑟放置一旁,站起来向老师行个礼,回答道:“我跟刚才那三位同学说的都不一样。”

    孔子说:“那有什么关系?每一个人说说自己的志趣罢了。”

    曾点回答道:“我希望在晚春时节,穿着新做的春服,跟五六个成年人和六七位少年,在沂水中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然后高高兴兴地吟着诗,唱着歌归来。”

    孔夫子感叹道:“我很欣赏曾点的这种境界。”

    三个人离开了房间,曾晳在后面。曾晳说:“三位同学的发言,老师认为怎么样呢?”孔子说:“他们就是各自表达一下志向罢了!”曾晳说:“那老师为什么要笑子路呢?”孔子说:“治国要讲究礼,他的话太不谦逊了,所以笑他。”曾晳再问:“冉求说的不也是治理邦国的事吗?”孔子说:“怎么见得方圆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地方不是国家呢?”曾晳再问:“公西华讲的难道就不是邦国的事吗?”孔子说:“参与宗庙社稷的国际盟会,不是诸侯国又是什么?赤如果只做个小司仪,谁又能做大司仪呢?”

    这一章是《论语》中最长,也是很有名的一章,其中涉及子路、冉有、公西赤、曾点这四位弟子,文字活泼得像剧本。其中曾参的父亲曾点首次出场。

    曾点,字晳(日光透入之晳),被列为孔子七十二贤人之一,与颜回之父颜无繇、孟轲之父孟孙激等人并祀于曲阜孔庙后部的崇圣祠。史籍对曾点的记述极少,但他豪放不羁的性格与举止在当地被传为美谈,有“鲁之狂士”之称。

    孔门弟子中父子档很多,曾点和曾参也是,《孟子》里提到过曾家三代,“孔、孟、颜、曾”在儒门的影响很大。正因为这样,在古代社会,姓孔的、姓孟的、姓颜的、姓曾的后世之人有时结拜为兄弟,就像刘、关、张桃园结义一样。这一章也是各言其志,上次只有颜回、子路,这回有四位。

    子路、冉有(求)、公西赤(华)、曾点这四位弟子与孔子在一起,孔子兴致颇高,又想探察学生志向了。“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这句开场白为挖掘学生志向而让他们放松心情,没有拘束感。“居则曰:‘不吾知也!’”“居”就是日常起居,意思是你们平日常常发牢骚说自己的才华被埋没,没有人了解自己。在这里我想强调一下,《论语·学而篇》开篇说“人不知而不愠”,是指教书时的“教不倦”,《学而篇》最后的一句“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才是不要怕别人不了解你的意思。这两者的差别,不要搞混。很多人都会因为别人不了解自己而很郁闷,“不吾知也”就是如此。孔子很会打埋伏,既然你们都这么想,我很想知道你们各有什么志向——“如或知尔,则何以哉?”意思是,如果有人来请你们去做事,你们准备如何展现自己的才干呢?

    第一个讲话的是谁?不用说,肯定是子路。他性格很直率,没有用心仔细想,就抢先说了。《论语》里每个人的举手投足都是其天性的自然流露。他的回答是自己治理一个“千乘之国”颇有方法。

    “千乘之国”,多少乘兵车是当时用来描述国家大小的,千辆兵车的国家在春秋时代算得上大国了。“百乘之家”就是拥有一百辆兵车的大夫,“万乘之国”则是超级大国,恐怕只有周天子够资格。“摄乎大国之间”,“大国”是指比千乘之国更大的国家,都是些很有实力、很霸道的国家,像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处于这些大国之间是很危险的国际形势。

    “千乘之国”不大不小,还要夹处在几个大国之间求生存,“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加上经常要有战事,国内还闹饥荒。为什么总会有战事呢?因为“千乘之国”的国际环境很糟糕,大国之间交战,常要向它们借道,经常处于左右为难的状态,受战争殃及的风险很大;另外,“因之以饥馑”,经济上还会有问题,粮食生产不足,这就更糟糕了。子路说,“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在这种种不利的情况下,如果给他三年的时间,就能让百姓有勇气和自信,并且知道应对的方法。

    这个志向不算小,子路在这方面很自信,没想到老师不给面子:“夫子哂之。”“哂”字可能会让人很不爽,有点嘲笑的味道。当学生的最怕老师这种回应,自己勾画的宏图,老师一笑置之,有点尴尬。不过,这是他们师生互动的一种模式,也算是行为语言吧。

    子路抢先答了,老师一笑之后,就主动点名了,第一个是冉求。老师这么一笑,把冉求给吓着了,他的回答就保守多了。他也许本来也想拍着胸脯讲更大的志向的,一看大师兄子路被老师讥笑,吓得汗毛直竖,立马把自己的志向调整得很小。但是老师点名了,非答不可,就不能再扯“千乘之国”了。

    冉求说:“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他认为自己的才干就是治理方圆六七十里或者是五六十里的地方,假如给他三年时间去治理,可以使老百姓富足,绝不会有饥馑。然后百姓富了之后还要加以教化,但冉求说,礼乐教化的问题,他没本事,只能等更能干的人来做这件事。他的回答看上去很谦虚,冉求是不是真的如此谦逊呢?不一定,因为前面有个子路先挨了“棒子”,他马上就收敛了许多。这就叫“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

    冉求说完,孔子又点名公西华回答,这是第三位。公西华更谦逊了,没说志愿,而是说:“非曰能之,愿学焉。”意思是说,我不敢说我很能干,我是来学习的。这个习惯一直延续至今,现在有很多人明明在专业方面已经很不错,是某方面的专家了,如果到某个地方去出席会议,也常说我是来学习的,很感谢你们给我提供了一个学习的机会。“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宗庙之事”,是指有关祭祀的事情;“会同”就是各路诸侯开国际会议,“如”就是参与;“端”即礼服,“章甫”是帽子;“小相”就是祭祀和诸侯会盟时现场的司仪。公西华自谦自己不敢做大事,只是对这些礼仪还熟,能办得很周全,不会失礼。

    还剩下一个曾点没有表态,这个家伙好像是为这场师生对话伴奏的,一直在鼓瑟,一副轻松悠闲的样子。曾点真是有个性,老师点名要他讲了,他的曲子还没有弹完,既不能一直弹下去,又不能骤然停下,只能渐渐放慢,就像跑步一样,必须缓冲一阵子才能停下来。“鼓瑟希”,就是鼓瑟的声音慢慢稀疏,最后“铿尔”,嘣的一声停下不弹,“舍瑟而作”,把乐器放到一边,站起来给老师行礼。古时候没有椅子,大家都是席地而坐,连朝廷都是前面摆个几案,大家都坐着谈,所以那时的殿堂地面一定要很干净才行。“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对尊长说话要用“对曰”,像佛经中对佛讲话也要袒右肩、右膝着地,合掌恭敬而“白佛言”,那是必须恭恭敬敬的,现在不讲究这一套了。曾点回答说,我跟刚才三位同学说的都不一样。言下之意是,他可没有那么大的志向。“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孔子鼓励说,无妨,只是说说个人的志向罢了。

    曾点开始说了:“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注意,“莫”即暮,学过《易经》的都知道,夬卦的第二爻“莫夜有戎”,“莫”就是暮,“暮”是“莫”字下面再加一个太阳。这个字是怎么来的呢?甲骨文中的“莫”,表示黄昏,中间也是一个“日”,上边是草丛。如果大家到河边去,就会在傍晚的时候看到太阳落入天际的草丛,这个就是“莫”字的象形意义。“莫春者”,是指春夏之交。“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春天的衣服已经做好,“冠者”指成人,“童子”指还没成年,大概十来岁的孩子,“沂”就是沂水,在当年的鲁国境内。“风乎舞雩”,以前经常遇干旱,各地都有专门求雨的土台,即舞雩台,通常会在上面种树,树下乘凉就是“风乎舞雩”。这种情景非常像现在的郊游踏青,晚春的时候,穿着新做的衣服跟五六个成年人和六七位少年,在沂水中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然后高高兴兴地吟着诗、唱着歌归来。真的很悠闲。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与”就是认可,曾点与前面那几位想要积极用世的同学完全不同,既不想当官从政,也不想去搞外交,他的生活情趣就像鼓瑟的状态一样自然而然,颇有道家风范。金庸在《射雕英雄传》里就用了这一段。书中第三十一回,郭靖带着黄蓉去找一灯大师疗伤,遇到其弟子渔樵耕读之一的书生,正在读《论语》这一段,描写得很精彩:

    (书生)读得兴高采烈,一诵三叹,确似在春风中载歌载舞,喜乐无已。黄蓉心道:“要他开口,只有出言相激。”当下冷笑一声,说道:“《论语》纵然读了千遍,不明夫子微言大义,也是枉然。”那书生愕然止读,抬起头来,说道:“甚么微言大义,倒要请教。”黄蓉打量那书生,见他四十来岁年纪,头戴逍遥巾,手挥折叠扇,颏下一丛漆黑的长须,确是个饱学宿儒模样,于是冷笑道:“阁下可知孔门弟子,共有几人?”那书生笑道:“这有何难?孔门弟子三千,达者七十二人。”黄蓉问道:“七十二人中有老有少,你可知其中冠者几人,少年几人?”那书生愕然道:“《论语》中未曾说起,经传中亦无记载。”黄蓉道:“我说你不明经书上的微言大义,岂难道说错了?刚才我明明听你读道:‘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五六得三十,成年的是三十人,六七四十二,少年是四十二人。两者相加,不多不少是七十二人。瞧你这般学而不思,嘿,殆哉!殆哉!”

    读金庸小说这一段,我就会想起《论语》中曾点的话,难怪黄蓉聪明,她既熟读经典,也能如此歪解经典。

    关于《论语》这一章,过去很多人在解释的时候,一看孔老夫子对治国平天下大弟子的志向,或者一笑置之,或者一言不发,却对追求自然的生命情调、不积极干大事的人很是认同,就觉得违反了儒家的一贯立场。因此,“莫春者”就成了违反儒家本色的象征性的说明。这样的说法有点可笑,大家要知道,这是《论语》,不是《易经》卦、爻辞,是没有任何功利心的真性情的自然流露,就像《金刚经》中“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样,孔子觉得自然才是最好的,前面的三个人都有拘碍。

    前面三位弟子讲完了,老师没有任何评点,还轻笑了其中一个,唯独曾点讲的孔子表示欣赏。三人垂头丧气地向老师行礼后就离开了,曾点动作慢半拍,他走在最后,当然也可能是故意走在后面的,因为他还有点疑惑。

    果然,他想探探老师对同门的意见。“夫三子者之言何如”,三位同学的志向,老师认为怎么样呢?老师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说“亦各言其志也已矣”,他们只是把各人心中的志向说出来罢了。言下之意是没有要评点的意思。但曾点不识趣,直接就问:“夫子何哂由也?”老师为什么要笑子路呢?

    孔子说:“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原因是,子路太骄傲,过分自信,治国要讲究礼,他太不谦逊了。这样的话,同僚可能会很难跟他相处,甚至会嫉妒、打压他,最终导致派系斗争。孔子之前做过鲁国大司寇,代理过丞相的职务,有从政经验,觉得子路太自以为是了。

    曾点又问冉有:“唯求则非邦也与?”冉求说的不也是治理邦国的事吗?孔子说:“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纵横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的地方不也是国家吗?治理国家的重点不在大小,像新加坡虽然很小,可是当年也创造了跻身“亚洲四小龙”的奇迹,到现在大家也很肯定他们的国父李光耀的执政能力。

    “唯赤则非邦也与?”公西华讲的难道就不是邦国的事吗?孔子回答道:“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有宗庙祭祀,又有国际盟会,这肯定是诸侯之国。而且公西华擅长做司仪,但是他能做大司仪。尽管后面的二人表现得谦逊,但孔子认为,对他们来说,规模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是否能全面掌控局面,真正做到尽职尽责。

    孔老夫子当众赞扬曾点,另外三位有点生气,走得急了一点。但是,从后面的分析大家可以看出,孔子是在对人生作全方位地思考问题,他并不想要每个人都走从政这条路,而且在从政这条路上,他也不在乎管理地域的大小,只要能够发挥才干,对社会有贡献就可以。但是,再怎么样也不能忽略掉做人的生活情趣,曾点的安排就很好。工作与生活之间并不矛盾,不能一做事情就变成工作狂,连春季踏青、好友相聚这么简单的生活趣味都放弃了。真正从政的人恐怕更需要这种自然的生命情调,更需要这种真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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