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天，萨洛米去了夏洛特城。她走得相当不情不愿，这是因为她做了个噩梦，梦见有14位客人来用晚餐，可家里除了冷冰冰的煮土豆外，再没别的食物来款待他们。

    她说：“夫人，这很可能会成真呢。厨房里除了提子干面包就没其它烤好的糕点了。我向你保证，我可不会平白无故做这样的梦。还有，隐多珥女巫在苹果仓旁擦着脸呢。”

    云杉农场有项雷打不动的传统——食品间里必须时刻备着糕饼，还得是新鲜且无可挑剔的，这也是怕那些不期而至的客人上门来喝茶。而云杉农场的客人们也从没见过这里会拿不出蛋糕来待客。若真有那么一天，祖母和母亲怕是会当场惊慌致死。也许，欧洲王国崛起又覆灭；也许，印度饥荒肆虐；也许，革命横扫中国大地；也许，自由党、保守党、共和党和民主党纷纷落败；可只要糕饼盒和食罐里还满满的，那么，一切都还不至于无可救药[1]。

    但这难以置信的一幕居然发生了。前晚，萨默塞德来了3车客人，他们消灭了食品间里所有的糕饼。难怪萨洛米不高兴了。

    祖母狠狠地挖苦道：“我之前做了糕饼，利安德夫人也做了。”萨洛米间或也得批评一下。

    每逢祖母在萨洛米面前称呼罗琳为利安德夫人，萨洛米便知道自己挨批了。

    她恭敬而不失庄重地回道：“我很清楚，云杉农场里不只我一个厨子。夫人，我只觉得，我有责任保证食品间里常有食物备着。我不该只顾自己高兴而疏忽了这。夫人，我可不像我那弟媳罗斯·约翰。她可真恬不知耻。但凡有客人突然造访，她便跑去邻居家借蛋糕来招呼客人。我可弄不懂约翰到底看上她哪一点才娶了她？”

    罗琳清楚，萨洛米一旦开始大肆唠叨罗斯·约翰的种种过失便会没完没了。于是，她温和地说：“萨洛米，快去吧，好好享受你的假期。你也该好好歇歇了。祖母和我会很快把食品间里的食物备起来的。”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母亲前脚才刚取出搅拌碗，杰克叔叔后脚便到了。“因为急着赶路，马不停蹄，跑得满脸通红，连脸上的血管都爆起来了[2]”，或者其他现代文学里类似的语句都能贴切地形容此刻风急火燎的杰克叔叔。海湾头的伯祖父威廉·莱斯利病重了，或者说，大家都认为他快不行了。他想见见祖母和利安德的遗孀。因此，她们得刻不容缓地赶过去，这样兴许才能赶上见最后一面。

    这无疑是个悲剧。祖母一边系着软帽，一边懊恼地说：“我从没试过出门时，家里连块糕饼都没备着。”同样为难的母亲抱怨着：“今天不会再有别的访客了。”的确，伯祖父的弥留来得真不合时宜。祖母叮嘱玛丽戈尔德：“别忘了喂猫。还有，你可别去唐金先生山上的牧场里瞎逛。人家在那儿放牛呢。”

    玛丽戈尔德说：“不是他的牛，是他的老红公牛。”祖母打死也不会把“公牛”这么粗俗的词语宣诸于口的。她坐着杰克·吉姆叔叔的车子离开，哀愁地想，这代年轻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啊？除此以外，她还是很放心让玛丽戈尔德一个人呆着。玛丽戈尔德现在已经11岁，按年纪来说，她长得算蛮高了。那一年她才长到玫瑰草丛这么高，第二年便到了蓝铃花那儿，今年，可就有夹竹桃那么高了。

    玛丽戈尔德可是非常享受间或的独处。而这对于成为云杉农场的主人来说也是相当重要的。她打扫了厨房，给自己和拉扎尔准备好晚饭，接着喂了猫，洗好盘子，然后写了封信给葆拉。

    可再然后便大难临头了。一辆车停在了大门口，上面下来了7个人，他们穿过一排排的蜀葵进了云杉农场，看这架势分明是上门拜访的来客。玛丽戈尔德透过窗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她认得这些人。两周前一个家族葬礼上，她都见过他们，当时祖母还盛情邀请他们到云杉农场做客。他们分别是，从洛杉矶过来的二堂兄马库斯·卡特，以及他的妻子、儿子和女儿；温哥华的二堂姐奥利维亚·皮克；还有来自多伦多的三堂兄，诺克斯学院的帕尔默博士和他的妻子。

    而此时的云杉农场连块糕饼都没有！玛丽戈尔德消化了一下这恶劣的局面，心下也便拿好了主意。她学着母亲高雅从容的仪态在门口迎接来客。堂姐马塞拉·卡特惊呼：“玛丽安婶婶和罗琳都外出了？那么，我想，我们也不便久留了。”她的脸型长而瘦削，鼻子也是长长的，也没有多少肉，还有那嘴巴又宽又薄。

    玛丽戈尔德果断道：“无论如何也得请您留下用顿便饭。”马库斯堂兄轻笑道：“那你有什么好东西款待我们？”他长着一副国字脸，八字须尖尖翘起，一对白眉毛又短又硬。玛丽戈尔德对此人无甚好感，也很庆幸不用称呼他作“叔叔”。帕尔默博士夫人微笑着说：“我知道，云杉农场的食品间里可时刻备着佳肴的。”这位女士穿着灰色丝裙，那丝裙看着光滑得很，玛丽戈尔德觉得她就像只毛色油亮的漂亮灰猫。

    马库斯堂兄接着说：“好，那就把你的东西拿出来好好招待招待，让我们吃个够。我们之前在别的地方已吃过饭了，可我不会告诉你那是哪儿，那里的确挺有格调，可就是不怎么舒服。”

    马塞拉堂姐呵斥道：“马库斯。”

    “事实如此啊。那现在，玛丽戈尔德，给我亲一下就饶了你。”马库斯堂哥是相当和蔼的人，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一个善意、亲切的玩笑。可玛丽戈尔德哪里懂得，她只觉得厌恶。学着瓦尔瓦拉的样子，玛丽戈尔德抬起头，冷冰冰地说：“我的吻拒不出售。”客人们都被逗得大笑。杰克·卡特说：“爸，她是要把她的吻留给我呢。”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玛丽戈尔德凶狠地剜了杰克一眼。从来就没有男生招她喜欢，一个都没有。她对杰克更是顿生厌恶。这个约莫13岁的男生，长着一张胖乎乎、如月盘似的圆脸，中分的直发略白，瞪着一双瓷蓝色的眼睛，上面还架着一副眼镜。要是平常，玛丽戈尔德早就轻松愉快地打发了他。和汤米·布莱尔打交道的4年可不是白费的，她已完全掌握如何打发掉这些恼人的异性。但云杉农场的主人是决不能对客人无礼的。

    马库斯堂兄更亲切地道：“不管怎样，她那双唇真漂亮，它的亲吻一定妙极了。”

    2

    玛丽戈尔德在果园房安顿好来宾后，便飞奔到食品间去。血液里那股兴奋几乎让她窒息，可她头脑还是十分清楚接下来要完成的任务。前天留下的熟鸡冷盘和火腿是足够应付了；云杉农场所有的果酱罐一直都是满满的；涂抹用的奶油分量也相当充足；但却没有热气腾腾的饼干，新鲜出炉的饼干是不可或缺的，当然还得有蛋糕！若别人问起玛丽戈尔德厨艺如何时，她也许会学着狡猾的马尔科姆伯祖父应付那些问他会不会拉小提琴的人“他才不会说，他从来没拉过呢。”

    玛丽戈尔德从未试过真正下厨。她会做白水煮土豆、煎鸡蛋，可再多的建树就没有了。不过，她现在便要小试牛刀。她手上有云杉农场的食谱，还有常常给萨洛米和母亲打下手的经验，她一直都满心期待可以独自大显身手一番。她在蛋糕碗上拍了拍那双沾满面粉的手。

    玛丽戈尔德不禁祈祷道：“噢，亲爱的主，饼干我应该能应付过去。可蛋糕呢，您可千万得助我一臂之力啊。”然后，她便着手把甜点材料混合、称量，然后搅打。可船迟又遇打头风，杰克又跑来添乱了。这家伙不嘲弄别人就浑身不舒坦。他开始对玛丽戈尔德冷嘲热讽，丝毫不知道即使有云杉农场的规矩护着，这也是老虎头上拔毛的消遣。他自诩道：“小爷我就是个魔王。我会把那些死猫扔进井里。想想看，要是我把你的猫也扔进去，会怎么样？”玛丽戈尔德轻蔑道：“那么，我会让拉扎尔把那头新猪起名叫杰克。”说完，便狠狠地敲开了个鸡蛋。杰克愣怔地看着，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啊？他接着说：“我的麻疹才刚好。那可是黑麻疹。你得过吗？”

    “没。”

    “腮腺炎？”

    “没。”

    “我可是曾经得过腮腺炎、百日咳、猩红热、水痘还有肺炎。本大王早已身经百战了。而你从没得过这些病吗？”

    “没。”

    杰克简直要鄙视她了，说道：“你就没得过什么病吗？”玛丽戈尔德说：“没。”不过，她忽然记起玛丽戈尔德婶婶诊断过的一个病症，“我得过荨麻疹。”杰克又呆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可眼神中多了几分崇拜。“天啊，那糟糕吗？”玛丽戈尔德扯谎道：“无药可治。要是得了这个病，就永远别想摆脱。”杰克悄悄侧了侧身子。“这病会传染吗？”“你可不会染上。”杰克讨厌玛丽戈尔德说这话的口吻。难道这个奶娃娃以为她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吗？他气汹汹地吼道：“听着！你根本就是装腔作势！还有，歪鼻子！哼！”玛丽戈尔德满脸通红，甚至连她那被冒犯的鼻尖也是红彤彤的。但，云杉农场的规矩还是稳住了她。她暂且饶了杰克。

    她边量着发粉边想：“别叫我在云杉农场外见着你，否则，我一定好好问问你那双耳朵是谁给你那么放着的？”

    她的沉默惹恼了杰克，他不由问道：“你想什么呢？”玛丽戈尔德慢条斯理地回道：“我在想你躺在棺材里的样子。”杰克不由得想，这个女孩居然会想这些东西，和她独处一室真的安全吗？不过，现在跑掉无疑是甘拜下风。他咧嘴森然一笑，说：“那个钟过了5分钟，我就亲你一下。”玛丽戈尔德抖了一下然后闭起眼睛。“要是这样，晚饭时我就告诉所有人，你这甜美的奶娃娃都成何体统了。”这彻底激怒了杰克。他此时真想一走了之，好离食品间和这个可恶的冤家远远的。可他又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击。

    “我的天，我真同情你未来的丈夫。”玛丽戈尔德这下可把规矩抛到九霄云外了。“她反击道：“噢，别担心。你未来的太太也会和他一样，让人深表同情呢。”杰克懒洋洋地说：“少在这浪费气力。

    “那也是我的气力，不劳费心。”

    “你以为自己很聪明，是吧？”玛丽戈尔德反驳道：“不是以为，是我有自知之明。”边说边非常用力地打着蛋糕面糊。杰克傲慢地说：“无论怎样，你也不过是个女人。”玛丽戈尔德说：“我听说你曾把抹布钉在一位神父的大衣上。”

    可话一出口，她便知道错了，杰克这家伙对这件事可自豪得紧。

    马库斯堂兄问：“你们两个小鬼在这干嘛呢？”他悄无声息地在门边打量着。“噢，我知道了。玛丽戈尔德喜欢男孩子了。走吧，杰克。拉扎尔正要带我们去参观一下苹果园呢。”杰克便一溜烟地跑了，他和玛丽戈尔德都为能摆脱对方而松了一口气。玛丽戈尔德谢天谢地地舒了口气。噢，她的蛋糕还好吧？那个讨厌的男孩真是碍手碍脚。她刚刚放发粉了吗？

    蛋糕做得极为成功。玛丽戈尔德不愧是莱斯利家的孩子，但除此以外，上帝保佑，或者说运气也是不可或缺的因素。这可是云杉农场招待客人的独门配方蛋糕，如羽毛般柔滑的口感，抹上一层生奶油，奶油上摆着金黄色、如月牙般的橙瓣，味道妙极了。同样蒙得上天眷顾的还有玛丽戈尔德的饼干，味道也好极了。然后，玛丽戈尔德把那块抽丝花边台布铺上桌子，再摆上祖母最漂亮的那只煤港瓷瓶[3]。粉红色的火腿切成细细的薄片，盛着鸡肉的浅盘用切成流苏状的西芹伴碟，围着月季花的白色蛋糕篮也被取了出来，玻璃杯里的清水冰凉冰凉的。云杉农场所有的招待礼节无不安排得妥妥帖帖。

    3

    要成为一名仪态端庄、浅笑嫣然的女主人于玛丽戈尔德而言可真是个严峻的考验，眼下她正端坐杯前，严阵以待。那颗心砰砰直跳，甚至连指尖也被震动了。要是双手不会发抖该多好啊！她把双腿绕在椅子的横档上，好让它们不再微微发颤。马库斯堂兄絮絮叨叨地再三恳请她，别把茶添得太满了，否则就加不了乳脂了，似乎暗示着这是哈里特婶婶的惯常做法；帕尔默博士把自己盘子里的鸡肉添得满满的，玛丽戈尔德吓得一身冷汗，生怕这盘鸡肉不够吃；帕尔默博士夫人的茶加乳脂不要糖，而帕尔默博士则相反要糖不要乳脂，马赛拉堂姐则两样都不要，而马库斯堂兄却两样都要。奥利维亚堂姐要喝红茶牛奶。要把这些都记清楚还真不容易，不过，问杰克他要喝些什么时，那感觉真畅快，因为终于可以好好提醒他为客的身份了。终于，每位客人的饮品都上好了，而那盘鸡肉冷食也足够众人分享。杰克埋头苦吃，倒也老实安静了片刻。可正当玛丽戈尔德好不容易熬到晚饭要结束，一切都顺利进行时，杰克开腔道：“嘿，玛丽戈尔德，你的厨艺还不错。如果你保证以后我每晚回家时都会准备好一双暖暖的拖鞋，那么我长大后就回来娶你。”“我才不要嫁给你。”杰克令人厌恶地暗笑道：“噢，来吧，现在就答应吧，我的小乖乖，要不就等下次再问你吧。”马库斯堂兄咯咯笑道：“原来你刚在食品间是求婚来着。”杰克咧着嘴笑得像只癞皮狗。“爸，玛丽戈尔德会小鸟依人般地依偎在你怀里。”他本没打算这么说，可忽然觉得这主意很好便脱口而出了。玛丽戈尔德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才不会…，我说…就算我会，你也不会知道。”马库斯堂兄严肃地说：“孩子，你还小着呢。”边说边装摸做样地摇着头，以示对时下年轻人的举止不敢苟同。玛丽戈尔德顿生一股邪恶的冲动。她冷冷地说：“约翰西在说着梦话呢。”这个“约翰西”于杰克而言本是个“刻薄的打击”。玛丽戈尔德这雷霆一击让他在饭桌上再也不敢吱声，直到告辞时也再没有任何无礼之举。

    玛丽戈尔德温柔地说：“多美的月亮啊！”她站在车边自言自语。他夸耀地说：“你应该来洛杉矶看看我们那儿的月亮。”马库斯叔叔低声问道：“坦白说，你觉得他如何？”一边说一边戳了戳玛丽戈尔德的肋部让她回过神来。

    玛丽戈尔德忽然记起，萨洛米有一次提起罗斯·约翰曾说过“再也没有比折磨男人更能调剂生活的事儿了。”

    她纡尊降贵般地说：“我想，约翰西看起来的确像个大傻子，可实际上也没那么笨。”马库斯堂兄被逗得哄堂大笑。他大声道：“你这真说到点子上了。”杰克已经怒得满脸通红。车子开走了，玛丽戈尔德站在门边，如同凯旋的巾帼英雄。她说：“真不明白怎么会有女孩子喜欢这些男孩的呢？”

    4

    祖母和母亲回来了，脸上犹有薄怒，虽然连她们自己也没察觉到这点情绪。毕竟这番兴师动众后，伯祖父威廉·莱斯利居然没断气，反而出乎意料地精神起来，这也太不顾及旁人的感受了。回来的路上她们刚好遇到了马库斯堂兄的车子，玛丽戈尔德的光辉事迹便传到了她们的耳里。

    “玛丽戈尔德，是你做的蛋糕？马赛拉堂姐还向我们要蛋糕配方呢。”玛丽戈尔德答道：“是的。”祖母终于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我听到说有蛋糕时，我就想，你肯定像罗斯·约翰那样上唐金太太家去借了。你没忘记放腌果吧。”“没忘。我把腌果都放了，还把两种都吃了。”“还有，你真的没有，你确定真没把茶水撒到茶托上。”“我真没有。”母亲在楼上的蓝房子里拥抱着玛丽戈尔德，说：“宝贝，你实在棒极了！家里要待客却没有蛋糕，祖母和我不知道有多担心呀。”

    注释：

    [1]无药可救，（The balm in Gilead），语出《圣经》，意指拯救灵魂的妙药，可以挽救以色列（或其他一切有罪的灵魂）。（译注）

    [2]“因为急着赶路……都爆起来了”，这是莎士比亚戏剧《查理二世》第二幕第三场中形容洛斯及威罗比勋爵赶过来时的形容，此引用了时代文艺出版社2005年一月第二次印刷的《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翻译版本。（译注）

    [3]煤港瓷瓶（Coalport），19世纪英国科尔波特地方所产的煤港瓷器。（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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