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有些阴沉,云朵压得很低,好像随时就会下起雨来。
那天,军区大院里的家家户户都跑出了家门,匆匆地赶往市内的高级法院旁听。
听审席里坐得满满的,大多数都是住在军区大院中与何家有过交集的人。而这一次开庭受理的案件,也的确令人倍感心酸与无奈。
女儿将母亲告上了法庭,罪名是故意伤人。当时的岑静失手将何父推下楼梯后,何若绯已经被吓傻了,她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要不是听到巨大响动的柯隐从家里跑过来砸门,她还恍惚地回不过神。
是柯隐将何父背到身上,一路冲出大院跑到马路上拦下一辆出租车。何若绯面色惨白的跟着坐进去,十指死死地交缠在一起,眼神直勾勾的,就像是丢了魂。柯隐累得气喘吁吁,身侧又靠着始终没有清醒过来的何父,他能做到的,也只是在语言上安慰何若绯。
何若绯当时什么都不知道了,记不清柯隐都说了些什么,断断续续地只能回想起只字片语。
他说:“你别怕,没事的真的没事,有我在呢,你怕什么?何叔叔一定没事,你千万别自己吓唬自己。何若绯,你听见了没,你别总把事情想得那么悲观,我在这呢你还有什么可怕的。”
反反复复的都是那几句。估计他也找不出其他更有力的语句。
何若绯只是点头,不停得点着头。她真的不敢把结果想得太坏,因为她怕她的所想会成真。然而到了医院,经过好几个小时的治疗与抢救,医生从手术室里面走出来,却向何若绯宣布了可怕的噩耗。
“你父亲的双腿,恐怕要残废了。”也就是说,下半辈子都要瘫痪。
何若绯睁圆了眼睛,太过震惊,感觉胸口要窒息了。怎么也无法做到顺畅的呼吸,她痛苦地抓着胸前的衣服就扶着墙壁蹲在地上。整个人都像要虚脱了一般,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如果自己没有耳朵就好了,这样就可以什么都听不见。
没有眼睛的话,也就什么都不用看得见。
可绝望与懦弱只是一瞬,何若绯的脑子只颓废一下后便又立刻清明起来。不能就这么算了,更不能便宜了害她父亲下半辈子就要痛苦而压抑度过的人。一定是她之前太过仁慈,没有下定狠心,才会造成今天这种局面。
什么血缘与生母,枉费她念着旧情,念着孝道,然而她那尊贵的生母却把一切都毁掉了。!若是不在这一刻振作,若是不替父亲把公道讨回来,她怕是这一生都不能安稳度过。在将何父安稳妥当之后,何若绯经过长久的思想斗争,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要将这一切都做个了断。
于是就开始计划着要怎样将岑静告上法庭的事情。她对何父编造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告诉他,自己准备将莫莫接回家去住,小孩子复原得快,就住在何父的病房隔壁,这几天已经可以活蹦乱跳了,所以回家也不是不行,还可以得到她这个做姐姐的更好的照料。
何父心想,发生了这么多事,若绯可能是想通了,今后她要是能够和戚静还有莫莫母女俩和睦相处,他的双腿就是摔断也值得了。
然而他怎么会料到,自己那么信任的女儿欺骗了他,尽管是善意。何若绯确实把莫莫领回了家,在何父入院后的五天,接受了父亲双腿瘫痪的事实,何若绯便和柯隐将莫莫从医院给领了回去。到了家里,岑静还在,她没走,看到莫莫后便一把抢过来抱在怀里。
何若绯对她表现的很冷漠,语气也足够客气:“我爸腿残废了的事情,你应该听说了。”
岑静没说话,微微蹙起眉头垂下眼睛。
何若绯看她不知所措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她一笑,反而让身边的柯隐愣住了。也说不清是惊讶还是其他的什么,他突然觉得这样的何若绯是他从来都不认识的,太陌生,也令他不敢认。她说:“人家都说家丑不能外扬,可我不是我爸,事情到了今天这地步,我总要给自己找个安慰才行。。我并不是什么富家小姐,也真的不懂什么叫做心胸似海,或许我曾经做到足够宽容,对你也好,对莫莫也好,我本想着时间可以冲淡一切。然而你却不领情,非要把事情弄到这种不可挽回的地步来。我真后悔,后悔当初没把真心话说出来,更后悔和我爸一起做了东郭先生。”
岑静懂了,这孩子是在拐着弯地骂她。可确实是她的错,她否认不了,也没资格反驳。只能默默承受,正如她欠了何家父女十几年。
柯隐听不惯何若绯说这些刻薄的话,他拉她的肩膀,不悦地皱起眉:“行了何若绯,别这么和你妈说话。再怎样,她也是你妈。”
好像只要是涉及有关“母亲”这个词汇的事情,何若绯的声音总会立刻变调,她仰起头:“我妈?害我爸双腿瘫痪的人,还能是我妈吗?”。”
柯隐张张嘴,还想在说什么,却被岑静抢先一步。
她看着何若绯,并无退让:“你到底想说什么?”
“好,那我再说的明白一点。你十几年前走的时候,就已经害我爸这么多年抬不起头。绿帽子并不是谁都能戴得起的,他一戴就戴了十三年。如今你回来了,照样没让他好过,,又害他下半身残废,以后……估计会活生生的瘫痪一辈子。”
“……可我现在没钱。”
她想到的,就只是拿钱来赔?在她眼里,这些只是用钱就可以买回来的?
何若绯抿一下嘴角,仿若彻底的绝望了,接下来的话,是一个绝望了的女儿对同样无情的母亲说道:“事已至此,我们上法庭吧。”
岑静愣了。
柯隐也是一脸的怔然。他从没想过何若绯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做梦也不会想到。就算她母亲当年有愧于她,可将自己的亲生母亲告上法庭,这实在是需要巨大勇气的一件事情。
所以事情演变到了现今的这个局面。何若绯站在原告席上,仿佛连看都懒得看站在被告席上的岑静。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被告席上站着的人并非她的生母,而是与她有种血海深仇的罪人。
岑静的律师同戚静小声耳语了几句,接着站起身,向原告提问:“我想问原告一件事,你指控岑静小姐故意伤人,请问当时在场的除了你与被害人之外,还有谁在场?”
“没有了。”
“那么,也就是说,没有其他证人能够呈现供词作为参考,对吗?”
“对。”
岑静律师的问题咄咄逼人:“请问原告,我听说你与被告虽然是亲生母女但是感情却非常不好,你对她怀有意见这是众所周知的。而被害人又是与你相依为命的父亲,被告当年将你们父女抛下,你一直耿耿于怀,为了报复,你是否故意编造出这样一个罪名扣在我当事人的头上?”
何若绯并未受到挑衅,她反而很平静,转头看向岑静,语气淡然:“如果我是故意编造的话,你的当事人为什么不拒绝出庭?她做了这么多亏心事,恩将仇报,就算法律无法给予制裁,她就不怕今后心里不踏实遭到天谴吗?”
岑静双手一抖,脸色苍白,身后的听审席也因何若绯的话而一片哗然。岑静一时失控,音调突然增高,矛头指向女儿:“何若绯,你别没大没小,我毕竟生下了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你血口喷人,我可是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的,做人不能没良心!当时的情景你不是不清楚,我是失手造成,并非你所说的故意伤人!”
“岑静!”坐在第一排听审席上的路阿姨终于听不下去了,她激动地站起身来,指着被告席上的女人怒斥:“这种话,你怎么也有脸说得出口?你还知道你生了若绯啊,你还知道你是她妈啊?你跑的时候怎么没想想这些!这么多年,老何过的什么日子,你还敢谈良心?你的良心早被狗吃了!你害了老何一辈子,又害他瘫痪,你不是人!”
“肃静!都肃静!”法官敲着木槌控制庭内秩序,路阿姨被身边坐着的路叔叔和柯家夫妻硬是重新拉回到座位上。柯阿姨对她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老天爷是公平的,他眼睛清明。”
岑静气得红了脸,只能紧紧地握住十指,拼命地把眼泪给逼回去。她的女儿,她从前的朋友,都在此刻离她远去。原来人只要犯过一次错误,就已经被贴上了失败的标签,没有人会相信她能重新改过,更不会帮助她撕下失败的标签给她机会。
她真傻。岑静认命似的闭上眼睛,此刻,已经说什么都没用了。
而近乎三个小时过后,案件终于宣布结束,法庭大门打开,人群陆陆续续地离开。法院公布了最终结果,岑静判定是故意伤人罪,被判了有期徒刑五年。估计是想到了年幼的莫莫今后将无人照料,她当场就昏死过去。
柯隐并没有去法庭,而是留在医院里照顾何父。他在医院走廊里街道柯母打来的电话,说是结果已经出来了,何若绯的妈妈被判了刑,也算是个满意的结局了。电话里,听母亲的口气并不是多么大快人心,反而有点沉重。
想想也并无道理,毕竟学生时代,柯母和岑静走得很近,也算得上是要好的朋友,如今看到昔日有人落得这样田地,就算岑静是罪有应得,但柯母的心里也不会多么好受。
挂了电话,柯隐的心情也不太好了。原本还算平静祥和的军区大院,被这样一搅合,都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原有面貌了。该不会,真如那群老人所说,今年是个灾年?柯隐不信歪门邪道,但现在这局面,他也只能选择信一信了。然而转头的瞬间,便看到了推门而进的何若绯。她独自一人安静地朝他走过来,神色看上去很是疲惫。
柯隐急忙迈几个大步迎上她,还没等开口,就被她拦腰截断。
她说:“……你也累了吧,先回去好了,剩下的事情我自己来就可以。”
他没回过神,眼看她就要走进何父的病房,他一个转身抓住她,“你没事吧?我刚刚听我妈说了,不都解决了吗?你怎么还这副愁眉苦脸的。”
何若绯因为情绪低落而无法和他进行正常交谈,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发生了这么多,她很累,很辛苦,可又不想他陪她一起受累,一起辛苦,于是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将他暂时推开,不用他管这烂摊子,就算逞强也好,她一个人可以做到。
所以她摇摇头,轻推开他的手,临走时留给他一句:“这些天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我们可以暂时不要见面了吗?”“……这和我们见不见面有什么关系?”他有些生气了。
“我现在脑子很乱,柯隐,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如果可以,我只想去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待上一段时间。”
听她这么说,他更加觉得恼火。这什么意思?去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连他也要排除在外?
“何若绯,你怎么又这样了。”他无奈的垮下肩,她这副模样,就好像他刚刚进入她世界初步了解她的那段时间。她怕生,不爱说话,实际上她是有点自闭。她不像任何人敞开心扉,似乎害怕受到伤害,认定与他人楚河汉界就可以维持自身安全。
他费尽心思撬开她的心门,好不容易得到她的信任之后,她又把自己关回了那间窄小的黑暗房屋。
“……对不起,暂时让我一个人好吗。”何若绯看他的眼神带有倦意,好似一种哀求。
看着她关上病房的房门,柯隐站在原地皱起眉心。他有种被当即挥了一巴掌的感觉,耳光声响在心里,狠狠地,不留情面地打散了他的满腔热情。他原本以为自己早该习惯的,她大概生来就是那副性情,加上如今她家里出了乱子麻烦,也该给她时间缓冲一下。反正她已经习惯了有苦不说,就算遇到天大的困难,也学不会像外界求助。因为她早已认清现实,曾经多次的求助都被无情拒绝,被抛弃她的母亲,被不理解她的父亲,已经没有人能帮她了。她也不再抱怨不再奢求,反而是独自一人扛起一切,更不需要别人帮她的忙。
他早知道的,他早知道她就是那个样子的。
可是,他还是觉得从她那里得不到应有的在乎。就连她是否喜欢他,他都不敢确定。就因为越是水深火热,她才越应该依靠他,两个人在一起,不就是要分担彼此的悲伤与艰难的吗?然而她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来,不求助他,好像他不值得信任一样。他和别人不一样,他不会抛下她不管,为什么她就是不懂也不肯去相信
这样一头热的感情,他早晚会累,会想放弃。他不是超人,他没有钢铁般的意志与不死之身。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情,如果只剩下一人在努力,而另一方开始放弃,那么这份感情就已经走到尽头,不行了。回想起几天前,她将他约出来的时候。或许是从那时开始,她就已经陷入了绝境。尽管他察觉到了,也隐隐的意识到了未来会走向这般田地,可他却没能力改变,他救不了她那颗濒临死亡的心。
也曾经在梦里看到过他和她之间的未来,有一天,他真的告诉她,他累了,要放手了,问她能不能把自由还给他,让他能安心的离开她,别再对她有一丝一毫的牵挂。她却是一脸的平淡,尽管会有片刻犹豫,但她还是回答他:
“好。”
再次回想起当时在梦中浮现出的这一个“好”字,柯隐似乎猛然惊醒一般。因为,梦中的何若绯的声音,与现实,没有丝毫的迥异。
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那么他一定不会喜欢上她,一定不会用自己的生命去爱她,也一定不会把她的名字刻在自己的心上。
然而一切都晚了。
来不及了。
他回不了头了。
[2.]
三个月后。
已经到了高考的严峻时期,高三年部的走廊里始终都弥漫着一股子压抑的气氛,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尤其是一些把学习当做比命还要重要的书呆子,就连上厕所和洗澡都要拿着本书看,嘴巴里面还是絮絮叨叨地念个不停,大悲咒一般。
老师们也无奈,只能对少部分走火入魔的学生们摇头叹息,外加格外开导。但他们心里是明镜的,每天这个时期,高三年级里面都会出现几个魔怔。这就考前综合症,高考结束后,魔怔这种“心病”也就不治而愈了。
相比痛不欲生的魔怔群体,路漠显然就轻松许多。他因成绩优异才华出众而被保送一流大学,不用参加高考不说,他的压力值小到令人羡慕。不过完美主义的他还是要跟随高三教学脚步,他不想错过任何有用的知识。
上体育课的时候,他打球累出了一身的汗,揪着运动服胡乱地擦掉脸颊上的汗水,绕到操场对面的小卖部买矿泉水时,很不巧地撞见了从里面走出来的柯隐。
路漠一愣,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尴尬,他相信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奇怪。倒是柯隐含义不明的笑笑,朝他抬下手:“嗨。”
他也只好学着柯隐的样子回了声:“哦,嗨。”
下一秒又不满,什么叫“哦,嗨”?
算一算,好像很久没和柯隐这样正面地打招呼了。有多久?一个半月了吧,都是因为上次的那件事情。路漠有点自我嫌恶地皱起眉,为了摆脱尴尬气氛,首先挑起话题:“怎么就你一个人,她呢?”
柯隐耸耸肩,歪了下头,示意小卖部里面,“她啊,在挑冰欺凌的口味。那人有冰欺凌强迫症,没有五分钟选不出合适的味道。”
路漠苦笑:“那你现在还真辛苦。”
柯隐不以为然:“没什么辛苦的,以前也这样,早习惯了。就初中那会儿,我和她不就在一起过一段嘛,现在捡起来,反而觉得她那点小毛病还挺有意思的。你说,这是不是犯贱?”
路漠低了下眼睛,因此刻的氛围还算好,他就索性把话说开,“……其实上次,我是故意找茬,就是想和你打一架。”
“嗯,我懂。”
“我以为能把你给揍醒。”路漠自嘲地笑了,“你也知道,若绯家里当时才出事没多久,又添了那乱子。可你偏偏在那种时候跑去和……和……”
“和米亦薇明目张胆的玩出轨?”柯隐接下他的话,刻意以轻佻的语气,“路漠,你够男人,说打我就打,不留一点情面。可见你为了何若绯,连我这个做兄弟的也可以往死里揍。”
“因为……是你先背叛她的。”
“我他妈没背叛她。”柯隐一口咬定,蹙起眉,眼神认真,停顿了半晌才说,“你要是见了她,就替我告诉她,让她最好快点回心转意,趁我还在等,趁我还没变心,别他妈以为老子一辈子都该这么被她晾着。”
这句话的尾音刚落,米亦微就拿着一盒菠萝口味的冰激凌从小卖部里跑出来,“柯隐柯隐”地叫个不停。见到路漠,她原本的笑容变得有些僵,好像有点摸不清状况。柯隐沉着一张脸,不再理会路漠,直接揽过米亦微的肩膀大摇大摆地离开。
路漠看着柯隐离去的背影,脸上写满诧异。听他刚刚那种语气,不像是在做戏。可当时,他为什么不说?路漠又冷静下来想想,觉得也是,估计那天他就算想说,也找不到机会与合适的时间。
一个半月前,当路漠看见柯隐和米亦微有说有笑地出入学校,他只觉得被气愤冲昏了头,加上其他人左一句右一句的八卦,他没能控制住,当晚就把柯隐拽到大院后面的空地上,先是给了毫无防备的柯隐好几拳,接着柯隐回击,可很快便被路漠揍倒在地。比起从小受过的军事化训练,路漠显眼略高一筹,再加上他满腔气愤,柯隐没法和他抗衡。
当时的他揪着柯隐的衣领大吼这质问:“姓柯的,你小子花心我不管,你小子玩腻了我也没意见,可你别在这时候雪上加霜!你又和米亦微搅在一起,你还嫌何若绯现在不够心烦意乱?你想让她彻底崩溃是不是?她爸瘫痪,靠她学校家里两头跑的伺候,她妈又因为受不了五年刑期而在监狱里搞出自杀这种事,你这时候不陪她一起度过难关,你他妈还跑去鬼混!我替她杀了你算了!”
柯隐不再还手,好像身心疲惫一般,转身侧脸趴在地上,只说:“她不要我。”
“你说什么?”
“……她看都不看我。”
“操!”路漠根本不信他的话,认为是辩解与污蔑,又一拳落了下去。
可如今,一个半月之后的现在,路漠也开始怀疑,何若绯与柯隐之间的事情,是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前因后果。外人插手也无济于事,救不了命。
放学的时候,路漠在学校门口等何若绯。两个人一起回家,走在路上,路漠并没有把柯隐要求他转达的话告诉她,可是发表自己的疑问:“你和柯隐,究竟是谁先甩了谁的?”
“……谁也没甩谁。”
“你唬谁呢,他和米亦微,你又不是没看到……”
“路漠,我现在真的没那种心情。”何若绯别开脸去,隐隐的带出了一丝哭腔。
“何若绯,你别这样,你这是自暴自弃。你妈……我是说岑静,她在监狱里自杀的事情怪不得你,是她太脆弱……又害她女儿那么小只能被送进孤儿院,你自责也没用,本来就不是你的错。”
她沉默了半天,最后才哽咽的说:“……我有没自责。”
她不自责,谁会信?在得知她母亲在监狱中自杀之后,她几乎半个月都没有办法正常上学,整个星期把自己锁在家里,要不是为了照顾何父而去医院取药,她根本不可能出一次门。想来她是觉得自己害死了人,毕竟是一条命,就算生前再怎么恨她,也只是想给她一些惩罚而已。
断没想到,岑进会做出那种了解自己生命的事情。据说,是用毛巾拴在铁栅栏上,以一种极其痛苦的上吊方式自杀的。
她总是那样不负责任。
不管过了多少年,都秉性难移。在她想到死的那一瞬,只想到了自己的解脱。她大概也考虑到了莫莫,可莫莫的存在还是不能够阻止她的死亡。
快到家门口时,路漠想了想,还是对她说:“我今天看到柯隐了,他和米亦微在一起。他向我问起了你,若绯……事情都过去了,你最好别错过愿意留在你身边的人。”
何若绯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和路漠道别,沉默地回到了家中。
何父在沙发上看报纸,见女儿回来,他露出疲惫而苍老的微笑:“回来啦。”
她也只有在面对父亲的时候才能扯动嘴角笑出来,走过去,将盖在他双腿上的毯子向上拉了拉,“我回来了,爸。”
如今,就真的只剩下她和父亲两人相依为命了。但是,每次一想起那天,当地的警察带来的那个消息,何若绯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深深的自我怪罪之中。她没想过让那个人死,也没想过那个人真的会死。就放佛是她亲手杀了那个人,她是将自己的亲生母亲推向死亡深渊的元凶。
那段时间,她连睡眠都是浅而轻的。好不容易克服了失眠入睡,很快又会被噩梦惊醒。惊醒后也不敢睁眼,她怕睁眼会看见她来责怪,怪她那么狠心,怪她让莫莫去了孤儿院。
何若绯在那时备受折磨,她甚至不敢面对柯隐。还记得两人彻底谈判崩裂的那天,是他主动来找她的。在法庭判处结果当天,她曾对他说了过分的话,可他假装什么都忘掉了,依旧满脸笑意的出现在她面前。
那一刻,何若绯突然感到心酸。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对她发脾气了?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笑得逞强?要是今后他都要隐藏着自己的真实情绪和她在一起,那么她成了什么?扼杀他本身的凶手?
她究竟还要害多少人才够。
在她的面前,他总是要做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好像他可以支撑起她的所有,为的就是不让她难过。可他也还是个孩子,他不该为她承受这些本不该是他的东西。看着他牵着自己的手走在身边,何若绯的眼里只剩下了哀伤。
太累了。如果这么和她走下去,他会伤痕累累。只是是和她在一起,他总要压抑。
何若绯停下脚步,在他转过头来露出诧异神情的同时问道:“柯隐,别再逞强了,你不适合强颜欢笑的脸。”
眼睛是不会骗人的。她看得出来,他在勉强自己勇敢。
果然,这话令柯隐怔住了。他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皱紧眉心沉默。
何若绯握着他的手,难得的对他说了心里话:“我喜欢你的程度,可能早就已经超乎了我的想象。最近我也总会想,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情,我们一定还会像从前那样,偶尔吵吵架,然后不知不觉就和好,我能坦率一点,你也可以温柔一点,我妈没回来,我爸也没有瘫痪,那样我妈就不会在监狱里自杀,莫莫也不用去孤儿院。要是那样的话,我和你之间也一定还可以维持更久,我最近想的都是这些事情。可是这些都没能逃得过去,我们不能像从前那样了,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就连现在和你在一起,我也不快乐。柯隐,我该怎么办?”
柯隐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他从没听她说过这么多的话,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怎样回答。
直到她说下去:“我们之间可能不行了,我能带给你的只是痛苦,你不需要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柯隐,就这样算了。从今以后我不用再想着你,你也不用再想着我,好不好?”
“你以为我会同意吗?”柯隐终于忍无可忍,眼里带有怒气,“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何若绯,我告诉你,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会赖着你!所以少讲那些有的没的,你说了不算!”
然而何若绯却已经决定了一切。不管他怎样说,她都下定了狠心和他划清界限。
自那之后,躲着他,不理他,她以为这样会让自己的心里好过一点。所以即便看到他故意赌气般的与米亦微重归于好,她也不会怪他。反而觉得他做的没错,是啊,像她这样的人,是不配得到有人来爱护的。
[3.]
自从何父双腿瘫痪之后,上班已经是不再可能的事情。但是何父在工作单位一向认真负责,上司也对他格外关照,经过全体职工的同意,大家都赞同替何父办理停期留职。这样一来,何父就算不上班也可以拿到一定的工资,其他人完全不会眼红嫉妒,毕竟何父是特殊原因所至。
但是如此一来,家庭的重担几乎都落到了何若绯的肩上。何父心里愧对女儿,总是担心她过劳过累。不仅要忙于高考,还要负责一日三餐。何若绯为了让何父放心,每次都会回答她不辛苦,她还年轻,所以这些都是小事。
吃过晚饭,何若绯便在一楼厨房里洗碗。突然听见有人敲水池对面的玻璃窗,她抬起头,看到外面站着的人是柯隐。
她就低下头,假装没有听见,继续洗着手中的碗筷。可是洗碗的动作中已经显现出心不在焉,她到底还是做不到无视柯隐。
见她半天没有响应,柯隐不悦地皱起眉,干脆握起拳头狠狠地砸着窗户。在客厅里的何父听到声响,便问女儿:“若绯,什么动静?”
何若绯抿了一下嘴角,又回望一下窗外的柯隐,只能摘掉洗碗用的塑胶手套,走出厨房:“没什么。爸,我先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何父隐约能够猜到三分,但也不戳破,只是点点头说好。
柯隐站在灯光微弱的大院里,何若绯走出来,故作淡漠地问他:“你把我叫出来,有什么事?”
她开门见山就是这种直白的问题,好像巴不得快点结束。他就这么令她厌烦?厌烦到不想多留一秒给他的地步?管怎么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他和她好歹也恋了好几年了。
在来之前的那种澎湃的心情一瞬间就被她的语气给冲淡了,柯隐整个人也变得不耐烦起来,双手插在裤兜里,故意把话说的酸溜溜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何若绯不想看见他,她觉得一见到他,她的心就已经开始动摇。她又会忍不住依靠他,又会忍不住想和他在一起。可不能,她现在的状况,她家里的状况……她不允许自己拖累他,也不想让他来同他分担这些压力,他没必要将自己的人生浪费在她的身上。一狠心,她转身就往回走,身后的柯隐迈上几个大步一把就抓住她的胳膊,并且一声不吭地把她往大院后面的角落里拖。
那个有个二层小阁楼,是柯隐家当年连同住宅一起买下来的。现在,里面放着一些书籍和日常用不到的物品,每个星期柯隐都会和柯父来打扫,所以阁楼里面很干净,备用的单人小床上几乎看不到一丝灰尘。
他将何若绯推进阁楼里,自己也走进来,反手把门锁上,再将钥匙揣回口袋。
小而狭窄的空间里光线昏暗,何若绯看不清柯隐模糊不清的脸,她站在原地,心有些乱,却还是抓紧手指,拼命的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来重复最初的问题:“……说啊,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柯隐仍不吭声,何若绯开始心神不定。她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整个阁楼里都是柯隐的气息,她的脑子已经混乱了,根本无法冷静地思考。推开他想走出去,门已经锁上,这时,他终于开口说:“何若绯,你能别再让我看见你了吗?”
她一怔,心猛地漏掉几拍。有些听不懂他话里的含义……何若绯只能转回身,哽咽一声开口:“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柯隐走近她,将她逼到无路可退,后背紧紧的贴住房门,听到他咬牙切齿的一字一顿的说下去:“你给我滚得远远的,最好滚去一个我永远都找不到永远也去不了的地方,你一辈子也别回来。你死了也好,杳无音讯也好,都他妈不管我的事,你就是别整天在我眼前转悠,我看着心烦,我看着就来气!”
何若绯听得心凉,全身上下都被针扎般的疼。她知道是她不对,从岑静自杀之后,她经过那次单方面的谈判便就整天躲他。见到他也不说话,被到追到班上当着全班的面前质问,她也闷声不响。最后把他逼走了,逼去了米亦微那里,何若绯心想着总算好了,她耳边终于清净了,再也不用被他缠着烦个没完。
可她为什么还会在晚上没人看见的时候偷偷心痛?她明明舍不得,她一点都不想把他推给别人。
她的委屈心酸,只能一个人来扛。她不想让柯隐陪她一起分担,她就那么点自尊,与其被他先厌倦,还不如就在他还没有嫌弃她之前先离开他,在彼此都没有怨恨嫌恶对方之前,只把最好的一面留给他,何若绯就是这样想的。
所以在被柯隐提出那么些胡搅蛮缠的要求之后,她紧咬住牙关,善解人意地回应:“……我会走得远远的,高考的志愿,我填报了离这里很远的大学,你不会再看见我,我会好好地安顿我爸,估计也只有在寒暑假的时候才能回来。所以在去大学之前,这些天你就暂时忍忍吧,每天都在大院里看见我的日子就快结束了。”
柯隐说不出话来了,她竟然报考了一个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的地方?原来她早就计算好了,她已经拿出躲他躲一辈子的决心了!
[4.]
他因过于愤怒反而笑了,笑得无奈,笑得失望。他说:“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何若绯,我怎么就遇见了你这么一个软硬不吃的人?我活该被你折磨,我活该被你不当一回事!”
“柯隐……”
“操!我他妈的就是贱!”
“你别这样……”她也不知怎么了,竟说出那样不该说的话来:“米亦微,她……她比我好,你和她也般配……”
他气喘吁吁地瞪着她,好半天才平静下来,笑着冷哼一声:“是啊,她是比你好,哪都比你好,比你喜欢我,比你漂亮,比你懂得心疼我……她不知比你强一百倍一千倍……”说到这,他的笑意却一点点僵在了脸上,声音沙哑:“那又有什么用,她又不是你。”
她低下头,痛苦地皱起眉,好不容易忍住了眼泪,可惜开口却带出一丝哭腔:“我不值得你对我好,柯隐,我情愿你变心,可我又贪心地希望你记着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现在心里只有我爸,我只想一生这么照顾他……”
柯隐想,那我呢?
你心里但凡有一点我的位置,就也该把我算进你的一生里。
但她的语调与话语都泄露出了真心,柯隐胸腔最柔软的一处被她紧紧捏住,他温柔的一面吝啬地只能在她的面前展现。
放下自尊,放下高傲,他破釜沉舟的做出最后一次妥协。
“若绯,你能不能放心地信我……我要是能变心,早就变了……我真的不是在逞强,我从没觉得你是我的负担。你也说过了,如果没发生这些事,我们还会好好的在一起,你明明放不下我,偏偏又要找借口推开我。我懂你在想什么,可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原来他从最开始的感觉就没错。她不信任何人,不信自己,也不信爱。她被伤害的太多,绝望了,心空了,她再失去不起。
可他不一样。他和那些伤害过她弃她不顾的人,不一样。
柯隐的心,痛得密密麻麻。她不说话,而他也不知所措。等到察觉时,他已经将她抱紧了怀里。用力地紧紧抱住,如同要把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骨髓中。
何若绯迷蒙地仰起脸,正好迎上他落下的吻。没轻没重的吻,根本来不及思考,脑子乱掉了,他的吻仿佛撕咬。如果能把她吃掉,或许她会血肉不剩。这样他就能永远拥有她,不必担心随时都会失去,一辈子,她都是他一个人的。这样的想法反而令柯隐更加疯狂,而且这次她并没有拒绝,大概是思绪不清晰,所以昏昏沉沉的半推半就。
幸好阁楼里有放着柔软垫子的小床,尽管是单人的,可总比没有的好。
何若绯得的是心病,能医治的药,恐怕也只有另一颗心。完好的,没有缺陷的,温暖而有力跳动着的心脏。
她抬起手时,掌心覆上他的胸膛,那样鼓动着的心跳声就被她握在手中,不知为何,她留下了眼泪。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知道自己也是会流泪的。
他露出心疼的眼神,为她擦拭掉泪水。吻她的唇,如同真的要把她吃掉一样。
直到最后,一切结束。她从他的怀里起身,开始整理衣物。柯隐看着她,抬起指尖划过她白皙的后颈,尚且迷醉的吐出低哑的音律:“等会儿再走,急什么。”
她却没有立刻回应,长吸进一口气,转头来认真看着他:“柯隐……”
“嗯?”
“我们……”
“说。”
“……我们……”何若绯盯着他的眼睛,艰难的说出来,“还是分手吧。”
比起之前那藕断丝连的处境,这一刻她所提出来的才是下定决心般的最后通牒。柯隐愣了一下,目光渐渐升腾起怒气。
他从床上直起身形,何若绯你有种,分手之前和我上次床,你当我是你男宠啊,临幸一次就始乱终弃还要我感谢你大恩大德赐我一个充满了日后值得回忆的夜晚?
柯隐笑出来,他怒到一定程度,只觉得语言在此刻显得很苍白。
“你走。”他说,“何若绯,今后再见,不,最好我们一辈子都再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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