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何若绯家的餐桌上多了两付碗筷。是何父下的厨,做了很少会出现的荤菜清蒸鱼。何若绯就只是默默地吃饭,头也不抬,坐在对面的女人,也正是她久未谋面的母亲岑静总会不安地扫她一眼,好像总是想要找出话题。然而女儿一副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始终令她难以启齿。
“妈妈,妈妈,我要吃鱼。”莫莫的发音还不太准确,奶声奶气的。
“好,好。妈妈帮你夹。”岑静夹过一块鱼,仔细地除掉细刺,才安心地放在莫莫的碗里。
何若绯突然就觉得满桌子的饭菜难以下咽,她开始怀疑自己,还有没有一点骨气,竟然能够和她面对面地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简直可笑,简直荒唐,可是可笑归可笑,荒唐归荒唐,她到底还是做不到转身就走。她咬着筷子,停下了动作。抬起眼望向莫莫,听父亲和那个女人的言谈之中,她知道了莫莫今年三岁半,也就是说,她小她一轮都要多。
这个小孩,还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和妈妈有着怎样的一种关系吧?这个小孩,她一定不知道,她的爸爸和妈妈为了生下她,伤害与抛弃了多少人。
可能是何若绯望着莫莫的眼神有些冷漠,害得莫莫不禁胆怯起来,她向后缩了缩脖子,突然把脸埋进了岑静的怀里呜咽一声。
岑静转过脸,看向何若绯,神色有些复杂。
何父也注意到女儿那充满敌意的目光,侧脸看她,似乎轻微的叹了口气,“若绯,你这是干什么?应该多微笑一点,莫莫还小,你板着一张脸会吓到她。”
这句话,就好比是一个导火索。
何若绯在没有说话,只是脸色反而变得更加难看。她心里所想的是“我,吓到她?”,但又不能够将这句话说出口,只能抿着嘴角,语气生硬的说道:“……对不起,我知道了。”
“云昊……别这样,快吃饭吧。”岑静担忧地唤了声。
反正是早晚都要讲清楚的,不如趁早把话说白了。何父明白女儿话里的埋怨,于是放下筷子,语气很镇定也很坚定,“若绯,你这么大了,该懂的就算我不全部讲出来,你也可能早就明白了。”
何若绯没有吭声。
何父说:“不瞒你说,你妈是今天早上回来的,带着莫莫。过去这些年里,我和她彼此之间也偶尔会通个电话,互相报一下平安,她也会询问你的情况。上一个月末,我是在电话里知道了你舅舅……他去世了。路过建筑工场时,很不幸被掉落的钢筋砸中了头部,几乎是当场死亡。留下她们孤儿寡女的,是我提出来的,让她们回来住,起码相互都有个照应。”
原来舅舅死了,而且,是父亲让她们回来的。
何若绯张了张嘴,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可你们已经离婚了啊。”
何父同岑静皆是一愣。那表情俨然就在问“你怎么会知道”。
他们都以为她不知道,以为可以把她蒙在鼓里一辈子。她什么不懂?为什么大家都来给父亲介绍对象,不就是因为和她妈离了婚,胸怀宽广地放飞她妈出去寻找所谓的狗屁幸福。大家都心知肚明,正是因为离婚,才可以没有顾虑。否则,谁会支持一个老实的好男人犯重婚罪?
所以何若绯一直很生气。气她当年一走了之,气他从未亲口把真实将给她听。气他们两人毫不顾虑她的感受就擅自离婚,结束这一切。
可现在,既然这一切都被他们结束过了,又从何来说想要重新开始?未免太把人生当儿戏了。明明是成年人,竟然连天下没有后悔药可吃这么点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若绯……”这个时候,岑静不再沉默而是开口,不得已,只能把陈年往事再拿出来讲,“我知道你怪我,恨我,不能原谅我。我也知道,我确实亏欠与你,亏欠你们父女。我也不求你肯开口叫我声妈,哪怕你就这么怨我一辈子,我也无话可说,心想着你还能责备我,就也说明你还有那么点在意我,就足够了。”她扭起纤细好看的眉,眼里与话里满是无奈,“只是当下,我和莫莫确实无处可去了。云昊愿意收留我们,我是感激的。所以,我要是找到了可以容身的地方,我死都不会再赖在这里碍你眼……”
岑静把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说得真真切切,然而在何若绯听来,感受到的却只有虚伪与矫情。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但也不会是恶人。但为什么,在对待自己生母的事情上,她总是会感到心理别扭?明明不想去过多的猜疑她,可抬起头来,却觉得她脸上的凄楚与哀怨显得假惺惺。她心里也明白,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可她是人,不是草木,她也有自己的感受,她只能表达出来:“……或许,你可以带着你女儿回你父母”
明显的逐客令。
“好了,若绯!”何父不满她的这句话,低声斥责,“你外婆和外公早就和你妈还有你舅舅他们两个……”
哦……对。她好像从隔壁崔阿姨和张奶奶聊天的对话中听到过,早在岑静和她弟弟远走高飞的那一天,外婆和外公就因丢脸而与他们断绝了关系。
何若绯更觉得心中的那个洞溃烂起来,原来是这样……就是因为她无处可去,所以才回到了这里。假若舅舅一天没死,她也不会想到还有一对被她遗弃的父女。
为了爱情,她抛夫弃女。
为了爱情,她不顾骂名。
这爱情……真的让她幸福了吗?何若绯很想问她,可是她知道,她不会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在这一刻,她又返了心软的毛病,但故事里都说,恶狼害人一次,就会上瘾,还会有第二次和第三次,最后,救了它们的人恐怕要血肉不剩。
……不能够做东郭先生。
何若绯握了握手指,低声说道:“爸,我能明白你此刻的心情,她回来了,你或许还是会觉得高兴的。我也知道,你会把她带回家来正是因为舍不得她。但是……我并不是不通人情,也不是不懂事,我只是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现在的突发事件,我想要好好的静一静……”她顿了顿,叹息着说出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接受她们。”
一时之间,整个屋子里充满了尴尬的沉寂。
直到最后岑静抱着莫莫站起身,不由分说地走到客厅里打算拿行李。何父明白她的意图,急忙追过去抢下她手中的包,“你这是干什么?回去吃饭!”
“我还是走吧,不能让你为难。”她抱紧莫莫,“……我也真是的,都没考虑到若绯的心情。怎么还好意思来投奔你,我简直就是不要脸。”
“若绯她又没说什么,她还小,当然需要时间过度,你跟她计较什么?你是她妈,这是永远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云昊,我……”
“别再说了,你只管留下来。”
父亲要她留下来,其实这并没令何若绯太过惊讶。不如说,她早就想到了这点。但何若绯还是感到受伤与失落,她的心好像空了一块,再难填补。于是她站起身来,慢慢的离开餐桌走到了门口。
何父见她走了过来,有些困惑的拦住她,“若绯,你要干什么?””
她勉强挤出一抹笑意,,平静而淡漠地开口:“爸,我去路漠家住几天。”
“不行!你突然跑去路家,路阿姨会怎么想?别这样,听话一点。”
“……我已经不怕大家会怎么想了。反正其他人早晚都是会知道的。”
“……说什么呢,她是你妈,你妈回家了还需要别人怎么想吗?”
“爸,你真的这么认为?””何若绯的眼神流露出失望,,“既然这样,我说什么也都是没用的。我只是想静一静,在这个家里我很难静下心来,所以就暂时让我去路漠那里吧。””
这样的对话看似平淡,却充满了十足的火药味。首先受不了的是年幼的莫莫,一直被妈妈抱着,她感到不适,或许也因为饿肚子,于是便“嘤嘤”的啜泣起来,委屈的低喃着:“爸爸……爸爸,我要爸爸……”没想到小孩子会哭起来,岑静一边措手不及地哄着她,一边也擦掉自己的泪水。
看到她们的泪水,何若绯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做的太过分了。可是看到父亲去安慰她们的时候,何若绯又感到了不悦。其实,她有很多想要说出口的话,这么久以来,岑静她走都走了,如今又为了什么要回来?是因为她,父亲才活得压抑。这个家已经不再完整了,更不会因为她的回归而显露温暖。
因为,何若绯早就已经忘记有她这个母亲了。
或许,她也早把何若绯这个女儿给忘掉了。
既然如此,便已经是两不相欠。
何若绯闭上眼睛,深深的吸进一口气。她不再迟疑,而是经过父亲的身边,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临走时,她回头的瞬间看到了着父亲那双含有与无奈的眼睛,她只觉得悲凉。
这一刻,不知为什么,她的身子好像被掏空了,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想哭,却找不到眼泪。
看
[2.]
路阿姨在楼下探出头,端着盘子里切好的苹果块朝楼上喊:“路漠!下来拿水果,顺便把新被子也拿上去!”
路漠正巧从楼上的卫生间里出来,一边连连应声一边跑下楼。结果母亲手里的水果盘,又把她递过来的新被子扛在肩上,说了声“谢谢妈”,转身打算往楼梯上走时,却被母亲抓住了胳膊。
路阿姨又探头往楼上望了望,接着看向儿子的嘴脸显得很是八卦,把声音压低一些:“我问你,若绯是不是和家里吵架了?”
路漠无奈地笑笑:“妈,你怎么这么爱多管闲事。”
“瞧你这孩子。”路阿姨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什么叫多管闲事,若绯的事情那能叫闲事吗?就你这木头样不闻不问的,没个热乎劲儿,你说女孩子能喜欢你吗?难怪被柯隐那小子给抢先了,明明是你和若绯先认识的,我当初还盼着若绯嫁到咱们家做我儿媳妇呢。”
“这又不是排队买票,还分先来后到。”
“行了行了,木头,回楼上去吧,多陪陪若绯。”
被自家娘亲叫木头叫了这么多年,路漠俨然已经习惯成自然。他正经地敬了一个军礼,“遵命!”便蹬蹬蹬地跑回了楼上。
路阿姨还愤愤不平的郁闷,一路嘟囔着走回沙发上坐下来:“一个小木头,一个大木头,就是着火了发大水了也不急不慢的。”
路叔叔正在看电视,握着遥控器瞥她一眼,“我怎么招你了,说谁木头。”
“那你要不是木头,我自己一个人能生出那么个小木头来吗?”路阿姨噼里啪啦地指控,透过窗户,视线又飘到住在对面的何家,忍不住叹息出声:“唉,这老何啊,也太老实了,跑了那么多年的媳妇说收留就收留,倒把自己相依为命多年的闺女给气到咱们家来了。”
“嘘!”路叔叔皱起眉,使了个眼色,“小声点,别让孩子听到。”
“若绯在楼上,听不到。再说了,她今天早上就出现,这大院里还有几个人不知道?都装不知道呢,不管怎么说,她也在这里住了个两三年,又没怎么变化,她一出现我就认出来了,没好意思说什么就是了。以为谁都和她一样呢啊,厚脸皮,不要自己亲姑娘,为了什么狗屁爱情撒丫子跑的没影儿,若绯当时多小啊,天底下怎么能有这么狠心的妈。”
“好了,说说就完了。”路叔叔吐出一口气来,也有些触景生情,“若绯这孩子命是真苦,可她坚强,又懂事,柯诚他儿子对她也挺好的,再说,不还有咱们呢嘛,我可是从若绯打小就把她当成自己闺女了。”
“本来还想让她做我儿媳妇呢。”路阿姨嗑着瓜子,委屈的摇摇头,“现在没戏喽。”
路叔叔被她那副逼真的表情弄的哭笑不得。
楼上,路漠用脚踢开门,把水果盘放在桌子上面,又把被子扔给床上的何若绯,对她说:“我妈给你拿了床新的,你今晚就睡我床,我睡地板。”
何若绯心情不高,接过被子叠了几下,好半天长长低叹了口气:“对不起,路漠,又给你添麻烦了,可是除了你家,我真的没有地方去。”
路漠转手拿过水果盘,用牙签叉了一块苹果放进嘴巴里,再把水果盘递到她面前:“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小时候不总这么过来吗?哦,不,有点不一样,十四岁之前,你和我总是睡在一张床上,没有性别之分。后来不同了,你懂得害羞了,我就只好睡地板。”
她叉起一块苹果,却没吃,拿在手里,“……你不问我来你家的原因吗?”
“你要是不想说,我问也是白问。”
“我妈回来了。”
“……何阿姨?”其实路漠多少也猜到了点,因为今天回家的时候,母亲就在和父亲说什么“老何的媳妇跑回来了,白天还在大院里溜达了一会儿呢”。他知道何若绯对她的母亲心怀不满。从最开始的期盼,逐渐演变成了恨意,就算何若绯不说,他多少也能感受得到。母女之间竟变成如此结局,难免令人心酸。可他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外人永远理解不了当事人的痛苦,说一些漂亮的话只会显得冠冕堂皇,于是他只是问,“你不想看见她?”
“我也不知道。”她转动着扎着苹果的小叉子,“以前我很想见她,因为思念,所以每天都在盼望她可以回家。但是时间久了,我就慢慢的忘记了那份思念。而且今天看到她真的回来,我反而觉得不快乐。我真不懂,她为什么还要回来。”
何若绯的母亲是高干家的千金,生得漂亮,又有才华,还怀抱着一点小小的浪漫情怀。没受过苦,没遭过罪,也没什么责任感,所以当初的一走了之伤害了太多的人。而私奔的对象,竟是她的弟弟,尽管没有血缘关系,可多少还会令外界不知情的人产生乱伦的错觉。
路漠铺好在地板上的被子,又问了句:“你觉得,你爸在她和你之间,会选谁?”
“别问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何若绯有点害怕这样的问题,因为她同样害怕答案,“……路漠,她还带回了一个小孩,女孩,三岁半,叫莫莫。”
“……真小。”
“你知道她为什么叫莫莫吗?”
“为什么?”
“听说我舅舅的名字里就有个莫字。可我的爸的名字,没有若字,也没有绯字。这名是她起的,她给我起的。”
路漠没再说话,他只觉得这个时候,语言已经显得很苍白。
夜里,两人一个躺在床上,一个躺在地板。都睡不着,望着天花板发呆。透过轻而薄的窗帘,有星星泄进来。像是流苏的水晶般,闪烁着点点璀璨。
路漠想了半天,还是开了口:“……若绯,我这么说,你别多想。我没有赶你走的意思,也不是嫌麻烦。而是我认为,发生这种事,你第一个找的人,应该是柯隐。”
何若绯却摇头,看着窗外的星,回答路漠:“只有他我不能找。”
“我懂你在想什么。。”路漠似乎在叹气,“可他不懂,他也懂不了。你要清楚,他的自尊有多强,你最不能伤的就是他那样的人。”
她知道她不能伤他,也不想伤他。可她真的别无他法,她那么点可怜的骄傲,就让她自己拼命地捍卫一下吧。
没错,这个时候只有柯隐,只有柯隐她不能去找。
[3.]
一夜无眠,何若绯整整一个晚上都没有合眼。可她起得又早,也丝毫不觉得身上有任何倦意,翻身下床的时候看到路漠还在睡,头发凌乱地藏在被窝里,呼吸声有节奏地起伏。
她回头看一眼窗外,蒙蒙亮的天色,还有丁点凌晨星光。
走出路家大门,何若绯停留在了自家门口。房间里没有灯光,大概都还在睡。她就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整个空荡荡的军区大院里只有她一个人。直到何家房门被从里面轻轻地推开,三岁半的小女孩迈着小步子走了出来。
见到门外的何若绯,她条件反射地一愣,首先藏在门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张小脸盯着她看。最后,才鼓足勇气般地走出来,十指略显踌躇地抓着熊猫睡衣的下摆。
这么早,才凌晨五点,她怎么会跑出来?何若绯皱起眉,虽然知道不该迁怒无辜的小孩子,可她还是做不到将莫莫和岑静分开来看。
正当何若绯不知该怎样应对这种局面时,没想到是莫莫先开口了。她走上前来一步,迈着还不太稳当的步子,发音也是笨拙的,她说:“姐、姐姐……我,我想上厕所。”
叫她姐姐。
尽管很莫名其妙,可何若绯瞬间就对这个称呼产生了满满的嫌恶。没来由的感到气愤,好半天才将这种怒火压制下去。她克制自己冷静下来,吐出一口气,努力平复语气,她不准许自己将情绪波及到莫莫的身上:“你想上厕所吗?屋子里面就有的,不需要跑出来。外面很冷,小心感冒。”
“可是妈妈睡得沉,我叫不醒她,所以不知道屋子里面有厕所。。”莫莫说,“不过没关系,我都是一个人上厕所的。”
……看来莫莫也没得到太过宠爱。
是不是岑静不适合作为母亲呢?无论是她也好,或者是莫莫,都没有充分的从她那里享受到应有的母爱。何若绯在这一刻竟然同情起面前的小女孩,她蹲下身来,望着小女孩的双眼,静静的问道:“莫莫,你知道你爸爸去了哪里吗?”
莫莫摇摇头。
“你妈妈没有告诉你?”
莫莫又摇了摇头,只是说:“爸爸去了天堂,妈妈以前这么说过。”
“……她竟然连你也骗。”何若绯只能苦笑。
三岁多一点的小孩哪里能听得懂她想问什么,,她困惑地皱着眉,只是又问了一遍:“姐姐,你能不能带我去厕所?我想尿尿。”
厕所。何若绯想了一下,最终还是站起身来,朝莫莫伸出手,“好,我带你去找厕所。”
在军区大院里上完厕所,莫莫又吵着要去外面玩。何若绯一眨眼的功夫,就看到小女孩子自己跑出了大院。她也只好跟出去,可是半天都没有找到莫莫跑去了哪里。
“莫莫!”她喊着小女孩的名字,一转头,却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的马路前看到了莫莫的身影。
马路前的车辆行驶的很快,也不知莫莫是怎么跑过去的,只看到她停留在车辆穿梭的马路中央不知所措。
小女孩孤孤单单的站在那里显然是有些急了,几次转身想跑回来,却被突如其来的车子连连吓得退了回去,终于嚎嚎大哭起来,哭喊着:“妈妈!我要找妈妈!妈妈!”
“妈妈!妈妈!”
“我要找我妈妈!”
哭声越来越大,面对那样撕心裂肺的哭声,何若绯却手足无措。她应该离开跑过去将莫莫带回来的,可是车辆将她拦在马路这一边,她无法过得去。
这里不是人行道,红绿灯指示也不会出现读秒指示,居住在这里的人从来不会选在在这条马路上经过。然而莫莫不懂,她初来乍到,又年幼得很,她只知道她的妈妈。
然而就在车辆稀少的时候,何若绯本可以跑过去将莫莫拉走的。但是,就是那样的一瞬将,她停下了脚步。
她的心里有一个可怕的想法冒出来:如果不去管她的死活,会怎样?
反正,岑静不也是从来都没在乎过一个叫做“何若绯”的女儿的死活吗?所以就算莫莫出了什么事也与她无关,是岑静不对,是岑静抛弃了家庭,或许那就是岑静应得的报应。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上天是公平的。
就在何若绯晃神的空挡,马路中央突然响起了一辆出粗车的紧急刹车声。莫莫的哭声也随之戛然终止。
何若绯猛然惊醒过来。
慢跑路过于此的夫妇大声尖叫,他们看见倒在血泊中的小孩子心生恐惧。而出租车司机也立刻跑下车来,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在路人的提醒下拨打了救护车的电话号码
当时的何若绯,在看到出租车撞到莫莫的那一瞬间,就只是愣愣的站在原地。她心里说不出究竟是懊悔还是惊恐,她只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一个阴险的错误。
因为她片刻的私心,所以造成了可怕的后果。
如果她没有停顿下脚步,如果她没有胡思乱想而是去救莫莫,那么,结局一定会有所不同。
但是,更令她感到恐惧的是,她竟然觉得自己并没做错。
难道说,这才是她真正的本性吗?可是却有泪水流淌下来,她抬手擦干眼角,终于无声呜咽。
柯隐在某些方面的敏感是与生俱来的。当他被何若绯找出来的时候,他就隐约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要说何若绯那种闷闷的性格,很少会主动联络他。可这一次,她却打电话到他家,于是柯隐便二话不说的跑出家门,一眼便看到了坐在军区大院的长石凳上的何若绯。
她坐在那里,看上去有些疲惫。眼角也有红肿的迹象,柯隐猜她绝对哭过。
这才多长时间啊,两天都不到,那女人就敢欺负她了?
柯隐怒气冲冲的坐到她身边,硬是把她的身形扳过来:“是不是她对你不好?就说你让你过来我家住,你和她待在一个屋檐下面能不憋气嘛!”
“柯隐……”
“什么也别说了,你收拾收拾东西到我家来!”
何若绯低下头:“……我现在住在路漠家。”
柯隐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我现在在路漠那里。”她又重复了一遍。
他有点被当头一棒的感觉,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眯着眼睛追问:“啥啥啥?你跑去路漠那里住了?我说你搞没搞清楚状况啊,到底谁是在和你谈恋爱呢,你和他什么关系你就跑他家住啊!”
“……我今天不是想和你吵架的。”何若绯有点头疼的皱起眉。
“我也不想和你吵架!可你——”话到嘴边又被他给硬生生的咽了回去,这个时候不能说太多刺激她,她一定够乱的了,所以柯隐难得的善解人意的忍下怒火,半晌之后重新说道:“算了,反正你怎么高兴就怎么来吧,路漠也不能对你怎么样,他不是小人,他很君子。”说来说去还是在自我说服。因为他在意的是她为什么不来找他反而是去找路漠。只是现在这种时候,他问太多只会造成她的负担,还是等事情告一段落再问个明白吧。
只是这边的何若绯却依旧心神不安,她回想起莫莫在血泊中的画面,只觉得既恐惧又心凉。她闭紧眼睛,眼圈又泛红起来。终于无法忍耐的捂住脸,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喂,你怎么了?”柯隐担心起来,急忙去扯开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何若绯,你今天很不对劲,出什么事了?”
她不敢看他,“什么都没有……”
“骗鬼呢你!肯定有事,你别想瞒着我!”
她咬咬牙,还是决定藏在心底,用力的摇着头推开他的手:“真的没什么……我就是心情不好,脑子里面乱乱的,我就是想见见你……”
“你说什么傻话呢。”柯隐有些不安的失笑出声,“说的好像我们两个今后都要见不到了似的,不能这么吓人,你知道我其实很脆弱的。”
“没事了,我真的没事了。”何若绯语无伦次的说着,连笑容也生硬苍白,她从石登上站起身,对他说:“我先回家。这么早就把你叫出来,你还没吃饭呢吧?等下不要迟到了,今天有全校的模拟数学考。”
她转身时却被他一把拽住手,回头之后听到他说:“一定发生了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没有……”
“那你保证,以后有事一定不能瞒我。”他坚定的一字一顿,“必须全部都告诉我,你不准一个人胡思乱想。听见没?”
她恍惚的点点头,“我保证。”
听见她这么说,柯隐才稍微放心下来。他松开她,看着她离开,心里面却还是毛毛躁躁的。莫名其妙的感到慌乱,对她,以及他和她的将来。
[4.]
当何父还有岑静急匆匆地跑进医院里时,莫莫已经被推出了抢救室,被医生和护士送到了普通病房。小小的孩子尚在昏迷状态中,头部缠了好几层白色的纱布,隐隐的还有血块渗透。据医生说,要不是送来的及时,后果就很难说了。好在那位出租车司机是个好人,手术过程中需要签字和付款,都是他一手办下来的。凭心而论,错并不在他,因为十字路口当时亮起的是红灯,车辆允许通行,而莫莫站在马路中央本来就是不对的,所以,就算出租车司机撞了人也还是可以不闻不问。
幸好没有任何的生命危险,何父和岑静这才放下心来。向出粗车司机道了谢,两人又离开医院,准备回家取一些换洗衣服过来,因为决定要二十四小时地守在莫莫身边。
从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通知开始,岑静的脸色就一直不太好看。回家的路上也始终不吭一声,沉着一张脸,步伐迈得既大又快。
推门而入的时候,正巧碰到何若绯回家来取东西。看来,她这次是想多带走一些东西。。
见到父亲和岑静,何若绯的眼神有些迟疑地躲闪,她在心里意识到,自己是心虚了么?
何父走上前来,当即抢下她手中拿着的两双球鞋,无奈地长叹一声:“你回都回来了,还把这些拿在手上干什么。若绯,都是一家人,别太记仇了。还有,莫莫出了车祸,在这个时候,这个家更需要你……””
只是何父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坐在椅子上的岑静打断了。她双手撑着头,一副疲惫而无力的模样,声音却是充满了质疑的,她问:“若绯,我问你,今天早上,是不是你把莫莫给带走的?”
何父一愣,“岑静,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想问这种话。可上午我出去买早点,本来是想领着莫莫一起去,但是她没在屋子里,哪都没有找到。”她捂着脸,双眼泛红,“隔壁住着的人说,她凌晨打开窗户透风时,看到若绯领着莫莫出去了……然后,莫莫就出了车祸。”
“……是你把莫莫领走的?”何父转过脸,不敢置信的看着女儿,“若绯,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她不急不缓,也不准备编造谎言或是借口,反而平静无比地承认:“……嗯,是我领走她的。”
岑静顿时抽噎一声,再也忍不住的哭出声来,她不停地念叨着:“作孽啊,真是作孽!莫莫那么小,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你妹妹啊,虎毒都不食子,若绯,你的心怎么能那么狠?你一定是眼睁睁地看着莫莫出车祸都不救她,你巴不得她早早死了干净!”
何若绯看着她,目色如水:“……你认为是我害她出的车祸?””说到这里,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也转头询问何父:“爸,该不会连你也这样认为?”
“我没有那样想。”何父感到头疼的叹息,事情竟然变成了这种样子,他当然不愿相信自己的亲生女儿会做出加害她血缘妹妹的事情。只不过……
“有人看到你领着莫莫走出了军区大院……”何父无奈。“因为她说要出去玩,我一不留神,她就已经跑掉了。””何若绯略微垂下眼睛,“我也不否认,当时,我的确看到她站在马路中央不知所措。没有立刻冲过去救她是我的失职,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做不到去救她,可能是当时的情势所逼。”
情势所逼?
岑静感到这四个字令她毛骨悚然,果然不出她所料,她就知道,是若绯的袖手旁观造成了莫莫的车祸!而这种都可以称作变相杀人的行为,若绯竟只用了简简单单的情势所逼就解释了一切?用如此说法,究竟是在麻痹众人,还是单单把怨恨与责难的矛头指向她这个从未对她负责过的母亲?
是,她并非一个称职的母亲。当年太过年轻,不懂是非严重,单单只想追求心中所想,才会铸成如今的大错。不是没有后悔过,她也是人,也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如果能够回到过去,事情是不是还可能存在转机,她只需努力挽回而已。所以她回来,带着莫莫,心想最初肯定不会被何若绯接受,但是时间一定可以改变局面。
然而她错了。错得彻底,错得一败涂地。
她没有想到的是,太多的变数阻拦,而她注定不会融入一个缺乏母爱太久的女儿的世界里。
她无法再忍受下去了,这终究无法再次成为她的家。岑静伸手胡乱地抹掉眼泪,接着不由分说地朝楼上跑去。经过拐角时,她被追赶上来的何父抓住了手臂。岑静眼窝又是一热,声音颤抖起来:“你放手!出了这种事,我还怎么待下去!”
“你就别添乱了!”何父皱紧眉头,语气是几乎从未出现过的粗声粗气,随即便意识到自己态度太差,无可奈何地又说:“莫莫那边还在昏迷,你这个做妈的,就不能坚强一点替孩子想想?若绯也不过还是孩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心里也不可能会好过,你就安分一点,还嫌事情不够多吗……!”
“我就不该回来!”岑静反倒哭得更凶,“早知道事情会是这样,我就是带着莫莫流落街头,也不会来找你的!现在可好,莫莫这么小就遭受那么罪,她长大要是知道是自己亲姐姐害她那样,你说她会怎么想?肯定会有阴影!”
“你不要这么偏激!莫莫没事就好,你想的那些一点都没有用!偏要说的话,就是因为你从前不安安生生的过日子,才会让若绯对你心怀意见。你想想,她打从心底里不想认你这个做妈的,你这妈做的,该有多失败!”大概是积攒了太多年,一向性格温润的何父也终于将内心的不满发泄出来。
这么多年,他扛的是两个人的担子。又做爸又做妈,就算这样,他给何若绯的爱还是有限。都说有妈的孩子是个宝,而何若绯,她从小就没有被亲妈宝贝过。
听到这些,岑静到底还是哑口无言了。而站在楼下的何若绯早已是泪流满面,她心里的不甘、恨意、埋怨,大概是岑静永远都无法体会的。说实话,她对岑静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感情,人类一旦没了感情,也就是真的没辙了,回天乏术了。
所以她走过来几步,仰起头,望着楼上,终于对何父说出了心里话:“爸,或许你该让她走。现在看来,她是个毫无悔改之心的女人,只懂得吃喝享乐,这样的女人是不配你的,你可以找到更好的。”
她很是纳闷,为什么那么善良优秀的父亲,当初会瞎了眼睛看上那么一个没脑没心的狐狸女人。害人精,足足被她坑了一辈子,毁了一生。
“何若绯,你别再这里火上加油了……!”何父的眉宇间积郁的愁云已经够多了,这几天,他已经心烦意乱得提不起任何兴致了。
不再有人站在她的身边,连前夫的心里都对她怀有怨恨。岑静的脾气一上来就难以控制,用力地挥手,将何父推开。可是这一推,却害得何父脚下不稳,几乎是整个人径直地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砰砰咚咚的巨大响声,何父滚落楼梯,双腿跪着倒下,几乎当场就晕厥过去。
岑静傻眼了,站在楼上动弹不得,好半天之后才蹲下身坐倒在地面,全身上下都在哆嗦。
何若绯看着昏倒在自己脚边的父亲,怔怔地看着,转眼,眼圈红头,鼻尖也红了。双眼瞪得大大的,就像是野猫濒临死亡的模样。
可她没有哭,始终都没有落下泪来。她也觉得自己心太硬,太冷,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哭不出来,就好像眼泪早就在她降生于这个世界之前,就已经干涸了。
所以她整个人都是枯萎的。十八年,六千五百七十昼夜,她觉得自己的世界一直是黑暗黯淡的。
毫无光亮,或许,要除去柯隐。
他就像是她世界里唯一的一颗星星,最明亮,最耀眼,可会刺痛心,令习惯寂寞的她无处可匿。
同样她也知道,他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星星,他无论在哪里都可以释放光芒,万千的目光都瞩目与他。
所以,太过明亮的地方,没有人会注意到角落里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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