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金帖

    临安城热闹繁华，商铺鳞次栉比，其中百年老字号保济堂气势宏大，分外惹眼。林慕青抬头看到御赐金匾，不由心念一动。他在山岚深处的唐家庄呆了两年，养鹿种药，几乎过着隐世生活。这次老东家身体不适，不放心女儿唐如嫣单独来送货，特意让他跟来。林慕青久不到繁华之地，一时竟有隔世之感。

    “这保济堂和太医院多有往来，所用鹿茸灵芝等上等药材都是唐家庄的。爹爹有心栽培你，你可要好生历练。我也盼着你接过爹爹的担子，那时我们……”唐如嫣自知失言，两颊绯红起来，林慕青只装作听不懂。好在这时保济堂的掌柜迎了出来，将两人让进大厅，吩咐伙计卸货验货，一通忙碌。双方刚刚交割清楚，门口进来一队官府的人，为首的衣着华贵，正是静王府新任管家刘总管。

    “合该福掌柜财星高照，我们王爷急寻一味珍奇药材。这金帖权充订金，事成之后王爷另有百金相酬。”刘总管一使眼色，早有随从捧上来一只托盘，托盘内金光闪闪，竟是纯金打造成的书帖，上面镂刻着字迹。掌柜的俯首看了金帖并无喜悦之色，反而哭丧着脸说：“王爷要的是龙涎碧珠，莫说百金，就是万金也难求啊！”林慕青一听奇怪，忍不住问：“龙本是虚无缥缈之物，何来涎珠之说？”

    刘总管闻言不屑地哼了一声，并不言语。唐如嫣拉拉林慕青的衣角，低声道：“此龙是指天龙，就是蜈蚣，龙涎碧珠又叫蜈蚣珠。相传蜈蚣百年生珠，凝碧如翡翠，能解百毒，去溃烂癣痂，令肌肤如新。”林慕青面露惊愕之色，低声问：“这世上当真有百年的蜈蚣？”唐如嫣悄声答：“我听爹爹说仙人峰有五尺长的大蜈蚣，便不够一百年，也有几十年了。”林慕青颔首，心里有了底气，朗声问道：“敢问刘总管，府上哪位亲眷要用此物解毒？”

    刘总管看他一眼，福满堂连忙道：“小的也有同问。”刘总管这才道：“静王妃从去年元宵节开始忽然生了毒疮，遍身竟无完好之处，终日蒙着面纱，躲在斗室闭门不出。太医院轮番诊治，能用的法子都用了，非此物不可解毒。”林慕青淡然一笑，道：“此物非同寻常，王爷要为王妃求得此物，非唐家庄不可了！”唐如嫣闻言吃了一惊，这百年蜈蚣难遇，更难擒。事情全无胜算，林慕青何以信口开河，揽下这宗棘手交易？

    二、升仙台

    林慕青眉目清朗，神采俊逸，竟像换了个人一般，踌躇满志道：“我们东家祖上原是四川唐门一脉，家族凋零后才来此地定居。唐门中人自会拿筷子吃饭起，就会擒五毒炼药。若要擒得百年蜈蚣，除了唐家庄，还有能出其右者？”刘总管闻言大喜，福满堂唯恐他反悔，急忙将金帖奉上。

    唐如嫣见他有心力争上游，心下慰藉，纵然费尽周折辛苦，也要助他成就此事。约定交出蜈蚣珠的日期之后，两人连夜赶回唐家庄，筹划上仙人峰寻找那只百年大蜈蚣。哪知唐元盛得知后勃然大怒，道：“无知小儿，你道那仙人峰是什么地方？那百年蜈蚣是好擒的吗？”唐元盛说着脱下外衫，露出用布裹起的左臂，一层层打开。

    等解到最后一层，林慕青大吃一惊，唐元盛左臂居然只有一截白骨，上面覆着薄薄一层疤痕狰狞的皮肉。往日看着丰满的手臂，竟是用布缠出来的。唐如嫣显然也是第一次看到，又惊又痛，道：“爹爹，你这伤就是十年前在仙人峰落下的吗？”唐元盛叹一口气道：“仙人峰陡峭险峻，高耸入云，终年云雾缭绕。以前曾有个道人在峰顶的山洞里炼丹修炼，后来飞升而去，峰顶因此得名升仙台。”

    上山路上藤蔓交错，寸步难行，又多毒蝎巨蛇，等闲没人敢上去。这些毒虫猛兽常人避之唯恐不及，却正是唐元盛等人求之不得的好药材。这天唐元盛和两个得力手下又去上山采药，到了半山腰一时好奇想看看升仙台到底什么样，三人就爬到峰顶。两个手下率先爬上升仙台，上去后却没了动静。唐元盛爬上去一看，顿时惊得呆住。两个伙计的衣服鞋袜都在洞口摆着，保持着躺在石面上的姿势，连衣扣都没解开，身体皮肉却消失不见了。升仙台难道真能让人尸解升仙而去？

    唐元盛难以置信，这时忽然觉得身后有些响动。他回头一看，顿时头皮发麻，几乎无法动弹。一只足有手臂粗细，两肋鼓出大包的巨大蜈蚣蜿蜒而动，尖钩腭牙钳住一只灰毛野兔。那兔子一声都没叫出来，中毒后瞬间化为一摊脓水。大蜈蚣贪婪吸食，地上很快干干净净，只有一只兔子形状的毛发散落在地上。唐元盛顿时明白，那个道人所谓解骨升仙，只不过是中了这只大蜈蚣的剧毒，成了它的食物而已。

    三、宋吉

    “我当年悄悄下了升仙台，还是被那大蜈蚣发现了，立刻就向我扑来。多亏我随身带着克制五毒的秘药，照着它劈面一洒，才缓出逃命时间。但我的左臂还是被它的毒液溅到，半截手臂的血肉全部化为脓水消融了！”唐元盛心有余悸道，“你们接了金帖，当真以为彩头那么好拿吗？”“林大哥，我们把金帖还给静王吧，要打要罚领受就是。”唐如嫣劝道。

    林慕青犹豫一下，断然摇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应承此事，岂有再推脱之理？何况出尔反尔，带累的也是唐家庄的名声！”唐元盛见他一意孤行，不禁动了怒。正要喝骂，下人跑进来禀告：“回老爷，门外有位身穿白衣的蒙面女子，自称是静王妃。”唐如嫣和林慕青顿时一愣，一个白衣蒙面女子已经袅袅而来，身形纤弱，仪态高贵。

    婢女两边侍立，静王妃撇开众人来到林慕青跟前。林慕青心内已是惊涛骇浪，两手紧紧握拳。“我听刘总管说了身量形容，就知道是你。你不必为我舍命去找什么蜈蚣珠了，我是心甘情愿一生毒疮癣痂相伴的。”“为什么？”林慕青愕然问。静王妃露在面纱外的一对美目蓄满泪水，如波光粼粼的湖面，半天颤声低低道：“你未负我，我岂能负你？自从从你母亲处得知真相后，我就吃了癞头和尚的丸药，选择了毒疮癣痂相伴，永不与他同房。”

    林慕青如被万钧雷电击中，顿时呆立当场。唐如嫣又惊又痛，唐元盛看出其中端倪，道：“慕青，这两年来我待你不薄，事到如今，还不能听你一句真话吗？”“多蒙东家照顾，我本姓宋，名吉，是静王同父异母的兄长。”林慕青索性直言。

    宋吉的生母是个歌妓，出身低贱，由弟弟继承了父亲的爵位。他们母子虽然不缺衣食，却毫无尊荣可言。偏偏宋吉与弟弟静王的未婚妻绾青一见倾心，两人的感情激怒了静王。静王暗中挟持宋吉生母，逼他离开，声称只要宋吉回来，他母亲就性命不保。对绾青却说是宋吉答应携带大量金银珠宝，到异域番邦去做逍遥自在王爷了。绾青被他蒙蔽，伤心之余依然成婚做了静王妃。

    唐如嫣一时难以置信，两年来与她朝夕相处的林慕青，怎么一下就成了世子宋吉？宋吉此时却全然顾不上她了，与绾青独处时揭开了她的面纱，看到原本绝美的容颜布满丑陋的疤痕。更可怕的是这些疤痕永不愈合，连同身上的毒疮癣痂，每日每夜都在实施痛苦的凌迟。宋吉暗暗下了决心，就算拼上一死，他也要为绾青拿到蜈蚣珠。

    绾青离去后，宋吉开始筹划此事。他在唐家庄生活了整整两年，轻车熟路地来到药房，拿到了唐元盛配置趋避五毒的独家秘药。打点好防身刀具后，宋吉悄悄上了仙人峰。等他披荆斩棘爬到半山腰时，不禁一愣。只见唐元盛在前面傲然而立，身后都是唐家庄的精锐家丁。唐如嫣一身胭红，正又怜又怨地看着他。

    四、第一对翅膀

    宋吉一见如此阵仗，面露愧色道：“我隐瞒身世，欺东家在先；蛊惑小姐想利用唐家庄找到蜈蚣珠，负如嫣在后，实在无颜求饶。只请老东家网开一面，等我从升仙台回来，要杀要打悉听尊便。”“说的好，我女儿便不是王公贵胄，也是我的心头肉，由不得你这样欺负了去。那就等我们从升仙台回来，再算这些旧账。”唐元盛一声令下，众人纷纷起身。这些人每人背着一只蒙着黑布的竹篓，一手拎着硝石粉，一手拿着浸过油的藤条盾牌。

    宋吉呆呆地没反应过来，唐如嫣看他一眼，道：“我好不容易说服爹爹帮你，成全你的一片心，你还傻愣着做什么？”“如嫣！”宋吉感动不已，唐如嫣快走两步，跟着众人走到前面去了。有了唐元盛一干人相助，宋吉精神大振，急忙赶了上去。

    众人来到升仙台外围，此时日头刚好挣破山岚，升仙台上一片霞光霓彩，更显出几分仙气。唐元盛面色凝重，道：“今日那巨虫在巢呢，外人看到那红光只认作祥云，岂知是毒物吞吐所致？”当下吩咐众人小心戒备，沿途洒下硝石粉，包抄而上。蜈蚣性喜背阴潮湿之处，贪婪嗜血，唯独惧怕硝石粉。如此一来断了它的退路，众人合力围剿，胜算就又大了几分。

    硝石粉将升仙台牢牢围住后，唐元盛吩咐众人取出带来的兔子等活物，用刀抹了之后投到那道人炼丹修仙的山洞前。血腥味很快随风吹到洞里，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一只巨大蜈蚣蜿蜒游出。众人不禁一愣，宋吉也为之呆住了。虽然他早就有了面对这只庞然大物的准备，但他万没想到这只百年蜈蚣两肋居然生出一对翅膀，薄如蝉翼，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唐元盛大惊：“这蜈蚣仗着丹药炉鼎，居然生出翅来。这才是第一对翅膀，再长下去只怕就成妖物危害一方了！今日一定要铲除后患！”说罢一声令下，众人纷纷解开背篓上蒙着的黑布，打开竹篓，居然每只竹篓里都有几只硕大公鸡。这些公鸡原本在黑暗的笼子里以为天黑了，乍一见阳光都扑棱棱飞出去，神采奕奕，引颈高歌。

    公鸡本是蜈蚣的天敌，这大蜈蚣虽然已经能轻易扑杀公鸡，但生性使然，先怯了几分，扭头就往山洞里钻。唐元盛一跃而起，将剩下的硝石粉全部掷在洞口，封住了它的去路。大蜈蚣一见落进圈套，张牙舞爪就向唐元盛扑来。唐元盛一闪身，手里弯刀划出一道半圆光影，大蜈蚣的两对足脚立刻血淋淋落在地上。

    这百年蜈蚣得天独厚，哪里吃过这种亏？顿时恼羞成怒，折身返回再次扑向唐元盛，两只尖钩般腭牙里喷出一股毒液。唐元盛一手举起盾牌，毒液立刻顺着油浸的藤面滑落下来。宋吉一见唐元盛危急，抽出背后阔刀就冲过去。其他人等发一声喊，也一齐上去围攻。顿时刀光剑影，人声鼎沸，加上几十只公鸡扑棱飞叫，这百年蜈蚣顿时慌了阵脚，左突右撞，力道极大。

    伙计们被撞掉盾牌，有的中毒化为一摊脓水，有的失足落下悬崖，一时死伤惨重。宋吉看着这些人因他而死，顿时红了眼睛，挥着阔刀就砍斩过去。唐如嫣与唐元盛与他合理围剿，大蜈蚣身上连挨了好几刀，那长长一溜足脚，居然被砍得七零八落，眼看就支撑不住了。唐元盛瞅准机会，一刀连腰斩断，大蜈蚣顿时变成两节在地上扭曲，慢慢不动了。随着血水涌尽，一颗碧玉般的珠子滚落出来，在鲜血中愈发绿得青翠。

    “蜈蚣珠！”宋吉惊喜大喊一声，奔过去就弯腰去捡。这时只听唐如嫣惊恐叫了一声：“爹爹小心！”宋吉回头一看，唐元盛背向洞口而站，而洞口内一只体型稍小的雌蜈蚣正发狂一般，冲过硝石粉直扑他而来。

    五、蜈蚣珠

    唐元盛领会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雌蜈蚣数对足脚钳住他的身体，一对射出毒液的腭牙牢牢嵌尽他的脖颈里。“如嫣……”唐元盛对着宋吉瞪大眼睛，只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浑身像融化的蜡烛一般迅速消融，只留一堆衣服委在血水里。雌蜈蚣如痴如狂，立刻转身攻击宋吉和唐如嫣。

    “爹爹！”唐如嫣撕心裂肺大喊一声，不顾一切挥刀朝着雌蜈蚣直扑过去。宋吉看在眼里，扑过去压住她打了一个滚，用藤条盾牌护住二人。就在这危急的时候，只见一个飘逸白衣女子向升仙台奔来，居然是绾青。“绾青，不要过来！”宋吉大喊一声，绾青却越来越近，正在奋力攀上升仙台。绾青身后很快出现潮水一般的官兵，迅速涌过来。远处一块岩石上有个白色蟒袍的男子卓然而立，正是静王。静王得知真相后带兵来到仙人峰，却亲眼目睹宋吉等人惨遭蜈蚣攻击而不救援。他要的只是蜈蚣珠，完全可以坐收渔翁之利。绾青为了引他发兵救援，不惜自己涉险登上升仙台。

    绾青一爬上升仙台就被雌蜈蚣扑在爪下，从腿部开始溃烂消融。“绾青！”宋吉大喊一声扑过去，用两手生生攥住雌蜈蚣，一把扯了下来。这时官兵蜂拥上来，雌蜈蚣立刻陷进刀戈剑阵里。“绾青，绾青！”宋吉爬到绾青身边，伸手就要去抱她。

    唐如嫣从背后死死抱住宋吉，苦苦道：“你不能碰她，静王妃也不希望你碰她的！”绾青露在面纱外的眼睛异常平静，似乎在无尽的痛苦中终于找到了解脱的归宿。宋吉看着她一点一点消融，以头触地跪倒在她面前，像只野兽一样哀号出来。雌蜈蚣最终不敌围剿，逃窜进洞穴里。带头官兵命人往里塞满树枝杂草，点起熊熊大火，雌蜈蚣被堵在里面，活活烧死了。

    所有事情都结束后，宋吉和唐如嫣来到了静王府。静王冷峻倨傲，正眼也不看这个哥哥一眼。宋吉打开一只锦盒，里面是翡翠一般的蜈蚣珠。“你要兑换百金？”静王冷笑：“好，我给你！”“我只带走我的母亲，王府里我一文不取，此生隐居于世，再不回来。”宋吉正色道。静王略一犹豫就点头同意了，忽然伤感道：“你赢了，她心里的人终究还是你。”

    宋吉心下凄然，世事如棋，可是何尝真有赢家？这偌大王府，他留下的只有一颗蜈蚣珠，静王得到的也只有一颗蜈蚣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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