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一个人来写故乡而客观,既如同要嫖客做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一样可笑,又好比要一个人面临暴客——人多讹为“棒客”,今流沙河先生之考证——的绑架且有被撕票的危险,必须从容不惧一样不可思议。任何人对故乡,都不可能是匆匆过客,要我做“到此一游”的浮表文字,心有不甘。但故乡称奇的人事山川颇不少,割爱实属无奈,兹录一二,权作各位卧游神往之资。
一条河流的简介
《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一书,是作家冉云飞有关巴蜀历史研究的又一力作。书中主要以明末清初红苕入川为开端,试以时间为线索,将看似微渺的个体事件一以贯之,见微知著,倾力于揭示近代文明与蜀地之间的冲撞,并进一步以蜀地为缩影,反映中国的特殊历史境况。本书叙事虽平实,情感却激荡;虽力图掩饰内心之扼腕叹息,却时刻流露出作者历久弥深的乡情,以及对时代之“不得已”的种种挣扎。作者对故乡沦陷实质力透纸背的见地,异于文人单纯慨叹工业文明冷却农耕文明的质朴乡情,而更多着墨于地情国情,氤氲历史气息,落墨之处,尽显对家国历史的反思。
“我知道河流像这世界一般古老/比人类血脉中的血流还要久远的河流”,我用美国诗人兰斯顿·休斯《黑人诉说河流》的名句,来称颂故乡这条约1200里的河流酉水。任何一个民族的定居,在对水源的选择上都是十分慎重而考究的,逐水草而居原非游牧民族之专利。围绕武陵山区而言,对我们土家族来说,鄂西的清江流域、鄂渝湘的酉水流域、湘西的沅江流域、渝黔的乌江流域,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一小股清泉从湖北宣恩将军山流下,沿途纳无数大小溪流而成的酉水河,终汇入沅江而集于洞庭湖,如果仅是寻常模样,就没有记录之必要了。且不必说,它清澈之河水,可作鉴貌之用,其中各色活物,欢快畅游,就是那岸边捣衣扎鞋的土苗妇女,山川风物,吊脚楼寨子,悬崖峭壁之间神秘的悬棺,神奇万状的洞穴,足够令你流连。如果你有兴趣,倚小船唱上一曲,保不准就会有无数的山歌、情歌乃至扯谎歌应和而来,只怪爹妈没给自己生副好歌喉。此情此景,依稀尚可作为文学大师沈从文先生《边城》、《湘行散记》的摹本。若是自助野营,或是二三好友同路,必是令人心仪的选择,因为这地方目前还不是被商业包装出来的时髦货,而是地道的安心洗肺之所。前不久,我回了一趟暌违已久的故乡,故乡的几位好友说,五一长假他们居然在酉水河畔后溪至石堤段裸游、裸吃、狂欢了几日,令我不胜歆羡。只有人迹少至才有此等野营之生趣。
各级公路的缓慢粗通,五十年来与山水风物所做的无所畏惧的古怪斗争,使得如今的河道自然不复往昔繁华盛况。不过繁华与否仅与商业人气相关,并不与探胜揽奇者的心境配套,太过挂怀实属不必。对我来说,要记住的是,仿佛要与这条青幽落寞的水道争宠的,便是四周由喀斯特地貌造成的溶洞天坑,不计其数。当然你会说这比不上甲天下的桂林山水,以及与它相邻的兄弟张家界。不过窃以为,这只是名气伤害人之判断力的又一例证而已。况且酉水流域还有其他地方少有的更为古怪的普遍情状,即河流穿各处大小不等的石洞而出,复又进洞,如是循环,别有情致,“桃花源”景致频现武陵地区,与此不无干系。酉水之从湖北来凤卯洞伏流而出,渝湘交界的八面山之各处支流,无一不是如此。顺河而进洞,由水而出洞,变换角度与各色景致捉迷藏,直取金圣叹之“不亦快哉”。与此同时,这也是整个渝东南以及湘西、鄂西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匪患难绝的外在因素。洞窟甚多,便于藏匿,有时猫在天坑里,或者在那些四处都是绝壁的高山平顶上——土家人俗称“盖”——生活可自给自足。面对此境,像我这种被文化骟掉的人,只会文绉绉地说你其奈我何,而土匪则说,你把我的卵给咬了。不过,这些地方都有一致命缺陷——少盐,必不能久守。何况再顽悍的土匪,也经不住现代热兵器的狂轰滥炸,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看过《湘西剿匪记》、《乌龙山剿匪记》的人,必有相当之感性认识。
酉水河畔的景致,借用沈从文先生《湘行散记》里“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的话来说:“这野杂种的景致,简直是画!”杂种在外人看来固然是粗话,但在我们那里却不乏褒义,以人来看,土、苗、汉的杂居地,杂交自属不免,就是山川情致也是杂交出来的,秀丽雄奇、宁静狂野原本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除了赞美这个“野杂种”,我再无二话。
一个名叫酉阳的地方
被人问及故籍,我便告知酉阳。问者皆是善解人意的妙人,心怕我因穷僻之籍里,无人知晓而生窘迫之感:“哦,我晓得,我晓得,就是柳阳嘛。”至此我才知道四川民歌《黄杨扁担》被人讹为“挑一担白米下柳州”的原因。知道柳的人应该比知道酉的人要多些才好,环保意识的加强令人欣慰;知道酒的人应该比知道酉的人多些才对,否则无法拉动疲弱之内需。当然只要具备点常识,酉也是不难认得的,酉阳很长时间属古武陵郡的最西边,从天文地理来看,卯酉圈与地平圈相交的两点,即为该地的东点和西点,亦可从时辰上应对“东”“西”,卯时即太阳东升之时,酉时则是太阳西沉之际,故为“酉”,而辖所刚好坐落在酉水之北,自然名为酉阳。而且更让人记忆深刻的是,酉阳的地缘边界,与渝黔湘鄂三省一市之九县接壤,一不小心就可能捞个全国之最。
由重庆而涪陵,由涪陵沿狂野的乌江溯水而上,说两岸的景致不输于三峡,绝不为过,更非“谁不说我家乡好”的曲意吹捧。事实上,沿江两岸的小镇民风,雄奇山水,实在是养在深山人未识,不属交通要冲,反而少有各色人等蜂拥而至的鄙俗之气。即便是今日的机动船也要倔强地在乌江里做顽强之挣扎,才能到达客船上行的终点龚滩古镇。龚滩古镇历来是酉阳、秀山以及贵州东北部人物进出的聚散之地,是专业“滩师”换班领航的枢纽所在,商业之繁荣倍于他地。往年我读大学路过此地,每每为它险峻的地势、充满古意的街道,尤其是千姿百态的吊脚楼所折服。由于我们民族居住山区,土地有限,吊脚楼作为土家族传统的房屋形式,在整个武陵山区极为普遍。不特如此,遍布武陵地区的过街楼、天街、岸街、风雨桥、关卡、陵墓等建筑,也是不可多得的奇特景观。如果你随身携带一本图文并茂的《武陵土家》(张良皋著,李玉祥摄影),便有如我们土家族传说的夷鱼老师跟在你的旁边,因为据我母亲讲,夷鱼老师在前面开道,河水就跟在后面流淌,就像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在酉阳县城读高中的时候,闲时百无聊赖,大酉洞、二酉洞便成了我们常钻的地方。二酉洞据说是为避秦火而藏了很多书,事实上“二酉藏书”俊朗的石刻,只是武陵地区千百个溶洞中的一个而已。而大酉洞则更为好玩,从洞口进去,通过不大的通道,里面便是一个巨大的天坑,有一片农田,其形颇类陶翁所写之“桃花源”,令我们一行捣蛋的家伙兴奋了一阵。如今洞口石壁上刻上了四川作家马识途所写之“桃花源”,又有流沙河先生的两副对联,其中一联为“有根有据陶令文章,无影无踪渔郎路志”。不过,我意以为,不必铁定此处一定是陶令之桃花源,因为武陵地区此种地形实在太多。虽然想以此邀来游客的苦心可以理解,但以此解陶潜之妙文实在太过胶柱鼓瑟。
不完全美食手册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话虽然俗了点,却是地地道道的大实话。剑门豆腐、西坝豆腐,号称天下无双,在我的胃口里却不如秀山石堤的豆腐来得舒服,因为酉水更符合我的身体,那些豆子和我身上的土味更合拍。这样说来,便有人要找我打架,不过我并不准备接招。吾友张打田曾胡诌过一句名言:“余遍历诸邦,无有如胃既顽且固者。”其实他连越南都没去过,但我对他的语录却很信服。用花岗岩来形容脑袋,实在是对大脑的冤枉,这项殊荣应该还给冥顽不化的胃。但胃也不是一无是处,无论走遍天涯海角,胃是对母亲和故乡的最好纪念,只要你的胃不坏,你就永远和母亲、故乡在一起。母亲所做的故乡的饮食,从童年开始便给一个人的胃口打了底,一辈子也无法忘记。扎海椒、灌海椒、油茶、荞面、菜豆腐、彭水郁山晶丝粉,就相当于我的鲍鱼和鱼翅。而牛肉汤锅、绿豆粉、秀山石堤的角角鱼炖豆腐,实在好吃之极。或许有人会问,你那顽固的胃怕是饿坏了吧,不必为我担心,我尚有八十岁的母亲在我身边指点一二,另外还有些在成都开得火爆的“川东老家”之馆子,给我解馋。虽然“一条站着的鱼”、“罗腊耳朵”、“不是番茄”作为菜名有点另类,但二毛弄的菜的确地道正宗,他几乎克隆了我家乡的口味,令我大快朵颐,就如读他注定要流传的诗歌《在旧社会》,包括那句“我要拿起二锤打胎”。
美食与民俗之襟联,我忍不住要在这里卖弄一下,那就是土家族姑娘出嫁时,哭嫁歌中除哭三亲六戚外,还要哭安席桌的厨师。现据母亲的背诵特节选《哭嫁歌·厨师篇》如下:“肥肉切成梭子墩,瘦肉切在木瓜心;腰柳切成花蝴蝶,肝子切成龙凤身。橙子花开叶又黄,父母请你进厨房,手提钢刀里面快,银鱼墨鱼笋子菜,黄花耳子和清带,清带要将醋来炒,银耳要掺豆腐汤,黄花要掺火葱汤,灰面藕粉砂糖拌,核桃青果与茴香。只有笋子不好办,薄点切来煮得宽,这些菜什何曾有?都是将来说比方,萝卜白菜莴笋菜,细细切来多多装,一样办出几样菜,把我父母重客六亲待。”这样的饮食文献即便不是很珍贵,也多少有点异类。
路线的指引
在我伟大的旅游路线的指引下,再踵武先贤的脚步,你将在武陵山区如鱼得水,不会像那个捣蛋的鱼郎一样,让你如入迷宫。条条道路通武陵,让我们一路看个够。
北纬30°,允称神秘,那是因为地球上凡经此纬线者,多高山、荒漠、大泽,武陵山区也很神秘地被北纬30°穿过。你可以由宜昌到长阳,沿鄂西土家族的母亲河清江溯江而上,经恩施,这里有杜甫的足迹,可饱览清江峡谷之奇丽,到利川看腾龙洞之大,观唐崖土司城,游咸丰与黔江交界的小南海;或者由宜昌沿长江到涪陵,溯乌江而上,看武隆芙蓉洞,再到彭水访黄庭坚的绿荫轩,经龚滩可到酉阳所辖的,如今准备申报文化遗产的龙潭古镇,那里有赵庄即赵世炎故居可以一观,有沈从文20世纪20年代初期当兵驻防龙潭时喜欢游玩的龙洞,经秀山而达“边城”蓝本茶洞,到凤凰访沈从文故居,看黄永玉出生地,观180公里的南长城。如果再辟一路,便可由恩施到宣恩,顺酉水河而下,可观四川与湖南的界山八面山,可看贺龙闹革命,能访到过去的匪闻。如果你有暇,可爬上八面山去做几天业余土匪,当然也可学演《湘西剿匪记》。尔后由花垣、保靖、永顺到著名的张家界。当然,买土苗织锦、学跳摆手舞、唱土苗情歌,是必不可少的节目。
如果你乘船前往,真可学沈从文先生写《湘行散记》,仿写《武陵山区纪行》;倘是赶汽车前去,有些路段就会颠簸如摇篮,没坐过山区路段的,沿乌江行进,就会像作家周克芹先生所说没有安全感,其实大多数时候是安全的;设若你乘飞机至张家界,再深入武陵腹地,那是节约行程;若是你徒步旅行,那是看上去很美,也的确很辛苦,但那些走马观花,到此一游者,便不是你的对手,因为武陵风景,终究不会随便示人,不然陶翁之《桃花源记》就算白教育我们了。
2001年11月14~16日于成都
奔向大海的道路:岷江流域闻见录
一条河流的名分
拥有神奇梦幻的阿坝州作为故乡,无论是对人物还是对山川来说,都是值得庆贺和纪念的美事。人物姑且不表,单说山川河流,这里兄弟众多——万峰竞起,姐妹成群——河流密布,不会形只影单,而得众乐之快。大河源于青山雪峰,青山得河流的围绕而更见雄奇妩媚,而人类便生息在这青山绿水间,逐水草而居,傍青山而眠。一年没有绝对无霜期的阿坝州,2000米以上的平均海拔,草泽风沛的高原地势,奇峰突耸的惊人险要,自然成为长江和黄河水系的分水岭和发源地。阿坝州境内的河流除北面系黄河水系外,东南西三面的河流均以不同的河流名称注入长江,东部的白龙江和涪江入嘉陵江而纳入长江的怀抱;南面的岷江和西面的大渡河在乐山汇合后,直杀金沙江而注入长江的主渠道。
像古人有许多称谓一样,岷江有汶水、汉江、都江、导江、蜀江等名称,它作为长江上游不可或缺的,甚至是创造惊人福祉的主要支流,像不少大河一样都是并行不悖的双源头。东源起于分水岭海拔3727米的弓杠岭,是流经著名的川主寺(漳腊)的漳金河;西源则在分水岭海拔4610米的郎架岭,为流经黄胜关的羊洞河,在松潘元坝乡虹桥关汇合而向南行进,成为岷江的主源头,穿越阿坝州的崇山峻岭,直奔富庶肥沃的成都平原。可以这样说,整个川西没有这条岷江,就没有泽被千古的都江堰,也就没有物产丰饶、水旱从人的整个川西大平原,没有以三星堆为中心的长江上游奇异瑰丽的远古文明,更不会有繁荣富庶的今天。虽然用母亲河来形容一条河对沿河两岸逐其而居的人民之莫大养育,有俗滥之嫌,但她的惠泽之功,无论怎样表彰都是不过分的。
如果说在阿坝州境内的岷江狂野不羁,河床时有无定,床底砾石乱伏(岷江干流地质主要属于第四系),不听规矩,只能漂木;而出得阿坝州境,岷江便从落差极大的地理环境中解脱出来,加以都江堰的分截之功,水流因季节的不同、灌溉需要之多寡,得内外江分而治之,使得成都而下,灌溉既广,水势平稳,气候温润,人民得天之助,得地之利,甚于他地。于是文化繁盛,蜀风绮靡,民风尚玩,倍于他处,可见岷江之力奇猛,都江堰之功甚大。成都是峡江路的起点站,战国时李冰穿二江以行舟,水路有繁华盛况,汉晋时有“泛舟顺流,舶舻千里”,三国时孔明送费祎出使吴国,于如今的老南门大桥出道别:“万里之行,始于足下。”而在唐宋时期更有“水向金陵”的盛誉。眉山、乐山古有小成都之称,文人辈出,实乃自古而今的川西文化重镇,乐山得川西另一奇倔桀骜之大渡河汇入,水势剧增,咆哮猛烈,于此载人则需大船备乘,直杀宜宾而奔万里长江。岷江至万里长江第一城宜宾,虽名亡而实存,然奔大海之志不移。美国著名黑人诗人兰斯顿·休斯说:“我知道河流像这世界一般古老/比人类血脉中的血流还要久远的河流。”这便是岷江的真实写照。
你竟敢如此美丽
似乎这条河流早已埋藏着我生命的种子,这块大地注定了我在她怀抱里的游荡和驰骋,这是一种怎样的前世今生。1989年至1990年,我得以非常的方式游走广阔的岷江流域,一年四季均在这条河流的周围及它的黄金旅游走廊上畅游醉酒、交朋结友,这里的河流走向、人物声口、草木香气、走兽姿态,成为我脑子里大千图像中清晰可鉴的部分,成为某种无法言说的内在力量在我身上翻腾,像我掩藏在湘西和渝东南的小小故乡一样,无论我走到何处,它都护卫着你内心最柔软的部位,有着难以言传的个人隐秘。
一个人的九寨沟
山水自有山水的美丽,不因人而有稍改,这是美的客观论者所伸张的;反之,山水皆因人而设,无人观赏,山水之美何在?我承认自己时常混迹于山水之间,穿行于草木之中,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折中主义者,一方面奇山异水的确令我惊叹,另一方面,自认为还算有欣赏美的眼睛,感觉音乐的耳朵,参与了山水的美丽,对这一点的自得,有时与山川风物的惊人之美混杂一起,产生令我陶醉、世界原来如此的“化学”反应。
世人皆知九寨沟在7、8月尤其是国庆节前后半月,山川草木在彼时仿佛孔雀开屏,换在初秋来发情,格外卖力地展示自己。绿荫可喜,红叶妖娆,杂花热闹,在秋天却有说不出的春意来,颇有时令倒错之感。除了不小心听到的水声,流水清澈到虚无的境地,有着遥不可及的天堂神意,实在可表,尤其在月夜观水,大有“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之慨。但问题是,在这地球人都知道的旅游旺季,人群蜂拥扎堆,如同在一片森林里赶自由市场,这实在是真正想拥抱大自然、领略山川静谧精气者的忌讳。这也是我多年外出旅游,从不找旅行社,更不与一群陌生人搭伙旅行的真正原因。至于说找一个导游在身边聒噪,那纯属是对自己智商的不信任,好像自己对欣赏自然美景毫无把握,需要一个千篇一律的说客,来给自己上课一样,实在可笑得很。我比别人幸运,四季的九寨沟我都欣赏过,独冬天人少,穿着防滑雪靴,与二三好友一起在森林中穿行,吟诗赏雪,饮酒前行,越往景区深处走,草木畅茂,难免禽兽逼人,于是提着枪为自己壮胆。那时沟中一片银白,真可以洗去尘虑。那时的长海、树正群海,好像上天在林海雪原中思谋留下的镜子;而诺日朗瀑布的喧闹,就像一个调皮的小孩闹到精疲力竭的最后嬉笑,就让它去吧。那多水的夏日,瀑布的伟力,热闹的喧鸣,居然让我想起著名诗人里尔克的诗句:“主啊,夏日曾经很盛大。”
上天的黄龙
同样是上天的儿女,黄龙的景致情状与九寨沟正好相反,如果一条沟内尽展九寨沟风采,那么黄龙便是在山脊上飘舞着的一条长约7.5公里,宽1~2公里的彩池之龙。作为岷江和涪江分水岭的黄龙主峰雪宝顶常年积雪不化,雪水里的碳酸钙成为巧夺天工的能手,点化出如梦如幻的五彩池群,如碧玉似玛瑙,尤其是“帘瀑倒挂”里的“洗身洞”,是我等罪孽深重之人取巧的福音,据说来此洗沐一番,一切灾难和疾病,自是“水到病除”,当然如果说在下占不到这种便宜是因为虔诚不够的话,倒也无话可说,怕的是实话一出,便成为风景杀手,那罪孽就更加深重了。当然如果你也相信来生,或者干脆是借机想看个热闹,那么在每年的农历六月十六日看藏、回、汉各族人民到黄龙寺赶庙会,那么白天帐篷如连营,晚上炉火似繁星,你就会知道人们只不过是把大人物的纪念日当作自己的玩具,或看成是对自己身体及灵魂放假的一场游戏而已。
生物天堂
食铁兽出没于古代西蜀崇山峻岭的记载,古已有之,但要让食铁兽叫猫熊,却要等上一千年。1869年3月法国在四川的传教士让·皮埃尔·阿德曼·大卫在宝兴蜂桶寨发现了一只黑白熊,断定“这可能成为科学上一个有趣的新种”,当大卫的助手及猎手在1869年5月4日捉到一只活的“黑白熊”时,打算运回巴黎,但由于运输的颠簸,不幸死去。于是大卫剥皮将其拿到巴黎博物馆展览,当人们看到圆圆的大白脸及眼圈的黑斑时,人们断定这是一张假皮,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种动物。但经博物馆的主任米勒·爱德华一番研究后,认为此种动物非猫非熊,是一种与1827年在西藏发现的小熊猫相似的大的猫熊,便定名“大猫熊”。20世纪40年代我国生物学界在北碚举办一个动物标本展览,展览分别用中英文书写,当时中文书写从右至左“猫熊”,而人们却因英文书写方式的从左至右,将其误读为“熊猫”,于是大熊猫误得的美名便流传开来。
虽然夸张是诗人的权利,但我还是要说像李白这样纵横文字领域的人物,在说到蜀国的邈远历史时还是比较守规矩的,“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田野考古和挖掘祖坟的地下发现,固然可以探知一些它们的蛛丝马迹,但终属盲人摸象,仅得一端而已。只有这个上古动物世界的仅存者——大熊猫,或许目睹了古蜀的迁徙流播,竟至衰亡而无迹,但它无言无语,使得这一切曾经发生的翻地覆地的巨变,如此邈不可追,任何复原的企图终究是徒劳。但岷江流域的不凡在于,它以特别的方式如大熊猫在其所处流域的大量(当然大量是相对的)存在,来作为对生活在它周围的人民慎终追远的补偿,因为这一切对研究过往气候及生物状况,甚至上古部落的消亡或许都不无帮助。
四姑娘山和卧龙自然保护区,哪怕是九寨沟、黄龙、牟尼沟、白河乃至王朗自然保护区,它们的声名,并不仅仅是由目前这些对都市“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旅游爱好者鼓噪起来的。这些奇异之地,除了有土著民族常见的足履外,还有来自于那些更早更神秘的脚步:以传教士身份进入这片土地的外国人以及专为这片生物王国而来的标本采集者和研究者。而那些身手不凡、脚力健劲的登山征服者,反倒因四姑娘的山体是由砂岩、板岩、大理石、石灰石和结晶灰岩组成,而却步未进,丧失了与福音传播者和标本研习者齐头并进的时机。这里禽兽繁多似最后的天堂(达七八百种之多),草木袭人如岷江流域的后花园(高等植物在4000种以上),瀑布与温泉同在像双子星座,高寒雪域暨亚热带联袂演出四季画卷,洗心养眼,尽涤尘虑,前去一次,恨不得再奔她的怀抱。可是,对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来说,得一次亲灸而不能,何来去而复返?此等人类与自然隔离之苦况,其锥心之痛,天耶?人耶?逐水草而居,傍青山而眠,成了前尘旧事,人类注定要在一个妈生的钢筋水泥房中度过大部分的苦痛日子,才能换来鸟语花香的一日之欢,片刻小娱。浮生半日都要偷才得来,何况于大自然中巡回畅游,更非易事。
福音传播者以及生物标本采集者——这些外来的人,看土地的方式或许是以神的旨意,阅读山川的方式多半流连于草木的属科。他们的用意是复杂的,不会像我们的教科书那般简单赤裸,罪恶无赦。对这些人的评价是个艰深的课题,热血沸腾、不知轻重的爱国主义对一个人的智力一定是有害的,曾经发烧或正在发烧是谁都免不了的,但最好不要抽搐。要知道,并非任何人都是心无尘虑、徜徉自适的大自然观赏者。顾炎武自然没有背包客cool,《日知录》也罢,《天下郡国利弊书》也好,都是他用脚丈量出来的学问,究竟是为了革命的需要。有清一代,自兹开始,不独反清复明的革命家注重边疆地理,看到外侮日重,清之中后叶的许多学者如徐松、张穆诸人研习边疆地理、关隘地堡、民情风俗,蔚成风气,至民国而此风不减,不独华西协和大学有边疆地理学会,办杂志搞讲座,就是当时身为四川测绘局普通一员的万县人孙松伟,在1933年叠溪大地震的次月奔赴松潘协理边事,还一丝不苟地、逐日写下了三个月的《松潘西游记》(手稿藏于敝处),细述边地风情、山川风物,并痛感当局者对边疆局势的麻木。我们可以虑及国之不振,作呼天抢地状,但有时不得不痛切地说,我们的生物学家对植物标本的研究与热爱缺乏一点原教旨主义精神,像生物学家方文培那样以峨眉山高山杜鹃研究采集为业的“花痴”,在万千民众中实在是“小概率事件”。
活着的世界奇迹
长城是曾经的辉煌,金字塔是死去的纪念,秦兵马俑是专制的见证——这些世界奇迹多半不是为活人服务,而是为死人增威,依在下私见,这等奇迹少有一些世界会变得更好。虽然我不会愚蠢到鞭古人之尸,正如史学家钱大昕在《廿二史考异》序中所说,“不卜年代,不揆时势,强人所以难行,责人所以难受,陈义甚高,居心过刻,予尤不敢效也”,但说它们并未给民众带来多少福祉,大抵是符合事实的。唯独不朽的都江堰,千载以下依旧泽被黎民百姓,惠及大众苍生,居功至伟,泛览世界,无出其右者。
没有比老子“上善若水”这句话更能体现出水的本质,但水是个狐媚复杂的东西,不得要领者多。虽然造神成了中华民族的常规武器,李冰身上也不免有些神近于妖的成分(借用鲁迅先生评诸葛亮),但就谙熟自然的古怪脾气、摸透至柔至刚的水性来说,李冰的确也算天才绝代,领袖群伦。其实他治理都江堰的路数,并不是其独自臆创,而是承袭自禹的教导,导水之天性,顺陵谷之地势,得其利而去其弊。禹那时自然是一味地泄涝排洪,有某种消极的态度,惹不起就躲,将水引走了事;而李冰则加以综合利用,都江堰的鱼嘴是分流分沙,宝瓶口束口防洪,飞沙堰泄洪排沙,如此一来,水之综合利用便有了切实的保障。常人或许以为对都江堰的伟大功用不必过于夸张,因为在其看来无非沾溉整个川西平原及部分川中丘陵地区而已,但在国家板荡之时、民族危亡之际——南宋抗金、抵御日本侵凌——四川所起的特殊作用里岂能没有都江堰的绝大功劳?
不过问题在于,为什么偌大的中国乃至全世界都只有一个活着的世界奇迹——都江堰呢?岷江水势水位从咆哮迅猛、落差极大的境地迅捷转换到平缓迂回之冲积平原的地理位置,按下不表。最重要的是,它挑选了一座天下最能涤除尘虑、幽深静谧的青城山,作为岷江进入成都平原的依靠。青城山作为道家文化著名的展示场所,与它同处邛崃山脉的道教发源地鹤鸣山,襟连在一起,与另一座同是道教和佛教文化的圣地峨眉山遥相呼应,形成岷江流域的蜀文化中重享受、尚自然的特性。山(青城山、峨眉山、鹤鸣山)水(岷江)相连,亲密拥抱,山为之青幽妩媚,水为之任性自然,两者合起来铸造了四川人个性里及蜀文化中影响深远绵长的核心部分,比如四川历代少齐鲁大地那种“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以天下为己任的所谓大儒通儒,非学殖之故,实乃山川风物、人文环境影响人之显例。都江堰不仅从物质上养育了千百年来的四川人,更与青城山一起联袂影响了四川人的文化生活,从精神和物质的双重意义上奠定了四川人的根基。
仁者乐山
盛名之下,吟哦者必多,然多未必佳。“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还是谪仙李太白棋高一着,吟咏峨眉的千古诗句当推此为第一。峨眉之所以为仙山之冠,实乃得天地之精华,集雄、秀、幽、奇、险、灵于一身。于平畴沃野之川西平原惊人突起,临巅俯眺,原野如画,江河如带,心胸为之一放,谓之雄。峨眉的秀丽一如其名字本身,地理学家郦道元称其山中嘉木繁荫(更可参见生物学家方文培先生的《峨眉山植物图说》),满目清秀;唐代诗人元稹则将其与成都之锦江连譬,“锦江滑腻峨眉秀”,滑腻之锦江,使其情人薛涛制出了千古佳绝的薛涛笺,引发了后世无数写作者对特殊书写纸张的狂想,峨眉的清秀,得薛涛笺之描摹,更是双妙绝壁。嘉木垂覆于上,清溪湍流于下,山重水复,忽放忽收,或明或暗,吸纳游人于无形,鸟啭蝉鸣,山寂人空,深得幽妙之趣。云海佛光开凡人俗眼,珍禽异兽长人见识,是谓奇。舍身崖心惊神摇,“一线天”叹鬼斧神工,山道凿于崖下,栈桥架于天堑,险象环生。峰壑云气,佛道齐聚,仙气十足,岂不灵哉!峨眉的雄、秀、幽、奇、险、灵,不特现实人物追慕观光,传说人物、高人名士亦借多种渠道,攀附峨眉,腾播众口,人因山传,山因人显,足证峨眉山魅力之不凡。而峨眉山冬季的滑雪场,则是南方人对北方生活向往及怀想的最佳置换处。
岷江流域的山水,匹配之得体,甚于他地。九寨沟与黄龙、青城山与都江堰、乐山与峨眉山如同双子星座、连体兄弟一样分布在长达600公里的岷江流域沿岸,这是世界上所有河流都没有的奇特景观,是上天赐予所有人的福分。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是对乐山与峨眉山绝配的最好注脚。早有古人说过:“天下山水之观在蜀,蜀之胜曰嘉州”,而乐山之子苏东坡就更狂热地赞美道:“生不愿封万户侯,亦不愿识韩荆州。但愿身为汉嘉守,载酒时作凌云游。”剔除苏轼对家乡的过分偏爱而引致的赞美,乐山的惊人之美亦可想而知。如果说南安是乐山的乳名(秦灭蜀后,乐山隶属蜀,在成都之南),嘉州是它的别号,乐山就是它的学名,沿用至今而至众人皆知。自古以来,乐山“山川秀发,商贾喧阗”,文化繁盛,光耀千古的眉山三苏父子、毁誉参半的郭沫若,均是此地的杰出代表。
如果说,一座城市要选一个人文标志,那么雄踞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汇合处的凌云乐山大佛,应当之无愧地属于乐山的标志。以个人的私见,观看大佛应以观佛楼为最佳角度,从观佛楼向北眺望,可见以凌云山为首,复以乌尤山为身,再以马鞍山为足的天然卧佛。佛身利用凌云山西壁凿成,大佛稳坐江岸,佛身通高达71米,然比例协调,“人夫竞力,千锤竞奋”,垂90年而始成,令人惊叹。大佛旁边的凌云寺和乌尤寺,自有尔雅台、东坡读书楼等风雅去处,注《尔雅》的郭舍人和写“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东坡先生,是否真的到此做出过这等让后来者仰慕的举动,我自己是没有把握的。但20世纪30年代刊刻的一册线装书《乌尤寺》倒是记述了近代著名诗人陈衍、赵熙诸先生一干人前往乌尤寺、凌云寺吟诗作对的雅事来,游大佛诸寺除事关风景,满足他们对内典遗迹的热爱外,我想郭舍人和东坡诸人的传说也是吸引他们的因由吧。
养眼的大海
蔚蓝色的大海是养眼怡心的,但现在这样的去处是如此的稀少,以至于我们会认为那是曾经的美好。不过现在在万里长江第一城宜宾的江安、长宁两县漫坡遍野、修篁茂竹丛生,万顷碧波,拥翠泻青,覆荫着500多个山丘,总面积达40平方公里。任何绝佳的风景名胜均系上天给生息在那方人民的福祉,亦是大自然造化的神奇伟力所致,蜀南竹海处于600~1000米的低海拔地区,冬暖(不低于0℃)夏凉(不超过30℃),雨量丰沛,土质酸性,氮、铁含量高,使得竹子生长迅捷而茂密。
古称戎州的宜宾,不只是美酒五粮液的故乡,更是以悬棺葬闻名于世的僰人曾经生养的地方。作为峡江水路必经之地,时有诗人过路盘桓流连,吟咏佳句自不待言,还有像黄庭坚这样的大诗人贬谪该地,用自己的痛苦客观上为宜宾的文化添加了风采,黄庭坚行至蜀南竹海时,眼见竹林浩瀚,脱口而出“壮哉!竹海万里”,并以“万里箐”为竹海命名,一直沿用至今。7万余亩各种竹子组成绿色海洋,丛生竹、散生竹、混生竹毗邻而居,楠竹、人面竹、凹竹、算盘竹、刺方竹、筇竹等新老品种联袂生长,登高而望,澎湃的碧波绿浪,气势阔大,堪与万顷松涛媲美。景区内不特有观云亭、落魂台瀑布等著名景点,更有1345种高等动植物,尤以桫椤、红豆、云豹、金雕等动植物最为珍贵,如今已成为全国第一个以竹类生态系统为主体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水湄之城不完全饮食清单
岷江流域古蜀文明创造者中的核心人物,无论是大禹、鳖灵,还是李冰等,无不以善治水而著称,西蜀文明与水的天然联系于斯可见一斑。岷江像一本书的核心线索及主题贯穿每一个傍它而聚的城市,闲散惬意的成都、清秀美丽的乐山、雅雨氤氲的雅安、酒香阵阵的宜宾,在在可表。兹简述一二,以尝鼎一脔。
作为2000多年来城址没有多少变动的城市,成都得岷江的便利、都江堰之沾溉尤多,受水害之少,则是众多滨水大城市之最(参见郭涛著《四川城市水利史》)。成都的繁荣富庶固离不开水的绝大功能,花木繁盛,赏花为成都之传统,无温润之气候,得体的水源,又岂能实现?就是驰名中外的川酒,哪里离得开川中之水包括岷江的独特功劳?单说成都人须臾不可离开的茶馆,得山水之助甚多。成都茶馆是成都人生活必不可少的聚会场所,小到凡有空地,必有几张竹子桌椅,供二三位客人品茗,大到像大慈寺这种可以满足几百人上千人同时饮茶的露天茶舍,再到今日四处遍布的有空调的茶楼,茶馆之多甚至要超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饭馆,这是全国任何一座城市所没有的景观。虽然我对成都所产著名的茉莉花茶没有好感,但丝毫无损山川对它的特殊滋润,不少人品着花茶,逍遥永日,民风殊异他地。可以这样说,到了成都不到像大慈寺这样市声喧嚣的茶馆小坐一会儿,哪怕你到了杜甫草堂、武侯祠等名胜,也等于没到成都。因为茶馆里既可以听评书,亦可以看川戏,也可看人赌博,还可谈生意、擦皮鞋、掏耳朵、搞按摩,喝茶后还可以在此享受家常川菜,或者就近品尝众所周知的成都小吃,总之一切不需掩盖的东西,均可拿到此地来言说和办理,完全是一幅活生生的社会生活风俗画卷。而在咫尺之遥的地方便是成都繁华之地,西南有名的步行街春熙路商圈,号称成都的CBD中央商务区,这一切是如此水乳交融,显示了成都对现代生活井水不犯河水的包纳力。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像成都一样,茶馆遍地开花,譬如以盛产蒙山茶著称的、地处川西平原与青藏高原交接处的雅安就是另一番情景。由于二郎山、夹金山、大相岭等的围堵,只有一面有缺口,故雅安冷暖气流时常交汇,因此雅安多雨而少晴天,古有“雅州天漏”之说,这一“漏”不打紧,惹得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吟咏不已,于是“雅雨”美名不胫而走。地理之于气候,气候之于物产,都是极其重要的前定条件,多雨的天气,“雅笋”和“雅鱼”,格外鲜美细腻,尤其是“雅鱼”(又称“丙穴鱼”,青衣江只在雅安地区有一小段产此种鱼)成为雅安区别于其他川菜的招牌菜。至于说去领略宝兴大熊猫(中国第一只大熊猫于此发现)自然保护区以及新开辟的碧峰峡的美景,自是题中应有之义。雅安像岷江流域所有的城市一样,曾经作为南方丝绸之路重要的驿站,处在少数民族与汉族的交会地——或者说历史上如此,故而形成了今日的文化风貌——成为民族走廊,秀美中不乏狂野,现代蕴含质朴。
青衣江由雅安而下,走到它名声的尽头,便是乐山。乐山作为文化重镇,在四川历来有着任何一座城市都不可替代的地位。众所周知,文化的繁盛、人才辈出必须要有相应的物质基础作保证,这一切乐山都不缺乏。从南安的小名到嘉州的别号,再到乐山的学名,乐山名字的历史无不与美好富足有关,美景与美食的匹配,历来是旅游城市吸引游客的得力招数,而乐山是得二者鼎力相助的城市。随举两例。乐山汉阳坝的棒棒鸡,又名“乐山棒棒鸡”,将当地产的汉阳鸡煮熟,再用木棒把鸡肉捶松后食用,这与农学家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中所记载用木棒敲打结实的名馔“白脯”,用途正好相反。首先煮鸡要妙,煮前要用麻绳缠上腿翅,肉厚处用竹扦打眼,使汤水充分渗透,以文火徐徐煮沸;复次以特制的木棒将煮熟的鸡肉拍松,撕成粗丝入盘,利于调料入味;三是以众多调料调成的味汁,浇于鸡丝上,使鸡丝分外鲜美香嫩,有浓郁的麻辣味。再者,乐山风光无限,游完大佛乃至郭沫若曾经生活过的沙湾后,西坝镇的桫椤沟值得单独前往,一来桫椤作为恐龙食物,可作历史见证来看,二来其形状颇类椰树、棕榈及散尾葵之结合物,看上去爽心悦目。更为重要的是,与驰誉天下的剑门豆腐、天回豆腐齐名的西坝豆腐就盛产于西坝镇。西坝镇特产有三:米酒、嫩姜和西坝豆腐,米酒香甜醇厚,至于西坝豆腐,品种多达几十种,常见的香油豆腐、水浒豆腐、口袋豆腐,都是难得的口福之乐。
作为长江之名的起点,金沙江和岷江的汇合处,万里长江第一城的宜宾,处于川黔滇三省的结合部,素有“西南半壁古戎州”之称。其旅游一直有三绝:一为蜀南竹海、二为石海洞乡、三为僰人悬棺。而从其美食小吃上看,私心以为亦有三绝:其一是与“涪陵榨菜”、“南充冬菜”、“内江大头菜”齐名的四川四大腌菜之一,始创于1838年前后的“叙府芽菜”。“叙府芽菜”以鲜青菜剖丝,晾至余叶渐枯,再配以作料腌制而成,其香、脆、甜、嫩,堪称佐餐佳品,既可以做油酥鸭、烧白(扣肉)、燃面等食品的佐料,亦可作熬汤不可缺少的配料。其二是宜宾燃面,创始于清光绪年间,此小吃选用本地优质水面条为主料,以宜宾黄芽菜、小磨麻油、鲜板化油、八角、山、芝麻、花生、核桃、金条辣椒、上等花椒、味精以及香葱、豌豆尖或菠菜叶等为辅料,将面煮熟,捞起甩干,去除碱味,再按传统工艺加油佐料即成,香味扑鼻,味美爽口。其三为鸡丝豆腐脑。豆腐脑是由黄豆浆过滤、去渣、烧开,倒入放有一定比例石膏水的缸内轻轻搅拌,逐渐形成的。食用时,另加入用金钩墨鱼等调成的鲜汤,再加上鸡丝等佐料即成鸡丝豆腐脑。若放醋少许,则既开胃又增食欲。
奔向大海的道路、深厚的历史文化之舟
岷江流域作为孕育古蜀乃至中国长江文明的核心地带,其文化形态大致有三,一是以水为中心所形成的城市文明及生活文化,四川人之喜欢喝茶坐茶馆,川人喜饮的川酒及喜食的川菜,以及顺乎自然的个性,无不与四川的水包岷江有深切的关联,水文化深入先人们的生活,亦深刻地泽惠着当今的后人。中国的治水英雄始祖大禹,古蜀国善治水的帝王鳖灵、开明,治水能臣李冰,无不表明着岷江作为中国治水中心的重要性,以及对后继者的启迪作用。其二为民族交合所形成的异质文明。岷江流域这条民族走廊,有藏、羌、回、氐、彝、僰、满、蒙古等少数民族包括国外文明时相摩荡、常相交融,使得岷江流域的文明活跃多于死板,在中国传统文化亦算纷然杂陈。如奇瑰怪异的三星堆,所发掘来的超乎我们想象的出土文物,如三星堆的金面罩青铜人头像、大型青铜立人像等,其造型之夸张变异,在中国绝无仅有,至今无法清晰地判断曾使用过这批文物的先民来自何处,他们为何在如此雷同的国度里显得如此卓异不群,他们因何消息于天壤间而不见诸任何文献记载,或许这都是永远无法解开的秘密。而民族的融合交流,在今日的岷江流域依旧畅旺,就像高山与河谷交替、平原与高原相连所带来的地理落差一样,能量十足而不板滞。三是在儒家强势文明无所不在的影响之外,岷江流域的文明核心更为宗奉道教和佛教,因为僻处西南边陲,加之“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的地理情形,以及民风尚玩、文人好文讥刺的个性,使得它不像齐鲁大地那样几乎被儒教文明统治得缝隙较少,而这也正好说明四川人在古代都奢靡尚玩,在主张大一统的家庭氛围里喜欢“别财异居”的深刻因由。青城山、鹤鸣山是道教最为重要的活动依托,而峨眉山与五台山、九华山、普陀山一起担当佛教活动和传播场所的重责。这些其来有自的人文风景与岷江流域的自然风景往往是合二为一的,形成人文与自然的混合体,向我们展示着它们持久的魅力。
岷江作为古代峡江水道的重要河流,是联结成都与外界的重要桥梁,平日用于人物交流、商业运输,很多文人如李白、杜甫、张祜、陈子昂、张说、岑参、孟郊、白居易、刘禹锡、杨炯、范成大、陆游等都是经峡江水道出川,而岑参在768年罢官东归南阳时就因宜宾水道被群盗所阻,被迫“淹泊戎州”(《阻泸戎群盗》)。至于战时则更是事关军事物资运输的兵家必争之地,尤其是在国家板荡之如宋抗元军、抗战时抵御日本凌侵,都显示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岷江沿岸城市,由于其地利,文化亦呈沿江串联的迹象,南宋蜀学的东移,抗战后成都、乐山、宜宾的大学及文化机构的东迁,峡江水道其力至伟。像宜宾的李庄古镇就是梁思成、林徽因二先生与一帮知识分子在抗战时研究中国建筑的地方,于追怀中国建筑研究的历史来说,实在是难得的孑遗。不特如此,岷江流域所留存的一些古镇如双流黄龙溪、洪雅柳江镇、犍为罗城镇、邛崃平乐镇、雅安上里镇、江安夕佳山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等,都是岷江流域不可多得的人文旅游资源,它们与九寨沟、黄龙、都江堰、峨眉山、蜀南竹海一起,尽情展示了四川大地不朽的丰饶美丽。
2003年8月5日于成都,8月11日改于成都
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
没有故乡的人是不幸的,有故乡而又不幸遭遇人为的失去,这是一种双重的不幸。我自己便是这样双重不幸的人群中的一个。作为中国人文及自然资源多样性展示得最为完备的后花园,广袤的西部是如此的神秘多姿、秀丽雄奇、狂野粗犷,令人难以忘怀。不过遗憾的是,这些令人难以忘怀的人间爱物,正在逐渐消失于我们视野之中,真有追之莫及的伤怀之痛。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中国没有作为人文和自然资源庞大宝库的西部,她的魅力将会锐减而流于平庸。
一
对于一个长期生活在西部的人来说,我老家掩藏在渝东南邈远的角落,那里便成了我内心最柔软的部分,是异于他地的安心洗肺之所,是我个人莫大的安慰。作为神秘的北纬30°穿过的武陵地区,用山清水秀来形容她肯定平庸俗烂,不过说她雄奇秀野或许庶几近之。虽经全民抽风、大炼钢铁的无情破坏,但小时放羊看牛打猪草时,不经意便与众多野物做伴,简直是动物的天堂,锦鸡、豺狼、豺狗、野猪、刺猪、鹳狗、菜花蛇等,小河里各种各样的鱼儿,则应有尽有。但于今回家,这些早已绝迹,仿佛前尘旧事,能不让人伤怀?作为一个现代人,我并不反对过现代的生活,但我反对为了过现代的生活,而将先人的审美趣味、民族文化、古迹旧踪当作牺牲品的做法,这种你死我活、不破不立、破旧立新的斗争哲学,实在是伤害我们对先人纪念、传承文化孑遗的怀旧情感。这种揪人心肺的哀伤,在梁思成先生对北京古建恐悲苦无告的求诉五十年后,依然屡屡发生,如此人祸是我们整个民族绵绵不绝的巨大创伤。
龚滩是故乡一座拥有1700年历史的古镇,这里蕴藏着土家族的许多精神及物质文明,举凡年深久远的冉家院子、西秦会馆及不少寺庙等等,都是难得的活着的文物。整个镇上的房屋,大多是缘山而筑,凿石为基、垒石为础的木质结构的吊脚楼,凭眺江水,观望风景,把酒临风,快何如哉!而乌江及其支流阿蓬江的环抱绕膝,可收乐山乐水的双重功效。就是这样一座“活着的土家族的物质博物馆”,竟然被在下游修的一座弊大于利的电站给淹没了,他们的借口是发展经济并且古镇能整体搬迁,一座活生生的、拥有1700年历史的古镇能整体搬迁,这样骗人的鬼话,能让真正的有识之士信服吗?你能搬走她在1000多年里累积起来的文化积淀和神韵么?
二
美丽无匹的阿坝,可谓得上苍独厚,神奇的九寨沟、上天的黄龙、醉人的米亚罗、自然之子牟尼沟、生物天堂卧龙、雪山女儿四姑娘、赏心悦目的黄龙大草原、“羌族生活博物馆”桃坪羌寨等,无不闪耀着令人称奇的魅力。
1990年我得以以一种异样的方式行走阿坝各地,饱览令人心醉的风光,让我此生不忘,这是一种怎样的前世今生,从此我把阿坝视为自己的第二故乡。前年冬天为了拍片,到达九寨沟,沟口再也不是从前那样简单清净的所在,而是绵延几里到处都是宾馆、饭店,河边的山坡树木被砍伐得厉害,景色已大不如前。幸好冬天人少,不然在九寨沟真可以看见到处都有的扎人堆的盛况。如此对旅游的过度开发和利用,在西部真可谓举目皆是,让人伤心,以至于各地不少主管旅游的政府官员几乎成了毁我山川的“旅游疯子”。
不特如此,像黄龙大草原、执尔大坝、红原大草原这等在整个阿坝州都享有盛名的大草原,不仅面临过度放牧、严重沙化、鼠害严重的危险,更令人忧心的是,每年7、8月游人密集到毁坏草原植被、垃圾污染草原的地步,满目疮痍。这种竭泽而渔的方式被普遍推广到西部大开发的许多方面,将会使西部的人文地理、山川风物、民族风情、宗教文物的多样性和丰富性,遭受慢慢地侵蚀而至逐渐消亡,绝非危言耸听。20年后,西部广阔土地上这些上天的恩赐、人间的爱物,将是以一种什么样的面貌呈现在世人面前,让人真是没有想象的勇气。
三
贫穷是勒在西部人民身上的绳索,但要去掉绳索,不是随意乱剪绳索的某个地方,而是剪掉绳索本身打结甚至是死结之处。但剪掉贫穷这根绳索的死结,不是为了让西部的人民在吃饱饭后,丧失掉自己祖祖辈辈赖以立足的精神和物质的故乡,而是天然地利用现有环境,进行科学而适度的开发,而非全盘仿效东部发达地区,更不是某些官员为了自己的政绩,而搞这种人人都可以看得见的所谓经济大跃进。贵州省沿河县土地坳镇的一幅大标语便是这种心态的典型体现:逼民致富无罪。原来当地政府强行发展烤烟,农民种了,而收购时中间机构盘剥压级压价(这本身就是政府机构一些人与中间机构的勾结),后来农民便不种了,于是就动用武力命令农民种烤烟,故有“逼民致富无罪”的荒唐逻辑。而故乡酉阳亦有极其令人不解的标语:学生要上学,烤烟甩不脱。也是用类似上述方法将老师与烤烟纠连起来,政府某些部门规定,如果老师催促不力,而农民不种,那么老师的工资便不能发放。老师的工资不能发放,便要下乡督促农民完成烤烟任务,从而导致学生亦不能上学。如此西部乱开发,就我目力所见,并非单一事件。
我们常常可以看到,那些“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美妙景色,一经所谓的开发后,便被糟践得一塌糊涂的残酷现实。同理,对现实条件不尊重,包括政府的过度介入,必将产生许多荒唐的事件,如在风景区修电站,包括得出“逼民致富无罪”的荒唐口号来。一生都想做官的田园诗人孟浩然面对岘山旧迹不无感叹地写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节录自《与诸子登岘山》),像这样不注意保护、无度地乱开发下去,多一些“与地斗其乐无穷”的妄人,我敢说后人永远不会有“我辈复登临”的游赏雅兴,因为无处可去,这才是对他们快乐和生存权的真正剥夺。
2004年5月30~31日于成都
行者演义:神游成都记
第一回成都序言
一位行者,如何进入成都,虽不是哈姆雷特那般伤脑筋,但稍作思虑,还是蛮有必要的。司马相如一样高车驷马,昂首入城,固然容易引起追捧的轰动,但他的出位表演,历来得到的多是酷评。深怕锦衣夜行而回乡示威,注定了这不是成都人热爱的方式。当然,这不是说成都人不乐于看稀奇,而是在看得心满意足后,还要说你装神弄鬼,顺便奉上一顶遍地都是的本地特产旅行遮阳帽,上面用各体书法写着“假打”。你戴着它出没于味道江湖,行走在僻街小巷,泡身于茶馆之中,混迹在小馆酒肆,打望养眼的美女,访古迹、寻旧书,这行为自然是很艺术的,一例会被成都人视为有幽默感。成都人对他人的最高奖赏,概莫逾此。
成都非海上,不是冒险家的乐园。一夜暴富、陡然赤贫的奇迹,都是无限趋近于零的小概率事件。成都人平日里像一滴水珠,悠游于世俗的江海,真可谓“万人如海一身藏”,绝无出头领衔主演的念想。当然,在国家板荡的非常时期,偶尔显山露水还是有的,搞垮清朝的导火索——保路运动,出川抗战的浴血玩命,都是平日里看上去血性全无、以玩为要务的人弄出来的动静。换言之,不到万不得已,成都人不会抛妻别子,他们要尽情享受世俗生活的乐趣,没有什么比那些不着边际的空话,更让成都人警惕的了。
一家人大多是急性子,唯独家里贪玩的那小子不是。他看你们在那里劳碌疲累,抽风瞎折腾,无头苍蝇样东奔西跑,就笑得四仰八叉,肆无忌惮。全中国不缺乏瞎操心和浮躁的城市,但像成都这样慢性子的城市,却是少见。倘若你是个风风火火的人,以折腾和所谓的进取为乐趣,我劝你在退休之前,最好别来成都——尚有“少不入川”的戒律横亘于前——没玩好不说,指不定还气出你一身的毛病来。这贪玩的小子,让大家见了,都自以为可以变成掌握人生真谛的、有优越感的老师,激发出诸位教育他的本能。他笑嘻嘻地应承着,并不反驳,但照玩不误。玩开心了,他还学着笑星的声口来回应你的苦口婆心:老师,您接着教。
一个急匆匆的人,是无法领略成都的魅力的。到了成都,你要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悠游地玩,尽量向成都人民学习他们的娱乐精神。来时模仿日本鬼子的样子: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去时按照徐志摩同志的指示: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第二回行者的读物
一般泛滥的成都指南,包括旅游地图,书摊邮亭俯拾即是,用了即可像一次性使用品一样,委弃不顾。要知晓成都的前世今生,在这座城市活得滋润新鲜,哪怕你只是小憩几天,阅读相应的书籍是必不可少的。关于成都的书籍,不说车载斗量,也可谓细数无暇。而且关于成都非常有趣的书籍,我自己收藏得不少,譬如有张大千结拜兄弟张目寒,送给川剧名丑周企何的线装书《蜀中纪游》,向尚等著《西南旅行杂写》(民国版,中华书局),陈宗棠著《四川乡土常识》(建设日报印,1949年六月版),中隐楼主著《蜀伶选粹初编》(线装书,新印刷工业社代印,1937年版,事涉不少成都川剧演员),周芷颖编《新成都》(民国版,成都复兴书局),周家驹编著的《灌县导游》(灌县务本堂,1940年版),青城山天师洞辑刊《青城山指南》(民国版,线装)等,其他尚有舒新城、罗庸等先生的书,一时半会儿无法找到,真可谓难以尽述。这里随意介绍几本我认为值得一读的书籍,虽挂一漏万,然不妨直说,有趣且有分量的都在这份书单里了。
一:《李人说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1年3月版),曾智中、尤德彦编。成都这座城市不宣传并深深铭感李人先生,是我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李先生对成都各方面的熟稔和热爱,在20世纪以降的四川作家中首屈一指,文章之高妙,议论之透辟,举证之充分,悬疑之冰释,研究之深入,概莫出其右者。他著文阐发川菜的精细微妙之余,还开小雅来充分实践其关于川菜的理论,俊彦硕学,文人雅士,时常光顾,名噪一时。不特如此,李人还是20世纪了不起的长篇小说家之一,远超早被御评的那些所谓大师,他的小说《死水微澜》等对成都风物人情之描绘,可作20世纪初成都的人文风俗地图。要了解成都,不读李人的著作,几乎是不可能的。
二:《老成都·芙蓉秋梦》(江苏美术出版社2004年3月第一版),流沙河著。流沙河先生是除李人先生之外,另一位对成都有深切了解和十分热爱的作家。《老成都·芙蓉秋梦》对他所经历的成都世俗生活、文事沧桑、个人历练,娓娓道来,全由细节编织而成,活脱脱再现了他眼中所观、笔下所写的成都风致。
三:《文化人视野中的老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9年12月版),曾智中、尤德彦编。这本书按十年为一个时段,以诸多名家如郭沫若、李人、罗念生、叶圣陶、张恨水、老舍、朱自清、黄裳、谢国桢、艾芜、车辐、唐振常等人的文章,贯穿起来,或议论风俗,或指涉人情,或寻书访友,或巡游城郊,或听戏品茗,或饮酒作乐,或品评美食,应有尽有,使人们得读妙文的同时,对20世纪的成都生活有一个轮廓式的印象。
四:《川菜杂谈》(三联书店2004年1月版),车辐著。我与车老、沙河先生同住一院,时得登门请益之乐,可谓人生快事。于今车老不良于行,蜗居家中,虽九十有二,然精神极佳,勤于创作。早岁脚力甚健,我得追随左右,叨陪末座,与老人家一起吃了不少川中美食。自今思之,不可再得,怅惘久之。鼓吹和发扬川菜,文人出力甚巨,前有李人,中有车辐,近有石光华(著有《我的川菜生活》),网友愚人(此君出身理工科,深通文史,深谙吾蜀风俗,网上所谈四川美食文章,无出其右者,我主编之《2004网络写作》收有多篇),皆卓然成家。车老于川菜之热爱,其著述之勤谨,不劳小子饶舌。小子口福不浅,吃得老人家亲手所做之麻酱凤尾,以及所温之七十五度花雕,至今仍回味无穷。遍吃今之大小餐馆,无逾此味。
五:《四川特产风味指南》(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9月出版),游仲文等撰文,张德重等摄影。书分“特产”和“风味”两大部分。“特产”分为“工艺美术品”、“中药”、“名酒·名茶·晒烟”、“农副产品”、“水果及其他”五大类,而“风味”分为“川菜·名餐厅”、“名小吃”、“蜜饯·糕点”三大类。介绍虽嫌粗疏,然川中特产风味大备于此,也是极难得的资料。
六:《老成都》(成都皇城老妈酒店有限公司1997年印),代树良图,王泽华文,流沙河序。此书囊括了成都上百种风俗、美食、职业等,图文并茂,文章的资料和史实,在一些过筋过脉的细部,得到过流沙河的修正补订,印制精美,搁置枕边,有常翻常新之感。
七:《百谣图》、《百戏图》(成都时代出版社2003年8月版),季风图文。前者收录民间老童谣180则,依图录文;后者收老游戏100则,左文右图,文字为该款游戏玩法介绍、游戏源流资料、盛行期的有关情形等,并就稍为生僻的方言,加有小注,印制精美。两册书,让人窥到成都人童年生活之一斑。
八:《四川近百年诗话》(《文史杂志》1993年增刊),朱寄尧、王淡芳撰。据说朱、王二先生于近年相继仙去,非常可惜。二位都是深谙四川、成都掌故的前辈,我曾读过他们的一些书,如朱寄尧先生自印本《两松庵杂记》,沈祖棻先生写给王淡芳先生书信两通,同时收有他们的书法,虽缘悭一面,亦深感前辈凋零物故之痛。《四川近百年诗话》一书,几乎将近现代稍有名声的人物网罗殆尽,从他们的诗作,谈及四川包括成都沿革兴废、风物人情等,是极佳之抒怀遣兴的读物。
九:《四川老照片》(四川省人民政府外事办公室2002年印),(德)弗里茨·魏司摄影,向素珍、钟庆成文。这本书的照片都是1904年至1915年德国驻川领事魏司拍摄的,共收177张照片,基本上囊括了除川北、川东南以外的所有四川地区,其中一部分就是关涉成都地区的,有较高的史料价值。
第三回行者去处之一:带病的景观
成都的去处,旅行者似乎都得到了统一指令,那就是导游们的指挥。说实在的,我出行这么多年,从来没用过导游,将来也不准备用。书读得比他们多,路走得比他们多,自己有眼睛,有头脑,不必他人代劳。我宁愿麻烦点,也一定要自己亲力亲为,拿自己的眼光看,用自己的脚来丈量,这便是我的旅行哲学。这旅行哲学虽有断人财路的嫌疑,但因为不是发人阴私,我会继续坚持下去。
成都这几年的改造,毁坏了好东西实在是不少的。我们曾多方呼吁作有限的保留,可执权柄者认为,按我们保守的要求去做,无法使经济迅速发展。我们小老百姓除了痛心疾首,还能做什么呢?念在不少人是第一次来成都,我这个在成都生活了20多年的外乡人,对成都的前世今生都还算有些了解,用我的眼光介绍几个去处,希望各位不要太受那些寻常名声的左右。而且有几处,是大家必须只争朝夕前往看望的,否则物非原貌。
一、最后的孤儿:我认为宽、窄巷子,是成都最后的孤儿。这孤儿作为有百年多历史的满城孑遗,是如此沧桑多难、身历数朝,愈发显其不可多得的风致。人们行走其间,旧日风物,人物掌故,联袂而来,动人心怀。可是这最后的孤儿也被狠心的父母给典当、卖掉而拆毁了。趁现在余韵尚在,我劝大家赶快去凭吊一番,否则尸骨无存。如果能约二三好友在此品茗聊天,度过一个无须着急的下午,或者一个懒得理会的雨天,那无疑是人生一大快事。
二、遭遇劫持的杜甫:杜甫自759年冬天从甘肃同谷抵达成都,与成都发生瓜葛以来,除了老家巩县外,恐怕就数成都的“亲戚”最多,渊源最深了。老杜是个北方佬,第一次看见繁华的成都,冬天里还有绿树,“层层填华屋,季冬树木苍”,或许心下便有了卜居成都的打算。一个逃难的穷人,虽得当时掌成都要员严武的扶助,也只有离市中心远点,于是在浣花溪筑茅屋数间,遂胎生了今日草堂。老杜在浣花溪写下了他穷愁一生中最快乐的诗篇,如《客至》、《南邻》等,成都真是他的安慰。我知道草堂里有不少好东西,如李一氓老先生所捐之半部宋本杜诗,扃藏深屋,一般人是无法寓目的。这些东西不得见也就罢了,只是门票愈来愈贵了;门票愈来愈贵也就罢了,只是草堂愈来愈豪华;草堂愈来愈豪华也就罢了,只是准备在草堂里建一商业地产名之曰“草堂二号”,拿穷人杜甫开涮,让他在瑟瑟秋风里看他人的万千广厦,还看着别人数钞票耍,这事多少有些不地道了吧。要去的话,你便赶快去吧,不然到时无法看到更好的草堂了。
三、在城市的心脏里烧香:究竟有多少人履迹过大慈寺,已无从知晓。但它是杜甫逃难到川的第一站,陆游与范成大等人也登临,真是“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远的不说,1963年著名明清史专家、藏书家谢国桢先生曾与著名学者蒙文通、徐中舒诸先生观临大慈寺,记下游赏之乐(见谢国桢《锦城游记》)。再近一点,车辐、流沙河诸先生与全国来的许多文化人如吴祖光、丁聪、邵燕祥等先生时常品茗于此。小子侧身于旁,叨陪末座,常受教益,怎能不感激大慈寺的好呢?何况我自从出得社会,20年来一直生活古大慈寺的范围内,熏染它的世俗烟火,及身之情,那些感动过我的一切,怎能忘怀?
可大慈寺的命运也不比其他那些有历史的人文景观好多少。“文革”时拆毁的很多东西,就不去说了吧,连拆毁东西花了多少钱的票据,都流落到了我手上。后来宗教局从文化局,也就是寺庙从博物馆手中拿回了它,作了一番整修,仿佛金碧辉煌了,但世俗的人气哪里去了呢?连老百姓喝茶都只有偏居在塑料搭起的厕所旁了。以前那种在树荫下喝茶的享受,难道真是违碍寺僧的修行了吗?对此我大惑不解。老百姓到大慈寺喝茶业已成了一个传统,应该得到相应的维持——顺便说一句,我是一个对不少传统都有好感的人,而且自认不应该破坏,哪怕只是个喝茶的传统——一座城市正是由于这些东西,才让人纪念的。我曾说过,没有到大慈寺喝过茶,就不能真正算到了成都。可是现在只残存一点味道了,还没到过的人,真是应该到此感受一番。
第四回行者去处之二:淘书圣地
淘书购碟、观画买古玩,是不是你到一个城市的目的之一呢?对于那些志在行走、时刻不忘在路上的人来说,把这当成是到一个城市的目的,未免奢侈。但你要真正对一个城市有切入骨髓的了解和体认,没有对该地文化生成的原因有直接的感受,便不能算对该城市有真正的切入。何况真正上品位的行者,是把旅行当作生活的享受,作为身体的放松和心灵的假期来对待的,而不是将其作为自己行程里数的记录。倘若你像航空公司的金鹰里程对你机票的折扣那样,来计算旅行得失,便失去了旅行悠闲自在、增广见闻的意义。
作为北京、上海之外全国第三大旧书流动市场,成都的旧书买卖有着极为悠久的历史。大书法家柳公权的侄孙柳,隋唐僖宗逃到成都后,883年还撰文说到今学道街一带有不少旧书肆的故事。1949年前成都的旧书店有170多家,而90年代的新旧书店大约有644家,今日的数目大致也应该差不离吧。自从1983年到成都上大学,我便行走于大街小巷,穷搜各类我喜欢的旧书,淘宝成瘾,可以说在成都做旧书生意稍微上点年月的人,没有不认识我的。淘书时的贪婪,和一个收荒匠没有什么区别,以至于老威说我见带有字的纸都要收。混迹社会近20年,我接待全国各路江湖朋友无数,不过最多的还是喜欢书的朋友,我觉得他们旅行成都的目的,大多是为书而来。固然这是因为我喜欢淘书的缘故,但淘旧书,买小古玩,购些民间工艺品,何尝不是旅游当中越来越令人瞩目的项目呢?
买新书的地方,大家都知道,没必要介绍。淘旧书的地方可以说成都的东南西北都有,只是有些地方找起来甚为不便,书的量也不大。偶尔有好书,也为书贾的老友携去,他人并不得见。于是择几处要紧的说。星期三、星期天上午的草堂书市,但要去得早,冬夏都应该在6点半左右到达,才可能觅得好书。外地书友若来,尽量能找到本地书友作为向导,自是最佳选择。倘若你是旅行前来,别无友朋,也没关系,上午12时之前来,说不定也会有收获。在这里看后,你还可以步行到送仙桥河边的古玩市场和旧书摊,当然能否寻得好东西,除了眼光,运气占主要成分。旧书尤其是线装书是不可再生资源(有些无法重版,或重版反无旧版舒服),有些可能只有独本,不可能像新书一样,大家都能同时买到手。另外尚有些散摊如五块石、厂北路、四马路、望江宾馆旁等地,到这些地方寻旧书,非有朋友做向导不可,不然外地人是很难找到的。
成都做旧书生意最久的当数淘书斋莫属,淘书斋的规模可谓全国私营旧书业的老大。我在淘书斋买了近20年的书,老板蒋德森惠我实多。毫不夸张地说,我出的书与花纳税人的钱建起来的图书馆没什么关系,却与在他处所搜的旧书有很深的瓜葛。淘书斋的总店在梨花街四川书市四楼,而他的分店有草堂店、送仙桥店、上海路店,书籍之多,实为其他旧书店难以望其项背。自从2002年孔夫子旧书网开办以来,几十家成都旧书店如缥缃书局、毛边书局、芥子书屋、琅书屋、西苑书屋、全蜀艺文史书局等如雨后春笋般纷集于该网站,和全国千多家旧书店一起形成了全球最大的中文旧书网站,汇聚了百万册各种各样的书籍,使得成都和全国的旧书资源得到了有效的整合与互补,让我这样的书虫过足了淘书瘾。当然,这并不是说,网上淘书就能完全代替到地摊的淘书之乐,因为网站上比地摊要昂贵得多,而且品相和多久能够阅读到,都不是自己能够掌握的。
从搜书的时间跨度、爱书的程度、坚持不懈的韧性来看,在成都,真正与我匹配的书虫只有一个,那就是新文学版本研究专家龚明德兄。他家中关于新文学的书籍之多,是可以当风景来看的。不过,能否看到,这要看你的运气和缘分了。
第五回行者去处之三:泡茶馆,说闲话
牛饮自是不必择场所,说粗话也不必选地方。不必把牛饮及说粗话,都拔高到率性而为的地步,因为这是一种本能。当然也不必把品茗谈天,看得多么高雅,这门槛并不高,需要的只是一点闲暇和一点微不足道的钱。但对于不少都市里的人来说,似乎陷入一种两难困境之中,有钱的没闲,有闲的没钱。而成都似乎有效地解决了这道难题,因为无论从茶馆的数量还是从茶客的人数,都可谓为全国首屈一指。
坐茶馆绝不是地道的成都人的说法,而是说:走,泡茶馆去!我仔细寻思了一番,凡是汉字中关涉到“泡”字的,不管内涵有多么不同,但有一点却无一例外,那就是“泡”字是时间的天敌。“泡”是扼杀时光的经典方式,换一种说法,就是“泡”是很费时间的。“泡妞”、“泡澡”、“泡温泉”、“泡病号”、“泡蘑菇”、“泡菜”等等,莫不如是。一个“泡”字把全身放松、通体舒泰、怡然自得的情状暴露无遗,泡茶馆的绝大功效便在这里。我泡茶馆最喜当枕泉临流、树荫浓密的地方,看着那些忙碌的人来来往往,心中的满足感油然而生。泡茶馆不是物质匮乏时泡大澡堂子,不管谁来便一起泡,而是与二三好友笑谈闲扯,才是人生大快事。我曾在《中国给世界的安慰:以〈茶经〉为日课》的长文里谈到“良朋雅舍”对喝茶的重要,雅舍有时都不必计较,但所谈非人,似遇人不淑,若对牛弹琴,不仅没能带来享受,反而寻来苦恼,便失却了泡茶馆的美好初衷。
高档茶楼如圣淘沙、顺兴老茶馆等,坐起看上去很洋盘,但无法有泡的滋味,更无泡的快意。且茶楼总是不能和真正的自然结合在一起,无论怎样的高档,都将自然的光亮和景物,以及忙碌的世俗烟火味道隔离了,同时使你的视野受阻,打望美女的计划泡汤,可谓坏处多多。但那些策划于密室的商业勾当、情感抓扯,当然不能拿到太阳底下来暴晒,所以茶楼自有茶楼存在的道理。但如果你是位行者,自是没必要进茶楼玩这些勾当吧,因为你处于“在路上”的休息状态,要勾当待返乡后也不迟。这样一来,我就把没有露天位置的茶楼扫地出门了,只留下了完全的露天茶馆以及带有露天位置的茶楼,除了大慈寺、宽巷子、人民公园老鹤鸣茶馆、成都画院院坝内、滨江路、彩虹桥、新东门、草堂、浣花溪、送仙桥等常喝茶的老地方外,我推荐两个去处,位置绝佳,风景尤其是视野都不坏的地方。
首选安顺廊桥露台。安顺廊桥我去开过会,在房子里喝茶,也吃过它价格不菲的饭菜,但印象始终平平。忽一日,一位朋友约我至该处喝茶,因我先到,对在茶楼里喝茶很不安分,便从它二楼的一侧门上到露台,那里有两张桌子。没有人坐,看来他们很少介绍客人到此。其实这里凭栏望去,九眼桥一带的景致尽收眼底,街上左右两端的人流,包括旁边那些酒吧,也一并在你打望的射程之内。向晚时分,夕阳耍赖一样不想落下去的慵懒尤其美妙,就像你一直想在这里泡到老,不想挪窝一样。而夜晚四周的灯光,又使整个河面有点波光粼粼的鬼魅味道,辅以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是赏夜的最佳佐品。
次选北门大桥下面的明居茶楼。我的朋友高兄是位从江西倒插门过来的女婿,可见川妹子的魅力是如何的了得。第一次他与夫人请我们在大世界吃了巴西烤肉后,又带到明居茶楼来喝茶吃晚饭。一月份的天气,只有屈服在茶楼里,不敢外出活动,尚不知道这里的美妙。今年夏天,他曾有两次请我们到此喝茶,坐在一株覆盖面积甚大的老黄桷树下,与杨、刘诸兄这样的老搭子,一边临河斗地主,一边喝酒吃肉,一边说些不着五六的话,听着河水哗哗流过,享受晚风的清凉,直至夜半方休。
第六回行者去处之四:小吃大得
大凡白酒业发达的地区,必是粮食丰饶之区,贫瘠的地方,尚且食不果腹,绝无余粮来酿酒。粮食饶有余裕,也未必多酿酒,江南便是如此,大抵需有一分刚猛之野性,才可能嗜酒如命。也就是说,一地的习俗,得有多方因素综合而成。同理,美食发达的地区,必是物产丰饶之区。单如此,还不足以产生精美之小吃,那地区的人民还需有稍多的余暇才行。余暇多了,人们才弄些花样来吃喝玩乐。成都便是个将丰饶的物产和民众的闲暇集于一身的城市,小吃等美食之发达,可谓得天独厚,渊源有自。当然我这里所说的“小吃”并非完全只是小吃,而蕴含着只对美食“小吃”一回,浅尝辄止的意思。因为作为一位行者,你不可能像一位川菜老饕那样逐一品来,只能按别人的推荐来取舍和选择。
靠比较良好的商业竞争所获得的美食市场的繁荣,在1949年后遭到了不小的打击。1955年公私合营后,成都3000家餐馆经过合并、搬迁、撤销,砍削90%,剩下大约300家形成成都餐饮格局,直至20世纪80年代初此种格局才有所变化[参见愚人《建国时期的川菜(1949~1979)》]。餐饮的国有化,使得大批的餐饮缺乏有效的竞争,餐饮业者不思保持传统的口味,更不思改进创新,使得整个川菜出现一种不应有的断裂和停滞。很多美食和小吃,在这样断裂和停顿的局面下,不少夭亡无救,从此退出人们的饮食视野。少部分则变味倒退,与人们相尚的传统口味、习好的基本吃法,相差不可以道里计。即便80年代重新恢复出山者,成功的例子也非常鲜见,因为中国饮食像中医,需要一些重师承、尚门派的不传之秘诀。你可以从西餐的科学化、标准化、营养搭配诸方面,来指陈中国饮食之疵,但你无法一步改变中国人自古及今的一些口味习惯,尤其是中国菜系之首的川菜对川人口味的熏沐,使得他哪怕走遍天涯也有个故乡的胃。
饮食公私合营后的几十年,有多少美食消泯,或者遭改装,至今没有人统计过,这是川菜,也是我们胃口多么大的一个伤痛啊。到了80年代,商业渐兴,又缺少相应的商业规矩和保护措施,使得不少正宗的东西又遭到“李鬼”的仿冒,伪劣产品充斥而驱逐正宗的产品,很多东西不再“真概”,这又是不少美食和传统调料的倒霉之秋。加之没有规划地拆除有味道的所谓穷街陋巷,老百姓真正喜欢的美食往往隐藏在其中,这种无节制的拆城翻城,成了新近对川菜小吃的入骨伤害。200多种精美的小食,现在只剩下60多种在苦苦支撑了。不要说担担面的老母鸡汤了,也不要说新繁何泡菜的鱼泡菜之弄鱼香肉丝了,也不要说竹林小餐的白肉之失传了,单一个回锅肉的蒜苗的采择,甜水面里的自贡朝天椒,都没有人去坚持原料的地道了。再者,火候、刀工、烹制没有规矩,所以弄出来表面上丰富无比,似乎各种美食应接不暇,其实与垂之久远的传统菜肴相比,这味道除了怪异外,似乎无法让你感觉得出它的好来。
在这样的情形下,你还是得吃,不能学伯夷、叔齐二位那样,自绝于人民,不爱惜生命。于是你就只有退而求其次,在矮子中拔高子,在走样的菜肴中,挑选尚存几分旧日味道且符合自己胃口的菜,来满足自己的食欲。所推荐的全是符合我自己胃口的菜,合不合你的胃口,因为我不是你肚里的蛔虫,因此不能打包票。你吃了,要骂我的嘴巴为什么与你不是“口之味有同嗜焉”,那也等于贬了自己,因为你没能与我“有同嗜焉”嘛。很多高档菜,按我这平民的胃,觉得实在徒有其表。在这高档菜中,当数上南大街谭府菜中的鲍鱼翅——无论是红闷鱼翅、酸辣鱼翅还是南瓜鱼翅——的味道最好,不过这好像不属于传统川菜。但如果你所在城市里没有谭府菜的分店,而你又有钱,不妨去品尝一番。至于吃火锅,我强烈推荐百寿路的红景天火锅,地方虽然不起眼,但可以说这是我与许多朋友如王怡等人的窝子,虽然老板并不认识我们。火锅的辣味自不必说是很地道的,其中的卤品如卤鸭舌鸭脚等非常好吃。我很少吃鸡肉,因为我觉得一般鸡肉与蜡烛、橡皮没有什么两样。除了乡下土鸡,以及朋友雨樵的夫人小马凉拌的鸡肉我要吃外,就红景天这火锅鸡了。鱼我也不爱吃,但祥和里的三只耳冷锅鱼,我上次请一帮外地和本地网友来吃,他们大呼过瘾,鱼好吃,卤鸭舌也地道。
像那些太过著名的吃食,在网络一查就知晓,我就不再饶舌。何况其中有些名小吃如龙抄手、韩包子之类,和普通的吃食已无甚差别。至于其他美食,我随便挑自己吃过的几样东西来说吧。羊西线南台月夜宵品种很多,味道也好,实在是不错。原来坝坝筵火锅店在小关庙的时候,还有三炮响,味道不错,响声也好听,还可自己去参与,不知到西延线后还有这道小吃否?琴台的武陵世家和倪家桥路川东老家(可惜此家已移至北京),都是我老家的风味,自然是非常爱吃的,其中的渣海椒回锅肉、菜豆腐、荞面、晶丝粉等都非常绝,而武陵世家的菌子种类非常多,汤清鲜。鼎鼎有名的二姐兔丁自不必说,红星兔丁在大慈寺路就有分号,我家常吃,其中的兔丁、兔头都是佳品。当然,啃得最多的还是双流的老妈兔头。对于美食之城的成都美食,我不能无限制地开列下去,只有就此打住。
第七回行者去处之五:特产之选购
工业革命的诞生,机械化大规模生产,极大地满足了人们的物质欲望和需要。既然是大规模生产,雷同就是不可避免的,雷同便使得商品的偏好价值下降,即使商品的使用者的个人身份无法区别开来。这就使得许多手工业,在大规模生产机器的时代,依旧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手工产品的时兴,在这个时代是不争的事实,如意大利手工皮鞋。尤其是一些传统工艺品和民间器物,大规模生产是它们真正的敌人,而精致的小作坊式的手工艺品和传统民间器物,是这个时代崇尚个性的人们的癖好。
成都手工业历史素来发达,汉、唐时期的繁荣——如汉代是除了洛阳之外的大城市,唐代是“扬一益二”——手工业在其间起着居功至伟的作用。从汉代时设置管理织锦的官吏,到诸葛亮统领的蜀国,南征北伐所耗用的财政,大半靠的就是蜀锦,蜀锦的渊源极其久远,蜀锦花样众多,款式繁复,如落花流水锦、浣花锦、对花锦、散花锦都极为有名。与蜀锦同样有名的便是蜀绣,《华阳国志》的作者、东晋史学家常璩将蜀锦、蜀绣共称为“蜀中之宝”。在2000多年的累积中,蜀绣累计有百种以上的针法绣技,如双面异色异形异针绣、绣画合一的线条绣、五彩缤纷的衣锦纹满绣等,真可谓美不胜收。现在的蜀绣、蜀锦可在不少旅游的地方买,也可在一些私家店里购,如可在倪家桥路五号的锦绣宜家购买,这里品种比较齐全。还有一绝便是成都瓷胎竹编,瓷胎当然来自景德镇,而竹编则由邛崃山脉中两年青的慈竹,节距在两尺以上,无花伤斑迹,经过十几道工序,制成均匀粗细一致、色泽光亮的竹丝,经过巧手编织而成。而每100斤原竹只能取竹丝8两,可见用料之讲究,原材料耗损之大。成都瓷胎竹编工艺厂在解放北路1段12号有个门市部,可供多种门类的货。
成都的物产丰饶带来了不少器物上的工艺品,同时也产生与文化密切相关的小工艺品,如蜀笺即是此中代表。蜀笺的名字非常繁多,仿佛它像人一样有小名,有学名,有字,有号,有绰号等等,于是又名鸾笺、十色笺、谢公笺、薛涛笺。在雕版印刷的婴儿时代——唐代,蜀笺便因精美的木刻彩印,而名动全国,所以有“西来万里浣花笺,舒卷云霞照手鲜”的美誉。蜀笺发展到近代,诞生以“诗婢家”精制的“郑笺诗谱”,可与朵云轩、西泠印社、荣宝斋所制的笺谱媲美,可惜后来基本失传。我曾搜得半册民国的“诗婢家”笺谱,其精美程度、手感及视觉上的享受,不可名状。现在的蜀笺,只能算是聊胜于无吧,唉,岂独成都,岂止四川?在这个人人争先恐后的浮躁时代,整个中国,哪里有真正的传统被持之以恒地传承下来呢?至于说来成都关于吃的土特产,当以“二金条”辣椒和郫县豆瓣最为著名。“二金条”辣椒以红油鲜亮、香辣回甜著称,是川菜、名小吃、榨菜不可缺少的调料。而郫县豆瓣更是名冠天下,它鲜红油润、回味香甜,可谓色、香、味俱全,不少川菜缺了它,便失去了灵魂。但现在的假货也颇多,识别不易,非内行不能得其真。
第八回行者的驿站
要谈行者的驿站,我无意细细向你推荐成都的旅舍和宾馆,因为我没拿他们的回扣。我想说,成都的宾馆和你们所居住的城市里的宾馆一样,没有什么区别。要寻找它们的特点,好比要太监说床笫之欢一样困难。无论高档宾馆,还是中低档旅舍,大多在网络上可以查,何况还有那么多虎视眈眈的旅行社,等着为你效劳,不必我来饶舌。最实际的问题是,多数时候你还是乐于从众扎堆的跟团旅行,你选择的权利早已被剥夺,介绍又有何用?
但成都稍有特点的旅舍还是值得一说的。遍布全世界的青年旅舍,据我所知,在成都陕西街和宽巷子,都有它的分号,尤以宽巷子的环境最为惬意,我有许多外地朋友来成都,都曾住此。但现在是否已经随着对宽巷子的瞎折腾而消失,我不敢打包票,这实在是令人遗憾的。陕西街相对说来,也还算僻静,住那里的青年旅舍,方便在市中心浏览购物。复次,你若是想在成都待几天浏览市景并且探访名胜古迹的话,那么名胜古迹附近的宾舍也是比较好的选择,那里的环境比较清幽,如大成宾馆。当然若能找到临河的旅舍,枕江而眠,也是惬意的享受,如东临琴台路、西靠百花潭的浣花山庄就是个不错的选择,花木扶疏,古色古香,虽然那里只有一条聊胜于无的小水沟。
从四川丰富到令人目不暇接的整体旅游资源来看,成都从来都只是作为旅行中转站,亦即古之驿站而存在的。古往今来的人,要么把成都当作在巴蜀大地上奔波的枢纽,要么将它视作小憩身心的驿站。无论是杜甫草堂、武侯祠,还是文殊院、大慈寺,与峨眉山、乐山大佛、九寨沟、黄龙、海螺沟、四姑娘山、蜀南竹海、青城山等名动天下的旅游项目相比,其吸引力都比较逊色。虽然成都自有其可爱之处,但我们不能不承认上述诸多四川旅游景点的特殊魅力。如果往蜀南竹海走,则可住五桂桥或者双桥子附近的旅舍,比较方便;倘是往海螺沟走的话,最好选择武侯祠附近甘孜州政府经营的宾馆;设若往九寨沟、黄龙、四姑娘山走的话,那么西门车站附近的宾馆是比较好的选择;而往乐山大佛、峨眉山则可住新南门汽车站附近如交通宾馆。
成都的自然景观,虽不如以上名动天下的风景那般吸引人,但成都之所以作为行者必不可少的驿站,自然不仅在于它地理位置的特别、宜人的气候、丰饶的物产。这里放逸的世俗氛围,游赏娱乐之风盛行,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佳肴,不错的文化氛围和人文景观,均可谓玩家的天堂,有让人勾连留恋的充分理由。世人谓成都人有七宗罪:好吃,贪玩,喜热闹,怪脾气,嗜麻,俗气,闲散。在我这个久居成都的外地人看来,完全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表扬,因为这里透出一种不可阻挡的、对自己生活的自主,而非他人的指使与安排。
2005年9月上旬于成都
今朝纵目弄芳菲
再穷的四川人,无论身当通都大邑,还是僻居乡野,有两样东西几乎是不成条文的惯例,他们是必备然后才可称之为有家的。一是有几个泡菜罐,老泡菜、洗澡泡菜等,不一而足。请允许自我爱护一把,那鲜脆不是韩国泡菜可比。二是房前屋后,要么有几窝竹子,要么种几棵树,要么阳台上有自家护养的花草。小时家贫,先母独力支撑苦寒之家,但这两样东西,却从来没有缺少过。泡菜的可口自是不必说,就是门前所种的月月红也是常开不败,艳丽无比,在苦寒中给人一种身心愉悦之感,得到一种精神慰藉。这样的情景——泡菜可谓物质,花草树木事关精神——并不是我家的特例,而是四川人的普遍情状。正所谓“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
养花莳草,栽树种竹,是四川人的普遍情状,并非始自今日,而是从古至今,其来有自。四川特别是成都平原的土壤气候,可谓非常适宜花草树木的生长,单是沿岷江流域几百公里长的大地上,有九寨沟、黄龙、青城山、峨眉山等世界自然文化遗产,还有四姑娘山、卧龙、牟尼沟、蜀南竹海等生物天堂,这是世界其他地方所没有的独特景观。邈远的上古,《山海经·海内经》便说“都广之野……百谷自生”,“都广”便是今之双流,百谷自生,草木也当欣荣。古蜀国十数个世纪以来,建都于许多地方,但自从进入成都平原后,从来没有离开过。大抵除了低洼沮洳之地外,便是树木森森、花草繁荣的景象,令古时的人民就地取材,欢喜自如。降及中古之世,各类文献及文人文章里,频繁出现描绘四川花木盛况的篇什。扬雄谓成都“百花投春,隆隐芬芳”(《蜀都赋》);山东人左思则在与扬雄同名的赋文里,用“绿菱红莲”、“陂池满布”形容成都的花草繁茂的盛况;而常璩的《华阳国志》里更是不无自豪地说:“园囿瓜果,四节代熟。”(《蜀志》)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催生了四川地区植物花卉,品种多样,花期交替,四时未曾间断。
公元759年冬天,一个河南人从甘肃同谷,领着一家老小,随着逃难的人群,第一次到达成都。他惊讶于严寒的冬天,成都尚有绿色植物的事实,所谓“曾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这人便是大名鼎鼎的诗圣杜甫。上天待苦命的杜甫最厚的地方,不仅有成都要员严武的支持帮助,而且还有浣花溪、草堂这样花木繁盛、溪水潺潺的地方让他及家人暂时卜居,让他充满伤痛的内心,得以喘息疗养。伤春悲秋、孤苦无依、愤世嫉俗、忧国忧民,是杜甫诗作的基调,但他在成都所写的200多首诗里,除了少数直刺现实的诗篇以外,大多是赞美山水花木之盛的诗章,所谓“花径不曾缘客扫”、“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的佳作,比比皆是。杜甫卜居浣花溪草堂时,他的邻居朱山人、吴大鼻子、陶瘸子、黄四娘都是普通的成都人,但他们对自家小院的收拾,都透着一股对生活的热爱,贫寒之中依旧不改对美的向往。如“黄四娘家花满溪,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江畔独步寻花》),便是对成都人嗜爱养花的典型写照。
四川尤其是成都,因山水之胜,风景之美,历来吸引着各路人马频繁出入,他们在或短或长的羁旅中,不忘将他们所看到的蜀中景致,传达给友人,展示予读者。客居成都的陆放翁,报国无门,赏花饮酒便成了他在成都生活的核心内容,以至他回山阴老家多年后,还动情地回忆起青羊宫、浣花溪梅花遍开的盛况:“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梅花》)陆游不特爱梅花,四川人爱海棠的传统——东坡谪居黄州时,深情回忆起故乡的名花海棠道:“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深深感染了放翁,“走马碧鸡坊里去,市人唤作海棠癫”。四川人把与自己有相同爱好而深溺逾己者,一般亲切地称他为:“这个癫子!”这里面的赞佩,乃至引为同调的欣悦,是不言而喻的。难怪放翁要把四川当作自己的第二故乡,在垂暮之年,频入梦中来。
羁旅四川的外地人固然看到了四川人之耽溺养花,而那些贬谪在外乃至迁徙外地的四川人如苏东坡、杨慎、费密,就更深情感到养花种竹于他们的重要。杨慎家在明代是望族,现在的桂湖在彼时即以“荷香桂馥”著称于世。而川西平原家家户户之种竹莳花,完全是久有的习俗,至今不衰。房前屋后完全被花草和竹子包围,使人有生养其间的幸福和自得。东坡之“不可一日无竹”,“无竹使人俗”,可称是爱竹人的宣言,因战乱而外迁江南的费密在表达他对家乡的思念时,直截了当地说“当门慈竹八千里”(《思蜀》),虽有夸张,却也道尽了竹绕屋篱的美妙景致。如此不绝的赞美,从古至今,进出四川者,代不乏人,从未消歇。从清代诗人李调元而后,到近代诗人赵熙,再到抗战时旅川的作家叶圣陶,以及20世纪60年代访书讲学于川大的学者谢国桢,无不透出对成都乃至四川花木繁盛的赞美。
四川以及成都这种养花莳草的传统,对花木的热爱,简单点说,有文人的倡导,也有偏安一隅如后蜀孟昶这样的皇帝,遍植芙蓉于成都的示范。但更为重要的是,有花的栽培,必有花的买卖,至少从唐代开始就有的花市,一直绵延至今。有交易,必然促进品种的改良,提高人们的欣赏能力,于是又滋生了另一个踏春赏花的习俗。从浣花溪到九眼桥,沿锦江两岸,游赏之盛,各种文献特别是许多颇有民俗意味的竹枝词里,都有详细的记载,就连古代深处家中的妇女,在这样的时刻也被特别允许出来赏玩,因此才有薛涛的“今朝纵目玩芳菲……教人识是看花归”(《春郊游眺寄孙处士》)的美妙诗句。只是到20世纪初才因锦江水量骤减,此种游赏习惯才趋于式微。但现在的踏青远足乃至游农家乐,何尝不是游船赏春的变种呢?
2006年2月于成都
味道最说青城山
长城是曾经的辉煌,金字塔是死去的纪念,兵马俑是专制的见证,它们虽然足够惊耸世界,但给普通民众并没有带来多少好处。在这些世界奇迹当中,大都是仅供瞻仰凭吊的死物,并不能对现代人的生活提供实际的支持。唯独都江堰,至今光耀千古,既可供人吊古怀物,起沧海桑田、陵谷迁改之叹,更为难得的是,它至今泽被黎庶,惠及当代。遍览世界,将文物及实用集于一身、古今同体、双美合璧的世界奇迹,都江堰真可谓绝世无双。没有魅力久长、活力四射的都江堰,你难以想象在国家板荡时——如南宋抗击蒙古入侵以及中国抗击日本侵略等——川西平原乃至整个四川能有如此丰饶的物产和殷实之赋税,担当起民族复兴大业,抚平百姓家国兴亡之痛。至于水旱从人、不知饥馑、丰年常在的景象,就更无从说起。
既如此,为何这独一无二的都江堰只诞生在四川成都,而非世界其他地方呢?其间的因素固多,如与地理、气候诸方面都深有瓜葛,但与都江堰依凭的青城山,作为道教的发源并且光大之地,却有着虽然隐晦但更为不可分割的关联。都江堰与青城山,真可谓山水同辉,乐山的仁者,乐水的智者,必然集结趋拜不绝。
一
很多具有创始性的事情,由于年代久远,无从查找而湮没不闻,消息于天壤间。公元141年(东汉永和六年)的某一天,一位几年前风尘仆仆辗转来到鹤鸣山开辟草莱的江苏人,正在竹简上画一些只有他自己能辨认的符语,当他画完最后一道符图,并写完最后一个字时,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么多年,24篇道书终于写完了。我也可以有更多的精力画水符咒为灾难中的老百姓治病,将所有的鬼怪驱尽降服了。
说这话的人,名叫张陵,又名张道陵,后世更广为人知的称呼是张天师。一个江苏人不远千里来到偏僻的西南,弘扬自己的道法,胜算几何?这是个值得探讨的事情。西南地区不像比较开化的江苏,此地巫气尚重,鬼怪流行,但四川人民的淳朴良善,好像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教化起来,成本较低,比较听话。加以东汉末期,朝纲委顿,民生艰迫,张陵又能为许多人免费看病,有很高的驱鬼降魔能力,所以深受民众的欢迎。但要弘扬自己的道法,仅靠民众对自己的尊敬,显然是不够的。而来求医的人又那么多,鬼怪妖魔需要驱逐,简直让他忙不过来,于是他大胆地做出了个扩大自己队伍的决定:凡是想信他教的人,想请他画水符看病的人,让他驱逐附在他们身上妖魔鬼怪的人,只要交五斗米,就可以加入他的教会,作为信教的保证金。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五斗米道”。中国本土宗教——道教由此正式诞生了。
前有照,后有靠,是堪舆家对一座城市之山形水势的要求,而成都完全符合这个标准。照鉴它的是从都江堰顺流而来的锦江,它背靠的虽不是一座山形高大却意义非凡的山脉,那就是著名的邛崃山脉。说它著名,可能许多人会不服气,因为即便在四川,它也没有峨眉山、贡嘎山、四姑娘山的名气大,何况全国那么多名山胜景呢?但要讲究一座山的气场,以及它对中国人生活方式的深远影响,恐怕邛崃山脉的伟力就无可阻遏地突显出来了。林语堂先生在《生活的艺术》里说,中国人许多可爱的生活方式,都深受道家的影响。鹤鸣山与青城山都同属邛崃山脉的支脉,可谓邛崃山脉的兄弟山,缺少它们任何一方,便无法上演道教诞生、弘扬以及发展壮大的“兄弟好”,亦如一车之两轮,一鸟之两翅,缺少任何一方,都将失去应有的平衡。
当我1997年第一次来鹤鸣山参拜的时候,因为正在修缮,显得荒芜而清冷,器局稍嫌逼仄,只有那株据传为张三丰手植的大柏树在那里硬挺着。但一个人行走在道观周围,还是深感其间的气脉向我袭来。鹤鸣山作为道教的发源地,与青城山作为道教的光大之地,其实都同属古青城山的包纳范围。可以说,道教因鹤鸣山和青城山,而成为深入中国人骨髓的本土宗教,甚至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精神主宰。青城山的“味道”便由此与全国众多的名山胜景区别开来。
二
这里说的“味道”,当然不是指道家的饮食,也不是他们洞天福地所自酿的乳酒,虽然这也是不可缺少的“味道”。这里的“味道”是个动词,目的是为了体会“道教”之大道,品咂其中对成都人、四川人乃至中国人潜移默化的影响。换言之,道教对一座山是如何依凭的,一座山是如何接纳道教的,道教与山水有何等妙不可言的玄机,值得我们仔细梳理,深深挖掘。
公元143年,在写毕24篇道书两年过后,张陵到达青城山,开创了道教与青城山永无完结的深厚渊源。到达青城山之初,当然他还是干的老本行,驱邪降鬼,开坛阐道,所以像掷笔槽之类的传说,无不是他施法神迹之所在。不特如此,张陵会三界万神于黄帝坛下,设立24个教区,弘扬道法,且羽化登仙于此。在找到青城山这样更符合道教理想的圣地后,鹤鸣山作为道教初始之地的鼎盛期已然结束。可以说越到晚近,青城山的盛名可以使许多道教圣地湮没不彰。许多道士,特别是游方道士,在前往青城山学道后,就再也不想挪窝,可见青城山的魅力,就连出尘修道之士也无法抵挡。近代青城山道教的重量级人物、当家人彭椿仙——其间他虽因与彼时的当家者在道观的管理上意见不合而出走,最后还是因对青城山难以割舍的喜爱而回来,进而当家而成一代道教大师——就是由游方道士而定居青城山的。
青城山当于茶马古道的要冲,是少数民族和汉族接壤之处,亦是原始宗教与道教的交会之所。但这里的深幽青碧,颇合道教见素抱朴、清静无为之旨,因是道风日炽。加以满山道观的熏染与培植,复以枝柯覆地的完好植被,真是幽深静谧的安心洗肺之所。每回去到青城山,便有一种清幽与冷寂在你周围陪伴,即便盛夏也是一片清凉世界,剔除尘俗之虑,真是别有洞天。而在青城山之外,那不远处的人浪热气、世俗名利,只有令人生出同情的念想。20年前第一次识得青城山面目,加以彼处朋友亦不少,所以几乎每年都有去一次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在别人要去额外地求索,而在我则是抬手举足,费时无多即可获得。内人及她的女友们每隔一周的星期五,把登青城山作为她们画画、锻炼身体的方式,想想真是一种难得的幸运。
从鹤鸣山而至青城山,从张陵到其子张衡,再到张鲁,道教的扩张路线,一是沿峡江水道将巴蜀联结起来,二是沿金牛大道将道教从巴蜀扩张到陕西,沿途道观不计其数,如剑阁县即有同名之鹤鸣山,至今仍存有隋唐时期的许多道教石刻,由此可见道教扩张路线图。张鲁在汉中主政时,将道教与他的政治政策结合起来,用政教合一统治了整个汉中28年,从而也为五斗米道亦即后来的天师道的进一步发展壮大,立下了不朽的功勋。后来,张鲁降于曹操,五斗米道于是由巴蜀至陕西、河南,而至江南。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鹤鸣山、青城山是道教的总根据地,广袤的巴蜀大地上,现存的457通道教碑刻文字(见龙显昭等主编《巴蜀道教碑文集成》)便是明证。
三
四川历来出躬历山川、纵意琴酒的浪漫文人雅士,举凡扬雄、司马相如、李白、苏东坡、郭沫若等,不一而足。而不出那种以维护儒家道统自居的、峨冠博带的所谓高人,更喊不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大口号,虽然这些口号都很激动人心。一般说来,喊口号者自己也难做到这样的道德高标。自己很难做到,却偏偏要喊,在我们浸透道教思想的四川人看来,这就是一种“巫教”。我们的日常口语中说某事“巫教”,就是指这事不合常情,越过常规而成陋规,亦即潜规则。道教建立之前,彼时的四川人是信巫教的,当崇奉道教的善友自然、清静无为、重生保命的思想后,认为此前的信仰便不足凭证,于是摒弃巫教而申信道教。当我们四川人说某个人讲信用、言必行行必果时,便说这人很“落教”,是否信了教,即谓落了教,便真正值得信赖呢?这当然是值得打上问号的。不过,由此亦可看出信教包括崇奉道教,对四川人的语言一些潜移默化的影响,至于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就更不在话下了。
人们常说,名山秀水,相得益彰,这对青城山和都江堰这双子星座来说,最为恰切。都江堰的打造,虽然在道教产生之先,但深谙道教顺其自然之宗旨。而道教在青城山的发扬光大,亦对都江堰的修缮包括岁修之治水思想,有比较深刻的影响。众所周知,都江堰之所以经久不衰,而至今仍泽被百姓,绝非偶然。因为都江堰的工程——包括主体工程、渠首和干流或者支流以及岁修的使用方法及材料等均是如此——是利用不同的地形地势、水脉水势,采取无坝分水,雍江排沙,继而自流灌溉的。一句话,都江堰水利工程在利用地势水脉上,深得老子“上善若水”之旨,也是善利万物而不争的最好体现。可以这样说,在熟谙自然的古怪脾气,摸透至柔至刚之水的脾性上,李冰可谓领袖百代,卓越超群,而他的治水理念,无一不与后世大行其道的道教思想吻合。而道教的发扬光大,乃至遍布中国,亦出自于天下名山之青城山。而都江堰的修建和青城山的存在,竟然在哲学背景上有如此多的相似之处,难道这仅仅是一种巧合吗?恐怕不是,而是有内在的渊源,否则我们便无法完全解释后蜀道士杜光庭所作之与都江堰有关的《录异记》和《贺江神移堰笺》,更无法理解宋代佚名道士所作之《道教灵验记》以及清代道士王来通亲自撰写之《天时地义堰务说》等文章,正是他们用阴阳五行、顺其自然的道教学说,来阐释都江堰工程的修缮与维护。
道家思想承袭老庄思想,阴阳五行诸杂说而来,顺乎自然,重生保命,贪图享乐,不仅影响到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更深刻地影响到四川人尤其是成都人的生活方式。如偏安一隅的前、后蜀政权之重道教,倡导享乐之风,王衍之推举道士杜光庭为传真天师,崇真馆大学士,都是追求长生不老、享乐无度的具体体现。今之成都人重享受,会享受,追求今生之幸福,难道说没有道教潜移默化的影响么?
四
常言道:“天山名山僧占多。”其实天下名山亦多道徒,释道共同占据了祖国的大好河山,是个不争的事实。青城山虽然不乏释家修炼场所,但就其核心的气场来说,还是道教大行其道。道教大行其道的原因无非有二,一来到青城山开辟草莱的便是他们道家,占据了先机;二来道家作为本土宗教,生存能力强旺。青城山的地盘虽然一度为释家占领,但通过走上层路线,得到以道教所信奉的祖师李耳为荣的李唐王朝的支持,仿佛沾点“犹龙世家”的光,也能让真龙天子出彩。虽然在宋元战争、明末张献忠屠蜀的短暂时期内,道士走避,道观毁圮,荒草蔓没,但经过各个时期道士们的努力,青城山的道观又迅速强旺如初。2000多年来,道教在青城山都是当之无愧的强者。
道家以青城山作为自己祖庭所在,自然倍加呵护维持,如他们之参与都江堰的岁修及管理,无非是为了求得一方的平安与富足,以使道家在青城山绵祚不绝。事实上,正是他们与都江堰和青城山休戚与共,他们才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对青城山和都江堰的热爱之忱。清代乾隆年间的道士王来通主持二王庙(崇德庙),节衣缩食,铢积寸累,广植树木,保护森林,为道士中创业持庙之翘楚(见韩莱曾《种树碑记》)。但这并不是道士珍惜自己道观周围环境的特例。“文革”期间,青城山的当家人易心莹、傅圆天为保存道观文物及森林不被破坏,一方面让道士将所有文物贴上毛泽东的语录,让“破四旧”的造反派徒唤奈何;另一方面又让庭除洒扫的道士成为看管他们树林的“森林警察”,一旦发现带刀扛枪者进入青城山,随即驱逐。如此一来,在遭遇大灾难、大混乱的时候,除了像张献忠进兵都江堰的洗劫无法躲避外,总是能够侥幸逃脱灾难的魔爪,使得青城山成为道家的福地。每次走过建福宫、天师洞、上清宫等道观,看到周遭枝柯广覆,杂树生花,文物依旧时,心里面的感激之情与感动之念,不禁油然而生。这里面蕴含着历代道士的不懈努力和宝贵心血,常常令我驻足细思遐想。有次居然在天师洞的大树旁枯坐一下午,静静地喝掉一瓶白酒而不自知。那时的天光鸟影,偶尔滴落的雨珠滑入颈脖,伸手可及的落叶,满眼的苍翠,至今仍令我怀念。
道家爱惜自己的地盘,固然首先是为了自己的生存与发展。但客观上他们的环保意识,以及与山水共荣辱的思想,也是道教顺其自然的具体而微的表现。近代道教大师彭椿仙主持青城山道观的时候,亦是广植树木,遍植药材,开发道家酒品和餐饮,广招游客,使得道观在艰难困苦之中,亦有生存发展之机。今天你如果有幸去吃他们的素餐,那也是令人没齿不忘的享受。但他们对发展过程中的环境保护,以及道观文物的护持,做得都是不错的。他们的心目中没有那种战胜大自然、改造大自然的妄念,有的只是对自然习性的把握与了解,从而更加顺服地与自然友好相处,生息在大自然的怀抱里。
五
释道既占天下名山,尘俗之中的人,必也趋之若鹜。趋之者有多种:烧香礼拜,求财安心者,跟风看稀奇者,纯为名山胜景而来的看客等等,都是趋鹜名山胜景的大军。青城山可谓道教胜场,人流摩肩接踵,更重要的是,它深得名人雅士、丹青妙手的喜爱,因此自古及今名人履及此地者,可谓络绎不绝。
历代政要不去说了吧,虽然他们也热衷游山玩水,说实在的,他们对释道名山,并没有增添多少可供言说的妙处。自然也有例外,每次走过祖师殿侧的闻胜亭时便想起撰写此碑的冯玉祥将军。我倒不觉得冯将军多么了不起,但看到他的碑文,还是不能自抑地想起家国之痛,虽然抗战胜利已经过去了60年。当然被人们记忆更深的是那些一直被历代政要们罩着的文人雅士、丹青妙手,凭借他们精妙的诗文和优美画作,名垂千古,使得名山胜景更添一层文化的内蕴,在灵秀之上有着深厚的内力。当然要把与青城山有关的历代名人都写上一笔,恐怕是一本书的篇幅。即便是罗列他们的名字,亦够排列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步。在诗文上且说两个对青城山的名声甚有影响的人吧。公元762年,杜甫的老友、诗人高适托付灌县常县尉关照,邀杜甫及长子宗文、次子宗武一起游青城山。“诗是吾家事”的杜甫在快意游玩的同时,写下了“自为青城山客,不唾青城山地。为爱丈人山,丹梯近幽意”(《丈人山》)的名句。青城山之“幽”得杜甫点出,历来为后世踵武其游踪者注意,但破门而出的“青城山天下幽”,却要等上千年,才被另一位老革命点化出来。
名山胜景,一般说来,颇得幽意。但像青城山一样的幽,却颇不易见。青城山山势并不险峻,甚至只是邛崃山脉的余脉,与成都平原交接。但在这样人口相对稠密、交通较为发达之地,却多有上千年的古树,存有不少古迹(从今人王才友等主编的《都江堰市金石录》里亦可见一斑),道观无数,氤氲着一种清冷幽静的气氛。这样的冷、幽、静,复以茂密的植被,自然甚得幽意之佳境。1938年,辛亥革命及民国元老、爱出惊人之语的吴稚晖,游了青城山后得出如下结论:“若雄若奇若秀,皆人已各为天下评定,独青城山无所不包,独未闻标明其特点。顾青城山于亦雄亦奇亦秀外,而其幽邃曲深,似剑阁、三峡、峨眉,皆不无逊色。故以天下幽标明青城山特点,亦非多事,且以雄奇幽秀四大优点代表全蜀,亦确当也。”于是一句“青城山天下幽”的妙语,最终成为青城山广播四方的招牌广告。
至于雅好丹青者对青城山的眷念,更是无人能及。1943年暑假徐悲鸿先生带着他的朋友、学生及女儿一起在青城山写生作画,颇得诸位道长的关照,临别时赠七位道士画作以作留恋,可见其对青城山以及道士们于他们关照的喜爱之情。至于大风堂主人张大千更是在青城山上清宫住了两年多,作画上千幅。60年代他客居巴西时,还作了幅《青城山全图》供自己神往卧游。直至80年代初期,还给道观当家人易心莹寄来画作,表达自己对青城山眷恋之情,真可谓老而弥笃。丹青画手云集青城山,给青城山增添了更多的雅意,也让道家的清泠自然之气,播洒在丹青尺幅之间,相得益彰。
青城山作为道教圣地,它曼妙的道教音乐、独具特色的道教建筑,以及因此而旁生的青城山武术等,都因道教而弘扬着它们的荣光,同时也给青城山带来更为深厚绵长的底气。这种底气,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显出它更加独特的光华。
2006年3月8~10日于成都
“野杂种”的吊脚楼
“杂种”在我们的文化视界里,似乎是个令人难堪的称呼。其实无论是人还是文化,杂交杂种都有相当大的优势,有不竭的生命力和旺盛的创造性。与我故乡文化和地理上都同源的大作家沈从文先生在《湘行散记》里,通过“一位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之口,来表扬整个武陵山地区、沅江流域如画的风景时,就禁不住赞叹道:“这野杂种的景致,简直是画!”我认为这位戴水獭皮帽的朋友无意脱口而出的话,算得上是我故乡山水景致、风俗民情的解人,可谓连中十环,靶靶到心,洞穿我们的生活与人文地理的肺肠。
故乡渝东南属大武陵地区,北纬30°穿越而过,颇有些神秘诡异。卡斯特地貌所造成的高地天坑非常多,状类陶潜“桃花源”的所在多有,因此既野又杂的习性,不只是我们性格个性、生活饮食的一部分。山水的雄奇秀野,本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处不杂,以至于成为我们无法割舍的栖身之所。再者,这地方的人民是土、苗、汉三族杂居,很多人是名副其实的“杂种”,至于说山野之气,那完全是与生俱来,根本无须学习。1949年前我们那地方是民皆匪、匪皆民,看过《乌龙山剿匪记》和《湘西剿匪记》的人,对此当不陌生。山水和民气的野与杂,最终体现在我们日常的安居乐业之所上,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触目可见的吊脚楼。
传说与渊源
要准确考据出吊脚楼的历史,恐怕是一件不能完成的任务。坐实的任务不能完成,我们就来点传说,历史就是这样慢慢对接的。传说很久以前毕兹卡(土家人)居住的土地上,人们为了躲避蛇虫,避免潮湿对身体的伤害,用粗藤在树与树之间联结,而铺上木板便成了安居之窝。这种有名的“藤连树”屋,就是吊脚楼的雏形。后来用各种树木如马尾松、杉木等于河畔、崖上、半山腰、平地等地修筑吊脚楼,就是对早年“藤连树”屋的模仿。传说看上去无稽,但传说通过民间这只巨大的翅膀,以致口口相传,不胫而走,有着不可忽视的生命力。尤其对像我们这个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民族,口头文学和民间故事,作为承载历史的重要主体,对民族的生存与发展作用不可抹杀。
这种口头流传的民间文学,所体现的建筑外观进化形式,在杜甫入蜀时还能见到,“仰凌栈道细,野人半巢居”。杜甫虽然形容的是古蜀道北路所见,但拿来形容原始的吊脚楼的形制也是恰切的。不过,与杜甫同时代的诗人常建,就曾到过今天的大武陵地区,他亲眼见过此地蛮荒的景象:“湖南无村落,山舍多黄茆。淳朴如太古,其人居鸟巢。牧童唱巴歌,野老亦献嘲。泊舟问溪口,言语皆哑咬。土俗不尚农,岂暇论肥硗。莫射禽兽,浮客烹鱼鲛。余亦罘人,获麋今尚苞。敬君中国来,愿以充其庖。日入闻虎斗,空山满咆哮。怀人虽共安,异域终难交。白水可洗心,采薇可为肴。曳策背落日,江风鸣梢梢。”(《空灵山应田叟》)这首诗传神地体现了武陵地区民众的蛮、野、杂,不善于农耕,还靠打猎来维持生计,但即便在此种艰难的境况下,也喜欢开玩笑,开热情好客的古风。其中“其人居鸟巢”,其实就是对上述土家族民间故事和传说的最好佐证,这说明民间传说并非空穴来风。
当然建筑界似乎有比传说更科学的说法,那就是说吊脚楼与古老的干栏式建筑有点关系,绝非无由,而且考古界也将吊脚楼称为“干栏建筑”。巴蜀地区最早的干栏式建筑,应属成都十二桥发现的殷商时代干栏式木结构建筑,由木桩基础、木地梁、竹木墙体和竹木绑扎与榫卯相结合的屋顶。房屋底层架空的目的,是为了防水、防潮兼防备兽虫类的袭击。大抵古巴蜀地区多是瘴疠沮洳之地,且森林茂密,气候比现在还炎热,因此必须有底层房屋架空的巢居,才能最大限度地解决身体受到的伤害。后来随着平原地区气候日趋干燥,人口越来越稠密,森林砍伐得厉害,巢居的形式便渐渐式微衰落。倒是在山区或者爬坡上坎的大城市,还残留有巢居的影子,这巢居的影子,便是今日之吊脚楼。在重庆、涪陵、万县等延长城市,以及沿乌江的小镇如龚滩等地,尚有吊脚楼的余韵风采。但随着建筑材料的变更,建筑式样的西化,大城市偶存吊脚楼样式,与原来的吊脚楼韵味却已经相差甚远。只有在渝东南的土家族、苗族聚居地,才多少保留了吊脚楼这种建筑的“活化石”。
地里生长出来的建筑
建筑与地域的关系甚大,这不仅可以从风水、地理来解释,更可以从气候、历史渊源乃至建筑材料来探究。一个地方为什么出这样的建筑,如福建的土楼、藏羌等地的雕楼,那不是从天而降的,而是与当地的民俗风情包括宗教、社会治安、军事用途以及建筑材料等有深刻的关联。“有机建筑”大师赖特说得好:“建筑与环境不可分离,犹如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虽然不能说吊脚楼是巴蜀地区特别是现在渝东南地区的特产,但说其他地区没有大武陵地区(鄂西、湘西、黔东北、渝东南)分布那样广泛、保存得那么多,大抵还是说得过去的。
大武陵地区为什么有如此多的吊脚楼,在正史里也有比较详尽的记载。如除南北朝的《魏书》外,在新旧唐书里记载亦复不少。《新唐书》里说:“南平僚,东距智州,南属渝州,西接南州,北涪州,户千余。多瘴疠,山有毒草,沙虱,蝮蛇,人居楼,梯而上,名为干栏。”(卷二百二十二),而《后唐书》里也记载道:“土气多瘴疠,山有毒草及沙蛩蝮蛇,人并楼居,号为干栏。”(卷一百九十七)大武陵地区一千多年前唐代的气候可能比今天更热,接近于亚热带雨林气候,森林茂密,才会烟瘴遍地,且有蝮蛇等物,人们必须楼居,不然有生命不保之虞。这种状况现在大有改善,但人们为何还采取吊脚楼的制式呢?说起来,除了地理因素的作用外,还与人们对历史的遵循、对传统的膜拜有关。
沿江的山城小镇的吊脚楼,如在龚滩小镇未搬迁以前,有非常良好的保留与展示。可惜的是重庆官方为了修水电站而破坏了这1700年来小镇的神韵。龚滩的吊脚楼凌空于乌江之上,夹于峭壁之间,外人看上去危如累卵,其实居住在那里面的人却甘之如饴,如履平地。但武陵地区的吊脚楼特别是土家族的吊脚楼,与其他民族如苗族、侗族、瑶族等的吊脚楼,还是稍不同。以前吊脚楼只是建在山上、崖上、江边上,现在很多吊脚楼建在平地,这是土家族吊脚楼与其他族别吊脚楼在选址上比较不同的地方。正屋选在平地上,让单边或者两边的吊脚楼处于悬空状态,再起柱而建。一般而言,土家族的吊脚楼为两层,上层住人,通风、干爽,在转角楼上乘凉赏月,你还可以体会苏东坡的雅兴:“赖有高楼能聚远,一时收拾与闲人”,不过乡下人一般也没有这样的境界。下层堆杂物柴草,或者垒砌墙壁以关牲口。当然现在开始讲究卫生,有不少人家将牛栏猪圈也另立一旁,实行人畜分开,大大减少了因蚊蝇叮咬带来的疾病传播。
总体说来,因地形、地势、气候所限而得兴的吊脚楼,亦巧妙地减少土地占用,充分利用了空间,这与勒·柯布西耶明日城市之生态化——解放地球表面,保护自然环境——的理念相契合。与此同时,它与过街楼、天街、岸街、风雨桥、关卡、陵墓等建筑一起,构成武陵地区建筑文化的奇观,更是我儿时记忆所寄,如今魂牵梦萦之所。
吊脚楼内外情形
吊脚楼一般三开间或者五开间不等,有的呈两边对称的吊脚楼,有的只是单边L形制,端赖房屋主人的能力与意愿来定。土家族与任何其他民族一样,经过等级非常森严的过程,在建筑物的形制上也不例外。土司住得雕梁画栋,而一般老百姓只有用柴草铺盖了事,就连一般的青瓦都不准使用,正所谓“允许买马,不准盖瓦”,否则便犯了僭越欺上之罪。
吊脚楼所采用材料大多因地制宜,以马尾松、柏木、杉木为主。树木确定下来后,并不立即使用,而是使其干透,再请木匠师傅来做。厉害的木匠师傅所有木工活都可以做,若是道行最高的匠人,还可以配合端公来驱鬼,杀鸡祭神。特别是新房起屋时,亦即我们当时“抽屋列子”时,站在列子上喊“喊”起。列子立好,便开始上梁上挑。如果说梁没有什么讲究,只需要结实的话,那么常见的挑就有两种:一是板凳挑,二是牛角挑。板凳挑平稳结实,易于取材,但美观程度不及牛角挑;而牛角挑则对选树需要比较严,利用木材根部的自然弯曲,来作为挑檐,符合力学要求又兼具美学效果。如果两家挨得太近,一般都用石砌的封火墙加以阻挡,以免火灾时被他家的火势延及。
正屋前面是一大块院坝,可以作晒坝用,可以在人多时请酒席用。从院坝上街沿,如果比较高的话,一般都有石础做梯子以便行人。上了街沿,堂屋一般是没有门的,堂屋是一家人上香案的地方,大多是“天地君(国)亲师”这样比较汉化的祭奠方式了。而在堂屋的两边是日常煮饭吃饭的地方兼卧室。以前居住比较简陋的时候,火铺既是生火煮饭吃饭的地方,也是夜晚一家人睡觉之地。我从小家贫,但仰赖几间比较破旧的祖传旧屋,尚有单独的房子可作卧室用。外家是当地望族,母亲嫁到我们这边来的时候,陪嫁极多,到20世纪50年代初“捐献飞机大炮”被强行充公,所剩无几。到我出世时早已是食不果腹,家徒四壁,但唯一记得一张小时我与母亲睡觉的大床,大到可以躺五人左右。床板和床架可谓雕工精细,上床还需踏板,两边是挂衣服辅架,而床架需要挂一笼极大的蚊帐才能遮住。床沿比较高,无论小孩怎么翻滚,都不会滚落到地板上,可以避免由此而产生的对身体的伤害,可惜这一切旧观已不复存在。
火铺是由火塘发展而来,火塘非常简陋,在正屋中间用一些石块垒砌而成,主要功用是烧水喝茶,聊天摆龙门阵,冬天则用于烤火。后来发展到用半高立柱加木板而成火铺,上面可坐人,坐人的有木凳,更多的则是草凳(是用稻草编织打捆而成,家兄及母亲都会做,惜已忘记其工序),人坐在上面既可以烤火(俗称向火),亦可以靠板壁而坐借此小憩。火铺四周稍高,而火铺心则稍低,用石灰和泥做成,便于烧火煮水。木柴所烧出的灰还烫时便用于烤烧苞谷,新嫩苞谷烤熟后,清香无比。而经滚母子灰(也就是发烫的灰)而滚烧略煳的辣椒,复于石擂钵舂匀,加上野生的狗椒子(外形类花椒),其味堪称一绝。但离开故乡后再也没有如此美味的辣椒。好在大家兄特擅此法,将来还有品尝之机,可谓一快。
火铺铁钩挂一长方形的铁架,我们叫坑,被烟熏火燎得不见本色,这上面是拿来熏腊肉的地方。在当时,如果一家人到年终了有一坑腊肉,那就是了不起的成就了,可惜的是在我小时很少看到这种场景。而坑上面与内屋天花板齐平的是用竹子铺就的一层叫“楼槁子”,可以用来晾晒东西,兼作散炊烟和通风之用,因为楼槁子外面即是挑梁之间形成的空窗,可以使炊烟排散出去。我尤其记得母亲于楼旁边的天楼上做豆丝(亦即干豆丝)、霉豆腐(即臭豆腐)的情形,忆及她的辛苦,想起清寒中的美味,真可谓往事历历,不禁潸然泪下。
吊脚楼最精彩的部分来自走廊,这走廊又称千子,通过千子形成走马转角楼。犹忆小时,我们把吊脚楼那部分叫厢房,到厢房所在的千子两边藏猫猫(捉迷藏)好像还发生在昨天,人却忽已快到半百之年。物也不是,旧观不复稍存;人也已非,辛劳一生的母亲也已于5年前仙去。千子有多种,有的甚或是美人靠,但千子转角相连都有垂柱,垂柱上下有垂花,式样不少,记得我们家的是菊花形状。而木窗子上的窗花多为动物、植物图案,颇带民间喜庆色彩。而千子两旁和屋壁上大多悬挂着大蒜、苞谷、红辣椒、蓑衣、斗篷、筛子等,千子上放着一些镰刀、砂刀(直的)等马刀具,其他农具如挖锄、薅锄等,则与石磨、石臼(俗名对窝,舂米用)、风播(扬糠去秕时用)等一起放置。猪、牛散步于阡陌田埂间,公鸡、母鸡悠闲于院坝之内,当然于四处游荡逡巡的,少不得还要有个比较凶悍的看门狗,由此吊脚楼的一家也算和美大吉了。
现有吊脚楼分布状况
由于交通越来越发达,民众往来更加便捷方便,人民流动越来越普遍,所以大武陵山区民众固有的生活,也受到相当大的影响与冲击。这种影响当然有好有坏,殊难一言为断。单说原先的吊脚楼,在交通相对发达的地方,特别临公路的住户,大多已因向往城镇的建筑而新建成贴满瓷砖的小洋楼。这种小洋楼的质量和外形只不过是对大城市生活的拙劣模仿,虽然可以理解,但此种模仿之不到点那是必然的。一方面固有的吊脚楼已遭毁坏,另一方面拙劣的模仿使旅游者没有兴趣,当然主人还是得了住洋房的满足,除此之外,似乎别无其他收益。
原来沿乌江的龚滩吊脚楼建筑群,如果不因滥建水电站而被撤的话,那长1.5公里的街道两旁所保留下来的吊脚楼,将是土家族民居活着的历史博物馆,可惜这一切在权力的滥用下而招致彻底的毁损。好在,同样的渝东南古镇龙潭镇周围尚留存些孑遗,使不少人到武陵地区写生作画、踏勘旧有文物,记载了一些吊脚楼的遗迹。如比较著名的有张良皋撰写、李玉祥摄影的《老房子:土家吊脚楼》、孙雁等编写的《渝东南土家民居》等。在具体考察上,孙雁等人的考察组所走的地方不少,做的具体查证亦不少。他们对石柱、彭水、黔江、酉阳、秀山的吊脚楼群作了一定考察,他们所走的地方有黔江区后坝、石柱县马武镇香溪村、中益乡平坎村和华溪村、枫木乡、黄水万盛坝;彭水县鹿角镇、鞍子乡;酉阳县龚滩镇、可大乡七分村、长潭;秀山县洪安镇、清溪镇、石堤镇海洋乡等。
这个考察路线,大抵将渝东南土家族的吊脚楼分布作了一个简要的探寻,但应该还有许多遗漏的地方,民居研究者和田野调查工作者应该在这方面多加注意。比如石柱新乐乡902户山民,就有849幢吊脚楼,像这样成大群的吊脚楼应该在渝东南土家族聚居区亦不多见,但外界提到或者研究的人并不多,大抵是交通不大方便的缘故。
伤感的结局
人类很多做法并非今胜于昔,并非与时俱进,进化论在我们的生活中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以社会的发展来看,许多我们想保留的东西未必能够保留下来。一方面是自然的汰弃,另一方面是人为的破坏或者改进,使那些曾经辉煌的文明消息于天壤间。我们当然没必要为满足他人参观土著的癖好,而住在吊脚楼里成为别人的观赏对象,除非我们自己喜欢住吊脚楼。当然你既喜欢住吊脚楼,幸好又在吊脚楼群中,那么有可能成为别人旅游观赏的对象,这既是你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你收入的来源。这种两得其便的办法,最能够形成对吊脚楼的持久保护,对于旅游者、研究者和土著本身都是一个难得的多赢结局。
但像这样美好的结局过于理想化,毕竟不是每座吊脚楼都能有这样的幸运。像龚滩那么好的古镇,那么多的吊脚楼尚且招来权力的横祸,何况其他默默无闻的吊脚楼呢?事实上,既不能也没有办法让每座吊脚楼保留住。作为个体的人,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哪怕你盖了一座非常拙劣的贴满瓷砖的小洋楼,他人也无从干涉。但是,要是别人对你的美学品位有所指责,觉得你过于俗滥亦即有点苕,你也不要太过恼怒,因为这已经是别人的权利了。
多年以后,吊脚楼或许会消失,或者以另一种改制的形式留存于世,谁知道呢?我认为人应该对祖先及自己的劳作充满爱怜和敬畏之心,但我并不认为一切都不可改变。我要说的是,20世纪60年代中期至80年代初期,我成长于清贫的吊脚楼中,这段经历是我终身难以忘怀的。
2009年3月3~5日夜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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