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动飞船
如果你能够想象,你就想象一间六角形的小屋,像蜂房中的巢室。屋里既没有窗户透光,又没有电灯照亮,却充满了柔和的光。虽然没有通风口,可是空气却很清新。虽然没有乐器,可是在我开始冥想的瞬间,却响起了悦耳的旋律。屋子中间放着一个沙发椅,旁边是一张书桌——这是仅有的家具。在沙发椅上坐着一个包裹着的大肉团——一个女人,大约五英尺高,脸像蘑菇一样苍白。这间小屋就属于她。
电铃响了。
女人触摸了一个开关,音乐停了。
“我得看看是谁,”她想,并挪动椅子。这椅子像那音乐一样,是由机械控制的,它滚动着把她送到屋子另一边,电铃还在那里响个没完。
“谁呀?”她喊。她的声音透出几分恼火,因为自从音乐响起后她一再受到干扰。她认识好几千个人;在某些方面,人类的交流方式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
可是她听了受话器之后,苍白的脸上浮起了皱纹,现出了微笑,她说:
“太好了。咱们谈话吧,我要把自己隔离起来。我希望在五分钟之内不会发生什么重要的事——因为我可以给你足足五分钟时间,库诺。然后我就该讲课了,我要讲‘澳大利亚时期的音乐’。”
她触摸隔离键,这样其他人就不能和她说话了。然后她触摸光控器,小屋就进入黑暗之中。
“快点!”她又恼火地叫。“快点,库诺;我正在黑暗里浪费时间。”
可是过了足足十五秒钟她手里的圆盘才开始发亮。一束微弱的蓝光出现在圆盘上,颜色渐渐变深,成了紫色,她很快就看见了住在地球另一边的儿子的影像,她的儿子也能看见她。
“库诺,你太慢了。”
他心情沉重地笑了笑。
“我知道你就喜欢磨蹭。”
“妈妈,我先前就给你打过电话,可你总是忙,要不就是被隔离了。我有特殊的事要说。”
“什么事呀,我最亲爱的孩子?快点说。你为什么不通过气流管式输送系统寄信来呢?”
“因为这样的事我愿意直接说。我想——”
“怎么?”
“我想让你过来看我。”
瓦什蒂看着蓝色圆盘显示出的库诺的脸。
“可是我能看见你呀!”她喊道。“你还想怎么样呢?”
“我不想通过机器看你,”库诺说。“我不想通过讨厌的机器跟你说话。”
“啊,别说了!”他的母亲略带惊讶地说。“你可不能说机器的坏话。”
“为什么不能?”
“不许说。”
“看你说的,就像这机器是天神做的似的,”库诺喊。“我相信你不高兴的时候常向它祈祷。别忘了它是人做的。伟大的人,只有人。机器虽然很重要,但它不能取代一切。我从圆盘上看见了一个很像你的影像,可是看不见你本人。我在电话里听见一个像你说话的声音,可是听不见你本人的声音。这就是我想让你过来看我的原因。来吧,跟我待几天。来看我吧,这样我们就能面对面相见了,还能谈谈我心中的许多希望。”
她回答说,她抽不出时间去看他。
“我和你之间这段距离,气动飞船差不多要飞两天。”
“我不喜欢飞船。”
“为什么?”
“天黑的时候,我不喜欢看令人恐怖的褐色地球,还有大海,还有星星。我在气动飞船里得不到新的想法。”
“除了气动飞船以外,我在别的地方都得不到新的想法。”
“空气能给你什么新的想法?”
他停了片刻。
“难道你不知道那四颗组成长方形的大星、挤在长方形中央的三颗星,以及从这些星上垂下的另外三颗星吗?”
“我不知道,我不喜欢星星。可是它们给了你什么想法呢?多有意思啊;告诉我。”
“我曾想,这些星星像一个人形。”
“我不明白。”
“那四颗大星是人的肩膀和膝盖。中间的三颗星就像人以前系的皮带,垂下来的三颗星就像一把剑。”
“剑?”
“过去人们佩带剑四处游走,要杀死动物,杀死别的人。”
“我认为这不是个好想法,可是肯定有创意。你第一次这么想是在什么时候?”
“在气动飞船里——”他突然不说了,她想象他的表情是悲伤的。她不能肯定是不是,因为机器传递不了人的细微表情。它只能给你人的大致概念,这种概念对于实现一切实际的目的已经够用了,瓦什蒂想。有一种被人怀疑的哲学宣称,人脸上泛出的红晕是难以估量的,它是人际交流的真正本质,但机器理所当然地忽略了它,正如制作假水果的人忽略了真葡萄皮上难以估量的红润一样。我们人类早就习惯于接受“足够好”的东西了。
“说真的,”他接着说,“我想再看看那些星星。它们是奇特的星星。我不想从飞船上看它们,我想从地球表面看它们,就像我们的祖先几千年前那样。我想去地球表面看看。”
她又感到震惊。
“妈妈,你一定要来,哪怕是给我讲讲访问地球表面有什么害处也行。”
“没有害处,”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回答。“可是也没有好处。地球表面不过是尘土和泥巴,上面已经没有生命了;你会需要一个人工呼吸器,否则寒冷的外层空气会把你冻死。人在外层空气里马上会死的。”
“我知道;我自然会采取各种预防措施。”
“还有——”
“什么?”
她考虑了一下,小心地选择词语。她的儿子脾气古怪,她想劝他不要做这次旅行。
“这是违背时代精神的,”她强调。
“你是不是说违背了机器的意旨?”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的,可是——”
库诺的影像在蓝色圆盘上逐渐消失。
“库诺!”
他已经把自己隔离起来了。
一刹那间,瓦什蒂感到了孤独。
然后她生产出光,看到充满亮光和布满电气按钮的房间,她又振作起精神。屋里到处都是按钮和开关——召唤食品的按钮、召唤音乐的按钮、召唤衣服的按钮。那里有热水浴盆按钮,按下以后,一个(仿)大理石浴盆就从地板里升起来,里面盛满除过臭味的温暖液体。那里还有冷水浴盆按钮。那里有产生文学的按钮。当然还有她与朋友交流的按钮。这间屋子虽然表面上空空如也,但实际上与她在世间喜欢的一切都有联系。
瓦什蒂的下一个动作是关掉隔离开关,于是前三分钟里积累起来的一切都朝她扑来。房间里充满铃声和通话管的声音。新的食品是什么样的?她能推荐这种食品吗?她最近有什么新想法吗?别人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吗?她会尽早安排访问公共保育院吗?——比如说下个月的今天。
她回答大部分问题时,态度都很恼火——恼火是那个被加速的时代里逐渐增长的特质。她说那种新食品很糟糕。她说她在百忙之中无法抽身去访问公共保育院。她说自己没有什么新想法,但有人告诉了她一个想法——四颗星星连同它们中间的三颗星星像一个人形:她怀疑其中颇有含义。然后她关上了与通话者的连接,因为她该去做关于澳大利亚音乐的报告了。
公众集会的愚笨系统早已停用了;瓦什蒂和她的听众都没走出自己的屋子。她坐在自己的沙发椅上讲话,他们则坐在自己的沙发椅上听讲,他们听得较清楚,而且能较清晰地看见她。她开头先用幽默的口吻讲了前蒙古时代[106]的音乐,又描述了中国人征服蒙古[107]以后歌曲的大发展。尽管艾三索[108]的方法和布里斯班流派的方法很老旧,很原始,但是她觉得(这是她说的)研究那些方法对今天的乐师可能有好处:那些创作方法有清新的特点;最重要的是,它们蕴含着思想。
她讲了十分钟,很受听众欢迎,最后她和许多听众一起听了一个关于海洋的讲座;从海洋可以得到很多新的想法;讲话人最近曾经戴着人工呼吸器下海考察。在这之后,她吃饭,跟许多朋友聊天,洗澡,再聊天,然后召唤床铺。
这床铺不是她喜欢的那种,它太大了,她愿意要个小床。抱怨是没有用的,因为全世界的床都一样大;如果要其他的尺寸的床,会牵涉到对机器做重大的改动。瓦什蒂把自己隔离起来——这是必要的,因为地底下不存在昼和夜——然后她回顾自己上次要床铺以来所发生的一切。新思想?几乎没有。事情——库诺的邀请算一件事吧?
在她身边的小书桌上,有一件垃圾时代遗留下来的东西——一本书。这是《机器之书》,里面有应对各种偶发事件的说明。如果她热了,冷了,暴躁了,或想不出词了,她都要看这本书,书会告诉她该按哪个按钮。这书是中央委员会出版的。根据一种日益盛行的习惯做法,书的装帧非常精美。
她坐在床上,恭敬地双手捧书。她环视了一下这间发光的屋子,仿佛有人在看着她似的。然后,她半羞愧半快乐地小声说:“啊,机器!啊,机器!”并把书举到唇边。她三次亲吻书,三次低下头,三次感觉到顺从权威的狂喜。仪式过后,她翻到了第一三六七页,上面有从她住的南半球小岛去她儿子住的北半球小岛的飞船出发的时间。
她想,“我没时间去。”
她把房间调暗并睡觉;她醒来时又把房间调亮;她吃饭并和朋友们交流思想,她听音乐,听讲座;她把屋子调暗并睡觉。在她的上方、下方和周围,机器的轰鸣声不断;她注意不到这噪音,因为她一生下来听见的就是这种噪音。地球嗡嗡响着带她飞速穿过寂静,一会儿让她转向看不见的太阳,一会儿又让她转向看不见的星星。她醒了,把屋子调亮了。
“库诺!”
“等你来了,”他回答,“我才和你说话。”
“我们上次谈话以后你去过地球表面吗?”
他的影像逐渐消失。
她又阅读那本书。她变得很紧张,向后靠在沙发上,心脏急速跳动。你可以把她想象成既没有牙又没有头发。她很快把自己的椅子调到墙壁前,按下一个不熟悉的按钮。墙慢慢地向两边打开。她通过门缝看见一条隧道,由于隧道是弧形的,因此看不见它通向哪里。如果她去看儿子的话,要从这里踏上旅途。
她当然很了解联络系统。那没有什么神秘的。她会召唤来一辆小汽车,小汽车会载着她在隧道里急速奔驰,最后到达通往气动飞船站的电梯。早在机器得到广泛认可之前,这个系统就已经使用了很多很多年。她当然研究过她所处的文明时代之前的那种文明——那种文明误解了这个联络系统的功能,不是通过它把物带给人,而是把人带给物。往昔是多么可笑啊!那时人们到外面去换空气,而不是换屋子里的空气!然而——她还是害怕这条隧道,她生下最后一个孩子以后还没看见过这条隧道呢。隧道是弧形的——可是和她记忆中的不大一样;隧道很明亮——可是并不像一个讲演者所说的那样明亮。突然间,瓦什蒂对获取直接经验产生了恐惧。她缩进自己的屋子,那面墙又关上了。
“库诺,”她说,“我不能去看你。我不舒服。”
一个巨大的器械立刻从天花板落到她身上,一个温度计自动塞进她的嘴唇之间,一个听诊器自动放在她的心脏部位。她躺在那里无能为力。凉爽的纱布垫放到她的额头上,让她感觉舒服了些。原来是库诺给她的医生发了电报。
这么说人类的情感仍然在机器里到处瞎撞。瓦什蒂喝了机械医生注射进她嘴里的药水,然后那个机械装置就退进天花板里。她可以听见库诺的声音问她觉得怎么样。
“好点了。”然后她又恼火地说:“可是你为什么不到我这儿来呢?”
“因为我不能离开这个地方。”
“为什么?”
“因为,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大事。”
“你去过地球表面吗?”
“还没有。”
“那有什么大事?”
“我不愿意通过机器告诉你。”
她重新有了活力。
可是她想起了库诺幼年的往事:他诞生的情况、被移送到公共保育院的情况、她唯一的一次去看他的情况、他多次来看她的情况。自从机器在地球另一边给他分配了一个房间以后,他就没有再来看她。《机器之书》上说:“父母的责任在孩子降生那一刻就结束了。第四二二三二七四八三页。”确实是这样,可是库诺有些特殊——说实在的,她所有的孩子都有些特殊——不管怎么说,如果库诺希望她去,她就必须冒险做这次旅行。而且“有可能发生大事”。这话是什么意思?毫无疑问,这是年轻人的胡说八道,可是她必须去。她又按了那个不熟悉的按钮,墙壁又向后打开,她看见了那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弧形隧道。她抓起那本书站了起来,踉跄地走到站台,召唤来一辆小汽车。她的房间在她身后关闭了,她去北半球的旅行开始了。
这当然非常容易。小汽车过来了,她发现里面有沙发椅,与她的沙发椅一模一样。她发出一个信号,车便停了下来。她踉跄地进了电梯。里面还有一个乘客,这是她几个月来面对面见到的第一个同胞。现在没有人旅行了,由于科学的发展,地球上到处都一样了。前一个文明时代曾希望能从快速交流中受益,现在快速交流由于自身的原因失败了,终结了。当北京[109]像什鲁斯伯里[110]一样的时候,去北京有什么用呢?当什鲁斯伯里像北京一样的时候,为什么要回什鲁斯伯里呢?人们很少挪动身体;一切骚动不安都集中在灵魂里。
气动飞船服务业是前一个时代的遗物。它之所以保存下来,是因为保持运营比停止运营或减少运营更容易,但是现在这种服务业已经供大于求了。一艘艘飞船会从拉伊[111]或克赖斯特彻奇[112](我使用古老的名称)的出口飞进拥挤的天空,会在南部的码头停下——空无一人。这个系统调试得那么好,完全不依赖气象学的支持,因此无论是晴朗无风还是层云密布,天空都像一个巨大的万花筒,里面时时出现同样的图案。瓦什蒂搭乘的这艘飞船有时在日落时分起飞,有时在黎明时分起飞。可是它飞越兰斯[113]上空时总会与往返于赫尔辛基和巴西之间的飞船并肩飞行,而且它每隔两次飞到阿尔卑斯山上空时,总会有巴勒莫[114]的飞船队在后面横穿它飞过的航道。夜晚和白天、大风和暴雨、涨潮和地震,再也阻挡不了人类。人类已经征服了海怪利维坦[115]。所有那些赞扬大自然和表达对大自然恐惧的古老文学,听起来都很虚假,就像小孩子说的胡话。
瓦什蒂看见了气动飞船那斑驳的巨大侧翼,那些斑点是暴露在外层空气中形成的,这时她又对获取直接经验产生了恐惧。这艘飞船不大像电影拍摄的那种飞船。首先,它有异味——尽管不太强烈也不太难闻,可是它确实有异味;她即使闭上眼睛都会知道近处有一个新的东西。再有,她不得不从电梯步行到飞船,不得不忍受其他旅客瞟视的目光。走在她前面的男人失手掉了《机器之书》——这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让他们大家无法再保持沉默。在房间里,如果有人掉了《机器之书》,地板会机械地把它举起来,可是通往飞船的跳板不是这样设计的,所以那本圣书依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他们停了下来——谁都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那个男人没有拾他的书,而是摸了摸胳膊,看看肌肉怎么不管用了。然后有人直接说:“我们要晚了”——于是他们鱼贯登船,瓦什蒂踩上了那本书的书页。
在气动飞船里,她变得更加焦虑。这里的各种安排还是旧式的,很不周到。甚至还有一个女服务员,她在旅途中想要什么东西还得跟女服务员说。当然啦,飞船里有一个旋转站台从一头通到另一头,可是她得从站台步行到自己的客舱。有些客舱条件好一点,但她没得到最好的客舱。她认为女服务员对她不公正,一阵阵怒火中烧。玻璃阀门已经关上,她无法往回走。在通过台的尽头,她看见自己上来时乘坐的电梯在无声地上上下下,里面空无一人。在一条条镶嵌着光亮瓷砖的走廊下面是一层层房间,一直深入到地球深处,每间房里都坐着一个人,在吃饭,或睡觉,或产生想法。她自己的房间就隐藏在这个大蜂房深处。瓦什蒂很害怕。
“啊,机器!啊,机器!”她喃喃地说,并抚摸着她的《机器之书》,感觉得到了安慰。
在这之后,通过台两边的侧壁似乎融为一体,就像我们在梦中常见的走廊侧壁融为一体一样,电梯消逝了,那个男人掉下的那本书滑到左边消失了,光滑的瓷砖像河水一样从身边涌过,随后是一阵轻微的震动,飞船从隧道冲出去,在热带海洋的波浪上方翱翔。
夜来临了。一刹那间她看见了苏门答腊岛[116]的海岸,岸边有闪亮的波浪,岸上有几座灯塔,仍然射出容易被人忽视的缕缕光线。这些也都消失了,只有点点繁星转移她的注意力。它们不是一动不动,而是在她头顶上方摇来摆去,簇拥着出了一个天窗又进了另一个天窗,仿佛是宇宙在疾驰,而不是飞船在疾驰。正如在晴朗的夜空经常发生的那样,星星似乎一会儿近大远小,一会儿又在同一个平面;一会儿层层叠叠直上无垠的天空,一会儿又掩藏起无限性,成了永远限制人类视野的屋顶。无论是哪种情况,它们都似乎让人无法忍受。“我们就得在黑暗里旅行吗?”旅客们愤怒地叫道,于是那个粗心的女服务员生产出亮光,并拉下用柔韧金属做的窗挡。世人制造气动飞船时,仍有直接观看事物的愿望。因此飞船上有超常数量的天窗和窗户,也给那些文明优雅的人带来了与此相应的不舒适。一颗星星甚至透过瓦什蒂的客舱窗挡上的瑕疵向里面窥视。她不安地睡了几小时之后被一种不熟悉的光所打扰,那就是黎明。
气动飞船虽然快速向西飞,但地球以更快的速度向东转,因而把瓦什蒂和她的旅伴们往回拉,让他们面向太阳。科学虽然能延长黑夜,但只能延长一会儿,那些取消地球周日自转的奢望,与一些可能更高的奢望一起已经终结了。要“赶上太阳”或甚至超过它,不过是前一个文明时代的目标。为了实现那个目标,人们建造了快速飞机,它们能疾速飞行,由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天才驾驶。它们绕着地球转呀,转呀,向西,向西,转呀,转呀,伴随着人类的掌声。但是这种努力徒劳无功。地球以更快的速度向东旋转,可怕的事故发生了,因此当时已变得显赫的机器委员会宣布,这项研究是非法的、非机械的,可以受到“无家可归感”的惩罚。
关于“无家可归感”,后面会详细说明。
毫无疑问,委员会是对的。然而“击败太阳”的尝试引起了我们人类最近一次对天体或对任何事物的共同兴趣。这是人类最后一次被“世界之外存在一种强力”的想法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太阳取得了胜利,然而这标志着其精神统治的完结。黎明、中午、黄昏、黄道带[117]既影响不了人类的生活,也影响不了人类的情感;科学女神退到地下,集中精力思考她有把握解决的问题去了。
因此当瓦什蒂发现一缕光线像玫瑰色手指头一般伸进自己的客舱后,她很烦恼,设法调整窗挡。可是整个窗挡卷了上去,她透过天窗看见几片粉红色的小云朵在蓝天背景下摆动;太阳爬得更高时,光芒直射进来,洒满墙壁,像金色的海洋。阳光随着飞船的动势时高时低,就像波浪时升时降;可它还是不断前行,就像潮汐向前涌动。如果她不注意,阳光会碰到她的脸。她突然感到一阵阵的恐惧,于是按铃叫女服务员。女服务员也感觉恐怖,可是无能为力;她没法修补窗挡。她只能建议瓦什蒂换到另一个客舱去,瓦什蒂倒是愿意换。
全世界的人几乎完全一样,可是这位飞船女服务员却与常人有些不同,也许是因为她担负着不同寻常的责任。她常常直接对旅客说话,这使她的姿态有些粗鲁,颇有新意。当瓦什蒂叫喊着猛然转向一边躲阳光时,女服务员表现得很粗野——她竟伸出手来扶她。
“你怎么敢这样!”瓦什蒂大喊。“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女服务员感到困惑,于是就为没让她跌倒而道了歉。人们从来不互相触摸。由于有了机器,那种习俗已经过时了。
“我们现在到哪儿啦?”瓦什蒂傲慢地问。
“我们在亚洲上空,”女服务员赶紧客气地说。
“亚洲?”
“你要原谅我这个普通人的说话方式。说起我们飞过的地方,我习惯用它们的非机械名称。”
“啊,我记得亚洲。蒙古人就来自亚洲。”
“在我们下方的露天地里有一个城市,过去叫希姆拉[118]。”
“你听说过蒙古人吗?听说过布里斯班流派吗?”
“没有。”
“布里斯班[119]也曾经矗立在露天地里。”
“右边那些山——让我指给你看。”女服务员把金属窗挡推了上去。喜马拉雅山的主山系显露出来。“那些山过去被称为‘世界屋脊’。”
“多么愚蠢的名字!”
“你必须记住,在文明时代的黎明到来之前,它们似乎是能触及星空的不可穿透的大墙。人们认为,只有众神才能住在它们的顶峰上。我们取得了多么大的进步啊,多亏有了机器!”
“我们取得了多么大的进步啊,多亏有了机器!”瓦什蒂说。
“我们取得了多么大的进步啊,多亏有了机器!”那位前一天夜里掉了《机器之书》的乘客附和说,他正站在过道里。
“大山裂缝里的白色东西呢?——是什么呀?”
“我忘了它叫什么。”
“请挡上窗户。那些山不能让我产生任何想法。”
喜马拉雅山的北坡笼罩在浓浓的阴影里:阳光刚刚照亮印度这边的山坡。在文学时代,这里有大量森林被砍伐,用于制造新闻纸的纸浆;可是山上的积雪正在苏醒,觉察到自己在清晨时分光彩夺目,云彩仍然挂在干城章嘉峰[120]的胸膛上。可以看到平原上有城市废墟,城墙边有水量已减少的河流慢慢流淌,在这些城墙边上,有时可见一些入口的迹象,说明那些是今天的城市。许多气动飞船在这整个风景上空疾驰,以不可思议的从容和自信穿过天空,并在相互的航道上交叉飞行。当它们想躲避下层大气的干扰,想飞跃“世界屋脊”时,便漫不经心地上升。
“我们确实取得了进步,多亏有了机器。”女服务员重复道,并且拉下金属窗挡,挡住了喜马拉雅山脉的景象。
白昼疲惫地缓慢前行。乘客们都坐在各自的舱房里,怀着一种几乎是生理的厌恶互相躲避,都渴望再回到地下。乘客里有八个或十个人,大部分是年轻男子,他们来自公共保育院,被派去地球各地入住死者的房间。那个掉了《机器之书》的人是乘飞船回家的。他曾被派到苏门答腊去繁育人类。只有瓦什蒂一人是按照个人意愿旅行的。
中午时分,她又瞟了一眼地球。飞船正在跨越另一个山脉,可是由于云层太厚,她看不见什么。大块的黑岩石悬浮在她的下方,融入朦胧的灰色。它们的形状很奇特;其中有一块宛若一个俯卧的人。
“这里没有思想,”瓦什蒂喃喃地说,并拉下一个金属窗挡,遮住了高加索地区[121]的景象。
晚上她又看了看外面。他们正在飞越一片金色的海洋,里面有许多小岛和一个半岛。
她又说:“这里没有思想,”然后拉下一个金属窗挡,遮住了希腊的景象。
第二部分
维修器械
经过了通过台、电梯、管道状火车、站台、推拉门——经过与她来时完全相反的步骤,瓦什蒂来到了她儿子的房间,那房间和她的房间一模一样。她完全可以宣称她的访问纯属多余。这些按钮、旋钮,这张书桌连同放在上面的《机器之书》、这温度、空气、照明——这一切都分毫不差。即便她的骨肉库诺终于站到她身边,那又有什么好处呢?她太有教养了,甚至不会去握他的手。
她把目光转向别处,说了如下的话:
“我来了。我完成了最可怕的旅行,大大延缓了我心灵的发展。这不值得,库诺,不值得。我的时间太宝贵了。阳光差一点晒到我,我还遇见了最粗鲁的人。我只能停留几分钟。你要说什么就说吧,然后我必须回去。”
“有人用‘无家可归’威胁我,”库诺说。
她现在才正眼看他。
“有人用‘无家可归’威胁我,而我又不能通过机器告诉你。”
“无家可归”意味着死亡。受害者被暴露在空气中,会死去的。
“我上次跟你通话以后,一直待在外面。那件大事已经发生了,他们发现了我。”
“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到外面去呢?”她喊道。“访问地球表面是完全合法的,是完全机械的。最近我听了一个关于海洋的讲座;没有反对外出的意思,你只要召唤来一个人工呼吸器,并得到一张‘外出许可证’。这不是注重精神生活的人做的事,我求你不要去做,可是法律上并没有反对外出的规定。”
“我没得到‘外出许可证’。”
“那你是怎么出去的?”
“我找了一条自己的路。”
她没有领会这句话的意思,因此他不得不再说一遍。
“你找了一条自己的路?”她小声说。“可那是错误的。”
“为什么?”
这个问题让她大吃一惊。
“你开始崇拜机器了,”他冷冷地说。“你认为我找了一条自己的路是漠视宗教。这正是委员会用‘无家可归’来威胁我时所想的。”
她听了这话很生气。“我什么都没崇拜!”她叫道。“我是最先进的。我没认为你漠视宗教,因为现在已经没有宗教这种事了。过去的一切恐惧和迷信都被机器毁灭了。我刚才只是说,你找自己的路就是——再说,没有新路可出去。”
“人们总这样认为。”
“你不可能出去,除非通过那些出口,可你必须有‘外出许可证’。《机器之书》这么说的。”
“哎,那本书错了,因为我是走着出来的。”
因为库诺有较强的体力。
到了这个时代,肌肉发达成了缺点。每个婴儿出生时都受到检查,那些有迹象表明将来体力可能过于强健的婴儿都被杀死了。人道主义者可能会抗议,可是让一个擅长运动的人活下去并不是真正的善心;他只能过机器允许他过的生活,他永远不可能幸福;他会渴望有树可爬,有河流可沐浴,有草地和山峦可进行体力较量。人类必须适应自己的生存环境,是不是?在世界的黎明,我们的体弱者必须被扔到塔依耶托斯峰[122]上;在世界的黄昏,我们的健壮者将忍受安乐死,这样机器才可能进步,这样机器才可能进步,这样机器才可能永远进步。
“你知道我们已经失去了空间感。我们说‘空间被消灭了’,可是我们不仅消灭了空间,也消灭了空间感。我们失去了自身的一部分。我决心恢复空间感,因此我开始在我房间外的火车站台上走来走去。我走来走去,直到累了为止,于是我重新找到了‘近’和‘远’的意义。‘近’是我用脚能很快走到的地方,而不是火车或飞船会很快把我带到的地方。‘远’是我不能用脚很快走到的地方;飞船出口很‘远’,尽管我召唤来火车后可以在三十八秒钟内到达。人类就是标尺。这是我学的第一课。人类的脚是丈量距离的标尺,手是衡量所有权的标尺,身体是衡量一切可爱的、可想望的、强有力的东西的标尺。然后我走得再远些,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给你打电话,可你不肯来。
“正如你所知道的,这座城市建在地球下面很深的地方,只有那些出口是突出来的。我在自己房间外的站台上踱步以后,乘电梯到了上一层站台,也在那里踱步,我就这样一层一层上去,最后到了最上层,它的上面就是地球的起点。所有这些站台都一模一样,我游览它们后得到的收获是:我的空间感扩展了,我的肌肉也增强了。我想我应该对此感到满足——这不是件小事——可是当我一面走一面思考时,我突然想到,我们的城市是在人类仍呼吸外层空气时建造的,所以有一些给工人用的通风井。我一心想着那些通风井。它们是不是被机器最近开发的所有那些食物管道、药物管道和音乐管道毁坏了?有没有留下一些迹象?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说我遇见过这些通风井,那是在最上层的铁路隧道里。在其他地方,所有的空间都有说明。
“我讲得很快,可是别认为我不是胆小鬼,也别认为你的回答没让我沮丧过。在铁路隧道里走路是不恰当的、非机械的、不得体的事。我不怕踩上一根连着电源的铁轨触电而死。我怕的是某种更难以描述的东西——我怕做机器没有考虑过的事。随后我对自己说:‘人类就是标尺’,于是我就进到隧道里了。去了多次以后,我发现了一个洞口。
“那些隧道当然有照明。到处都是亮的,人造的亮光;黑暗倒成了例外。所以当我看见瓷砖里有一个黑色缺口时,我知道那是个例外,我很高兴。我伸进去一只胳膊——起初我只能伸进一只胳膊,我狂喜地抡着胳膊。我弄松了另一块瓷砖,把头伸了进去,对着黑暗喊:‘我来了,我要做这件事’,我的声音在无尽的通道里回响。我似乎听见已故工人的鬼魂的声音,那些鬼魂每天晚上都回到星光之中,回到妻子身边;所有在露天地住过的一代代人对我喊:‘你一定要做这件事,你来了’。”
他停了片刻,尽管他很荒唐,但他的最后一句话还是感动了瓦什蒂。因为库诺最近曾申请当父亲,但被委员会拒绝了。他不是机器想要的那种传人。
“后来一列火车开过去了。它从我身边擦过,可我还是把头和胳膊伸进了那个洞。这一天我已经干了不少事,所以我爬回了站台,乘电梯去了地下,并且要来了我的床。啊,这是什么样的梦啊!我又给你打了电话,可是你又拒绝了。”
她摇了摇头说:
“别说了。别说这些可怕的事了。你让我难过。你在丢掉文明。”
“可是我找回了空间感,人一旦有了空间感就不能休息了。我决心从那个洞口进去,攀爬那个通风井。于是我锻炼胳膊。一天又一天,我做着可笑的动作,直到肌肉疼痛,最后我能靠着双手的力量把身体悬空了,能伸直手臂举着床上的枕头坚持好几分钟了。然后我要了一个人工呼吸器就出发了。
“一开始很容易。墙上的灰泥不知怎么腐烂了,我很快就把几块瓷砖推了进去,跟着爬进了黑暗之中,那些死者的鬼魂在安慰着我。我不知道我说这个要表达什么意思。我只是讲我的感受。我头一次感到这是对腐败的抗议,我就像那些死者安慰我一样安慰那些还没出生的人。我感觉人类存在着,没穿衣服。我怎么解释这个呢?人类是赤裸的,人类看起来是赤裸的;所有这些管道、按钮、机械装置都不是和我们一起进入这个世界的,也不会跟着我们出来;有我们在这里,它们就不很重要了。假如我身强力壮的话,我会撕掉身上所有的衣服,一丝不挂地到外层空气中去。可是我做不到,大概我这一代人都做不到。我戴着人工呼吸器,穿着卫生服,带着有关饮食的通俗小报往上爬!这总比什么都不做强吧。
“那里有一把梯子,是用某种古金属做的。铁路的光亮照在梯子最下层的阶梯上,我看见整个梯子立在通风井底部的碎石中,直通到上面。也许我们的祖先在建造这个通风井时每天要爬上爬下十多次呢。我爬的时候,通风井的粗糙边缘割破了我的手套,我两只手都流了血。那点光亮对我有一点帮助,然后黑暗来临了,更糟糕的是,寂静也来临了,它像利剑一样刺痛我的耳朵。机器嗡嗡响了!你知道这个吗?它的嗡嗡声深入我们的血液,甚至可能引导我们的思维。谁知道呢!我正在超越它的力量。然后我想:‘这寂静意味着我正在做错事。’可是在这寂静中我听见了说话声,这些声音又给了我力量。”他大笑起来。“我需要它们。随后我的头碰上了什么东西。”
她叹了口气。
“我碰着了一个气动闭锁器,那些器械可以保护我们不受外层空气的侵扰。你在飞船上大概注意到它们了。通风井里漆黑一片,我的两只脚踩在我看不见的梯子的阶梯上,我的两只手满是伤痕;我无法解释这段时间我是怎么过的,可是那些说话声仍然给了我安慰;我摸索着寻找插销。我猜想那个闭锁器大约有八英尺宽。我使劲往上伸手去摸它。它非常光滑。我几乎要摸着它的中间部位了。但我没有摸到中心,因为我的胳膊太短了。然后有声音说:‘跳起来。很值得一试。在中心部位可能有一个手柄,你可以抓住它,用你自己的方法到我们这儿来。如果没有手柄,你就可能掉下去,摔得粉碎——这仍然值得一试:你仍然会用自己的方法到我们这儿来。’于是我就跳了。那里有一个手柄,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他的母亲眼里充满泪水。她知道他要完了。即便他今天不死,明天也会死。世界上没有这种人生存的空间。她的厌恶感与怜悯混杂在一起。她为自己生了一个这样的儿子感到羞耻,她一直是那么值得尊敬的人,而且充满思想。他真是那个小男孩吗?她曾教过他如何使用停止阀和按钮,教过他《机器之书》的第一课,他真是那个小男孩吗?他上唇边长出了胡须,使嘴唇变了形,这说明他正复归某种野人类型。机器不能原谅返祖倾向。
“那里有一个手柄,我确实抓住了。我迷迷糊糊地悬在黑暗之上,听见这些器械运转的嗡嗡声,就像在即将逝去的梦境里听到最后的耳语声。我关注过的一切以及通过管道与我说过话的所有的人都显得很渺小。与此同时,那手柄在转动。我沉重的身体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我慢慢地横跨通风井,然后——”
“我简直没法描述当时的情景。我躺在地上,脸朝着阳光。鲜血从我的鼻子和耳朵里涌出来,我听见了巨大的轰鸣声。原来是我连同那个闭锁器被一起喷出了地球,我们在地下制造的空气通过这个通风口进入上面的空气中。它像喷泉一样往上喷。我爬回了我们的人造空气之中——因为上面的空气刺痛了我——而且可以这么说,我在通风井边缘小口吸着我们的空气。我的人工呼吸器不知哪儿去了,我的衣服也撕破了。我躺在那里,嘴唇离那个洞很近,我小口吸着我们的空气,直到血不流了为止。你没法想象这么奇怪的事。这个长满草的小山谷——我一会儿要谈到它——太阳不是明亮地照进去,而是透过大理石色的云层照进去;那种平和、那种自在、那种空间感,还有我们的人造空气的喷发气流,带着轰鸣声擦过我面颊!我很快就看见了我的人工呼吸器,它在我头顶上方高处的气流中飘上飘下;在更高的空中还有许多飞船。可是飞船里没有一个人往外看,不管怎么说,他们也不可能看见我。我陷入了困境。太阳往通风井里多照进了一点,露出了那个梯子的最上一阶,可是我怎么伸腿都踩不到它,我感到很无奈。我不能再一次从逃跑通道被抛上地面,又不能掉下去摔死。我只能躺在草地上,用嘴吸人造空气,还不时往周围看一眼。
“我知道我是在韦塞克斯[123],因为我在动身之前特意去听了一个有关这个题目的讲座。韦塞克斯就在我们谈话的这间屋子的上方。它过去曾是一个重要的国家。它的国王们统治着从安德列德斯沃尔德[124]到康沃尔[125]的整个南海岸,而旺斯代克[126]横在高地上,从北部保护它。那个讲演者只关心韦塞克斯的兴起,因此我不知道它作为一个国际上的强国维持了多长时间,即使知道了对我也不会有什么帮助。说实话,在这个阶段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那里笑。我躺在那里,身边是一个气动闭锁器,头顶上方飘着人工呼吸器,我和这两个器械一起被困在一个绿草如茵的小山谷里,山谷的边缘长着蕨草。”
然后他又变得很严肃。
“我很幸运,那是一个小山谷。因为喷出来的空气开始下降,充满了整个山谷,就像水充满饭碗一样。我能四处爬了。很快我就站了起来。每一次我努力爬上山坡时,我呼吸到的是混合空气,其中刺痛我的空气占主要成分。这还不算太糟。我带来的那些小报没有丢,因此我仍然很快乐,这有点可笑;至于机器嘛,我把它全忘了。我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爬到长满蕨草的山顶上,看看山后究竟有什么。
“我冲上了山坡。新的空气对我来说仍然太痛苦了,一刹那间我看见了某种灰色东西,然后我又滚了回来。阳光变弱了,我记得太阳是在天蝎座[127]——我也听过关于这事的讲座。如果太阳在天蝎座,而你在韦塞克斯,那就意味着你必须尽快走开,否则天就要变得太暗了。(这是我通过讲座得到的第一条有用信息,我估计它将是最后一条有用信息。)这促使我拼命呼吸新的空气,并尽可能大胆地走出我的气坑。空气是那么缓慢地漫上山谷。有时我想,那个喷气口喷的劲小些了。我的人工呼吸器似乎跳动得离地面更近了;轰鸣声在减弱。”
他突然不讲了。
“我觉得你对这个不感兴趣。其余的事你就更不会感兴趣了。那里面没有思想。我真希望我没麻烦你,没叫你来。妈妈,我们两人太不一样了。”
她叫他接着说。
“我还没爬到坡上,就到了晚上。这时太阳就要溜出天空了,风景我看不清楚了。你刚刚飞越过‘世界屋脊’,你不会愿意听我讲我看见的小山吧——没有色彩的低矮小山。可是对我来说,它们是活的,覆盖着它们的草皮就是皮肤,下面有凸起的肌肉。我感到,从前那些小山曾用难以估计的力量向人类呼喊,人类也爱它们。现在小山睡觉了——也许永远睡过去。它们与人类在梦中交流。男人快乐,女人快乐,他们唤醒了韦塞克斯的群山。因为这些山虽然睡了觉,但它们永远不死。”
他提高了声音,充满激情。
“你难道不明白,所有你们这些讲演的人难道不明白,我们就要死了,在我们这里,唯一真正活着的是机器?我们创造了机器,让它按我们的意旨办事,可是我们现在没法让它实现我们的意旨了。它夺走了我们的空间感和触觉,它模糊了一切人际关系,并把爱情缩小为肉体动作,它使我们身体瘫痪、意志瘫痪,现在又强迫我们崇拜它。机器发展了——但不是按照我们的方式。机器进步了——但不是向着我们的目标。我们只是作为流经它动脉血管的血球而存在,如果它没有我们也能运转的话,它会让我们死的。唉,我没有补救办法——或者至少说,只有一种办法——一遍遍地告诉人们,我看见了韦塞克斯的山峦,就像阿尔弗雷德[128]推翻丹麦人时所看见的一样。
“于是太阳下山了。我刚才忘记说了,我所在的那座山和其他山中间有一个薄雾带,是珍珠色的。”
他又不讲了。
“接着说呀,”他的母亲疲惫地说。
他摇了摇头。
“接着说呀。现在你说什么都不能让我沮丧了。我已经不容易被打动了。”
“我刚才是想把其余的事都告诉你,可是我不能说,我知道我不能说,再见吧。”
瓦什蒂站在那里,犹豫不决。听了库诺的亵渎神明的言论,她所有的神经都感到刺痛。可是她也很好奇。
“这不公平,”她抱怨说。“你叫我跨越整个世界过来听你说事,我就要听你讲。告诉我——尽可能简单点,因为浪费时间简直是灾难——告诉我你是怎么回到文明当中来的。”
“啊——这个!”他说。“你愿意听关于文明的事。当然可以。我刚才是不是讲到我的人工呼吸器掉下来啦?”
“没有——可是我现在什么都明白了。你戴上了人工呼吸器,设法沿着地球表面走到一个出口,在那儿你的行为被人汇报到了中央委员会。”
“不对。”
他用手摸摸额头,似乎在驱除某种强烈的印象。然后,他又拾起话头接着讲下去。
“我的呼吸器大约在日落时分掉了下来。我刚才说过那个喷气口似乎喷劲小了,是不是?”
“是啊。”
“大约在日落时分,呼吸器掉了下来。正如我说过的,我把机器完全忘了,我在想别的事,也没太注意时间。我有一潭人造空气,当外层空气过于刺鼻、难以忍受时,我可以把头伸进人造空气里,那空气大概可以维持几天,只要没有突然刮来的风把它吹散就行。我起先并没有意识到那个逃跑通道被堵意味着什么,等意识到已经太晚了。你明白吗——隧道里的那个缺口已经被修补好了;是维修器械修补的;维修器械在追我。
“我还得到过一个警告,可是我忽略了。夜里的天空比白天的天空更晴朗,月亮在太阳背后,相隔半个天空,时不时照进小山谷,有时很明亮。在我常待的那个地方——两种空气的交界处——我突然看见有个黑的东西穿过小山谷底部消失在通风井里。我很傻,我跑了下去。我弯下身子听着,我想我听见地下深处传来轻微的刮擦声。
“听见这声音——可是太晚了——我立刻警觉起来。我决定戴上人工呼吸器走出小山谷。可是我的呼吸器不见了。我知道它掉下的准确地点——在闭锁器和洞口之间——我甚至能摸到它在草皮上留下的痕迹。呼吸器不见了,我意识到有一种邪恶的力量在起作用,我最好是逃到另一种空气里去。如果我必须死,我要死在跑向那片珍珠色云朵的路上。我没有跑。从通风井里——太恐怖了。一只毛毛虫,一只很长的白毛毛虫从通风井里爬了出来,在月光下的草地上滑行。
“我大声喊叫。一切不该做的事我都做了,我没有逃跑,而是用脚去跺那个生灵,它立刻蜷缩到我的脚腕上。然后我和它进行斗争。那毛毛虫任我跑遍小山谷,可是在我跑的时候它侧身爬上了我的腿。‘救命!’我大喊。(这部分太可怕了。这是你永远不会知道的情况的一部分。)‘救命!’我大喊。(我们为什么不能默默地忍受呢?)‘救命!’我大喊。随后我的两只脚被缠住,我摔倒了,我被拽离了亲爱的蕨草和有生命的山峦,经过那个大的金属闭锁器(这部分我可以告诉你),我想如果我抓住那个手柄的话,还可能得救。闭锁器也被毛毛虫团团包围。啊,整个山谷都是那种虫子。它们从四面八方搜索山谷;它们破坏草皮,让泥土裸露出来;其他毛毛虫的白色口鼻部从那个洞里伸出来,准备必要时参战。它们带来了一切可以挪动的东西——灌木、蕨草,什么都有,然后我和所有这些纠缠着一起掉进了地狱。闭锁器在我身后关闭之前,我看见的最后景象是一些星星,我感觉有一个和我差不多的人住在天上。我确实进行了斗争,一直斗到最后,我只是在头碰到那架梯子时才平静下来。我醒来时是在这间屋子里。毛毛虫都消失了,我被人造空气、人造光亮、人造的平和气氛所包围,我的朋友们通过通话管道在叫我,想知道我最近是否接触到了新的思想。”
他的故事讲完了。他们当时不可能进行讨论,而瓦什蒂转过身要走。
“这件事会以‘无家可归’告终。”她平静地说。
“我倒是希望它会。”库诺反驳说。
“机器已经很慈悲了。”
“我更喜欢上帝的慈悲。”
“你用这个迷信的词语,是不是意味着你能在外层空气里生活?”
“是啊。”
“在那些出口周围,你看见过那些在‘大叛乱’之后被喷出去的人的尸骨吗?”
“看见过。”
“他们被遗弃在那里死去,是为了给我们启示。有几个人爬到了别处,可是也死了——谁能怀疑这一点呢?我们这个时代的‘无家可归者’也是这样。地球表面不再给生命提供支持了。”
“确实这样。”
“蕨类植物和小草可能生存下去,但所有更高形式的生命都已经死了。有飞船发现过它们吗?”
“没有。”
“有讲演者讲过它们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么顽固?”
“因为我见过它们。”他突然大声说。
“你见过什么?”
“因为我在黄昏时见过她——因为我喊的时候她过来帮了我——因为她也受到毛毛虫的纠缠,不过她比我幸运,她被一只毛毛虫扎中喉咙杀死了。”
他疯了。瓦什蒂走了,在后来发生的麻烦中,她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脸。
第三部分
无家可归者
在库诺这次冒险之后,在几年的时间里,机器取得了两项重要进展。从表面看,这两项进展都是革命性的,可是无论是哪项进展,人类事先都有思想准备,因此它们不过是把已经潜在的倾向表现出来罢了。
第一项进展是废除人工呼吸器。
先进的思想家们,像瓦什蒂,一向认为访问地球表面是愚蠢的做法。气动飞船固然不可缺少,但仅仅为了满足好奇心而出去,乘坐陆地汽车慢慢行驶一两英里有什么好处呢?这种习惯很庸俗,也许不大恰当:它不能产生思想,与那些真正重要的习惯没有任何联系。于是人工呼吸器就废除了,当然啦,陆地汽车也随之废除了。人们悄然接受了这项进展,除了几个讲演者以外,这几个人抱怨没有机会亲身接触自己所讲的题材。那些仍想知道地球是什么样的人,只需听听特定的留声机,或者看看特定的电影摄像就行了。就连那些讲演者也接受了这项进展,因为他们发现,要讲一个关于海洋的学术报告,只要把别人讲过的同类报告编撰起来讲一讲,同样有吸引力。“小心第一手思想!”讲演者中最先进的一个喊道。“第一手思想并非真正存在。它们不过是爱和恐惧所产生的自身感受而已,谁能在这么粗俗的基础上创立一种哲学呢?让你的思想成为第二手思想吧,如果可能的话成为第十手思想,因为那样一来这些思想就摆脱了令人不安的成分——直接观察。你们用不着学习我的这个课题——法国革命。对于法国革命,米拉波伯爵有所论述;对于他的论述,卡莱尔有自己的看法;对于卡莱尔的看法,小泉八云有自己的看法;对于小泉八云的看法,企伯兴有自己的看法;对于企伯兴的看法,贺阳有自己的看法;对于贺阳的看法,古奇有自己的看法;对于古奇的看法,尤里曾有自己的看法;对于尤里曾的看法,伊尼查蒙有自己的看法;对于这一切,我又有自己的看法。[129]因此你们只要学习我的看法就行了。有了这十位[130]伟大思想家作中介人,巴黎的血泊和凡尔赛宫被砸的窗户就会得到清晰的解释,成为一种可以在日常生活中充分利用的思想。可是要知道,中介人的人数很多,各有特点,因为在历史上一个权威是为了对抗另一个权威而存在的。尤里曾必须对抗贺阳和伊尼查蒙的怀疑主义,我自己必须对抗古奇的鲁莽冲动。你们这些听我讲课的人比我更有条件评判法国革命。你们的后代则会比你们更有条件这样做,因为他们将会了解到你们是怎么看待法国革命的。我认为,这个链条中会再加进一个中介人。到时候”——他提高了嗓音——“会产生超越事实、超越影响的一代人,绝对枯燥乏味的一代人,这代人像神仙一样不受个性的污染[131],以后他们对待法国革命,不会看实际发生的情况,也不会根据自己的愿望,而是设想它假如发生在机器时代会怎么样。”
这个讲座赢得了听众的热烈掌声,这掌声只不过表达了潜藏在人类心中的一种感觉——人类必须无视陆地的种种事实,废除人工呼吸器肯定有利。甚至有人建议也应废除飞船。这一点没有实现,因为飞船不知怎地已进入了机器的体系。可是一年年过去了,飞船用得越来越少,爱思考的人们也就很少提它了。
第二个进展是重新确立宗教。
这一点在这个受欢迎的讲座里也谈到了。谁都不会误解那冗长乏味演说的结尾所流露出的崇敬口气,这种口气在每个听众心中都引起了反响。那些一直默默崇拜的人现在开始公开谈论了。他们描述自己摆弄《机器之书》时油然而生的奇怪的平和感;描述他们重复书中某些数字的快乐,无论那些数字听起来多没意义;描述他们触摸按键的狂喜,无论那个按键多不重要,或者触摸电铃的狂喜,无论那个动作多没必要。
他大声说:“机器供我们吃,供我们穿,供我们住;我们通过它相互说话,我们通过它相互看见,我们生存在机器之中。机器是思想的朋友、迷信的敌人;机器是万能、永恒的;机器神圣。”没过多长时间,这段训示就印上了《机器之书》的首页,在以后的版本里这个套语又扩大了,成了一个赞扬和祈祷的复杂体系。人们一直回避“宗教”一词,在理论上机器仍是人类的创造物和工具。可是在实际上,除了几个主张倒退的人以外,大家都把它当作神来崇拜。人们崇拜的不是机器的整体。一个信徒会对那个让他看见其他信徒的蓝色光盘感兴趣;另一个信徒会对维修器械感兴趣(有罪的库诺竟把维修器械叫做毛毛虫);再一个信徒会对电梯感兴趣;再一个信徒则会对《机器之书》感兴趣。每个人对着自己感兴趣的部分祈祷,请求它替自己向机器的整体说好话。迫害——这也存在。这里没有突然施加的迫害,原因我很快会说明。但迫害是潜在的,凡是不接受所谓“非教派的机械主义”底线的人,都生活在“无家可归”的危险中,据我们所知,“无家可归”意味着死亡。
如果把这两项伟大的进展归功于中央委员会,那是一种对文明的极狭隘的看法。诚然,是中央委员会宣布了这两项进展,但他们只不过是导致这些进展的起因,正如帝国主义时代的国王们只不过是导致战争的起因一样。不如这样说:中央委员会屈服于某种不可战胜的压力,谁都不知道压力来自何方;当这种压力达到目的后,某种同样不可战胜的新压力又来了。给这种事态冠以“进步”之名倒是很省事。没有人承认机器失控。一年又一年,人们为机器服务,效率越来越高,自己的智能却越来越低。一个人越明白自己对机器负有什么责任,就越不明白他的邻人的责任,全世界没有一个人懂得机器这个魔鬼的整体。那些极具才智的决策者已经死了。他们确实留下了许多详细的说明书,他们的继任者也各自了解那些说明的一个部分。可是人类由于渴望舒适已经把手伸得过长了。他们过度使用了大自然的丰富资源。他们非常自负,正在堕落,而“进步”已经意味着机器的进步了。
至于瓦什蒂,她继续过着平静的生活,直到最后的灾难来临。她把屋子的光线调暗,睡觉;她醒来把屋子调亮。她做学术报告,听学术报告。她和无数朋友交流思想,并相信自己更注重精神追求了。有时一个朋友被给予安乐死,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去忍受超出一切常人概念的“无家可归”。瓦什蒂对此并不在意。讲座不成功时,她有时也申请安乐死。可是机器不允许死亡率超过出生率,所以到目前为止一直没批准她安乐死。
其实麻烦早就悄悄地开始了,她一直没有意识到。
有一天她接到儿子的信息,感到惊奇。他们两人因没有共同语言从来都不联系,她只是间接地听说,他还活着,并从北半球(他在那儿净招惹麻烦)被调到了南半球——实际上就住在离她不远的一个房间里。
“他想让我去看他吗?”她想。“不去,永远不去了。再说我也没时间。”
不对,这是另一种疯狂。
库诺拒绝看蓝色光盘上显示的自己的脸,他在黑暗中郑重地说:
“机器停转。”
“你说什么?”
“机器将要停转。我知道,我了解那些迹象。”
她突然哈哈大笑。听见她的笑声,他很生气,他们不再说话了。
“你能想象出比这更荒唐的事吗?”她对一个朋友喊。“一个男人(我的儿子)相信机器将要停转。他不是疯了就是亵渎机器。”
“机器将要停转吗?”她的朋友回答。“这是什么意思?这句话对我没有意义。”
“对我也没有意义。”
“我想,他不是指最近音乐出的麻烦吧?”
“啊,不是,当然不是。咱们谈谈音乐吧。”
“你向领导投诉了吗?”
“投诉了,他们说音乐需要修理,让我找维修器械委员会。我告诉他们有一些奇怪的喘气叹息声,歪曲了布里斯班流派的交响乐。这些声音听起来就像有人因疼痛而喘息似的。维修器械委员会的人说,他们很快就会修好。”
她虽然忐忑不安,但还是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一方面,她对音乐的毛病感到恼火。另一个方面,她忘不了库诺的话。如果他已经知道音乐日久失修——他不可能知道,因为他不喜欢音乐——如果他知道音乐出了错,“机器停转”正是他会说的恶毒话。他当然是冒着风险说的这话,可是这种巧合使她感到恼火,于是她对维修器械委员会说话时没有好气。
他们仍像以往一样回答说,这个缺陷很快就会纠正。
“很快!马上就干!”她反驳道。“我为什么要为不完美的音乐烦恼呢?很多事情都马上得到了纠正。如果你们不能马上修理,我就向中央委员会投诉。”
“中央委员会不接受个人投诉,”维修器械委员会回答。
“那我通过谁投诉呢?”
“通过我们。”
“那我现在就投诉。”
“我们到时候会转交你的投诉。”
“有别人投诉过吗?”
这个问题是非机械的,维修器械委员会拒绝回答。
“太糟糕了!”她对另一个朋友抱怨说。“没有哪个女人像我这样倒霉。现在我总也拿不准我的音乐。每次我召唤它,它都越来越糟。”
“我也有麻烦,”那位朋友回答,“我的思想有时受到一种有点刺耳的声音干扰。”
“是什么声音?”
“我不知道那声音是在我脑子里,还是在墙里。”
“不管是哪儿的声音,你得投诉。”
“我投诉了,而且我的投诉将会被适时转交给中央委员会。”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已不再讨厌那些毛病了。那些毛病仍然没得到修理,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人体的各种组织已经变得那么驯服,它们很快适应了机器的每一次突变。出现在布里斯班流派交响乐高潮中的叹息声已不再让瓦什蒂恼火;她已将它视为交响乐旋律的一部分。她的朋友不再讨厌那刺耳的声音了,无论那声音是在他脑子里还是在墙壁里。人们也不再讨厌发霉的人造水果、散发臭气的洗澡水、诗歌机发出的有缺陷的节奏。他们起初还气愤地就这些问题进行投诉,可后来又接受了它们,忘掉了它们。事态越来越坏,没有得到解决。
睡觉器械的故障则是另一个样子。那是更严重的停转。终于有一天,在世界各地——在苏门答腊,在韦塞克斯,在库尔兰[132]和巴西——当困倦的主人召唤床铺的时候,床铺没有出现。这件事看起来可笑,但我们可以从中确定人类垮掉的时间。对这个故障负有责任的委员会收到了许多投诉,他们像平时那样让人们去维修器械委员会投诉,而维修器械委员会又向他们保证会把这些投诉转交给中央委员会。可是人们的不满情绪增长了,因为人类还没有完全适应不睡觉的生活。
“有人在干预机器——”他们说。
“有人千方百计想当国王,要重新引进个人成分。”
“用‘无家可归’惩罚那个人。”
“要抢救!为机器报仇!为机器报仇!”
“战争!杀死那个人!”
可是现在维修器械委员会成员来到前面,用精心挑选的词语来减轻恐慌。他承认维修器械本身需要修理。
他的坦诚认错所产生的效果令人赞赏。
“当然啦,”一个著名的讲演者说——就是讲法国革命的那位讲演者,他给每一处新的腐败镀金——“当然啦,我们现在不坚持投诉了。维修器械过去一直对我们那么好,我们都同情它,我们会耐心等待它修复。到了适当的时候它会重新担起责任的。在这期间,就让我们在没有床铺、没有小报、没有其他小东西的情况下生活吧。我相信这是机器所希望的。”
在几千英里之外,他的听众给他鼓掌。机器仍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在海底下,在大山的基底下面,铺设了许多电缆,人们通过电缆进行视听,这些巨大的眼睛和耳朵是他们的遗产,而许多器械运转产生的嗡嗡声像一件“顺从”外衣,包裹着他们的思想。只有老人和病人仍不感恩,因为有谣言说安乐死机也出了问题,疼痛重新出现在人们中间。
阅读成了困难的事。一种有害的因素进入了大气,减弱了亮度。有时候瓦什蒂几乎看不见屋子的另一头。空气也有异味。人们的投诉呼声很高,补救办法却不起作用。那位讲演者喊“勇敢!勇敢!只要机器运行,这有什么关系?对于机器来说,黑暗和光明是一体的”,这时他的口气透出了勇敢。虽然过了一段时间屋里的情况又有所改善,可是先前的光辉永远不会再现了,人类已进入黄昏,永远无法复原。有人歇斯底里地大谈“措施”,大谈“临时专政”;有人要求苏门答腊的居民熟悉中央电站的运行方法,这里说的电站坐落在法国。但是在大部分地区,人们恐慌不已,他们不遗余力向各自的《机器之书》祈祷,这些书是机器无所不能的具体证明。那里有不同程度的恐惧——不时传来给人以希望的谣言——维修器械差不多修好了——机器的敌人已被制服——许多新的“神经中枢”在逐渐发展,将会比过去工作得更好。可是有一天,全世界的联络系统突然垮了,事先没有一点警示,也没有一点要坏的迹象。正如他们所理解的,世界完结了。
当时瓦什蒂正在讲课,她刚才的话已赢得了有节奏的掌声。她接着讲时,观众沉默了;讲到结尾时,观众悄无声息。她有些不高兴,就呼叫一个研究同情心的专家朋友。没有声音,那个朋友无疑是在睡觉。她试着呼叫另一个朋友,还是这样;再呼叫一个还是这样。最后,她想起了库诺说过的那句隐晦的话:“机器停转。”
这句话仍然没有说明什么。假如“永恒”要停下来,它当然很快会被启动。
比如说,这里仍然有一点亮光和空气——几个小时之前大气有所改善。《机器之书》还在,只要书在,安全就有保障。
随后她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因为随着活动的停止,出现了一种预料不到的恐怖——寂静。
她从未经历过寂静,寂静的到来几乎要了她的命——寂静确实一下子就杀死了几千人。她从生下来就被不停的嗡嗡声所环绕。这声音对于耳朵就像人造空气对于肺一样,这时她突然感到一阵头疼。她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只是磕磕绊绊地往前走,按了那个不熟悉的按钮,也就是那个开启她屋门的按钮。
现在她的房门靠着自身的简单合页转动。它没有与远在法国的那个衰败的中央电站连接。门开了,这让瓦什蒂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希望,她以为机器已经修好了。门开了,她看见了那条阴暗的隧道,隧道在很远的地方转弯,通向自由。她看了一眼便缩了回去。因为隧道里全是人——她几乎是那个城市里最后一个感到恐慌的人。
她平素讨厌人群,而这些人可以说是她最糟糕的梦幻之中的噩梦。人们四处爬行;他们尖叫,嘟囔,喘着大气,推推搡搡,消失在黑暗里,很快被推下站台,掉到通着电的火车轨道上。有些人围着电铃打斗,争相呼叫那无法叫来的火车。另一些人在大喊,要求安乐死,或者索要人工呼吸器,或者咒骂机器。还有些人站在自己的房门旁边,像她一样,既不停留在门里又不离开门。在所有这些喧嚣的后面是寂静,寂静是地球的声音,也是已离去的几代人的声音。
不对——这寂静比孤寂还要严重。她又关上门,坐下来等着末日到来。世界的解体伴随着令人恐怖的爆裂声和轰隆声在继续进行。控制医疗器械的阀门一定是磨薄了,因为医疗器械爆裂了,悬在天花板上,样子很难看。地板升起来又降下去,把她从椅子上甩到地下。有一根管子像蛇一样朝着她渗出液体。最后的恐怖终于来临了——光开始变暗,她知道文明时代的漫长白昼行将结束。
她在屋里转来转去,做着祷告,祈求从这场灾难中获救;不管怎么说,她亲吻了《机器之书》,按下一个又一个按钮。外面的喧嚣声越来越大,甚至穿透了墙壁。她屋里的光线慢慢变暗,金属开关反射出的光也逐渐黯淡。现在她看不见阅读架了,现在她看不见《机器之书》了,尽管书仍在她手里。声音隐遁了,光亮随之隐遁,空气又随着光亮隐遁,于是,曾长久被排除在外的原始的虚空又回到了洞穴般的屋子里。瓦什蒂继续转来转去,就像信奉一种早期宗教的信徒,她尖叫,祈祷,用两只流血的手拍打那些按钮。
她就是这样打开自己的囚室逃跑的——是精神上的逃跑,至少我在结束冥想之前是这样看的。要是说她的身体逃跑了——我看不出来。她偶然击中了开门的开关,一股臭气扑面而来,放大的耳语声在她耳朵里震颤,这些都告诉她,她又面对着那条隧道,面对着那个巨大的站台,她曾看见人们在那里争抢。那些人现在不再争抢了。只有耳语声依旧,还有啜泣呻吟声。他们几百个人正在黑暗中慢慢死去。
她痛哭流涕。
眼泪回答了她的疑问。
他们在为全人类哭泣,而不是为自己。他们不能接受这竟会是末日。在周围完全安静下来之前,他们的心扉已敞开,他们知道了地球上什么是重要的。人类是一切生物中的花朵、一切可见的生灵中最高尚的生灵;人曾经按照自己的形象塑造神,曾经把自己的力量反映在星座之中;现在,美丽赤裸的人被自己编织的衣服所窒息,正在消亡。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人一直拼命地劳动,现在竟然得到这样的回报。这件衣服最初看起来的确奇妙,它具有文化的绚丽色彩,是用“自我约束”的线缝制的。只要它是纯粹的衣服,只要人能随心所欲地脱掉它,并凭着自己的本质——灵魂和同样神圣的肉体——去生活,它就一直是奇妙的。人类对身体犯下了罪孽——他们两人主要为此哭泣;几个世纪以来,人们错误地排斥肌肉和神经以及赖以感知的五官,还大谈“进化”加以粉饰,直到身体变成白色浆糊,思想的器官也黯然失色,曾经掌握星宿奥秘的灵魂在做最后的悸动。
“你在哪儿?”她抽泣着问。
黑暗中传来了库诺的声音:“我在这儿。”
“库诺,还有希望吗?”
“对我们来说,没有了。”
“你在哪儿呢?”
她爬过死者的尸体,朝着他爬去。他的血喷到她手上。
“快点,”他喘着大气说,“我要死了——可是我们触摸了,我们谈话了,没有通过机器。”
他亲吻了她。
“我们回到了从前的自己。我们虽然要死,但是我们重新找回了生命,正如阿尔弗雷德推翻丹麦人的时候在韦塞克斯发生的情况。我们了解了外面的人都知道些什么,那些住在珍珠色云彩里的人们。”
“可是库诺,那是真的吗?地球表面上仍然有人吗?这条——这条隧道,这恶毒的黑暗——真的不是末日吗?”
他回答:
“我见过他们,跟他们说过话,我爱他们。他们隐藏在薄雾里的蕨草丛中,直到我们的文明终止。今天他们是‘无家可归者’——明天——”
“啊,明天——哪个傻瓜又会启动机器了,明天。”
“永远不会了,”库诺说。“永远不会了。人类已经吸取了这个教训。”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整个城市像蜂房似的崩溃了。一架气动飞船已从出口飞进了一个废弃的码头。它向下撞击,同时爆炸,用钢铁翅膀撞碎了一条走廊又一条走廊。一刹那间,他们看见了死者们的国家和未受污染的小块天空,随后他们就加入了死者的行列。
米拉波伯爵(1749—1791),法国大革命初期统治国家的国民议会中最伟大的演说家和最富才智的政治家。
卡莱尔(1795—1881),苏格兰散文作家和历史学家。著有《法国大革命史》。
小泉八云,原名拉夫卡迪奥·赫恩(1850—1904),希腊裔爱尔兰作家、翻译家、教师,十九岁移居美国,1895年入日本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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