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斯特短篇小说集-意义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米奇傻笑着说。

    哈罗德继续划船。他们先前在沙丘上待得太久,现在潮水正迅猛地退出河口。夕阳西下,对岸的田野闪着亮光,他们准备去暂住的那幢农舍,由于上层窗户被照亮而闪光,仿佛充满火焰。

    “我们会被潮水带到海里的,”米奇接着说。“你永远不会赢,除非你使点劲,而且你还是个可怜的病人。我把赌注下给大海。”

    他们正在接近中心航道,中心航道就好比退潮水的脊梁骨。小船一旦闯过它,潮水的力量就会减小,他们就会划得比较顺利,最后会在农场下边把船拉上岸。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晚上。那天白天就很令人愉快。他们在潮水小的时候划船出去,到了沙丘,下河洗澡,赛跑,吃饭,睡觉,再下河洗澡,赛跑,吃饭。米奇的情绪极好。到现在为止,上帝还没有阻挠过他的努力。他不能想象退去的潮水真会让他们赶不上吃晚饭。当他们划到中心航道时,一直慢慢往上游蹭的小船竟然在流水中一动不动。他几乎失去了一切理智,大喊:

    也许湾流将把我们冲下海底,

    也许我们将会登上幸福岛屿,

    见到伟大的老朋友阿喀琉斯。[133]

    哈罗德不喜欢诗歌,他只是喊叫。他的情绪也越来越好,看上去不像病人,他也不觉得自己是病人。最近,科学女神跟他进行了严肃的谈话,看到他那晒黑的身体直摇头。科学女神知道什么?她派他到海边休养康复,派米奇来确保他不会过累。米奇起初很让人讨厌,但常理还是占了上风,正如它经常在年轻人中占上风那样。两个星期之前,米奇不让这个病人摸船桨。现在他却叫他使劲,哈罗德听他的话,使劲划桨。他让自己意志坚强,肌肉紧绷。他开始忘乎所以了。他脚边的担架和冲到他胳膊上的潮水给了他刺激,这种刺激跟他朋友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他正在接近运动员真正追求的、但说不出的神秘状态:他在开始生活。

    米奇念叨着:“一、二——一、二,”并猛地扳舵来帮助他。可是米奇有想象力。他看着那些仿佛冒着火焰的窗户,幻想那农场是一颗星星,他们的小船是它的卫星。那么这潮水就是宇宙间汹涌的乙醚流,那永远跳动的星际间的涌流。多么快乐啊!他按照上了年纪人的谨慎做法,没有确切表达自己的欢乐。他太幸福了,甚至忘了感恩。“趁现在年轻,记住您的造物主吧”,这是一个已度过了青年时代的人说的话,而米奇只是哼着“一、二”。

    哈罗德什么都没听见,只管哈哈大笑。汗水从他的额头流下来。他突然使劲划桨,潮水也使劲涌动。

    “我希望医生能看见你,”米奇喊。

    哈罗德没有回答。他咬紧牙关,勃然大怒。他的祖先在召唤他,告诉他:与其被海洋击败不如去死。他喘着大气划着船,不时发出愤怒的呼喊,而那位舵手的声音像鞭子似的抽打着他,让他无比愤怒。

    “对了——一、二——留心听着点……哎,我说,有点费劲了。咱们放弃吧,老伙计,也许该放弃。”

    现在有海鸥围着他们飞。有的在他们头顶上转圈,有的掠过层层波浪。从陆地依稀传来云雀的歌声,米奇看见医生的双轮轻便马车行进在通往农场的路上。他觉得很惭愧。

    “嘿,哈罗德,你真不应该——我真不应该让你划船。我——我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

    “你不明白?”哈罗德说,他的话出奇地清晰。“唉,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他说着放下了双桨。于是小船在原处打转,农场、马车和云雀的歌声都消失了,他重重地摔在桨锁上。米奇一把抓住了他。他已经心力衰竭了。他的身子一半在船内,一半在船外,他就这样死了,这事真糟糕。

    二

    真糟糕。这事发生在迈克尔[134]二十二岁的时候,他认为自己今后永远不会快乐了。他被抬出小船时的喊声、医生说“我认为你有责任”的声音、哈罗德父母的到来、助理牧师概括哈罗德与未知世界联系的声音——这一切给了他如此深刻的影响,他以为会影响他一辈子。其实这些并没有影响他一辈子,因为他活了七十多岁,即使他有世界上最坚强的意志,也不可能在过了那么长时间以后还清楚地记得那些事。人的心灵无论多么敏感,多么充满爱,每天都会被涂上一层新的经验;它自己无法清除日积月累的积淀,不得不忘掉过去或者歪曲过去。迈克尔的情况就是如此。到了一定的时候,只有那些更富有戏剧性的事件留存下来。他记得哈罗德最后的姿势(一只手抓着他的手,另一只手伸进海水里),因为那姿势含有美的特质,并非因为那是他朋友的最后姿势。由于同样的原因,他记得哈罗德最后的话:“你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吗?唔,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这句话给他印象深刻,储存进他的脑子里;过了三四十年之后,他忘了这句话的出处。不应该责备他,他为了维持生计忙得不可开交。

    还有一个情况需要说明:迈克尔和哈罗德除了拥有青春之外没有什么共同之处。没有精神纽带可以留存下来。他们从来没有讨论过神学或社会改革,也没有就充斥于迈克尔头脑中的任何问题进行过讨论,因此他们虽然曾经十分亲密,但仍没有什么可回忆的。你越想哈罗德,他就越消失。他的身体已被夺走,他就像影子一般。你也不能把他想象成幽灵,因为死亡背后的世界肯定是威严的。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都容不下体育运动和无端的好脾气;如果哈罗德被剥夺了这两样,那还剩什么呢?即使那种看不见的神秘生活成了今世生活的范例,即使它也有一个太阳和自己的星辰,我们看它的时候,俗世的晒斑一定会从我们脸上褪去;在我们能去它那无边的海洋划船之前,俗世的肌肉一定会萎缩。迈克尔悲伤地接受了他的朋友受到上帝恩惠这样一个事实。他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因为人类只能让那些用诗歌或智慧给他们留下强烈印象的人名垂千古。

    他期待自己有另一种命运。尽管他很谦卑,但他知道自己跟哈罗德不一样。这并不是由于他有美德,而是由于他出生在一个更有知识的家庭,并遗传了能使他更有意义地度过一生并应对来世的力量。他喜欢宇宙,喜欢宇宙中被我们称为“文明”的那个错综复杂的小团体,喜欢创造了这个小团体并超越它的那些同胞。是爱,是对人类的爱温暖了他;即便他思考别的事时,他在寒冷的冬夜看着星星时(大概是看着猎户星座吧),一阵突如其来的欢乐,美妙得无法形容的欢乐,会使他精神一振。他会相信,我们的最高冲动有某种永恒的价值,今后将会得到实现。具有如此完美本性的人不可能忧虑死亡。

    现在概述一下他的职业生涯。

    那件惨案过后不久,当轮到他去休养康复时,他遇到了一个女人,那女人后来成了他终生的助手。他以前曾遇见过她一次,并不喜欢她;她对人似乎很严厉,很无情。现在他明白她的无情来自一种道德,而他自己正缺乏这种道德。如果说他相信爱情,那么珍妮特则相信真理。她考验过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她很难接受那种避开世界上的激烈竞争的多愁善感的人。她那时已与一个男人订了婚,因此她对迈克尔说话要比平时更随便。她告诉他,一个人自我感觉良好或感觉别人好,是不够的;一个人应该让别人更好,她敦促他从事一种专业工作。她说这话的时候,迈克尔突然意识到诚实的工作是美丽的。他在心理上和身体上完全成熟了,成了男子汉。经过一定的准备之后,他进入了政府的文职机构——不列颠博物馆。

    他在那里开始了引人注目的、对人类全然有益的职业生涯。他对于行为和文化有自己的理想,不满足于例行公事。他希望帮助别人,而且由于他天生懂策略,领导批准了他的运作计划。他很快就成了所在部门的调解力量。他可以抚慰上级,鼓励下级,安抚外国学者,并表明他可以为各方说话。一直注视着他如何升迁的珍妮特,又指责他变化无常。可是这次她错了。这个年轻人不是单纯的机会主义者。他总能真诚地提出自己的意见,否则他不可能一直得到同事们的尊重。实际上是他本性的内在美起了作用,在一个女人的影响下向富有成果的结局发展。

    他们两人在相识十年之后结了婚。在那十年中,珍妮特曾忍受了许多痛苦,因为与她订婚的那个男人实际上配不上她。她来到迈克尔面前时,性格已经定型,并且正如他所知,与他的性格完全相左;或许他们已经尽可能分享了所有的优点。可是事实证明他们的婚姻是持久的,也足够幸福。特别是迈克尔,不断地做出让步,因为容忍和同情正成为他本性的主要成分。如果在官方看来他的妻子有失公正,如果他的无神论者小舅子谴责宗教,他会对自己说:“他们无法控制自己;他们天生就是那样的人,有自己特定的缺点。我不如独立思考,不断努力,培养更广博的人生观。”他一天天变得更加善良。

    正是这种想培养更广博人生观的希望,使他转向文学。在四十多岁的时候,他突然想写几篇散文,文章要有点怀旧口吻,内容要发人深省,而不是过于深奥。这些散文获得了某种成功。它们的优雅韵味、明晰文风,以及伦理观点中久经考验的基督教本质,激励了那些只受过初中教育的公众,促使他们去思考和感觉。这些作品不是伟大的文学,作者也没打算让它们成为伟大的文学,但是它们打开了通向伟大文学的大门,而且无疑具有向善的力量。散文集第一卷出版后,他又出版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忏悔》。在这本书里,迈克尔动听地赞美了青春,但也说明成熟是至关重要的。他教导说,只有经验能使人变得仁慈;人只有在上了点年纪以后才能具有同情心、心理平衡和多边视角。要是有人告诉你,最好的作品还没有创作出来,而你的书销量很大,你总是会高兴的。也许他会成为一个受大众欢迎的作者,可是他深受妻子的影响,不能写自己没有真正感觉的东西。到目前为止,妻子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亨利、凯瑟琳、亚当。总的来说,他们是幸福的一家人。亨利从来不惹麻烦。凯瑟琳长得很像她的母亲。亚当狂热而粗鲁,让父亲很担心。父亲虽然很细心地观察他,但不能理解他,父子两人一直没有成为真正的朋友。然而这不过是飘浮在广阔地平线上空的一小朵浮云。迈克尔在家里与在工作中一样,比大多数男人都成功。

    迈克尔就是这样逐渐进入了五十岁的年龄段。他父亲去世后,他继承了位于萨里郡[135]山区的一幢房子,酷爱园艺的珍妮特就在那里安下家来。事实毕竟证明她不是知识型女性。她那咄咄逼人的姿态曾经让他,大概也让她自己,错误地相信她是知识型女性。她在伦敦的社交圈里虽然游刃有余,但对此感到厌倦,因为她缺乏丈夫的应变能力,而且比他老得快。乡村生活也不适合她。她变得爱抱怨,常和别的妇人争论花卉的名称。当然啦,岁月对迈克尔也不是没有影响。到了现在他已有些担心自己的健康了。他放弃了一切户外运动,他的身体还不错,但头已经秃了,身体长胖了,胆子变小了。他反对熬夜,反对激烈的操练,反对晚上散步,反对热天游泳,反对划小船兜风;他常常不得不控制自己,以免惹恼孩子们。亨利是个有同情心的漂亮小伙子,总是捏着他的手说:“好吧,爸爸。”可是凯瑟琳和亨利有时皱起眉头。迈克尔越来越想孩子们了。现在他妻子的身体每况愈下,孩子们就是他的未来;他想起自己的父亲是如何让自己失望的,因此决心与孩子们保持联系。他笃信文雅,常常在他们和他们的母亲中间调停。两个男孩长大以后,他让他们自己选择朋友。凯瑟琳十九岁时问他,她是否可以离开家去当园丁挣钱,他允许她去。在这方面他得到了回报,因为凯瑟琳把花都养死以后又回来了。她是一个不安分的、面带愠怒的姑娘,让她的母亲很伤脑筋,她母亲不能想象女孩子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后来凯瑟琳结了婚,有了很大的改进;事实的确证明,在以后的岁月里,迈克尔主要靠的是她。

    因为在她婚后不久,迈克尔就遇到了很大的麻烦。珍妮特病了,卧床很长时间后去了未知世界。迈克尔爵士——他已被授予爵位——声称自己不应该比她活得长。他和妻子已习惯了一起生活,谁也离不开谁,因此他完全期待随她而去。这一点他想错了。妻子是在他六十岁时死的,而他却活到了七十多岁。他的性格已经不受情势控制了,他仍然保留着过去的兴趣和不可征服的善良。

    第二个麻烦又接踵而至。人们得知,亚当忠于他的母亲,以前只是为了她才忍受家里的生活。他粗暴地吵闹之后离开了家。他从“阿根廷人号”客轮上来信说,他很抱歉,但是他想开始自己的生活。“我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迈克尔声音颤抖地说。“我什么时候阻止过他或你们任何人开始自己的生活?”亨利和凯瑟琳对他表示赞同。然而他感觉他们比他更理解他们的弟弟。“在他的一生中,我一直给他自由,”他接着说。“我已经给了他自由,他还想要什么呢?”亨利犹豫了片刻说:“有些人觉得自由不能由别人赐予。至少我听见过这种说法。也许亚当就像这样。他自己拿不到自由,就不可能感觉自由。”迈克尔爵士不同意这个说法。“我研究青春期已经很多年了,”他回答,“我亲爱的孩子,你的结论很可笑。”

    亨利和凯瑟琳很仁义,都来帮助父亲;别忘了,迈克尔度过了一个有尊严的晚年。他从不列颠博物馆退休后,又写了少量文学作品。大部分公众已经把他遗忘,可是他的《一个退休者的思考》,因其透出的温文尔雅而受到较年长的有教养的读者的喜爱,在他们中间广为流传。他因此得到了新的精神慰藉。他以“天生信仰英国国教的灵魂”[136]自居,对于国教体制从来没有敌意;当他批评国教会的世俗思想和偶尔的非人道倾向时,说话就像个局外人,而不是反对派。在妻子去世、儿子出走之后,他放弃了爱做推测的喜好。多年的生活经验使他接受了几个世纪以来的经验,把个人微弱的声音汇入传统的巨大声音之中。是的,要过一个平静的、有尊严的晚年。没人认为他不应该享有这样的晚年。当然啦,他有敌人,他们声称看透了他,并说亚当也看透了他;可是不带偏见的观察者都不同意这种看法。迈克尔爵士没有任何隐秘的动机,不会产生偏见。他的人生记录很纯洁,不是因为他运气好,而是因为他内心纯洁,他安抚别人的姿态出自受到过安抚的心灵。他能够回顾失败和错误,他还没有实现年轻时的理想。有谁实现过呢?可是他调整了那些理想来适应这个崇尚事实的世界,在这方面他比大多数人都成功。如果说他把爱情调整成同情,又把同情调整成妥协,那么就让他的一个同代人向他抛出第一块石头吧[137]。

    有一个事实依然存在——死亡的事实。到目前为止,迈克尔爵士尚未经历过死亡,他经常像野兽一样感到害怕。可是死亡更经常地出现在他眼前,作为他目前职业生涯的延续。他看见自己在妻子的帮助下默默地妥善安排“永恒”之中的一个角落;珍妮特有了很大进步。他看见自己从一个天球进入另一个包含熟悉的事物和永恒的事物的天球;他在前一个天球中曾经很能干,在后一个天球中也会同样能干;他看见自己以有尊严的姿态进入后一个天球,没有任何痛苦。今生就是为来世做准备。活得最久的人必然是准备得最好的人。经验是伟大的教师;愿上帝降福于那些有经验的人,因为他们无须进一步调整他们的理想。

    他死亡的方式如下所述。他也出了事故。他从自己的城内住宅出发,步行去凯瑟琳家,走了一条近路穿过一个贫民区。几个女人正在为一条鱼争吵,看见他路过便请他评理。老人一向彬彬有礼,于是停下来说,他不大了解情况,无法评判,并建议她们把鱼撂到一边,放二十四小时。这话可惹恼了她们,她们相互之间倒不那么有气了,而是把气都撒到他的身上。她们说他“欺骗”她们,说他“回避”她们的问题;其中一个喝醉酒的女人更是过分,她说:“看他还回避这个吗”,说着就拿那条鱼打他的脸。他摔倒了。他苏醒的时候正躺在床上,头又疼了。

    他能听见凯瑟琳的声音。她让他恼火。如果说他没睁眼,那只是因为他不想睁眼。

    “他这样已经差不多两年了,”亨利的声音说。

    这会儿离他在贫民区摔倒最多才十分钟。可是他不想争辩。

    “是啊,他的精力差不多耗尽了,”第三个声音说——实际上是亚当的声音;亚当是怎么回来的,什么时候回来的?“可是他近三十年来都是这个样子。”

    “小点声,老小孩,”亨利说。

    “唔,他就是这样,”亚当说。“我不相信有关道德的伪善言辞。自从妈妈死后,他什么都不做,就是在那之前他做得也很少。人们忘记了他写的书,因为那些书不是第一手资料;不过是把他在不列颠博物馆里处理过的案例重新整理一下而已。就是这玩艺儿。他就会告诉人们要穿暖和点但也别太暖和,除此之外他还干过什么别的事?”

    “亚当,你不许——”

    “正是因为没有人直言,像老头儿这样的人才得以出名。这是你们庸俗伤感的文明的标志。你们大家都害怕了——害怕创新,害怕工作,害怕伤害彼此的感情。你们让没恐吓过你们的任何人登上高位,等他一死你们就忘掉他,然后再把爵位授给其他有名无实的领导人。”

    一个没听过的声音说:“让人震惊,亚当先生,真让人震惊。这么可爱的老人,而且也很有名。”

    “护士,你很快会习惯听我说话的。”

    护士大笑。

    凯瑟琳沉默了一会又说:“亚当,有你在这儿,我松了一口气。我想让你和你的儿子帮着照顾我的儿子。”她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清晰了;她已经转过身去,没跟父亲说一句告别的话。“一个人必须从别人的错误中获益……别忘了,要有更大的勇气。我决心和我儿子保持联系——”

    “你就揍他,”亚当说。“这是个秘诀。”他跟着姐姐走出屋子。

    然后亨利的快乐笑声响了最后一次。“你让我们大家觉得年轻了二十岁,”他说;“年轻得更多,当——”

    门关上了。

    迈克尔爵士气得浑身发冷。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年轻一代的想法。他不在乎亚当,可是想起亨利和凯瑟琳的话,他决心去死。如果他愿意,他本来可以从病床上爬起来,把这伙人统统赶到大街上去。可是他不愿意。他宁愿离开这个奸诈的、忘恩负义的世界。潜藏在我们大家心中的超出人情的玩世不恭态度终于占了上风,并改变了他。他明白了爱情的荒谬,这个看法逗得他放声大笑。刚才说他是“可爱的老人”的那个护士弯下腰看他,这时两个男孩子进了病房。

    “我姥爷身体好吗?”他们中的一个——凯瑟琳的儿子——问道。

    “不太好,”护士回答。

    屋里一阵沉默。然后另一个男孩说:“嘿,咱们逃学吧。”

    “可是他们叫我们别那么做。”

    “我们为什么要按老年人说的去做呢?我爸爸已经陈腐了,你妈妈也一样。”

    “真让人震惊;你们俩都走吧,”护士说。凯瑟琳的儿子轻轻哼着表示赞赏的歌曲,跟着他的表哥走出了房间。他们的姥爷/爷爷更乐了。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刚明白了整个情况的讽刺意味便死了,到未知世界继续思考去了。

    三

    米奇还躺在床上。他做了几个忧伤的梦,通过长梦,他明白了那么多事情。可是当他张开嘴想笑的时候,嘴里充满了尘土。他决心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全身极度肿胀,陷在沙子里,躺在无边无际的平原上。正如他所料,他没有机会大幅度调整自己的理想;无垠的空间已经取代了他的卧室和伦敦城。在它的表面上,一切东西都静止不动,除了几根沙柱以外;这些沙柱有时聚合成一体,仿佛凑在一起聊天,然后又嘶嘶响着跌落下去。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活动,没有其他声响,他也感觉不到风。

    他在这里躺了多长时间?也许有很多年了,大概是死亡之前的很长时间,而他的肉身似乎仍在人群中走动。生命是那么短暂和渺小,因此,谁知道我们是否能赶上它的全过程呢?谁知道灵魂之中是否只有很小的一块被唤醒,披上肌肉的外衣呢?花蕾和花朵在一瞬间死去,果实的外壳却长时间留存,难道灵魂不可能是这外壳吗?在米奇看来,他在尘土里躺了一辈子,受着痛苦,嘲笑别人;他认为,衰老是一切事物的本质,即所有星球背后的本源力量。年龄,没牙的、水肿的年龄;对老年和青年都不慷慨;生于所有的时代之前,并比它们延续的时间还长;宇宙就跟老龄一样。

    这个地方在折磨人的同时也衰败了。它很辽阔,但很卑微。它向下倾斜进入黑暗之中,向上倾斜进入云层之中,可是它进入的是什么样的黑暗,什么样的云层啊!没有悲哀的光华使它们生辉。米奇看着黑暗和云层的时候,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幸福,因为它们在看着他,嘲笑他,他也嘲笑它们。它们的污秽比白昼和黑夜的色彩更古老,它们的讽刺比白昼和黑夜的讽刺更深刻;他是它们开的玩笑的一部分,就像青春是他的一部分一样,他慢慢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地狱里,而且已经待了好几年。

    在他周围还躺着其他人形,身躯巨大,布满霉菌。仿佛这片平原已经腐朽似的。有的人可以坐起来,别的人只从沙堆里露个头。他知道,他们一生中犯过错误,跟他犯的一样,尽管他还不知道是什么错误;可能是某种小小的失误,如果事先有人提醒,本来是很容易避免的。

    这里允许说话。很快有一个声音说:“我们的天空不是很美好吗?难道它不漂亮吗?”

    “非常漂亮,”米奇回答,他发现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一下钻心的疼痛。后来他才知道这里惩罚的罪孽之一就是“赞赏”。他为称赞过地球上的坏人和平庸的人而受痛苦;他曾由于无事可做,或者为了讨好或鼓励而称赞别人,现在他为所有不含真情的称赞而受痛苦。他又说了一句“非常漂亮”,天空轻轻颤动了,因为他现在开始受到更严重的折磨。不过他还存有一线快乐之光,他知道他的妻子不会在这个地方。她没有和平原上的人一起犯罪,不可能像他们这样受到歪曲。事实毕竟证明她的人生观是正确的;米奇悲伤的时候,这给了他安慰。珍妮特会再一次成为他崇拜的对象。随着“永恒”慢慢前行,自动返回,再慢慢前行,她会向他展示:老龄如果管理得当的话,可以非常美丽;经验如果吸取得当的话,可以引领人的灵魂走向幸福。然后他转向他旁边一个仍在哼唱赞美歌的人。

    “我可以永远躺在这里,”那人说。“当我想起我的不安情绪,在我活着的时候——也就是说,在人们错误地称之为‘生命’的那个时期,因为所谓‘生命’实际上是死亡——现在这个才是生命——当我想起我在地球上的不安情绪时,我被那么多的善意和怜悯打动了,因此我可以永远躺在这里。”

    “你会吗?”米奇问。

    “啊,那是最大的恩赐——我会那样做的,你也会的。”

    这时一个沙柱从他们中间穿过。他们过了很长时间才能说话或看东西。米奇接着唱那首赞美歌,他被进入灵魂的沙粒弄得很恼火。

    “我也后悔浪费了很多时间,”他说,“特别是我年青的岁月。我后悔我在阳光下度过了那么多时间。最近几年我确实悔悟了,所以我就得到允许来到这个没有太阳的地方;是啊,而且没有风,也没有那些曾在夜间差点让我发疯的星星。再看见猎户星座会是很可怕的事,对不对?‘猎户座之剑’[138]中间的星其实不是一颗星,而是星云,是未来世界的金色种子。在地球上的时候,我多么害怕秋天升起的猎户座啊,因为它让我回忆起冒险和我的青春。太可怕了。现在我再也看不见它了,我多高兴啊。”

    “哎呀,可是你抬起头来看看猎户座左边的天空,能看到双子星座[139],那更可怕。卡斯托尔和波吕克斯是兄弟,一个是人,一个是神;卡斯托尔死了。可是波吕克斯也下了地狱,为了和卡斯托尔做伴。”

    “是啊,是那么回事。波吕克斯去了地狱。”

    “后来众神怜悯他们,把他们升到天上成了星星,海员崇拜他们,所有恋爱的年轻人也崇拜他们。宙斯[140]是他们的父亲,海伦[141]是他们的姐姐,就是那个带领希腊人攻打特洛伊城的海伦。我怕它们,比怕猎户座还怕。”

    他们两人不说话了,都望着自己头上的天空。上苍表示赞同。他们在地球上的时候都是有教养的人,这样的人今后可以受到较轻的折磨。他们的记忆将会突然展现出优雅的形象来增加他们的痛苦。“我不说话了,”米奇对自己说。“我将在‘永恒’中一直保持沉默。”可是黑暗撬开了他的嘴,他马上又说话了。

    “再给我讲讲这个幸福之家的情况吧,”他请求道。“里面有等级吗?在我们的极乐之地有等级吗?”

    “这里有两个极乐之地,”那人回答,“硬心肠人的极乐之地和软心肠人的极乐之地。我们躺的地方是软心肠人的极乐之地。这种安排很恰当,因为所有的人年纪大的时候不是硬心肠就是软心肠。”

    米奇说话时,云层消散了,他抬起头,望着平原的缓坡,看见远处有石山环绕。不用别人说他就知道,珍妮特就躺在群山之中,已经僵硬,他永远见不到她了。她没有得到拯救。黑暗也会永远嘲讽她。和他自己躺在一起的有多愁善感的人、调解人、调停人、人道主义者和所有相信这种更温情看法的人;跟他妻子躺在一起的有改革者、苦行者和所有像利剑一样的灵魂。他们是通过不同途径来到地狱的,米奇现在明白了生活的忙乱现象掩盖了什么:岁月要么使人液化,要么使人僵硬;爱神和真理之神表面上像天使那样争夺我们的灵魂,实际上都掌握着让我们衰败的种子。

    “这种安排确实很恰当,”他说;“既恰当又简单。可你要是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的幸福就能完美了;这两个极乐之地里,哪个住着年轻人?”

    他旁边的那个人回答:“两个都没有;根本就没有年轻人。”

    那人不再说话,更深地躺进尘土里。米奇也如此。他依稀记得那些还没成年就死去的男女,记得男孩子、未婚姑娘和小伙子的遗体在他们的父母眼前被放进坟墓的情景。他们去哪了呢,那些尚未发育好的少数人?他们短暂的生命有什么意义呢?他们是彻底消失了呢,还是又得到了积累经验的机会,最后变成了像珍妮特和他自己这样的人?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是大山还是平原,上面都没有年轻人,也许人们对这些生灵的记忆只是云彩造成的幻景吧。

    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他该检点自己在地球上的一生了。他追溯自己逐渐解体的过程——他的工作是轻松的,他的书是温和的,他已缓和了与其他人的关系。他曾看到万物中的善,这本身就是一个衰败的迹象。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都赞赏,容忍,善于适应。其结果是,他一直很成功;亚当说得对,那是他这类人在文明中的一个瞬间。他曾把自我批评错当成自我约束,他曾把自己和他人的锐利威猛的锋芒掩盖起来。然而上苍不肯给他忏悔的奢侈机会。这个错误虽然是他犯的,但这种命运是全人类的,因为每个人到老的时候不是变得硬心肠就是变得软心肠。

    “这就是我的生活,”米奇想;“我的著作已被人遗忘,我的工作已被人取代。这就是我的一生。”他的痛苦增加了,因为他一生中同样有过一种难以言传的快乐,如果当初他能理解其真谛,这种快乐本来会使他在‘永恒’的日子好过一些。他竟然试图在厌恶与希望之间左右摇摆,这是上帝开的玩笑的一部分。因为在地狱里没有什么终极的东西;人们进来时不会把所有的希望抛到一边,否则他们就会达到炫目的绝望境地了。你写一首关于地狱的诗,就是误解了地狱的本质;追求美的人类的想象力,把地狱塑造成冰或者火焰。米奇虽然老了,但还能活得更长,他躺在这片沙尘地带,想起有一次曾记起一个地方——一个没有沙尘的地方……

    他周围幽灵嘟囔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他们表达出了他先前没有注意到的一种不安情绪。“一个沙柱,”一个幽灵说。另一个说:“不是沙柱,它是从河里来的。”

    他问:“什么河?”

    “被上帝罚下地狱的罪人的幽灵住在那边;我们从来不谈那条河。”

    “那河宽吗?”

    “水流很急,河面很宽。”

    “那些罪人常过河吗?”

    “他们有时得到允许过河,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从这些回答中捕捉到一种新的语气,仿佛他的同伴们很害怕,正在设法表达他们的恐惧。他说:“那些罪人既然得到了允许,就不会伤害我们。”这时他得到了回应:“他们用亮光和一首歌伤害我们。”然后又说:“他们伤害我们,是因为他们记得我们,并努力提醒我们。”

    “提醒我们什么?”

    “我们像他们一样的那个时辰。”

    他提问题的时候,从低洼地边缘传来了低语声。那些幽灵在相互轻声地哭诉。他听见:“它来了;把它赶回河那边去,击碎它,强迫它变老。”随后黑暗被划破了,一颗痛苦之星闯入他的灵魂。他现在明白了;更大的折磨就在眼前。

    这时传来了那首歌:“在人类懂得选择善恶之前,我就存在了。在人类区分软硬心肠之前,我就存在了。我曾生活在‘真理即爱’的日子里,现在也如此。”

    整个平原都在震颤。可是那个闯入者却不能被击碎。当它挤压的时候,大气分开了,沙柱倒塌了,而且它所到之处充满了衰弱老人的哭声。

    “我一直代表所有的人,可是所有的人都把我忘了。我曾为了他们改变世界,直到他们喜欢它。他们求助于我时还是害怕的孩子;我教育了他们,他们却鄙视我。童年是一个关于我的梦幻,阅历丰富的成年是一个缓慢遗忘的过程:我一向掌控两者之间的神奇岁月,现在也如此。”

    “你为什么要烦我们?”那些阴影呻吟道。“我们能忍受折磨,就那么忍受着,直到这里有了光亮和歌声。你还是回到河那边去吧。我们曾说,这里就是天国,那黑暗就是上帝;先前我们能赞扬天国和上帝,你来后就不能了。记录我们业绩的本子已经合上,为什么要打开它呢?我们一出生就被上帝罚下了地狱;你就别动那本子了。啊,‘高超的开玩笑者’,离开我们。我们犯下了罪孽,我们知道这一点,这个地方就是死亡和地狱。”

    “死亡来临了,”那个声音响亮地说,“死亡不是梦幻,也不是遗忘。死亡是真实的。可是,我也是真实的,我拯救我愿意拯救的人。我看到了万物的格局,其中没有我的位置,头脑和身躯都抗拒我。所以我把这格局撕成两半,给自己一个位置;我已经以无数名义把地狱耙过了。来吧。”随后,那声音用一种难以表达的欢快口气说:“所有能记忆的人到我这边来,走出你们的‘永恒’,到我的‘永恒’里来。这很容易,因为我还在你们的眼睛旁边,等着透过它们往外看;我还在你们的心里,等着跳动。我和你们一起度过的岁月似乎很短暂,但它们是神奇的,而且超越了时间。”

    那些黑影沉默着。他们不能回忆。

    “谁希望回忆呢?有希望就足够了。人间不存在力量和美的持久家园。花儿会消逝,大海在阳光下会干涸,太阳和所有的星星都像花儿一样消逝。可是对这些事物的希望是永恒的,可以持久,而希望要我的人就是我自己。”

    然后米奇第二次死亡。这一次他由于被刺眼的阳光灼烤,被闯入者的声音刺痛,在可怕的疼痛中消融了。可是他临死时说:“我确实怀有希望”,于是闯入者立刻消失了,他独自站在覆盖着沙尘的平原上。原来这只是个梦幻。可是他站着。这是怎么回事?他以前为什么没想到要站呢?他在地狱里一直很不快活,必须到别处去。他往下走去,对地狱的云彩的嘲笑不再感到痛苦。那些沙柱从他身边擦过,倒下了,阴间的黑暗从他头顶越过。他走啊,走啊,最后来到那条冥河岸边。他在那里绊倒了——被一块木头,不是不可名状之物,而是一块曾属于一棵树的木头。由于他的碰撞,那块木头移动了,河水哗啦啦地冲击着它。他已登上小船。有一个人在划船。他能看见桨叶在白浪中朝着他划动,可是划桨的人在云彩里,他看不见。当他们接近中心航道时,小船走得更慢了,因为正值退潮。米奇知道,小船一旦被退潮水冲走,他就会永远消失;没有第二次获救的希望。他说不出话来,可是他的心随着船桨的节拍跳动——一、二。地狱做了最后的努力,于是万物中所有邪恶的东西、所有令我们恼火的歪曲爱情和真理的东西,都涌到了河口;小船停在水面上一动不动。米奇在这喧嚣声中听见了喘气的声音、肌肉断裂的声音;然后他听见一个声音说:“意义……”;他的身体突然失重,漂过了河流中心。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小船飞速前进,一下子就进入阳光之中。天空万里无云,大地闪耀金光,海鸥在层层波浪上时高时低地飞翔。在他们离开的那个河岸上,有一些沙丘,越来越高,成了壮观的小山;在他们前面的河岸上,有一个农场,充满火光。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