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茶味行役-乌蒙杜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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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蒙杜鹃的气势,若非亲眼得见,是难以想象的。

    我去到那所大山皱褶里的民族中学的第一个晚春,女学生们星期日下午返校,三三两两捎来大捧的野花,我的小屋都盛不下了。她们说,这花开得满山都是,招人去折,又想城里人爱看花,就想到一起了。

    那花真有点慑人!一朵朵足有菜碗那么大,颜色有大红、雪白、粉红。叶子像枇杷叶而略细长,厚厚的,正面墨绿油亮,背面有一层鹅黄的茸毛。仔细看看,原来每朵大花是由若干朵小花簇聚而成。女娃们说这花叫“映山红”。我这才恍然:单看一小朵,可不就是常见的杜鹃花么?

    恰好,从嘉陵江边来了个看山的年轻人,我们就一道去寻访这种奇异的杜鹃。走的是一条当年红四军的长征路。学生们介绍,这条路上映山红特别多。

    我们离开小镇不远,折入群山的边沿地带,成片的杜鹃花就泼头盖脑地迎过来,把我们淹没在重围之中。完全不是我们见过的、想象得出的杜鹃,它是高树,是森林。我们猝不及防,呼吸都屏住了。他选了一棵高达丈余、红色大花足有上千朵的杜鹃花树,爬到树杈上让我拍照,说是他的同学们决然不会相信,世上会有这样巨人般的杜鹃花,必得有照片为证。

    我自己也需要这样一张照片为证。在山区和丘陵地带,杜鹃花不稀罕,一蓬一蓬,矮矮小小。小时候听熟了姐姐们唱的一支歌:“淡淡的三月天,杜鹃花开在山坡上,杜鹃花开在小溪旁,多美丽啊,像村家的小姑娘。”工作后出差,长途汽车行驶在大山丛中,沿路一蓬蓬鲜红的山杜鹃,像绿海上浮动着星星点点的火苗,给人一种幽丽而落寞的感觉。不提防真会有一个个彝族女孩,站在映山红旁边,吮吸那酸甜酸甜的花蒂,几头白羊黑羊挨挤着她……就连这幅图画,也透着三分寂寞。

    而眼前,绿海中一星一点的火苗,变成了熊熊的野烧、天然气的爆炸、一篇李太白的磅礴恣肆的古风。这真是一次震撼。后来还把这印象写了首诗,说杜鹃像迸发的山泉,溢出壑谷,涌上山巅。它伴随着蒸腾泥香的梯土、笼罩绿烟的秧田,烘染得山里的春光火红、灼热、醇酽。还想象它是第一春雷在云端碰撞,溅下万点火星儿,化成了这春花遍野。

    杜鹃花在这一带特别繁茂。山民们说,杜鹃花成林的地方,地下就有煤矿。他们常根据杜鹃的疏密来开挖小煤窑。科学家当然能解释其中原理,我只能想象,是地下的煤层把炽热的本质注给了杜鹃。

    在那场旷日持久的浩劫中,人人自危,只有杜鹃花树是超脱的吧?不然,连它也在劫难逃。社员们忽然大肆砍伐起杜鹃林来。据说这是学大寨运动的高招:既把荒山变成了耕地,又可把杜鹃树干做成木碗,卖给日本换外汇。说是已经签订了十万只漆器木碗的合同。这场壮举的成果是,既没有耕地,也没有碗,砍了杜鹃树林,也砍了水土保持。

    后来我告别了这座大山皱褶中的小镇。敞篷货车再一次经过那条长征故道,那片曾叫我们如醉如痴的花海,只剩下七长八短的一片残桩,活像在凭吊一块尸骸狼藉的古战场。

    转眼六七年过去。一位听我说起乌蒙杜鹃气势的画家朋友,专程去看了,画了,回来对我说,亲眼得见了。我听了很欣慰,不知他见到的是那场砍伐的幸存者呢,还是那些倔强的断桩又长出了新林。不管它,总之要庆幸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取代了高天寒流滚滚、大地白色茫茫。

    (一九七九年)

    ※※

    附记:这片杜鹃花林后来开发为黔西北的著名景区“百里杜鹃”,每年花期,游人如潮。我这篇短文经《人民日报》编辑吴培华女士发表在《大地》副刊上,景区开发者认定为第一篇有关文字。又:与我同观杜鹃花的年轻人是我的妻弟张剑。他是“老三届”学生,刚好被“文革”堵在高考门外,后来当知青,顶替母亲就业,又赶上带薪上学的末班车,毕业后做了公务员。现已退休数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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