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茶味行役-乌蒙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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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中学时代曾立誓,此生绝不干医生和教师这两种职业。因为生性散漫,这两行责任太大,怕要害人。谁知生逢人人都是“螺丝钉”的时代,忽然被人拧到了乌蒙山区的一所中学里。于是不得不误了几年的山民子弟,于是也就有了学生。

    这是真正的穷乡僻壤。除有限的“吃皇粮”者,连镇街上的居民都大多数是农村户口。男女老幼一齐为吃饭而战天斗地。当地农村社员一年只能分到三十来斤湿玉米棒,全靠政府的救济款买政府的回销粮过日子。街上居民偷偷做些小买卖,乡下农民毫无现金收入。我到乡下做学生家访,知道了什么叫“赤贫”,见到了真正的“家如悬磬”。五六岁的小姑娘,背上捆着小弟弟到学校操场边打猪草。随着她一次又一次弯腰割野菜,背上的小弟弟悬乎乎地倒过去倒过来酣然大睡。十来岁的姐姐还找了来,劈头盖脸一顿骂,骂她躲出来偷懒,家里活都落到姐姐身上。小姑娘吓得脸通红,嗫嚅分辩着,赶紧随姐姐回家。这种场景很常见。这里几岁的女孩能辨认十多种猪草;十六七岁的男孩能背百十斤的背篼,手提“拐耙子”边走边歇,运送一二十里山路。家里勉力供孩子上学,最高理想是有朝一日改变身份吃皇粮。一次我陪妻子下乡家访(她担任班主任)。一对孪生男孩的姐姐说:“我们家的指望就是两个读书的。请老师只管加班加点地教育,该骂该打,家里不会护短,只有感激。”其实这姐姐异常聪敏泼辣,却是文盲。两位弟弟呢,简直是朽木不可雕也。

    当时被迫做了教师,颇激起我一股发愤情绪,一不做二不休,做了就较一回真。第一个寒假就没回贵阳,待在空荡荡长满青草的校园里读参考书,想点子。这些山里孩子是家中第一代读书人,说是初中生,实际只认识一堆字,不会连缀起来成为一篇“作文”,更不能在生活中有任何作用。我想的是如何让他们念完初中后,多数人除了能读报看书,还能写写书信、申请书等实用文字;少数优秀者则能养成自学的能力和习惯,终生受用。可是,我的试验田只种了一个完整的学期,“文革”就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了。

    然而这里是真的山高皇帝远。北京的伟大战略部署传到这里,时间和力度都大打折扣。虽也照本宣科地经历过造反、揪牛鬼、斗走资、夺大印、行专政等一系列阶段,但比诸城市,都有点儿戏化。特别是我们学校。农村孩子世代善良懦弱,世代视师长如父兄,突如其来的师生易位令他们震惊诧异,见老师就窘迫,更莫说煽动他们打人抄家。因此我们学校的“革命”非常温和,两位校长自动靠边,两派学生头目掀一点“茶杯风波”,不久就实行“三结合”了。区人武部部长任校革委主任,实际只挂名,不怎么理事;一个学生领袖和一位“解放”出来的副校长分任副主任。实际上教育大权还是旁落于办了几十年教育的“三把手”手中。师生关系恢复正常,纯朴的山里娃们又能笑眯眯地平视教师了。我于是不事张扬地恢复了我的试验田。比如以朗诵短文后复述大意来代替作文;作文限做叙事文题目,禁止做天下文章一大抄的“大批判”文;制作“农村常用字汇”叫学生复制;每周读一次文学作品(这一项最受学生欢迎。记得读过峻青的《黎明的河边》,刘真的《长长的流水》,《收获》上写东北狩猎生活的小说[忘其名]等)。我自己则在屋里重读《约翰·克利斯朵夫》和果戈理、契诃夫。这一切我做得很泰然,确信在这个环境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在当时是犯禁的。

    “文革”中,一切学校都要出现势不两立的两派组织,要有学生领袖应运而生。事事对立,处处对立,不明白彼此都是为别人“火中取栗”的那只手。把这个任务完成了,就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去了。我们学校的两派,开始人多的一派,在出席全县红卫兵大会时,上门邀请我作为“革命教师”代表同去。我岂能膺此殊荣,婉转而坚定地辞谢了。后来他们找我商量,由于革命的需要,要征用我的住房做司令部。我下放时怀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把家具书籍都随身带了来,学校就调了这间原小办公室给我做宿舍。既是革命需要,又好说好商量,没有采用革命手段,我当然愿吃敬酒,立即腾房,迁至楼下东端的一间狭长小屋。后来假期回省城,被小偷撬窗入室,窃了一些衣物去。但这批学生毕业离校,后来当上校革委副主任的穆生是原来的少数派,是我这班的学生。刚入学时给我的印象,一是对教师非常尊敬,二是劳动特别肯出力。当上派领后,心随位变,相随心变,不仅说话口气不同,而且脸色煞白,两眼落窝,一副狠巴巴模样,把对立派一个小个子同学关在“总部”里拷问,打得鬼哭狼嚎,引来同学围听。后来当上校革委副主任,立即到区卫生所享受公费医疗,命令医生开了三支葡萄糖注射液当众敲开喝下去。这个可入小说的传神细节,是那位开药的医生告诉我的。风闻他曾在会上说,老戴这样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应该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但他还未来得及执政,红卫兵就完成了制造恐怖的历史使命,部署到农村落户接受再教育。本来就属农业人口的学生,则称为回乡知青,全部离校返乡。那一年过完假期返校,穆生已不知所之。后来听说,这小伙子回乡后沉溺于赌博(当时农村赌博成风,而又属犯法,就聚集荒山野洞日夜滥赌,常在深夜被持枪民兵抓拿,狼奔鼠窜。也有为赌债动刀弄斧的)。穆生赌瘾太深,赌资又匮乏,与其兄劫杀了一个单行路人,将尸首扔在路边一个小煤洞里,但所获仅一只上海牌手表。后来案破,双双入狱,在劳改地竟企图逃跑,被监管人员击毙。

    弹指间近三十年过去了。前岁因事去了一趟毕节,偶然邂逅一位女学生,当晚她就邀约了十多个男女同学,到招待所来看我。他们列队入室,考我的眼力,见我真能一一叫出姓名,齐声欢呼起来。他们看我老了;我看他们宛然当年,很难想象都已为人父母。房间挤不下,我们坐到餐厅里去,七嘴八舌,说到深夜。他们当中有教师、公务员、工人、商人,还有当了不大不小干部的。他们说,留在那个乡镇上的同学,因有些文化、头脑和信息比较灵通,都成了当地的“先富一族”,修建楼房、置汽车摩托的颇不乏人(后来一位退休同事故地重游,回来告诉我说,他夫妇俩受到老学生们争豪斗胜的款待,常常饭约重叠至两三个)。当然,依旧赤贫的也大有人在,主要是那些远离镇街的深山人家。他们一再嘲笑当年的贫困学校生活,不知我始终对它怀有感激之情。在那段兽性横溢的非常岁月,那片赤贫土地成了我的避风港。次日清晨,他们又赶来送行,一再订后会之期。

    这次聚首的组织者,那位女学生的丈夫,正是当年与我商量调房的那位红卫兵头头。他回乡后参了军,退役后又读书,现在成了我的同行,也在当编辑。聚会前的下午,他还陪我去看了一位当年处境比我艰难若干倍的“右派”老教师。“文革”中,我们那个县城和许多区,都发生了惨烈的武斗。我们这所学校和这个区却只是吹皱一池春水,真是奇迹。古人说礼失而求诸野,似乎人性失也应求诸野。

    回想这一段粉笔生涯,有点午夜梦回之感。我发愿不教书,被人强加头上;我决心好好教一回书,却又无书可教。古谚云:“中人之材,皆可深造。”但可造之材能否得造,取决于时代。从北宋太学生陈东到清末的“公车上书”;从“五四”到“一二·九”;从“反饥饿”到“文革”,莘莘学子的命运无不系于国运国势国策。孟曰性善,荀曰性恶,实则人性是一粒兼有善恶基因的种子,全看客观的土壤气候与主观的孰抑孰扬,而长成迥异的品质。穆生就是一个实例。

    (约二〇〇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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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记一:“文革”期间,我蜗居山中,照样读我带下去的“封资修”书籍。得益最多的有两部:《居里夫人传》和《约翰·克利斯朵夫》。罗曼·罗兰的这部四巨册“长河小说”,我上高中时每天中午到新华书店站着读完;在山中又细读了两遍。他说:创造的欢乐才是真正的欢乐,有创造力的生命才是真正的生命,不能创造的生命只是行尸走肉。《居里夫人传》是内弟从重庆借到邮来的。“她在悲哀纷乱的心境中说要学蚕做自己的茧。”这两段话,对于置身混乱、颠倒、前景茫茫之中的我,真如起死回生的当头棒喝,醍醐灌顶的清凉甘露。我自知不可能有什么创造,但一灵不昧,总胜过行尸走肉。这两本书加上狄德罗的一句话“精神的浩瀚,想象的活跃,心灵的勤奋”,成为我的三根灵魂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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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记二:文中所记传闻不确。穆生未死,且做了狱官女婿。三年前宴请几位老老师,托其中一位转告我,我敬谢不敏。今年竟亲自来电话下邀,我自然还是敬谢不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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