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茶味行役-猿猴场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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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从“四渡赤水纪念碑”附近登上古朴的白木船,在荒凉的赤水河上漂流,速度比步行还慢。

    四望的景物使我觉得,时间已在这里凝固,宛如火山熄灭后的熔浆。可以想象一九三五年红军经过这里时,一切就是这模样。没有增添一根电线杆,没有增添一条公路。袅袅的河雾,好像还沁出缕缕硝烟;习习的河风,似乎隐隐刮来金戈铁马之声。如果眼前突然出现一支褴褛而目光炯炯的军队,也不会显得突兀。

    绿树。绿草。绿麦。一片碧绿中,透露出几堵赭红色的巨崖,纹理都作横向,骇异沉雄,山水画中似乎还少见这种皴法。岩上有一种树,论其身材是幼树,看形貌却虬枝古干,百岁高龄。它们伸出若干粗如树干的老根,紧紧抱住嶙峋的岩石,见岩隙石缝就深深钻进去,像是一个个异形的螃蟹。我没见过生存得这样艰难,又这样倔强的树木。不知道它要熬过多少年月,才能长高一寸长粗一圈!坚岩古石,几乎没有一撮泥土,它们从哪儿汲取水分,吮得营养呢?

    我们根据有关方面的介绍,要去访问一些有关一九三四年红军长征过境的知情者。主要对象是一位名叫聂永秀的农村妇女。她家收留和救治了两名红军伤员,她是亲历者,当时是个十七岁的新媳妇。我们在猿猴场乡沙坨村的麦地边见到了她。算来正是花甲之年,但看去要年轻些。

    干部做了介绍,我们提了要求,她把我们带到地边一座小草房的矮檐下,大家各自找地方坐好,她就开始讲述。她在各种场合讲过这件陈年旧事,记得很熟,讲得很顺畅。

    女人们在麦地里干活,絮絮叨叨地议论家长里短。风带过来麦穗的淡淡青涩香气。

    我事先打好主意:专心听,不记录。如果边听边记,一定会只留下梗概,漏掉许多细微的东西,特别是语言,而这正是最重要的东西。我简直像贪婪似的抓牢她的每一句话。次日一回到县招待所,立刻伏在一个窗台上,“趁热”把聂永秀的原话记下来,尽可能不走样。这招待所是一栋民国时期小洋楼,一排拱形高窗的窗台很深,可以当小桌子用。

    回来后,思考如何使用这份素材,觉得最佳选择是原样摆出。红军负伤,人民救助,在当时是普遍现象,在后来是戏曲、电影的热门题材,聂永秀的故事,特色主要在于她质朴的叙述,在于她的土音方言生出的感染力。

    下面就是聂永秀的口述故事。

    红军来我们猿猴场,是在甲戌年的腊月二十。数不清有好多红军,满街满沙坝都是人,赛过过年。红军说:“老百姓不要怕,我们红军是打土豪绅粮(财主)帮穷人的。”红军忙过河,拿出米叫老百姓帮做饭。没有柴,街上住家的就把绅粮家的仓板拆下来烧,我们沙坨没有仓板,就拿地主家的牛圈板来烧。红军在川主庙前面搭了一架浮桥,在下面渡口搭了一架浮桥。浮桥是用十多只船,一只连一只拴起,上面铺门板和杉木桷子。那年我十七岁,刚过门的新媳妇儿,正是有力气的时候,一回要扛三块板子,跑得飞快。等红军过了河,一架桥拆了,另外一架拆不赢,烧了。有一只船是个老船工的,他坐在沙坝上直哭,红军就帮他解了下来,没有烧。

    后来听讲:红军出去,同川军打了火线。过后又才晓得不是川军,是黄平正的民团。红军在碓窝滩把他捉到杀了。他老爹黄厚安是猿猴区的区长,一听,这还了得!我儿子就是本地最了不得的大官,营长,顶歪(神气)的角色,你们红军敢把他杀了!一气,也死了。那是腊月二十五的事。老百姓就编成歌,唱到今天:

    民国二十三,红军要出川。

    先打黄陂洞,后打碓窝滩。

    处死黄平正,气死黄厚安。

    有一天,有几个红军,抬起两个伤兵,来找我家老公公袁德顺。带头那个说:“老板,我是红军营长。我们这两个同志挂了彩,走不动,寄在你家,我们正月十六来接。一定请你家下细照看。这匹大马,送你老人家骑;这扎票子,收下给他们买药买粮。”

    这两个伤号,一个伤在琵琶骨上,额头也有个洞,那颗“溜子”(子弹)还夹在骨头里;另外一个把膝头打穿了。两个穿青上衣、白小衣(裤子),都糊满血,喷鼻腥臭,那血都干起块块了,不过那不是他们各人流的血。红军说,是他们打火线的时候受了伤,营长就把死了的人拉来把他们壅起。火线打完了,营长说:“我们还有两个同志在那里壅起嘞!去看看还有气没有。”刨开还活的,就送来养伤。

    两个红军伤成那样子,我们看了心里不好过。我们公公爹和袁尚文——就是我爱人——连忙帮着把两个红军抬进屋,在神座底下睡起。我们爹对营长说:“伤兵我们收留,只是没有好的给他们吃。”营长说:“老人家,你家吃啥他们吃啥。”营长留下马和钱就去了。

    那马好大一匹,皮鞍子铜镫子啥都齐全,亮晃晃的。这扎票子呢,红军走了过后,哪个敢拿出来,也没有哪个卖东西的敢接,只有收起。

    两个伤员在我家睡起,吃屙都是袁尚文他们照拂,妇女就做饭。我们吃菜他吃菜,我们吃豆花他吃豆花。就是伤一点不见好。

    这事很快就遭人晓得了。正、副陆长带起四个人,背起步枪火枪来了。说是:“听说你家收留得有红军,快交给我们!你们硬是吃雷的胆子,是啥人都敢收留!”四个兵守在门口,那两个冲进去,逮起红军的膀子就朝外面拖,人隔着门槛就甩扑出来。一个红军晕死过去,一个痛得直叫唤。那两个家伙,一个提起把马刀,这么长,这么宽,磨得飞快,怕死人!一个提起长枪,上起这么长的刺刀,明晃晃的,扬言要把两个红军杀在我家门口!

    我和妈妈架起陆长的手,爹和袁尚文架起副陆长的手,喊他:“杀不得,二爷!”这副陆长黄少成,他妈妈也姓袁,算我们姑婆,喊他“二表叔”。沾了这点亲戚,所以才夯得动他。他说:“不杀?这是上头的命令。”我爹说:“红军营长讲好了的,他们正月十六定要来接人。你杀了他两个,当得杀我一家七口。要杀你先杀我全家算了!”我小姑就在旁边呜呜哭起磕头。黄少成一听红军正月十六要来接伤兵,害怕红军不会放饶他,心里头打顿了,嘴上还是骂:“哪有这种事!”我们爹趁势说:“好嘛!你又杀嘛!等红军来接人,我只晓得叫他们来找你,你两个就抵红军伤兵。”他两个小小陆长,还歪得过民团营长黄平正去?红军收拾黄平正,好像拍死个苍蝇。那他黄少成就是个蠓蠓蚊。他们磨了一阵,硬是不敢动红军伤号,丧起尾巴走了。

    当晚,黄少成又摸到我家来。他说:“街上的团兵下来清乡了,杀了不少留下来的红军。你家这两个,你们各自打主意,沙坨的人我夯得动,街上的来了我就莫法。不要到时候又跟红军说是我杀的,叫我脱不了爪爪。”

    我们坎脚下不远点的任大娘家,来了个掉队的女红军。任大娘收了她一块黑缎子、四块钢洋(银元),答应收留她。哪晓得这老奶一转背就去报了地方,领起几个人来抓起女红军就走。女红军一路大声喊:“大娘,你是收了我的缎子和钢洋,答应收留我的哟——”拖到坡脚,就把她杀了。先是拿钝刀砍,砍不进去;拿火枪打又打不响;拿刺刀戳,捅进去又扯不出来。好半天都整不死,好惨呵!几个人都吓软了。后来黄屠户从坎上过,这几个喊他下来把女红军杀了,给他两块大洋。女红军死了,还睁起两只眼睛直瞪瞪地看着他们。几个人害怕得打抖,拿大石头把她脑壳砸得稀烂,才敢转身回去。

    我爹听到这些,害怕两个红军也遭清乡的人杀害,辜负了营长的托付,也冤枉救他们一场。商量一阵,决定把他们连夜搬到坡上那个废石灰窑去。那窑子门很小,里头宽敞得很,又不会引人夹疑。

    那夜晚一锭墨黑。怕人看见,又不敢点亮蒿,连点炷香照个影影都不敢。我爹在前头摸路,袁尚文和哥哥袁尚蛟一人背一个红军跟着。袁尚文个子小,那红军又高又大,他背得直是喘气不匀,要我和小姑在旁边扶起走。好容易送到窑边,把红军睡放在板子上梭进去,就睡在里面。

    红军住进石灰窑,放得心了。就是伤不见好转。我天天去送饭,那里头一股血腥气呛鼻子。半个月下来,他两个撑起来坐都不得行了。我心头想,这样拖下去,横顺是个死,岂不是冤枉救了这两个红军,白费了这片心?我横想顺想,想出了办法:去请我娘家的爹来医伤。

    我爹聂洪金,是个老土医。他医好的人,是人家医不了抬出来的;他医不好的,只有死了,再没有医法的。我和老公公商量,他说:“也好。不过你要去,就要把这身过门衣裳脱下来跟你嫂嫂换过。穿两件新衣裳出去,遭老二(土匪)看见不得了!”那时都说老二抢新媳妇。我才过门的新姑娘,穿一身花衣裳;嫂嫂那阵在坐月子。她说:“哪有换衣裳穿的道理!换就长换。”她那件蓝布衣裳,补了几个疤,还有奶娃的屎壳壳、尿印印。我也顾不得了,换就换,救人要紧。

    天蒙蒙亮动身,到了我后家石灰窑,爹才吃完早饭。我把红军伤兵的事讲了,又说:“我来请爹去看看。你老人家把他两个医好了,要收钱呢,等营长来接他们的时候,该收好多给你老人家好多;不要钱呢,就当你老人家做好事。”爹顿都没有打一个,就说:“我医。我不收钱。”我就估谙爹要讲这句话,要不我也不敢来找他了。我三哥遭伪政府抓去当川军,受不住那个罪,开小差跑转来,在半路遭撵上,几枪打死在山上。后来过路的人都在传:有个兵遭乱枪打在路边,是石灰窑聂家老三。我们家听了,连去收尸都不敢。我们三哥就这样骨头没有留下一片。所以我爹把国民党抓丁派款恨透了,时时要想报伪政府的仇。爹叫我讲讲红军的伤势。我讲了,爹说:“莫来头(没问题),医得。”转脸就叫我哥切药,说是有伤必有寒,是寒重了。一共切了两大包草药,熬水吃的,另外有外面包的药。

    到了沙坨,我爹进屋就喊烧水。把铜刀刀、铜镊子、铜弓弓都拿开水煮过。准备好了,就上坡。趁人不看见,钻进废石灰窑。我爹找到红军的伤口,含一口水喷去(带巫医性质,减轻疼痛感),就下刀子,割进去这样深。拿铜弓弓绷起伤口,把朽肉一点一点地割下来。我在旁边吓得像筛糠。两个红军说不晓得痛。好半天才弄完,催我婆婆熬好水药,一天吃三道。两个是一样的病,就吃一样的药。起身时爹说:“隔一场看,得起来坐呢,就有救;撑不起来呢,怕是寒老火了,无救了。”

    包药又吃药,七天下来,两个红军坐得了。我天一亮又去跟我爹报信。他一听,就翘起胡子笑了,立马又同我赶到废窑。这回不吃药了,光是换包的药。又说:“再隔一场,看起得来走动不。”

    又过七天,两个红军就要夜晚摸出窑来耍了。我给爹报信,他说:“这回不用我去了。去多回了遭人家晓得,前功尽弃。你拿药去熬起喂他们。”我说:“原先那样深的伤口都收拢了,就是还有指头那么大个伤,棉花伸不进去,一碰晓得痛,就是不收口。”爹说:“伸不进去就擦伤口边边。你在坡上捋点‘鹅不食草’,嚼碎敷在伤口上,它就会把伤口扯拢。”果真,这一包就收了口。

    两个红军能吃能睡,会讲会笑了。他们说:“二嫂,要不是你把大公请来医,我们那样睡起挨,迟早是个死。”他们出来见了天光,见啥子都新鲜,都稀奇。那阵刚收过老麦。他们说:“麦子根根好吃。”我说:“麦子羹羹不见其吃,加点嫩菜煮来要好些。”他们跑去拔了棵老麦根根在嘴里嚼,我才晓得他们说的是“麦子根根”,不是“麦子羹羹”。我说:“你们啷个想起吃麦子根根哟?”他们说:“行军打仗的人,啥子都吃过。”

    营长不是送了我家一匹大马吗?不多几天,就遭罗云波罗大爷看见了,硬说是他的,遭红军牵去的。你家敢要,好大胆子!跟老子牵到赤水城卖了!那罗云波是开药铺的,袍哥大爷(帮会首领),“舵把子”(老长),哪个敢惹?我爹就牵起马前头走,罗大爷跟在后头。

    走到个山沟沟,对面来了支川军。一个营长坐在滑竿上,一颠一颠的。走拢来,看见那匹大马,就叫滑竿停下,跳下拦住问:“你这个老汉是哪点的?这匹马是老子的嘛,你在哪里搞来的?”

    我爹不敢讲是红军送的,就说:“这匹马是红军的,脚杆崴了,丢起走了,我捡起来喂。罗云波罗大爷说是他的,叫我牵去赤水城给他卖了。”“这个罗大爷在哪点?”“在背后。”那营长跳起脚骂:“这是老子的马,遭红军掳去的,才坐的滑竿。老狗日的敢冒认官马!”喊他的兵:“跟我把这个混蛋抓来,老子今天捶破他的屁股!”

    那些兵去找,罗大爷早就梭到哪个刺蓬蓬躲起来了,找不到。那营长问:“你是哪点的?”我爹说:“沙坨的。”“好!把马给我牵沙坨去。”

    到了沙坨,那营长不用坐一颠一颠的滑竿了,一高兴,给了我爹三块光洋。我爹立马到猿猴场街上买了一斗五升白米,转来给红军煮饭吃……我现在还在同罗云波的媳妇说笑:亏你老公公硬是会躲!那阵要是遭那个营长抓出来,不把屁股捶成了几块!(她高声向麦地里的那个媳妇取证,引来一阵笑骂。)

    到了挨边五月间,两个红军完全好了。一个留了残疾,有点跛,另外一个跟好人一样。红军营长们走过后,没有转来过。红军的消息,起初还听到一点,过后也听不见了。行军打仗又不是走人户,哪有一定之规。后来,两个红军要走了。问他们走哪方,他们说,先访队伍,转回红军去。实在打听不到的话,就只有先回江西老家。

    他们说未走先要帮二嫂家做点活路,要打酒谢大公。我说:“我家不缺人做活路,大公不缺你的酒喝。医好了你们他比喝茅酒还高兴,他的道理我明白。”

    那天,我家给他们每人炒了三升炒米,送他们上路,这是家里头早就存积起来的米。我去接了娘家爹来送他们的行。临分手,两个红军流了眼睛水,我们一家也流了眼睛水……

    第二年二月间,袁尚文上街赶场,杂货铺的人说,邮政打得有封信给你。他拿起信回家说:“二嫂,江西打信来,一定就是那两个红军。”我们一家人拿起信,车来车去(方言,指翻来覆去)地看,就是找不到一个人念来听。敢找哪个呀?就这样清乡的还不放饶我们哩。想来想去,脑顶皮都磨破了,还是无法。只好狠个心,把信塞进灶孔烧了。从此,同两个红军的关系也就断了。

    红军营长托付我家的事,总算有头有尾地办了。不过,我家收留红军,到底还是没有逃脱那些人的爪爪。两个伤兵走了过后,区公所晓得这件事,先是把我们袁尚文两弟兄抓起去,前后关了十七天。我公公爹去躲了。黄少成阴悄悄来报信:“你家要赶紧设法哟!他们明后天就要押到赤水城去收监。收了监,这辈子就莫想再见一面了。”我婆婆妈光晓得哭。我说:“设法?我几娘母设得出啥子法?”他听了,跟着我们唉声叹气。我婆婆妈央他说:“二表叔,帮个大忙嘛!”他说:“你几娘母有力气嘛。这样吧,要是你家答应年年帮我插点秧收点谷,我就去帮你家说说情,看保得出来不。”我忙说:“出点力气做点活路,莫来头嘛,我们答应。就请二表叔把人快保出来。”我婆婆也不愁了,直是说:“二表叔到底是一家人!”黄少成摇头叹气:“试一回吧。拿不准!拿不准!死马当成活马医吧……”起身走了。

    第二天,两弟兄转家来了。我们去谢了黄少成,立马帮他家做活路。后来晓得,区公所关了他两弟兄十多天,没啥浇头;红军早去得山远水远的了,上头也懒得再麻烦,就叫我家找保取人。黄少成家人手单薄,缺人做活路,就打了这个鬼主意蒙哄我家。我一家就这样给黄少成打了二十多年短工,一直到解放土改。

    土改时候,我婆婆妈过世了,紧接着娘家妈又过世。我去城里头开会,戴的孝都是重起的。我公公爹是解放前就死了的。亲生爹,那个老土医,话到一九六一年,亲眼看到了解放、土改、社会主义……

    只可惜那两个红军同志,再也联系不上。连姓甚名谁都搞不清楚。

    (一九八四年十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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