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果树大瀑布要算是贵州第一名胜了，徐霞客日记里写过它，郑子尹咏过它。我小时候随父亲去看过一次；后来也去过不止一次。但直到这回住下来，才知道它不只是那个人人看得眼熟的大瀑布，而是一个瀑布群。
几天看下来，只有悦服天工的巧思杰构，别无话说。
看了这个瀑布群，才真领会了这水为什么叫“白水河”。丰盈湍急的河流在山间迅跑，一路与石岸嬉戏。忽然间巉岩恶作剧，笔直下陷百千尺。她不及收步，猛跌下去，骇极而啸，惊极而笑，卷起千堆雪。有了瀑布群，水才成为白水。不然，再清澈的河也只是透明碧绿，不能这样雪也似的白，雪一样晶莹、纯洁和闪闪生光。而且它们能像雪一样飞舞，雪却不能像它们那样翻流。
白水河是瀑布群的母亲，瀑布群就是兄弟姐妹。古话说一龙九子，九子各别。白水河的孩子们也如此。位置最上游的陡坡塘瀑布，浩浩汤汤，浑然而下，像是温蔼的哥哥。那么最下游的星峡瀑布，就是暴躁的小弟，一段最窄最曲最嶙峋的峡谷，刺激得他咆哮如雷，跌跌撞撞地冲决而去。一位同游者往浪花中扔了一大片蕉叶，转眼就不见了踪迹；几秒钟后才浮现出来，却已在数丈之外的静水中了。
螺蛳滩瀑布是善良的姐姐，豁达爽朗，勤快地浣洗着一网又一网银色丝束，还絮絮地与割稻挞谷的村女笑说家常。那么滴水潭瀑布就是最内向的妹妹，因洁癖而深居幽谷，不许俗人偷窥一眼。我们隔着灞陵峡谷，只能见到一段雪白的纱裾，曼然悬垂在冷绿之中，只有近腰的几缕细丝在微微闪动，显出她轻匀的呼吸。摄影师用超长焦距拍到了她完整的风姿，我想起秦少游赠女冠畅师的诗：“超然自有姑射姿，回首粉黛皆尘俗。”
银练坠潭瀑布是顶美丽顶调皮的小妹。同是一股水，她要逞性游戏。一会织成冰绡，一会搓成玉练，一会化成云絮，一会又挂成水晶帘。喜怒哀乐，变化莫测。而且工于心计，选了个对象。这位石郎温顺又灵巧，把她打扮得仪态万方。周围许多株盘根错节的古榕树，是一群好脾气的寨老，看着这娇憨小女，摇头叹气，苏苏地笑。
那么，黄果树大瀑布呢，是家族的灵魂。他尽奄弟妹之长，涵养成一股雄浑、深邃、遒劲、厚重的浩然之气。俯瞰着他们，护卫着他们。
大瀑布背后隐藏着一个水帘洞。不知道怎样来形容它。古人说神物不容狎近，水帘洞却是要让黄果树大瀑布这个神物与人狎近。置身洞中，大瀑布就贴着你雷霆轰鸣，天河狂泻，银弹飞舞，天威逞作于咫尺之内，震颠着你整个躯体和灵魂。但你却有百分百的安全感，知这是一次独一无二的人生体验。文友说，曾陪一批作家来此，一位北国女诗人赖在水帘洞中不肯出來，同伴们去拉她，她大喊：“我嫁给黄果树瀑布了！”
古人说诗是有声画，画是无声诗。黄果树瀑布群却是一部有声的画，有图的诗。就它的旋律感、韵律感、节奏感和整体感而言，它更是一支交响乐队。陡坡塘拉着大提琴，螺蛳滩吹着圆号，滴水潭奏着双簧管，银练坠潭吟着小提琴，星峡瀑敲着定音鼓。大瀑布是混声合唱团。它们分以自己的声部，合奏出谐和、雄浑的《欢乐颂》。
（一九八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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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那年受《逍遥游》编辑部之邀，与几位文友在黄果树住了几天。黄果树瀑布我小时候就随父亲去看过，后来也去过几次。但都是从正面看看大瀑布就算到此一游了；这一回住下来，才遍游了水帘洞、天星桥、石林和瀑布群，感觉以往都白来了。可惜绝大多数观光客受制于导游，至今仍然是只能看看大瀑布就打道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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