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茶味行役-东线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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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三月,有两位奥地利朋友来贵阳。我曾在格拉茨受过他们的款待,他们来了自然该我作陪,于是有东线之游。所谓东线,指的是黔东南自治州黄平镇远一带风景区,这是旅游指南的称呼。

    在此之前,已经陪他们去过黔北、西线,加上在奥国的见闻,知道西人与我们的旅游观有种种不同。最大的不同,我们偏重于对奇山异水作静态的观赏,他们喜欢在自然环境中作动态的游乐。我们是看风景,主体是景物;他们是玩风景,主体是人。我担心两位客人对此行期望过高,或许会让他们失望而归。我在人家那儿一个月过得很充实,我很在乎我们这儿给人家留下一个什么印象。

    到州府凯里住下,在饭厅用餐时碰到了热心人——州外办的潘君。他立刻为我们设计了一个诱人的日程,并带着译员安妮去办了游览证,第二天又为我们担任向导。路上他大发议论,说把旅游点和好风景画等号大错特错,自然景观只是浅层次的旅游目标,人文景观才是深层次的、具有更大吸引力的、真正有开发前景的旅游内容。此论深得我心。眼下要去的雷山县上郎德村,就是他们按照上述观点选择出来,加以扶植的一个苗族山寨,到现在已接待过好多批外国旅游者了。他讲述了许多其中趣闻,使这段尘土飞扬的颠簸旅程颇不寂寞。

    上郎德村

    上郎德村离凯里仅一小时汽车路程。寨子围在深绿浅翠的山峦里,傍着一条清浅小河。寨前寨后两座门楼遥遥相对,都是新制,淡黄的木色配着草树石阶,诱人去凭栏小坐,让山光水色扑过来洗去风尘和疲劳。

    正值农忙季节,进寨拦路等仪式从略。沿着弯弯曲曲的石级小巷,在空寂的寨子里随意游荡,引得大小狗们尾随着吠吠不已。黝黑木楼上,这家那家探出老婆婆的花白头颅和小孩的虎头帽,坦然地打量不速之客。潘君高声大气地用苗语和他们问答,引他们喧笑。狗们尽过了职责,交班给肆无忌惮地围着老外叽叽呱呱的小孩们。有一个还受祖母差遣,捧来了又烫又软又甜的烤番薯招待远客。我们看水井,看木楼,看泡着靛叶的染料桶,看巧手老木匠做窗棂,渐渐各自走散。只知拍照的德查克不知转哪儿去了。罗爝(罗曼斯基的中文名)倒时时跟我们在一起。他读过北京语言学院和北大研究生,一口普通话比我们谁都标准,见什么没见过的就盘根问底。

    陆续把人招拢,午饭也已齐备,设在一座小庙式的堂屋里。穿石院,登石级,三位苗家少女堵在高门槛前,穿着盛装,挂满银饰,头戴牛角型大银冠,手捧装满酒的大牛角,唱歌敬酒。客人事前得过传授,垂手低头,象征性地沾沾唇。如果伸手去接那牛角,就要真干杯了。

    菜饭都是主妇做的,桌凳也很简朴,但客人们吃得很香。德查克从来是随遇而安,容易待承。罗爝娇气一点,但一盘油炸洋芋恰好中了他的意,说是自离开维也纳没吃过一次土豆,鸡汤也是心爱,边吃边夸。三位姑娘唱劝酒歌:两腿走来的客人喝双杯,坐四轮汽车来的喝四杯。实际不论杯,随客人抿一点。路上潘君说,有一支人数很多的法国旅游团,被这个古老的劝酒礼仪激动,又欺村酒淡薄,有人就说我坐十轮大客车来的,喝十杯。团长说我坐的是火车,数不清多少轮子,海喝。一顿酒放翻了好几位英雄好汉,别的项目都无法进行了。于是有了教训,不勉强干杯。

    这些劝酒歌很美。潘君一边听,一边翻译给我们听。有一首唱道:“今天不是节日。你们来了,今天就是节日。欢欢喜喜穿上盛装。来不及杀猪,杀只鸡表表心意。”又一首说:“我不晓得是哪股风把你刮来的。要是我晓得是哪股风,我希望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都刮这股风。”

    该由客人唱的答歌,是潘君代表我们唱的:“多谢你家的酒!多谢你家的菜!你家酒菜满桌摆,我们空起双手来。没有什么礼物送,唱首歌来谢款待。”

    主人让我们翻看两本很大的留言簿。上面已有好些来访者的题词,有国内游人,更多的是外宾,包括那些乘火车来的法国人。留言簿纸张笔墨都很次,恐怕难以久存。我们也题词留念。罗爝写汉字,德查克用毛笔写德文。安妮抓紧空隙,穿戴起全副苗族盛装,让刘荣敏拍照片。我拿起唱歌姑娘卸下来的大牛角银冠,掂掂重量,罗爝也走过来看,我就顺手给他戴在头上。大家夸好看,三位姑娘跑过来,不由分说给他穿上花衣花裙。几分钟,英俊欧洲小伙变了清秀苗家姑娘,只是身材高大了些。大家拍手大笑,争着去和他一起照相。我对他说:漂亮。他眨眨眼说:“秀色可餐。”罗爝使用中国成语和地道北京话的本领,常常令我们乐不可支,佩服不已。

    主人们一路唱着歌送我们出寨,在木门楼前又拦住喝一通送行酒。三个姑娘中的两个,陈兰和陈实美搭我们的车,同去另一个苗寨看跳铜鼓。

    跳铜鼓

    汽车调头往凯里方向开了一段,中途停下来,我们步行上山。

    这一走走了将近两个小时。坡很大,天空晴朗,人又处在午饭米酒带来的疲乏之中,我担心两位客人吃不消。但看去他俩走得很精神。德查克穿着红背心,还挎着他的三只相机,一路揿快门。罗爝也脱了外衣,穿一件橘红色短袖衫;走了一段,把红衫卷到胳肢窝,敞着胸膛迎接山风;后来索性赤膊上阵。他喜欢抓机会晒太阳,我已见过两三次。爬到山顶,又迤逦走下深谷。在夹谷的树林里,老远就听到单调而深沉的铜鼓声在前面。在鼓声里足足走了四五十分钟。再没有比鼓更简单的乐器,也没有什么乐器比鼓声更能引人遐思。它留下的空白最多,能容纳你的想象在其中跑野马。一跑野马,走路就不那么累了。

    遗憾忘了这个苗寨的名字。它有一个小广场,那只铜鼓就是在这儿敲击。观众围成圈,人人表情严肃。圆圈里的舞者只几个人,男女各成一行,手拉手踩着鼓点横步,同样表情严肃。男人都穿蓝色长衫,束腰带。女子系着花围裙,戴银饰,带头的两人头戴大银冠。我们被引到一家大露台上喝水休息。先到的客人中有三位欧洲人,立刻与德查克和罗爝寒暄起来。有一对英国夫妇,神情冷淡,话很少。另一个高挑个子眉目姣好的法国姑娘,忽然和罗爝对起汉语来。原来她也是北京语言学院的留学生,读了两年了,说中国话与罗爝不能相比。

    铜鼓一直不紧不慢地敲。我纳闷它怎么音色和音阶会有变化,这可是别的鼓做不到的。后来正式观看时,才明白另有一人坐在铜鼓后面,双手提一个饭甑似的木桶。鼓手敲一下,他将木甑往铜鼓底部一凑,铜鼓的声波遇到另一个音箱,尾音自然发生变化,这么“咚——嗡,咚——嗡”地摇曳着。

    此时男女两队已增至二十来个人,步伐姿势一成不变。跳铜鼓是一种慎终追远的仪式,当成舞蹈观赏是有意的误读。男队带头的老人,八字胡,宝蓝长衫上罩着团花黑缎马褂,黑绒瓜皮帽,俨然一身清装。他面部那种雍容肃穆的神情,脚下疾徐中节的步伐,使他迥然超越于众人之上,显然是德高望重的耆老。

    队伍在逐渐加长,听说会增加到上百人。但时间已向晚,我们就离开了。三位欧洲人搭我们的车回凯里。法国姑娘向我打听镇远,我说镇远是文化古城,值得一去,并邀请她乘我们的车一起去。她说,据介绍跳铜鼓明天才是高潮,她准备还要来一趟,然后再乘火车去镇远。她大约是把跳铜鼓作为研究课题,才这么不惮跋涉吧。

    两位朋友深感满意,包括那一趟翻山越岭,说是难得有这样一个出一身汗的机会。我庆幸得到潘君的指点,自己也觉得今天很有趣。

    云在堂

    次日离凯里去镇远。第一个目的地是黄平县飞云崖。

    观看了修葺一新的庙宇、亭阁、山壁小径,和那堵“云停水立”的著名岩壁,又在傍山长廊上流连许久。德查克感叹说,得待上两三天,才能拍完想拍的东西;这样匆匆来去,太遗憾了。出门上了车,发现罗爝不见了。荣敏便进去找,连他也有去无回。连连揿喇叭,总算唤出来个荣敏。他说,罗爝待在云在堂不肯离开。等了一阵,荣敏再去促驾,又一去不回。轮到我去看个究竟。

    荣敏倚在过厅的二门边,向我指指里面。我一看,罗爝站在小天井的回廊边上,已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

    这云在堂是一个极小极幽静的小院落。一重过厅,一栋平房,夹着一方小天井。大门外有一块木牌,告示这里是民族服饰风俗陈列馆,但展品目前在外地巡回展出。起先参观这里,我觉得正好给《红楼梦》剧组做潇湘馆。我从堂屋步下侧面石阶,走到回廊上,偶然抬头看见檐角那一片苍翠欲滴的小山峦,不禁失声说:“这地方太美了!”罗爝应声:“真美!”

    他站在那儿简直痴了。我想是这种中国庭院才能造成的阒静寂寞氛围,把他俘虏了。罗爝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心里有浓烈的宗教和文学气质。在贵阳黔明寺的观音阁小院和安顺东岳庙神殿前,他也是陶然于这种氛围之中,一再要求多待一会。而那两处远不及云在堂这种沁人肌肤的晚唐小令意境。

    罗爝终于回过神来,跟我们往回走,一直默不作声。后来,他曾经叹一口长气说:“那里太好了,云在堂。”

    青龙洞

    见罗爝这么喜欢寺庙,我对镇远之游便有把握了。青龙洞的寺庙群更宏大,更深沉,被故宫博物院权威专家誉为宋人青绿山水长卷。

    没想到我竟惨败了,就在我恃为王牌的青龙洞。

    整群建筑都簇新锃亮了,熙来攘往,与我曾经见到的模样大不相同。那时它们像几位深邃简古的高僧,现在却像是一群欢天喜地的小孩。其实游人并不很多,熙攘嘈杂是因为主建筑那里正在拍电影。粗细电线从平地牵到高阁,话筒发出各种指令和找人要物的呼喊,加上层层叠叠的忙人闲人,古刹变成了集市。罗爝干脆站着看起热闹来,哪儿也不去了。我只好陪着看了一阵。片名不知道,但看得出是那胡编乱演的古装片。

    我们往回走,兴致阑珊,懒怠说话。罗爝终于忍不住说,比飞云崖差多了。我说是拍电影破坏了气氛。罗爝说,不完全是。我没有和他争辩,但相信这是主要原因。禅林深沉,华严世界,感染人的正是这种氛围。古刹而不庄严,禅林而成闹市,自然什么也谈不上了。走到寺外沿河路上,我不甘心,想带他去看看青龙洞山门。那年我来造访,山门里那遮没石壁厚逾数尺的藤蔓植物,使我如受当头棒喝,直觉得那绿、那凉、那清,直钻进骨髓里去。但我学谨慎了,先独自前去调查。

    果然没有了。藤蔓覆盖的苍壁,绿云迷离的洞穴,都没有了。只有一堵雪白簇新的墙。我悄悄回到他们中间,什么也没说。

    下午游览城里的古码头、古民宅,罗爝索性闭门休息。为我们当向导的是两位新朋友,小傅和小齐,是一位写诗友人介绍给我的。他家傅宅是一所幸存下来较为完整的古屋,雕花门窗、家具很精致,小傅和他父母妻子都善良而好客。于是我列为镇远之行的重要内容,并求他写了引见的信。我相信这项活动对奥国朋友比山水更有魅力。

    来到傅宅,果然那些雕花木具很精彩。虽然有些损毁,但能保存下来已不容易了。德查克在建筑学院任职,此行的任务之一正是要拍摄一些中国建筑的照片,于是如见异宝,忙活起来。我和安妮帮着他搬搬弄弄,顺便观赏。这座住宅稍嫌逼仄一些,但原式原样,基本没有增删变更。如能得到政府的修缮保护,可以成为镇远文化古城的明清民宅景观。

    傅顺德的妻子和母亲早已在厨下忙碌。德查克赶在天黑前拍完照片,堂屋里摆开了古老的方桌,古老的方凳,黄黄的灯光也显得古色古香。荣敏去旅舍接来了罗爝,他也赶在夕晖里欣赏了那些木雕一番。

    这顿晚餐充满了中国西南山城老式家庭特有的情调,使两位远客心旷神怡,弥补了白天造成的缺憾。

    高碑湖

    次日游阳河。从停车场下车,步行走向码头。我不幸地发现,沿途那袅袅牵衣的凤尾竹林,郁郁葱葱的草树,成群成阵的五色蝴蝶,这些在初游时心醉神怡的景致,都荡然无存了。剩下的只是无趣的新路,呆板的拱桥,枯干的泥土。到了码头,登上一架机动船,船头能看到河面的部位,已被先上船的游客坐满,我们只得在机舱边相对而坐。

    船开始行驶。充耳是鞭炮一般的马达声,遮眼是嗑瓜子打扑克的红男绿女。看不见河水,听不见天籁。这不是泛舟阳河,是商贾跑单帮。德查克颓然兀坐,照相机赋闲。罗爝索性掏出一大本德文书,埋头攻读。

    我汗都出来了,招手唤来小傅说:这种玩法,不是在丢阳河的脸吗?他说,我也觉得不对劲,但怎么办呢?我问他:高碑湖有朋友吗?他说有。挨到高碑湖,我们就舍舟上岸,登石梯,过古树,走进高碑村。

    小傅带我们来到一列新修的小砖房前面土坪上。一对青年夫妇过来招呼。小傅介绍,他俩是高碑小学教师,这一列三间平房是他们的住宅,现在借出一间做教室,因为校舍正在修建。张老师把第一间屋的两扇门拉开,我们发现小屋里满当当挤着二十来个小学生。根本放不下课桌,条凳当桌子,坐在巴掌大的小矮凳上。孩子们看见外国人,又惊又喜,但居然沉得住气,在张老师指挥下表演了齐诵、答问等等。最出色的是一个小女孩张端子,就是张老师的女儿。自小整天生活在教室里,不知不觉跟班读了上来,年纪比同班的小了好几岁。

    张老师提前下课去弄吃的,我们就同这群快活的小麻雀玩了很久,听他们叽叽喳喳互相泄密。我又陪罗爝到屋后山麓的坟地里转了很久。他喜欢这一类场所。我们聊起文学,他说他不喜欢茨威格,我说:因为他写得腻吗?他应声称是。我也不喜欢茨威格。我问他怎么看弗洛伊德,他说:“胡说八道!”直到土豆蒸熟,面条煮好,我们才进屋去。告辞时,大人小孩一大群把我们送到河边,张端子眼睛红了,噘着嘴不许我们走。

    我们雇了两只打鱼船,划向诸葛峡。

    没有了引擎声、笑骂声、嗑葵花子摔扑克声。没有了晃来晃去的人头身影。青山就在身边,绿水就在身边。这才是我记忆中的泛舟阳河。两位老外又开始兴致盎然。那个左一张右一张揿快门;这个有一下没一下地划船,一会洗手洗脸,一会洗脚,惬意地大声叫喊。

    我和小傅相视一笑,暗叫一声侥幸。

    小船把我们送到诸葛洞附近滩前,我们步行约两里,汽车己在那儿等候。沿路河滩中黑岩如牛,如象,如屋,如垒卵,可观可憩,不觉劳累。

    陪奥国朋友的东线之旅,到此本已完成,但侗寨未得造访,德查克总不甘心。罗爝回国后,德查克仍留贵阳一两个月,独自行动,不要我们陪伴。经过种种努力,终于如愿以偿。于是我和安妮又陪他再踏东线。然而那是后话了。

    (一九八九年)

    ※※

    附记:此行之前,我陪德查克和罗爝去安顺,罗爝要上天主教堂。教堂大院里住有我一家亲戚,我顺便去看看,没想到我母亲正在他家。从教堂出来后,我向他们介绍,德查克以为听错了,连问两声,得到证实很惊喜,一起照相留念。九月底,母亲就病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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