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拓宽，一幢楼必需拆除。这没什么奇怪。艾城整个地面浇注了厚厚的水泥混凝土。艾城居民几乎遗忘了泥土，因为，艾城的树也扎根在混凝土里，而且，草坪像地毡一样铺贴着地，所有的绿色植物已习惯了混凝土。据说，艾城的植物跟别的地方不一样。
大概挖掘机往地下掘得过于深入了，到达了土层，那泥土，我看像是涌泉一样。我跳下驾驶室，捧起泥土，泥土在我手指间流滴，我闻着那清新的气息。它让我想起我曾是农民的儿子。
我偶尔听说过，艾城的居民不愿承认自己跟泥土打过交道，否则，意味着不是艾城居民。可是，我沉浸在庄稼汉捧着谷粒那样的喜悦中一再地捧起泥土的时候，我身边已拥着许多人，他们不知什么时候赶了过来，好像我掘出了元宝、黄金。
他们的鼻子吸溜地发出响声，似乎因为缺氧憋得受不了，我猜，他们一定是闻到了泥土的气息。他们争相捧起泥土，又看又嗅，纷纷说：真好闻，真是香。还念叨着：泥土！泥土！
我倒是一本正经起来，远远地站开。他们忘了自己是艾城居民这个身份，毫无顾忌地吸纳着泥土的气味。我说你们这些个土包子，影响工程进度啦！
露出泥土的地方，至多不过井口大小，那里的泥土气味传得那么快那么远，附近的居民都往这里奔。那情景，好似闹水荒的时候，大家对水十分敏感。
那么多人去掏去捧那屁股大小的地方的泥土，顿时一片混乱。有的用嘴去亲吻泥土（泥土是恋人？），有的将泥土抹在脸上（泥土是化妆品？），有的用水和了泥土玩（泥土是玩具？），泥土使人们表现出各种形态，甚至，跟他们的年龄、身份不符。更有甚者，一个老头，索性躺在坑沿，打起滚儿了，泥土沾满了他的衣裤，俨然一个老顽童。
一连数日，工程被迫停工。到底还是工程的头儿有见识，他拍板，在那里开设了一个土浴场。我操作挖掘机，扩展了“井口”，可以容五六个人同时坐在坑内。
土浴经营项目推出的第一天，工地排了很长的队，那是蚊香一样盘起来的队伍。土浴出来的人们，浑身上下都是泥土。很快，头儿又推出了干洗、湿洗两个系列。我又掘开了一口新“井”。
湿洗，实际是沐浴泥浆，出来了，简直活脱脱一个泥人，只剩眼、嘴还留着人样。头儿的脑袋实在好使，第三口“井”，定为捏泥巴游戏。而且，配套的还有捏泥人比赛。建筑场地已整理一新，铺了水泥地，无数个小泥人摆在上边，好像是出土文物。不知谁说，这是盘古开天地，两位始祖担泥人造人类。
隔了个把月，土浴场生意清淡下来（我已改行经营土浴场了）。我获悉，城里数个街道出现挖坑的现象，本城的管理者及时出面干涉，及时出台规矩，但是，挖“井”转入了家庭。特别是一楼的居民，在室内钻洞，声称要挖出泥土。居民传言，泥土能强身壮骨、增强性欲。甚至举例，一位弥留的老人，自从沐浴了泥土，又焕发青春，白发变黑发。
我担心，整个城市的居民楼，都像老鼠打洞一样，挖下去，本城不是有事故隐患了吗？楼房建在地洞的网络之上，万一来场地震，那多么可怕。幸亏本城的首脑发出了号令，组织了庞大的队伍，挨家挨户堵洞，用水泥将洞封死，并出台了相应的制裁规矩，这样，打洞热潮终于得到了有效扼制。
我掌管的土浴场重新红火，而且，扩大了营业项目，特别是泥土的零售批发业务，可谓供不应求。两台挖掘机，日夜不停，将挖出的泥土包装，起先是手工，后引进了菜类包装工艺流水线设备。各大商场各大医院增设了小包装泥土专柜。这场疯狂的泥土运动终于走上了有序的轨道，我们泥土经营总公司的利润直线上升，一跃成了艾城的头号纳税大户。
遗憾的是，我忙乎得抽不出身，父亲临死也没见我一面。父亲托邻居送来了一个匣子。早先，我见过，父亲根本不让我接近，我猜那是祖传的宝物。我打开匣子，一个古色古香的小瓶里，盛的竟是泥土。原来，父亲一直隐瞒着他和泥土的关系。那是另一种气味的泥土，我想到了电视里的庄稼。我是艾城的庄稼。艾城居民不是小心翼翼地隐瞒着自己和泥土的历史关系吗？现在却毫无顾忌地亲近泥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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