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层叠，近浓远淡。走了好一阵，仍没望见他想象中的小山村，仿佛它深藏不露。他只不过路经小城，忽发兴致，打了个电话，说要去看她。她激动的腔调，听得出他是唯一看望她的朋友。说是朋友，也不确切，他仅仅编过她的若千篇作品，其中写了对大海的向往，还写了她想象中的大海。他整天面朝大海，却想不到还能像她那样去写大海。她坦白她没见过大海。
阳光晒得他已出不出汗了。他闭着眼，脚不停地走。他想，她的眼里，阳光也像满山杜鹃花盛开一样吗？他猜测，她可能像他这样走过这条路吧？脚绊住一块石头，他一惊，睁眼，有点懊悔，毕竟没料到会这么偏僻。
他再闭起眼，好像尽可能体验她的处境。他感到脚蹚着草，他睁眼，笑自己走偏了，偏离了路，进了草坡。他想，一个人出生起，就这样，而我，仅仅是闭一闭眼，可是，她写出的大海却充满诗意。
小山村——屋子像突然长出那样（雨后的春笋），还有几缕炊烟。不一会儿，他望见一个中年汉子。汉子朝他这边望，而且，还走过来。远远地，汉子喊他的名字。
握住手，他说：你怎么知道是我？
汉子说：除了你，还会有谁来？！
石块垒砌的院墙，传出狗吠。汉子让他先进。他一踏进院门，愣住了。他立在门槛边，仿佛舍不得去落脚。
一条红色的路，只有一米宽，他脚下起，延伸到屋门。红土铺就，新新鲜鲜的红土，拍打得平平展展。
汉子说：你走，你走上去，就是给你铺的红地毯。
他说：红地毯？
汉子说：电视里看来的，山里没有红地毯，你来得急，山里有的是红土，我挑了最红的红土，也不费什么劲。
他说：闹得这么隆重，我不好意思了。
汉子说：我们闺女当你贵客呢。
他踏上“红地毯”，红土还散发出清新的气息。屋门开了，一个姑娘穿着花布衣裳立在门框内，像一个镜框里的照片。姑娘眨巴眨巴眼，说：章老师，你总算到了，我爸还担心你走岔了路。
他想，凭自己的声音，他在她的“眼”里该是怎样的形象？他说：想不到，你在这里，写出你没见过的大海。
汉子和妻子悄悄交换着话：热菜。汉子的妻子端来茶水，说：喝喝山里的茶，云雾茶。
他不敢去看天边的云的眼睛。她的眼睛，仿佛不是看他，而是看他背后的山岭以及山岭上边的天空，天空上的云朵。
她说：你下过海吗？
他说：算卞过吧，海滩边游泳。
她说：大海的气味该是这样。
他说：怎样？
她说：你带来了大海的气味。
汉子送来一条绞过的毛巾，说：擦擦汗。
他揩了一把脸，仿佛一阵清凉的风拂过。他说：那是汗的气味。
汉子说：我们的闺女闻惯了大山的气味。
她说：章老师，我一直想，风吹过山岭发出的声音像不像大海的声音？
他说：我没听过风吹山岭的声音，哦，我带来一个海螺。
她眼里闪亮。他取出包里的海螺，贴近她的耳朵。
他说：你听见什么了吗？
她惊喜地说：这就是大海的声音？
他说：渔民就这么说。
她说：像转播，这么远，它还能收到大海的声音。
他说：留给你了。
她说：跟我想象的差不多，还是有点区别。
他察觉，他还没认认真真地记住过大海的声音，他每天都听到，他听惯了，他说不出海螺里的大海的声音和真正直接听到的大海的声音究竟有什么差别。他说不出。只是，出差数天，他睡不踏实，似乎缺失了什么——缺失了一个背景，声音的背景。这时，他想起了。他想，我多么不了解大海呀。
她仍捧住海螺聆听大海的声音，还眨巴着眼睛。她的眼睛看不见，从来就没看见过，可是，好像她能看见一样眨巴着眼睛。
他说：这么吧，我回去，给你打电话，我站在海边给你打电话，那样，你能听到真实的大海的声音，那样，你就能听出差别了。
傍晚，他又回到那个简陋的候车站。山岭静得如同屏住呼吸那样。等了一刻钟，末班过路班车来了。他坐进，望着窗外的山岭，仿佛在动了。他想到那条院子里的“红地毯”，还有送的海螺，他倚着座椅背合起眼。他去想大海的声音。就像相处亲密的人，离开，竟怎么也想不起那个人的长相一样，他想不起大海的声音。他可是一个来自大海的人，自小到大，跟大海朝夕相处。他竟想不起大海的声音。大海啊，大海，对不起了。现在，他仿佛走过红地毯，走向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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