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错误-纯文学的小小说作家谢志强——读谢志强小小说集《新启蒙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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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评论

    胡平

    谢志强是罕见的把小小说写成长篇小说的作家,其新作《新启蒙时代》集合了108篇小小说,它们具有相同的环境背景,像群蜂筑巢那样筑造起一座虚构中的艾城。这是一个巨大的工程,它像长篇小说一样具有完整的构思、统一的风格和宏观的题旨,但它需要写出108个故事,108种意境,使读者受到108次感染,此外,还必须保持以最节俭的语言叙述,不允许有偷手——可能只有小小说创作出身的作家才肯下这个功夫。

    当然,这也使得这部非同一般的作品比一般长篇小说经得起咀嚼。

    当代小小说作家中,谢志强绝对是最有想法、纯文学意识最浓的几位之一,其创作具有明显的探索性,走得远,大规模突破了小小说的传统模式。小小说的传统模式以欧·亨利方式为范本,由于与幽默、妙语、双关语等同源,这一模式具有永久的魅力,对作者的想象力构成永远的挑战,也将继续成为小小说的主要经典范式。然而,小小说不能画地为牢,要从这一模式的边界线里解脱出来,发展出更为丰富多样的表现形式,谢志强的超现实主义写作就是其中的一种努力,他的创作体现出诸多现代美学观念。

    首先,他的小小说没有欧·亨利式的绝妙结尾(那种结尾集中起作者的全部智慧和前期叙事的全部谋略),就是说,它们一般不出现转折,不出现对解读方思路的否定,而大致是散文倾向的,将力量更多使用在叙述过程中,使读者在这一过程中保持体验的力度。如《鼓掌的权利》,写艾城人在剧场里热烈鼓掌,不是出于欣赏,却是为了表达自己具有话语的权利。小说从第一幕写到最后一幕,读者从读第一幕起便有所感悟,对作者的用意报以会心的微笑,而不是待到最后一幕才恍然大悟。从某种角度看,这种写法的确可以增加作品的质量密度,避开了结构对内容的束缚。

    其二,他的小小说具有超现实的趣味。传统小说是“写实”的,这个实首先是物理的真实,常识的真实,普通人眼中的真实,所以,传统写法会长久拥有多数读者。谢志强小说中的真实是心理的真实、变形的真实和少数人眼中的真实,所以,他的作品对世界的观照更具主观性,更简洁和传神。《泥土!泥土》写艾城完全被水泥覆盖,连树木也适应了在混凝土中生存,而有一天工地上突然发掘出泥土,于是全城人蜂拥而至,掀起一个泥土崇拜的热潮;《小偷的疑问》中,艾城警察一方面在抓小偷,一方面在有计划地纵容偷窃,以维持警察与小偷之间的生态平衡。显然,这些内容都是超现实的,阅读时难以引起摹仿美感,但具有强烈的荒诞美感和认知美感,使人很快从荒诞不经中意识到现实的严重畸形。

    其三,他的小小说中人物的形象是无足轻重的。传统小说中,塑造具有外部特征、复杂性格和人物个性是创造摹仿美感、形成阅读魅力以及表现思想主题的重要手段,但谢志强的作品中,不大提及人物的肖像,人物与人物之间缺少区别,对人物心理也很少刻画,甚至,评论他的创作使用“人物”概念也是不够中肯的。严格说他的作品中没有人物,有的只是人、人的影子和人的存在。他牺牲了人们熟悉的人物的生动性,换取的是另一种价值,即取消掉生活中人们的个体差异,突出显现人们的共同处境与共同命运。就像他的《我是谁》中写到的,艾城里都是些“没名没脸的人物”、“不起眼的角色”,这样做是为了“免除不必要的枝枝叉叉,保持小说的单纯性”。这是一种只见森林不见树木的写法,它高度提纯了生存的本质,揭发出物理写实主义不容易展示的意义层面。

    其四,他的小小说主要是写观念的,作品的重心是观念而不是形象,这与传统写法当然也是截然有别的。特别在当下,许多小说是写现象的(力图呈现生存的完整状态),把现象全部呈现给读者,主要由读者作出价值判断。这种写法隐藏了一些危险,那就是放弃了作家的思考及其深度,令读者陷于原生态的泥沼。谢志强则相反,他的每一篇作品都具有独特的视角和观念,都在“照亮”和“发现”生活,这是很可贵的,需要具备足够强大的思想背景。应该解释一下,他的“观念”并非“概念”,他很注意将两者区别开来,避免使创作成为哲思的依附。例如《独腿表演》,写一个人失去了一条腿,而那条腿忽然在一个清晨返回家中,此后引起一系列纠葛。“我”企图使它回到原来的位置,而它不断反抗和异化,走向社会,最后通过表演成为公众明星。《女模肚里有条虫》中,一个女模特一边在减肥,一边在不停地吃东西,因为她肚子有一条贪得无厌的虫——这类情节都来自“超级体验”,叫人似曾相识又一时回忆不起来由,所以引人深思。重要的是,即使完全读懂了作品的意味,谁也难以用概念的方式表达出来,因为作者所传达的不是思想,而是思想的表情,在可理喻的“思想”之外,还留有许多意义的“空白”,展现出“表情”的丰富性。可以说,谢志强是把小说的表达和小说的境域吃透了。

    其五,他的小小说在文体和语言方式上是基本排除具象性的。传统小说中,作者往往不遗余力地维护“文学语言”的特质,使用描写、形容等修辞手段,力图再现对象的各种形象特征,通过高度具象获取艺术的感染(以后也仍将是小说写作的主要形态之一),而谢志强则走上另一条路,他几乎禁绝形容词,禁绝比喻,主要依靠动词和叙述推动情节与故事,意在适应其创作的整体构想与风格,尽量避免读者沉溺于感官的享受,使阅读更迅速地抵达本质。他的词句中往往看不到光线的明暗和色彩的搭配,正因为如此也往往异常平实和简捷地触及到表象的内核。

    总之,谢志强创作出小小说的另一类文本,开拓出小小说的另一块广阔空间,较大地拓展了小小说的表现力及表现领域,也实践了小小说创作的另一种美学原则。而他的所有实验,又非常适应于小小说的文体规定性,发挥出小小说隐蔽的优势。在长、中、短篇小说大规模先锋性试验偃旗息鼓、一蹶不振的今日,忽然从小小说领域杀出一个谢志强,并且征服了许多读者,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这情况起码可以表明,在纯文学突破方向上,小小说的地位不可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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