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所认识的小小说作家里,谢志强是一位有学养、有阅历、有个性、有追求的一位。他擅长多种笔墨,写了成百上千的小小说,是位高产的作家。囿于阅读视野,我仅读过他很少的一部分作品,所以长时间内没能对他的创作作出整体性的评价。这次读过他的新出版的小小说集《新启蒙时代》——也就是“艾城故事系列”——他的形象突然完整而鲜明起来,他的先锋气质和实验性操作,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1935年当德国哲学家、现象学家胡塞尔在其《人类存在的危机》的著名报告里,提出随着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迅猛发展,日益发达的技术化戕害到人类的人性时,产生了海德格尔所说的“存在的被遗忘”的现象。其实“存在的被遗忘”也就是“人的被遗忘”。这个让人猛醒的命题,当时也许未能真的让人一下子猛醒,从而领悟到其中的深刻性。比他更早一些的捷克作家卡夫卡也曾用小说提出了人被机器异化(亦即“技术化”)(《变形记》)的问题,艺术被当成商品出卖(亦即“商品化”)(《饥饿艺术家》)的问题,以及特权化(《城堡》)的问题。也许他就是认为这些问题是造成人性异化的根源吧,因为他的全部创作证明了他的思考。但那时人们也未必一下子就能理解其中所包含的真理性。
将近一百年匆匆过去,当现代化成为中国的直接现实时,我们忽然发现,无论是胡塞尔还是卡夫卡,他们的思想真是太富有预见性,也真是太深刻无比了。
以这样的目光阅读《新启蒙时代》——也就是“艾城系列”,兴许是饶有兴味的。艾城在哪里?艾城故事里所发生的现代都市的种种病症,大都和技术化、商品化、权力化密切相连,也都发生在当下中国的大小城市里。正如谢志强的小说里写到的,庞大的官僚机构(《冒犯》等)、无处不在的形式主义(《会议生涯》等)、模式化生存(《模式》等)、商品对人的异化(《模特肚里有条虫》等),以及应试教育的重压(《纪念一个孩子》等)、老龄化社会(《孝顺》等)、现代人的孤独(《能说话的那堵墙》等),举凡现代都市生活中的弊端,都可在艾城找到它们的影子。也就是说,艾城,这个谢志强虚构出来的城市,其实就在我们的现实生活里。没有疑问,谢志强的根在生活里,他不是那种凭空臆造生活的人。
但是艾城又远非生活里的城市,它更像是谢志强心中的城市。当作者面对生活中的种种弊端时,他受到刺激,他的情绪被调动起来,现实生活的表象开始在自己的头脑里旋转、升腾,终于升华为主观的认识和体悟。他没有急于去对生活进行描写,而是渲泄主观的感觉和激情,让想象飞翔起来,编织新的故事,用“超常体验”的方式,用荒诞不经的手法去加以表现,从而取得比生活中的更为真实的真实。他不重再现而重表现,也就是追求形而上的真实,从而使他的小说被涂抹上了浓厚的表现主义文学的色彩。
正是在这一点上,谢志强有别于当今众多的小小说作家。
在当今的中国小小说作家里,大多数人采取的是都是写实笔法,善于用生活的样子来表现生活,有些人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比如,宗利华、刘建超、候德云、于德北、秦德龙、陈永林、刘国芳等,他们的作品也有差异,或着重描写人物,或着重陈述情节,或强调小说中的人性,或强调作品的文学性。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他们共同强调作品的客观性,都要求按照生活的样子来描写生活,是“再现”的而不属于“表现”。
谢志强和他们的区别就从这里开始,他放弃了多数人惯常使用的手法,而另辟蹊径,他强调主观感受,他喜欢形而上的思考,他也更钟情于“超常体验”。和那些按写实的路数取得成功的小小说作家们一样,他同样取得了成功。他的独特的道路,他的重表现而不重再现的努力,是对小小说创作的一种积极的补充。
作家们完全有权选择自己的创作道路,而且我也从不认为只有现代主义才能拯救中国的小小说。但是对于实验性创作,我们还是宽容一点好,因为它是一种拉动创作的力量,是一种启发和活跃人思想的力量。
我曾经说过,许多小小说的平庸,不是小说平庸,而是作家思想的平庸。一篇优秀的小小说一定要闪现出相对深刻的思想的光芒来。谢志强所占有的思想资源和独有的强烈的社会批判意识,成了他作品的灵魂。
我不知道他是否读过胡赛尔什么的,但读过卡夫卡却不会有什么疑问,想必他就是从表现主义文学中吸取了于他有用的东西。
当然,《新启蒙时代》并非没有缺点,作者的视域较宽,但视点分散,所以很难凝聚起一种洞穿世事的深刻性。
瑕不掩瑜。尽管还有瑕疵,但谢志强的实验性写作,却让人们看到了小小说创作中的一种新的可能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