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水面上漂着一只圆鞋。
他们对落水的倒霉蛋已经议论一会儿了
马腾眼角上有泪光在闪。
“喂，伙计，”他说，“没法子打捞一下么？”
“怎么没法子？现在还没上大冻，在这大坑周围垒上堰，上天，水就淘干了。明天你来，保交你两个死尸！不过，那得钱……”
“要多少？”
老姜想了想；“一百块大洋吧！”
“你真是块老姜。好，明天一手交钱，一手交尸。”
马腾别过脸，顶着风走了。
柳玉佩有点儿热，醒了，悄悄地翻过身，草裂开了缝儿。一缕阳光射进来，落到她的腿上，简直有点烫人。时间已是正午。
她伸手摸来摸去，摸到了那支枪。它也被太阳晒热了，她抽出弹梭，里面挤着满满的金黄色的子弹，她一粒一粒地拆下，数了数，整整二十粒I要是打得准，可以送二十个活人上西天！——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惬意。她不怕任何人，也和任何人没有联系。世界已经抛弃了她，她也可以惩罚整个世界，
她有点饿。她只有支枪。枪就是宝葫芦，要什么有什么，只等天黑下来……
天黑定，她从草垛里钻出来，晒了一整天，不甚冷。村里很静，弥漫着饭香。
她在村里串来串去，拣了家台阶高的，拍了拍狗叫，有男人的嗓音问：“谁？”
“我”。
“你是谁呀？”
“我是我呀！”她笑起来。
那人大概听出门外是个女人，笑声说明是熟人，
“呵呵，是南邻他四姑吧？”
拉门闩，摘铁挂，搬开顶门柱。
门里站着一个花白胡子的干老头儿，他还没从愣怔中醒过来，女人已经挤进来，并把手里的铁玩艺儿顶到他的胸口，喝道：“不要声张，把门关好！”
老汉认识这年头最有权威的东西，连忙把门关好，两手抖得厉害。
“到堂屋去！”
“好，好！我们全家都在那儿。”
吊在堂屋中央的玻璃灯下，一家人呆若木鸡。这是个大户人家，保持着古代遗风，儿孙满堂。晚饭，兄弟、妯娌、儿孙、姑嫂凑在一起，共讨老人的喜欢。
“—律到炕上去！”柳玉佩命令道，她的命令没有得到立即执行。不是他们有意怠慢；而是被这个穿着紧身衣裤的女子吓懵了！
“我要开枪了！”这句话震聋发聩，他们立刻往炕上挤，一双双眼瞪着乌黑的枪口。
“放心，我不杀你们！”柳玉佩说，“我来，是向你们讨一身衣服，我穿的棉衣！”
“好说，好说，”炕边的干老头赶忙应着，“兰香，兰香，你那身新衣快拿来，给这位姑姑试试！”
兰香抖着厨挪不动步，一迭声地叫：“二嫂，二嫂，扶我一把……”这女子至多二十岁，细高个儿，长得好看，吓得嘴唇白了。她二嫂看样子胆子大点儿，一下子从炕上跳下来。两只眼睛乌溜溜地转，“别怕，这位妹妹不就是要身衣服嘛！”扶着小姑往外走。
一会儿拿来了。上身是黑大绒的，下身是毛蓝细布的。都是里外三新。柳玉佩等不得，立刻往身上套。兰香急忙爬土炕去，二嫂却帮着柳玉佩拉拉袖口，抻抻衣襟，系系纽扣，两手总是离枪老远的，好象那玩意儿一动就响。二嫂讨好地说：“哟，大妹子，我还没见过这么出众的美人儿呢！”
房里的空气一下子缓和下来。人们一直有个成见，以为美的人，心一定是善的。
大家围上了她瞧，好象在欣赏一件艺术品。老汉的两个身强力壮的儿子已经感到自己的婆子没颜色了。
“这位姑娘还没吃饭吧？”老汉说，“快做饭吧！”
大家又忙了一阵。
很快一盘煎鸡蛋，几块油饼、一碗稀饭就端到她面前。柳玉佩在七、八个人的注视下，大口大口吃起来。简直在吞。她吃完仍没说一句话。
老婆婆嘴碎，忍不住问了句：“姑娘，我说句该打嘴的话，你能说一下你是谁么？”
柳玉佩低下头，眼泪流出来。
二儿媳说：“老太太年纪大了，您不愿说就别说，可别受难为！”
“我说了你们不怕么？”柳玉佩说话了。
老汉已经料到将会听到什么，连忙阻止，“都别问了，姑娘不说，就是咱们不该知道！”
他白费心了。姑娘开始说道：“你们听说过二十八团的两个团长，被一个姑娘杀丁吧？那姑娘就是我！”
她虽平平淡淡地说出来，却象平空落下一个霹雳，震得全家膛目结舌。
柳玉佩站起来向外走去，“谢谢你们给了我衣裳，给了我饭吃，我走了……”
她走了好久，全家竞没人敢去关上大门。
第二天一早，马腾来到河边，那里有一圈土堰，里边的水已经干了。在一丛柳条棵子里，斜躺着一具死尸。那是魏师爷，两手使劲攥着剑身，毗着一只眼睛，扭曲着脸。
老姜仍领着人在淘水，头顶上冒热气。
他说：“小妮子怎么也不见。”
“不用找了，她不在这儿！”
“她在哪儿？”老姜很吃惊。
“她跑了！”
“跑了？一个弱女子？”
“是的。”马腾好似很高兴，“她杀了老头。”马腾把钱袋扔过去，头也不回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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